遂昌街全长五百七十米,隐藏在一片高楼的背后。
它虽离外滩的大钟还不到三千米,且随着上海行政区域的调整,原来隶属的南市区整体并入了拥有外滩南京路的黄浦区,可在上海市民的认知里,遂昌街还是那个遂昌街,依旧是一百年前从十六铺码头上来的外省打工者的聚集地。
李松林出生在安徽六安,一九七〇年出生。一九九六年,他二十六岁,结婚刚两年,他对妻子说,我想跟赖宝他们去上海挣钱。妻子问,儿子才一岁呢,你就不管了?李松林应,可不是不管,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
赖宝带着李松林还有村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上海,他拿出一张字迹模糊的纸说,我有一个远房舅公住在遂昌街,我们先去找他。
李松林跟着赖宝他们坐了好几趟公共汽车,问了好些人,终于找到了遂昌街,找到了纸上写的门牌号码,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湖北女人,赖宝说出了舅公的名字。
湖北女人摇头,不认识,我房子是向一个浙江人借的。赖宝顿时傻了眼。
没有了方向的赖宝带着李松林他们在上海瞎转悠了两天后说,我想回家了。同村的年轻人说,我也想回去。可李松林摇头,不,我不回去,我和老婆说好了到上海挣钱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松林一个人留在了上海,可如何挣钱,却是一片茫然。为了省钱,他每天逛到半夜后就睡到公共浴室里,然后天刚亮就走人。这天凌晨他走出浴室,脑子里未曾想好该上哪,可腿已经迈向了遂昌街。
尽管大马路上还车稀人少,遂昌街上已是一片生机。人们从低矮的二层房子里出来,就在鹅卵石和块石铺成的,老上海人称之为“弹格路”的两旁,有生煤炉的,有刷牙刷痰盂的,还有外面跑来吆喝卖菜的。李松林边走边看,越看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他要的上海。
这时他看见有个四十来岁,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从一条小弄里推出一辆三轮,三轮上放着一个煤炉,煤炉上放着一个平底锅,围着炉子有几个铝盆和一些大口玻璃瓶。
出于好奇,李松林一路尾随着三轮,三轮到了遂昌街的入口处便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排好了队在等候。
“胡子”停下三轮与他们打招呼,随后动作麻利地在铝锅里舀了一勺面糊,在平底锅上绕上一圈,一张煎饼的模样便呈现出来了,再打上一个鸡蛋,然后问,要小葱还是香菜,辣椒酱还是甜面酱,完了再撒上一点碎油条,最后将煎饼一折四,像个折叠好的小被子,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买的人便提着袋子满意地走了。
第二天李松林一早上就到小弄口等“胡子”,然后又跟随着三轮到街口,默默地看着“胡子”操作。“胡子”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卖完煎饼果子后就问李松林,小伙子哪里人?李松林答,安徽人。“胡子”自我介绍说,俺是山东人。接着又问,你从安徽跑到上海想干啥来了?李松林吞吞吐吐说,我也不知道,就想在上海干点事。“胡子”咧咧嘴,你倒像十年前的俺,走,到家去唠唠。
“胡子”的家在一排有近百年历史的二层老房子的三层,李松林跟着“胡子”踩着十分狭窄的楼梯,爬上了搭出来的三层阁楼,弯着腰进门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李松林脸上显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你就住这?“胡子”瞪了李松林一眼,这是在上海,你想住哪?
哦。李松林表示了理解的意思。接着“胡子”开始讲正事,俺在上海打拼已经十个年头了,也挣了一点钱,现在老婆生病了,俺想回去,打算在家建个饲养场……
听完了“胡子”的计划,李松林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真打算把这里都交给我?
是的,全交给你了。
那要多少钱啊?
你身上有多少先给俺多少,不够的,等你挣了再给。
可我还不会做煎饼果子呢。
没事,跟俺学两天就会了。
两天后,“胡子”走了,李松林就正式成了遂昌街的人。
隨着上海城市的建设,市容管理愈来愈严了。这天他煎饼果子做到大半的时候城管来了,李松林赶紧朝遂昌街里跑,城管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城管背后的食客依旧紧追不放,直追到李松林停下三轮,就地继续做煎饼果子。李松林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遂昌街还有这些食客就是一条河。
后来有一天上午城管又来了,还没等李松林推起三轮车,就有人上来抓住了车把,李松林想挣脱,一使劲,车翻了,炉子里烧红的煤球弹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胳膊上。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李松林说,我们送你上医院吧。李松林死也不肯去。那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你就早一点收工,我们也会晚一点过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李松林已和当年的“胡子”一样,在遂昌街也已经生活了十个年头。这天晚上,住在街对面三层阁的“小苏北”特意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旧城改造,整个遂昌街马上都要拆了。
这消息让李松林一下像失了魂似的,因为他不知道是像“胡子”一样回家呢,还是去寻找下一条遂昌街。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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