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夜里,鲁卡梦见夏青萍在他们家里了。她和两个女孩在山坡上观望吃草的牛群,几只乌鸦从她们头顶飞过。女孩们的笑声,宛若飘荡的风铃在空中翻滚。大黄狗托尼和小黑猫笨笨,嬉戏玩耍着、叫着、咬着、兜着圈子,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欢乐。忽然,远处的雷声轰隆隆而来,震耳欲聋。
鲁卡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蓝色牛仔裤和黑色衬衣,被睡得皱皱巴巴,脸庞边竟然是臭烘烘的袜子。他在晨曦的微光里打开手机,海那边微信朋友圈里的朋友正是晚餐时间。昨天晚上他酒喝多了,口腔里还是满嘴的酒气和臭气。他站起身,换了一件红底蓝条T恤和一条黑色西裤,对着镜子感觉自己很帅。然而,无论在哪方面他还是一个奔跑在路上的人。譬如找女朋友的事,大多数总是好不到三个月就分手。那个他最喜欢的成都女子夏青萍,都快与他步入婚姻殿堂,却为了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闹翻了。鲁卡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却认为都是女朋友头发长见识短,斤斤计较。
窗外,晨光刚从朦胧的睡眠中醒来。三月里的天乍暖还寒,后院的三棵桃树,死了两棵,还有一棵正含苞欲放。从前夏青萍帮着打扫院子,整理花草,给树浇水施肥,可她离他而去了。他心里郁闷,自然也就没心思管理后院。不过留下一棵存活的桃树,看到它蓓蕾初绽,仿佛是一种希望,令鲁卡又有了美好的憧憬。邻居理查德家的后山上,太阳刚从山腰里爬出来。鲁卡透过玻璃窗,看见理查德一大早在山坡上放牧。一群阉牛温顺地款款而行,训练有素。
洗漱完毕后,鲁卡在厨房的电炉上煮一碗中国水饺。来美国十多年了,他还是不习惯吃西餐,连咖啡也很少喝,只喝杭州西湖龙井茶。他觉得只要喝了西湖龙井茶,祖国就在身边,自己又有了力量。上个星期天,表姐戴丽给他带来了自己做的面包和饼干,还有一瓶果酱。
面包夹着果酱一起吃,味道甜美,是鲁卡喜欢的早餐。只是果酱所剩无几,他用一把水果刀刮着玻璃瓶子里残留的果酱,塞进面包夹层,三两口吞到了肚子里,然后开车去学校。今天他没有课,但他已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去办公室坐坐,看看系主任有没有什么吩咐。他已到了助理教授的第三年,如果通不过中期评审,那么晋升终身教职连门儿也没有了。在他眼里终身教职是铁饭碗,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小镇生活是寂寞的,尤其是鲁卡居住的小区,如同乡下一般。田野、牧场、小木屋,还有蓝天白云和灿烂的阳光。这里没有公交车、没有行人道;邻居们进进出出都开私家车。如果走在乡间小道上,大部分时光只看见吃草的牛群,却看不见人影。像鲁卡这种单身男人,倘若业余时间没有一点个人嗜好,闷久了心情烦躁是在所难免的。好在鲁卡兴趣广泛,学过网球、高尔夫球,后来有了女朋友夏青萍,经济上入不敷出就半途而废了。
中午时分,鲁卡从学校回来,牵着大黄狗托尼到山坡上溜达,忽然乌云滚滚,暴雨劈头盖脑地落下来。他正想找个地方躲雨时,邻居理查德朝他招手,示意他牵着托尼到他们家躲雨。
鲁卡已在这个小区里住了两年多,还从来没有迈进邻居家的门。尽管在路上遇到比较熟悉的邻居会打招呼,有时也会停下来聊会儿天。但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小区里,理查德与鲁卡是聊天最多的一个。
鲁卡和大黄狗托尼,湿漉漉地来到理查德家。理查德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理查德妻子是镇上的小学老师,小区里好多孩子都叫她安妮老师。安妮老师是中美混血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她母亲在北京嫁给了在北京工作的美国人彼得。安妮老师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能说一口京片子。她只要见到鲁卡,无论打招呼还是聊天都说普通话。
“嗨,天气真糟糕。”
“阵雨,一会儿就好。”理查德安慰道。
理查德其实年纪不大,比鲁卡还小一岁。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做过三年临时工老师。然后在这里买地,办起了农庄和牧场。他喜欢干农活,像中国农民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由快乐的日子。
此时,鲁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黄狗托尼蹲在他脚边。理查德手里握着一把小铁锹望着窗外,心神不定地嘴里嚷嚷道:“小路上那些该死的荨麻,必须铲除。”
雨还在下,噼噼啪啪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像击鼓一样。鲁卡想起小时候曾在学校打队鼓。他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衣袖上用别针别着三条杠,到哪里都底气十足;哪像现在做事心里没底,连穿条牛仔裤去学校都会被系主任喊话,指责他在学生面前衣冠不整。
有那么片刻时间,两个男人各想各的心事。忽然理查德转过头来对鲁卡说:“闷在家里啥事干不了,还不如去酒吧!”
“昨天晚上我喝得稀巴烂才回家呢!”鲁卡不好意思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男子汉大丈夫一醉方休嘛!走。”
“好吧,一醉方休。”
鲁卡牵着大黄狗托尼,坐上了理查德的宝马车,但他最终没有带托尼去酒吧,而是先把它送回了家。托尼“汪汪”叫了两下,乖乖地回到它的狗窝。理查德一边开车,一边和鲁卡说:“你不知道吧,我和安妮老师就是在酒吧里认识的。那时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曲子,安妮老师独自坐着喝咖啡,我问也没问就坐在她旁边,巧妙地与她搭讪,几乎是从天气不错,聊到报纸新闻,最后聊到了我的安格林农庄。”
二
理查德还没有讲完安妮老师的故事,蓝岭酒吧就到了。他们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去要经过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墙上的小音响里,一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在空中弥漫。他们都是这里的老顾客,熟悉酒吧里的每一个服务员。那个叫汉森的大胖子站在吧台后面,给面包抹黄油。
“这是昨天剩下的面包吧?”鲁卡问。
“天地良心,我们从来不卖隔天的面包。”汉森抬起头来微笑着说。
“我买六个。”
鲁卡买面包的时候,理查德被穿一身紫红色的女侍者莫娜,安排到临窗的座位上了。两本菜单就在桌上,理查德自己选了红酒和牛排。鲁卡坐下来要了啤酒和炸鸡。在等待的时候,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天。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乌云还在天边滚动。窗对面就是学校餐厅,孩子们围坐在一张张白色圆桌前,吃学校里的免费午餐:鸡块、薯条,还有汉堡。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鲁卡翕动着鼻翼,双眼紧紧地盯着吧台前的莫娜。他想起那个夜晚,学校免费请小镇居民看一场足球比赛,莫娜就坐在他旁边。他们一边看足球,一边交谈。她是内蒙古女孩,七岁时跟随父母来到美国小镇。去年高中毕业,她就到蓝岭酒吧打工了。她告诉鲁卡她有一匹枣红马,喜欢在乡间小道上纵马扬鞭。有一次枣红马不听她的指令,屁股一撅,她就重重地摔下了马背。莫娜说到这里,“咯咯”地笑起来。足球散场时,鲁卡果然看见莫娜骑着她的枣红马飞奔而去。
理查德看见汉森端着一大盘食物过来了,那是鲁卡的啤酒和炸鸡。理查德对汉森说:“老兄,我等很久了,你快点好吧?”汉森点头哈腰地说:“回头我就给你拿来。”
桌上的红餐布上,放着两包白方巾包裹的餐具。理查德扯开白方巾,取出刀叉,然后用白方巾擦鼻涕。这时他的红酒和牛排,已经被汉森摆在桌上。他大快朵颐地吃起来,而鲁卡却显得极其斯文。他把裹刀叉的白方巾铺在双腿上,喝一口啤酒,切一小块炸鸡,吃得慢条斯理。这时,理查德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好久没看见你那个女朋友夏青萍了,你们还好吧?”
“分手了。”
“为什么?”理查德咀嚼着牛排,惊讶地问。
“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一言难尽。”
“鸡毛蒜皮,也说来听听。”理查德微笑着追问。
鲁卡被问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在那团理还乱的情感中,如何叙述。不过迫于理查德的追问,他还是如实道来:“那天我们去逛商场,她想买件大衣,我一看要两百多美元,嫌贵,没同意。她就骂我吝啬鬼,一连骂了好几遍。我火气上来了,说老子就是不给你买,去你奶奶个熊。她一懊恼,转身跑了,没再回来。”
“唉,老兄,想要女人做你老婆,男人必须付出任何代价。你这样吝啬是我没想到的,简直不配做男人。”理查德数落着鲁卡。鲁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没想到理查德一点不给他面子。他心里一懊恼,反唇相讥道:“我不配做男人,难道就你配做男人?我还在学习的路上,哪像你是骗女人的高手。”
理查德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耸耸肩,双手一摊道:“你太不可理喻了,简直就是个混蛋。”理查德起身离开蓝岭酒吧,开车走了。
鲁卡根本没想到理查德是这样的人,故意把他晾在这里。一气之下,他也吃不下炸鸡了,找莫娜结了账,想着该如何回去。小镇里没有公交车,除非叫出租车,别无他法。
鲁卡和理查德发生的一切,被莫娜看得一清二楚。她简直想笑出来了。两个一起来的大男人,一个被另一个甩了;就像孩子玩家家,玩得不好闹崩了。现在剩下的一个在打电话找出租车,可小镇里哪有什么出租车啊,如果有也得从别的小城开过来,这教授真是太不了解行情了。幸好,莫娜上的是早班,马上下班了。她走到鲁卡面前说:“我可以载你回家。”
“你有车?”鲁卡欣喜地问。
“没有车,有马。”
“你的意思是让我坐你的马回去?”
“对。”
鲁卡心有怯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连马背也没坐过,如果摔下来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莫娜的邀请。毕竟这样能够马上回到家里,也可以让理查德瞧瞧,他的缺德行为已换来了莫娜的帮助。
莫娜的枣红马,就在停车场后面的大树下。鲁卡手上拿着六个面包,跟着她来到枣红马前。莫娜悄悄地与枣红马耳语一番后,招呼鲁卡上马。鲁卡笨手笨脚地踏上了马镫,心里很紧张。莫娜说别怕,抓住马鞍,屈膝坐着。莫娜一跃而上,坐到了鲁卡的前边。枣红马开始迈着缓慢的步子,但很快它就在乡间小道上飞奔起来了。天空瓦蓝瓦蓝地悬着几朵白云,鲁卡紧紧地抓住马鞍,心里想莫娜不愧是一名经验老到的女骑手。
骑马在小镇上溜达不足为奇,但鲁卡居住的小区里没人骑马。马蹄哒哒,一路引来不少围观的邻居。他们对鲁卡说:“祝你好运。”鲁卡没有回应他们,只是微微一笑。这时候他心里最想看见理查德,便让莫娜绕道后山小路。莫娜拉着缰绳向右,枣红马就朝着后山小路的方向奔驰而去。可是枣红马经过理查德牧场时,鲁卡只见成群的阉牛在吃草,没看见理查德。鲁卡心里骂,这该死的理查德,怎么就不出来了呢?
莫娜把鲁卡送到家门口,笑着说:“不怕马了吧?以后可以学骑马。”
“那太好了。可是我不懂马,你给我说说。”
“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马是非常威风的种族,但在人面前它只能乖乖地低下高贵的头颅。有时它会流露出委屈、哀怨、不满,甚至敌视的表情。不过当你和它亲的时候,它照样会对你亲。马,既通人性又具有贵族气质。它平静的内心、潇洒的外表和勇于拼搏的精神,都是人类学习的榜样。”莫娜滔滔不绝地说着,鲁卡听得出神。
三
莫娜骑着枣红马离开时,鲁卡看见理查德开着他的小货车出去了。这就是说,理查德应该看见了骑马的莫娜。鲁卡会心一笑,仿佛是一种报复。他心里略微舒服了一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大黄狗托尼和小黑猫笨笨都扑到了他身上。他一手抱着一个,宛如抱着两个孩子,嘴里说:“爸爸回来了,爸爸给你们做饭吃噢!”
侍候完托尼和笨笨,洗了狗盘和猫盘,鲁卡还打扫了猫屎垫,然后牵着吃饱饭的大黄狗托尼去小区遛狗。他顺着小路,经过一座新教堂,朝着河边走去。那里的一栋别墅内,住着他的学生和学生的父母。学生父母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来美国的留学生,几经调动和搬迁,最后落脚在这座小镇里安居乐业。真是无巧不成书,鲁卡念叨着他们时,他们的男主人也出来遛狗了。
男主人叫王传奇,虽然是学生的家长,但因为都是中国人,两年下来家长和老师也成了朋友。王传奇喜欢显摆自己是老移民,对鲁卡讲他们早年来美国时,口袋里只有五十美元的奋斗故事。鲁卡记得那天王传奇告诉他,有一次他和妻子在巴尔的摩游乐场带孩子玩,傍晚回宾馆时被五六个黑人围堵讨钱。王传奇口袋里没有现金,怕有什么意外,急中生智地打起了少林拳。王传奇一边打拳,一边“嘿嘿嘿”地叫,那几个黑人看傻了眼,一个个溜走了。
“嗨,鲁老师,这么巧,你也出来遛狗了。”王传奇说。
“嗯嗯,已经遛了一大圈。”
王传奇邀鲁卡进屋去坐坐,鲁卡说自己还要去学校上课,婉拒了。王传奇道:“你改天再来吧,我请你喝酒。”鲁卡点点头,说:“好,一定来。”
鲁卡牵着托尼回家时,在距理查德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安妮老师和她的女儿茜茜、儿子小恩。茜茜白皮肤,黑头发,瘦瘦的,很像安妮老师;小恩完全是理查德的翻版,胖得一坨肉似的,一双蓝眼睛在深褐色刘海遮盖的空间朝外瞪着。他很少有笑容,也不喜欢集体活动,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没意思。安妮老师说他有抑郁症,但理查德死活不承认。夫妻俩经常为儿子是否得了抑郁症,弄得不愉快。
安妮老师每次见到鲁卡,都要停下来和他聊一会儿天。此刻,安妮老师蹲下来摸摸大黄狗托尼的头,托尼高兴得直摇尾巴。安妮老师觉得托尼太可爱了,就让小恩也来和托尼玩,但小恩不高兴地说:“没什么好玩的,没意思。”安妮老师对鲁卡说:“小恩就是这样,对啥都不感兴趣。”
“还小呢,慢慢会好的。”鲁卡说。
“我很担心,少年抑郁症不彻底治好,长大就麻烦了。”
“嗯嗯,那要抓紧治疗。”
安妮老师生怕说多了,站在一旁的小恩不高兴。虽然小恩听不懂中文,但安妮老师还是和鲁卡说:“我们改天再聊。”
安妮老师和鲁卡说话的时候,茜茜一直在逗托尼玩。她是一个有头脑的十三岁女孩儿,游刃有余地度过了童年;就好像童年是一条温暖的河。她总是在学校就做完了回家作业,喜欢在草地上翻跟斗。对她这个抑郁症弟弟小恩,她也常常敦促他运动,并教他做一些简单的体操动作。只是小恩不听她的,还说她是傻大姐。一气之下,她就再不教小恩了。
鲁卡牵着托尼回到家里,感觉这一天特无聊。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哭,想发泄,情绪跌到低谷;又找不到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本想与理查德做一个能够说说话的好朋友,可是美国人就是直肠子,不靠谱,今天还被他耍了;幸亏有莫娜的帮助。鲁卡越想越生气,晚上母亲从上海打来电话,问他都在忙些什么,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母亲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况且,在这小镇里生活和工作,每天的日子都如一日,能告诉母亲什么新鲜事呢?
四
鲁卡是独生子女。父母已经七十多岁了,希望他回上海工作,有个照应。但鲁卡不想回去被父母管着,觉得那样太不自由了。鲁卡的父母只来过美国一次,在这小镇里住过一个月。他们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也吃不惯美国食品,觉得儿子在连中国食品也买不到的美国乡下生活,简直就是受洋罪。但儿大不由娘,鲁卡已不再是从前的鲁卡,父母的唠叨,都增添了他的烦恼。
那时候,鲁卡刚来这座小镇的大学任教。家里还没有大黄狗托尼和小黑猫笨笨。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鲁卡一整天都待在学校里。父母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无所事事,就给每一个房间打扫卫生。那个早晨,太阳正在升起,照在房子上的阳光越来越有热力。父亲穿着短裤、短袖,拿着吸尘器吸尘。母亲发现这房子窗闩都不灵活,每个角落还有蜘蛛网。那些窗户细格里,躺着死蛾子和硬壳虫的尸体,母亲用牙签把它们翻了出来,并且清理干净。
干完了家务活,父亲建议出去走走看看。母亲说:“我们不会英语,走丢了怎么办?”父亲说:“哑巴难道不出门了?”就这样,母亲把大门一锁,跟着父亲走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他们沿着一条泥土小路向前走。走着走着,路两边出现了杂乱疯长的野草。拐过几个弯后,他们已经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了。母亲心里一着急,大声喊:“喂,这里有人吗?”
母亲的喊声,在空谷中回响。可是这地方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初来乍到,他们的中国手机没有流量。他们也没有美国手机,还有更糟糕的是连儿子家的地址都说不出来。
“都是你不安分守己,这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好走走看看的?”母亲抱怨道。
“难道我们来美国就是关在家里软禁吗?你把儿子宠坏了,你看他啥时候陪过我们?”
“我们刚来没几天,难道他不上班,带你去玩儿?”
两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斗嘴吵架。走着走着,他们发现前面有座小木屋,父亲激动地对老伴说:“你吵个什么?天无绝人之路,曙光就在前头。”父亲发现那座破旧的小木屋门口,停着一辆皮卡车。一个白皮肤中年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进了驾驶室。父亲三脚两步跑过去与他打招呼,并用手比画着表达自己迷路了。然而这个白皮肤中年男人看不懂父亲的手势,加上母亲在旁边用普通话大声嚷着:“我们迷路了,我们迷路了。”
母亲的声音有点聒噪,父亲不喜欢他在问路的紧要关头被母亲干扰,回过头懊恼地说:“你别再嚷嚷了,好吧?”
白皮肤中年男人见这对老年夫妻像吵架一样,以为他们是想让他劝架,可他不愿意做这种事情,冲他们做了个怪相,倏地开车走了。父亲第一次感到语言不通给他带来的难堪,就像吃了一个苍蝇又吐不出来。
父亲绝望极了。
母亲在一旁责怪父亲:“你不让我表达,可你自己又不会英语,这下我们只好在这里喂大灰狼了。”母亲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们卖了房子供鲁卡来美国留学,原来这里的生活远远不如上海,你想想鲁卡容易吗?你一来美国,就想让他带你去旅游,你做梦吧!”
“都是你宠着他的,让他来美国读书,弄得他已人到中年,还是个光棍。”父亲恼恨地说着。
两个老人,就这么互相抱怨着。忽然父亲大喝一声:“走,咱们就从右边这条路走回去。”母亲朝父亲看看,不作声了。她心里想,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简直就是西伯利亚。鲁卡怎么就住在这样的乡下呢?
父亲选择这条回家的路,果然是对的。走着走着,就有了烟火气。他们看见一辆小货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驶来。父亲冲着小货车招招手,喊着Hello。
Hello。
小货车司机就是邻居理查德。两个老人当然不认识理查德,但理查德知道他们就是鲁卡的父母,刚从上海来探亲的。理查德或多或少能听懂一些中文,知道他们迷路了,就招呼他们上车。母亲连连说:“谢谢,谢谢,遇到好人了。”
理查德把两个老人送到家门口,转身给鲁卡发手机短信:“你父母迷路了,我已把他们送回家。”发完,他开着小货车走了。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鲁卡从学校赶回来,对父母发脾气道:“叫你们别出去,就是不听。这后面是一片森林,有熊、小鹿、松鼠等,非常危险。你们刚来,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全球通手机和流量,走丢了,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我们本想附近走走就回来的。”父亲解释道。
“我可不想出去,都是你爸硬逼着我出去。”母亲把过错都推到了父亲身上。
父亲说:“脚在你身上,我怎么逼你了?”
鲁卡见父母争论吵嘴,觉得心烦:“好啦!你们别吵了。”说着,他“嘭”一声,甩上门,走了。
一个多星期后,鲁卡想带父母去纽约和华盛顿旅游,但母亲说:“那些地方电视上都看过,没有上海好,我们不出去了,就家里呆着吧!”这次父亲也与母亲观点一致:“不出去,不出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草窝,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回上海了。”鲁卡从来不会和父母客气,既然父母不想出去旅游,那么就家里呆着吧!
五
那天晚上,鲁卡搁下母亲的电话,忽然觉得父母已经老了,自己也人到中年。若是不读那个耗了八年的文科博士,他也许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早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并且开始走下坡路了。但他不是这样的,他仿佛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什么事情都才刚刚走在路上,很多新鲜事物必须学习,否则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也会被同行甩得很远。因此,每年暑假,身为助理教授的鲁卡,依然会去各个不同的大学进修。
说心里话,鲁卡也很想有个家。在夏青萍之前,他谈过几个女朋友,不过谈着谈着就闹崩了,以分手告终。若按照理查德的说法,就是他鲁卡不好,太吝啬,不肯在女人身上花钱。可事实上,他也没有少花钱,总不能女朋友想要什么给什么吧?毕竟,一个助理教授的工资,还不如卖茶叶蛋的。
自从理查德故意把鲁卡晾在蓝岭酒吧后,鲁卡一直躲避着理查德。有时理查德远远地看见他,与他招招手,他就别过头去,当作没看见。他心里想,一个多么讨厌的男人,一个让他懊恼的男人,一定不要再理他。可事实上,鲁卡的心是柔软的。他对外人比对自己的父母好多了。如果说,在父母面前发脾气是理所当然,那么在外人面前他就是谨小慎微的。即使理查德欺负了他,他也不敢跑去与理查德理论;就像俗话说的,惹不起,躲得起。
鲁卡与理查德的冷战,因为安妮老师的邀请而结束。安妮老师从邮局寄给鲁卡一张请柬,但被邮递员夹在一叠报纸里,起先没让鲁卡发现。晚上鲁卡坐在书桌前,透过窗户望着理查德家的灯光;然后又低下头,看桌上的一本契诃夫小说集。读了几页后,他去厨房煮咖啡时,随手翻了茶几上的报纸,这才发现了安妮老师寄来的请柬,是邀请他周日到他们家参加理查德的生日晚宴。鲁卡有些意外,拿着请柬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到底要不要去呢?鲁卡觉得对于安妮老师的邀请,他没有理由婉拒。毕竟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他们是第一次邀请他,岂有不给面子的?只是不能空着手去,买礼物是件麻烦事。再说给理查德买礼物,他一千个不愿意。想来想去,还是给他们的孩子买礼物。
鲁卡喜欢安妮老师的女儿茜茜,一个聪明伶俐又很有心计的女孩。他去书店给茜茜买了几本图书,又去沃尔玛超市给小恩买了十岁孩子玩的乐高。回到家里,他从储藏室拿出包装纸,把这两件礼物包装了起来,绑上红绸带,看上去很美,很上档次。如果理查德再说他吝啬,他就一定不再理他了。
虽然是隔壁邻居请吃饭,鲁卡也西装革履地穿得很正式。别看美国人平时穿得随随便便,但什么场合需要穿什么服装和礼仪,还是相当讲究的。若是鲁卡穿着牛仔裤和T恤去赴生日宴,就会被理查德看不起,并且嫌他没教养。因此,鲁卡在细节上特别谨小慎微,不给理查德抓住把柄。
在赴生日晚宴前,鲁卡去小镇中心转转,为的是不想去得太早,又不想闷在家里。路过一个广场,他看见一对举行婚礼的新人,在音乐的伴奏下,缓慢地跳着华尔兹。他们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忽然新娘的婚纱钩住了鞋边,差点绊倒。鲁卡心里也渴望成为新郎,渴望与新娘共舞。只是爱情不来,婚姻难再,只落得羡慕别人的份。
鲁卡沮丧地朝前走去。一只乌鸦停在一根树枝上,十分警觉地望着他。街上,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滚滚浓雾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花店已经关门了,鲁卡本来就不高兴给理查德生日送花,这样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走过花店,前面有一条小河。河里,流淌着朦胧的褐色河水。几只苍鹭扑扇飞来,水面映出对岸树木的倒影。这里曾经是他与夏青萍幽会的地方,点点滴滴都是记忆,但往事不堪回首。
大约傍晚五点多,鲁卡心情不错地回到家里,拿上礼物,就去参加理查德德的生日晚宴了。走到安妮老师家门口,他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正是晚餐主角理查德先生。鲁卡稍微有些尴尬,但理查德就像从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那样,微笑着说:“请,里面坐,咱们好好聊聊!”
鲁卡进门后,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安妮老师出来与他打招呼。女孩儿茜茜也从自己卧室里走了出来,鲁卡顺手就把礼物递给了茜茜。茜茜说了声谢谢,当着鲁卡的面,就把两个礼物的包装纸拆了,并且大声将小恩从他自己的房间里喊了出来。
小恩就是那种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男孩儿,他看了一眼姐姐递给他的乐高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不要。”
“你真不要?”
“谁骗你了?”
“你不要那我就拿走了噢!”
“好吧!”小恩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鲁卡见自己好不容易选择的礼物,当面遭到了小恩的拒绝,有点难堪。理查德对鲁卡解释道:“这孩子就是这样,别介意,他啥都不喜欢,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来,我们先坐下来,喝酒吧!”
鲁卡和理查德坐到了餐桌前,理查德开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他给鲁卡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时安妮老师从厨房端来了牛排、土豆、炸鱼等,还端来一个大蛋糕。安妮老师插上生日蜡烛后,茜茜为她父亲唱起了生日歌。鲁卡也跟着唱起来,理查德就在歌声中许了愿,吹灭了蜡烛。他高兴地与鲁卡说:“生日,过一年少一年。我这年龄养儿养女,养一群阉牛;埋头苦干赚来的钱,就是付各种账单。”
“人生就是这样,生孩子,养孩子,传宗接代。我还没有这福分呢!”鲁卡说。
“唉,你是大教授,专心学问,不可同日而语。”理查德一边说,一边走进小恩的房间,将他请了出来。小恩坐到姐姐茜茜旁边说:“又不是我过生日,我不要吃蛋糕。”
茜茜说:“那你吃块牛排吧!”
小恩总算给面子,点了点头。
安妮老师上的最后一道菜是北京烤鸭,那是她去中餐馆买来的。鲁卡虽然不是北京人,但比之牛排,他更喜欢吃北京烤鸭。他用荷叶饼卷上几块烤鸭、葱段、甜面酱、蒜泥,咀嚼起来清口解腻,别有风味。
理查德对北京烤鸭没有胃口,卷起来吃更嫌麻烦。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直喝得醉意蒙眬。安妮老师坐下来吃饭时,他说:“嗨,你头上有个月亮。”其实,这时鲁卡也喝高了。他望着安妮老师,想起小恩拒绝他的礼物,说:“你应该给小恩看医生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我知道。”安妮老师说。
幸亏理查德喝醉了酒没听清楚,否则他肯定会指责鲁卡别有用心。因为理查德死活不承认小恩有抑郁症,安妮老师确实还没有带小恩去看医生。鲁卡的提醒,让安妮老师深感不安。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安妮老师的心情,理查德和鲁卡虽然已经喝醉了,但他们还是碰着最后一杯酒,一干而尽。
鲁卡回家时,理查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下次再聚。”
六
最近,鲁卡忙着助理教授中期评审材料的申报,还写了三年来的工作总结。除了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一篇英文论文,其他几篇都只发表在网刊英文版上。鲁卡担心这样的学术成果会影响中期评审,尽管中期评审只是一个全面考核过程,但发表论文占着一定的比例。鲁卡心里骂:“这该死的学校,为什么中文发表的论文不被承认,哪位长官做的决定?”
鲁卡也只能躲在家里骂人,如果在学校里别说骂人,就是暴露一点情绪,都会被认为是政治不正确。在美国,其实没有自由的地方多着呢!鲁卡一想起系里曾经发生的不愉快事情,就心生烦恼。他觉得自己没有女人缘,先后与他搭档的两个女同事都看他不顺眼。
前面那个女同事南京来的,与他一起进这所大学、这个系,并且是同专业搭档;但她总嫌他这不行,那也不行。一气之下,鲁卡就我行我素,不去理她了。过了一年半载的,她找到了更好的学校,一走了之,让鲁卡高兴不已。后面来的女同事,是个武汉人,刚刚在美国博士毕业,名字叫汪小吉。
在汪小吉面前,鲁卡以先进山门为大,喜欢摆老资格,喜欢讨她便宜。有时把她的书拿走了,有时把她放在桌上的糕点拿去吃了。在聊天中,他还特别喜欢鄙薄她。这让汪小吉非常生气和懊恼,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但初来乍到,汪小吉又不能指责他,只能忍着。
鲁卡递交完中期评审材料后,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他想约个朋友聚聚,忽然想起了王传奇,就拿起手机给他发短信:“王老师,今天晚上来你家喝酒怎么样?”
王传奇是镇上中学里的美术老师,早年在纽约办过油画展。他很快给鲁卡回短信道:“欢迎光临。”鲁卡也很快回过去一个举起酒杯的表情符号,然后放下手机打开食品橱门,拿出一瓶白兰地。
有着水果浓浓香味的白兰地,是鲁卡最喜欢喝的酒。它的酒精含量一般在38度左右,只要不是喝得太多,就不影响驾车,更不会醉酒了。鲁卡准备晚上带一瓶白兰地过去,还准备带一盘烤牛肉。烤牛肉是他在Costco买的熟食,只要拆掉包装盒,在烤箱里热一下就可以吃。
鲁卡的住宅离王传奇家不远,开车过去五六分钟就到了。因此,他决定先遛狗,带着大黄狗托尼去小区里走一圈。有人在树林里生起火,他就看一会儿火苗在泥炭周围呼呼地烧,听着树篱中发出的声响后,再牵着大黄狗托尼继续向前走。
一团团灰色云彩从树梢滑过,宛如泼墨写意画。走着走着,树丛间飘来饭菜的香气,还有浴缸里沐浴露的气味。忽然飘来一阵风,把鲁卡的衬衣吹得鼓了起来。他牵着托尼快步走着,回到家里,小黑猫笨笨“喵喵”叫着,跳到了他的肩膀上,仿佛是在妒嫉,也仿佛在说:“为什么你只带托尼出去,不带上我?”
在这两个小动物面前,鲁卡俨然像个慈父。他抱抱小黑猫笨笨,又抱抱大黄狗托尼。然后给它们做晚餐,待它们吃饱喝足,他才拿着白兰地和烤牛肉开车去王传奇老师家。
王传奇的儿子,也就是鲁卡的学生是住在学生寝室里的,虽然距家那么近,也不常回来。王传奇的夫人颜汝萍,自从跟着丈夫来到美国,一直做着家庭主妇。她相夫教子,善良贤惠又穿戴简朴。鲁卡第一次见到她时,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在美国呆了三十多年的女人,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知青打扮,难道时间在她这里停留了?
中国人向来是热情好客的。王传奇接到鲁卡的短信后,吩咐颜汝萍准备晚上的菜肴。他们是福州人,福州菜和上海菜一样偏于甜口,也都喜欢河鲜、海鲜。当然和朋友聚在一起,愉快地聊天才是最重要的。鲁卡在这个小镇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只有王传奇和他夫人颜汝萍是地道的“知青”老移民。他们说起从前的事,总是感慨万千。
实际上,鲁卡与王传奇是两代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王传奇和颜汝萍,做“知青”时,鲁卡还没有出生。他们返城进工厂后,鲁卡也还没有出生。因此,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许多事情,鲁卡就是陆陆续续从他们这里听来的。
王传奇是画家,讲故事很有画面感,让鲁卡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这会儿,他喝了一口白兰地,把思绪拉回到了遥远的一九七七年。那时候,他已从农村抽调回福州,并且进了工厂做钳工,学徒期也快满了。但恢复高考的消息一经确实,立即激发了他的向学之心,报名参加高考。只是录取并不顺利,第一批他榜上无名。第二次扩招时,他才进入了厦门大学。
和所有刚进大学的年轻学子一样,王传奇也参加了学校里的好多社团。他尤其喜欢诗社,兴趣很浓地写着一首首短诗。但不久他便迷惘困惑了,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不是诗。某日,他和同学去看了厦门的一个油画展,忽然就有了画画的冲动。从此,画画和写诗就伴随着他走过千山万水。
鲁卡也喜欢写诗画画,只是没有天赋。开饭前,王传奇带他参观了画室,那里有一张长长的画桌,桌上堆着颜料和画儿。墙上陈列着王传奇画的许多幅油画,有肖像,有风景。鲁卡不懂画,不敢贸然评论;但他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喜欢他的画,听起来自然入耳。
王传奇涉及的话题很多。鲁卡尤其喜欢听他讲农村插队落户的经历。插秧种水稻,蚂蟥在他的脚上爬,听起来都些害怕。还有挑土、挖池塘;养猪、放羊、拔草,到山上采草药,到河里摸黄蚬。最有趣的是生产队里开联欢晚会,知青们聚在一起唱苏联歌曲《山楂树》《朋友》《三套车》等。知青生活虽然辛苦,但也有乐趣。小小年纪在农村锻炼,给他后来闯荡江湖积累了经验。王传奇说起自己从前的生活,还有一种怀旧和感恩的味道。
鲁卡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从小学读到博士,再到大学任教,基本都在校园里兜兜转转。然而学校也是社会群体的组成部分,各有各的体验。鲁卡想着自己一路披荆斩棘,拿到美国名校的博士学位,又找到美国大学助理教职的工作,真是非常不容易,不免内心又有了自信和力量。
七
复活节后,天气一下就热了。鲁卡家门前的一棵桃树开花了,只是没人打理,右边的枝干已经枯死。虽然是半边开着粉红的花,但还是让鲁卡眼睛一亮。春暖花开的季节,阳光下的人们只要有假期,就想出门旅游,鲁卡也不例外。
春假来临了,鲁卡就想出门去逛逛。然而,一个人形单影只,也不是滋味。他忽然想起了蓝岭酒吧的莫娜,想起上次与理查德闹别扭,是她骑着马把他送回了家。那份感恩,他还没有回报,但用什么借口找她出来呢?鲁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跟她学骑马比较自然。于是发短信道:“莫娜你好!我想跟你学骑马,不知可否?”
“可以。”莫娜回信道。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聊聊,顺便请你到韩国餐馆吃饭怎么样?”
“好吧!”
“七点,韩国餐馆,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鲁卡没想到这么顺利就约上了莫娜。莫娜,一个十八岁的内蒙古女孩儿,在美国呆了十一年,长年累月生活在小镇,虽然还随父母保持着内蒙古的一些生活方式,但实际上已是一个美国乡下女孩儿了。鲁卡喜欢她的单纯,也喜欢她性格中有着内蒙古人的豪爽。
他们如期而至,来到韩国餐馆。莫娜穿着牛仔裤和红色卫生衫,仍然是骑马而来。她见到鲁卡兴奋地说:“我本来开车,但为了你,我还是骑马来的。”鲁卡听得心里热乎乎:“你是内蒙古人,马背上的民族,怎么能不骑马呢?”
鲁卡没去过内蒙古,对蒙古族人的了解来源于电影和书本。但他向往游牧时代,蒙古族人赶着他们的马、牛、羊、骆驼,终年寻找新的牧场,然后在新的牧场里,安营扎寨,开始一段时间的放牧生活。他们创造出的易于搭建、适合居住、易于拆卸、便于运输的草原上的移动房屋,就是蒙古包。鲁卡对蒙古包充满好奇,想着有朝一日去住几天。
鲁卡学骑马本来只是个谎言,谁知莫娜就来了真的,要求他每周三次跟她学习骑马。鲁卡满口答应。这天晚上,他们吃了韩国餐馆里的铁板牛肉、猪肉萝卜汤,还有海鲜豆腐煲,东拉西扯地聊了小镇里近两年发生的故事。别看莫娜小小年纪,却是个管家婆。镇子里,一些小道消息和八卦,她比鲁卡知道得多。这和她在蓝岭酒吧工作有些关系,毕竟酒后吐真言,来酒吧喝酒的大多数是小镇居民。
从韩国餐馆出来,夜晚沉沉地笼罩在小镇古老的石板路上。四周空气里,弥漫着野醋栗丛的浓郁气味。头顶上,星星忽闪忽闪地滑入自己的位置。莫娜骑上她的枣红马,快马加鞭地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鲁卡觉得自己很可怜,也很孤独。因为在这个小镇里,他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戚,仿佛是个要饭的叫花子,总是找这个朋友,或那个朋友来约饭聊天,打发他寂寞的日子。
想起从前拥有女朋友的时光,鲁卡常说:“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可实际上,他根本做不到,啥都做不到。有一次,他和夏青萍准备出门,连等待都做不到。出门前,夏青萍把头发梳顺畅,松松地别在头顶,并挑了一条黑尼连衣裙,想配一双白色高跟鞋,但转来转去找不着,鲁卡发火道:“再不走,我走了。”说完,就管自己走了。
如今,夏青萍老早远走高飞了。鲁卡想在小镇里找一个对象,简直比登天还难。凡是到小镇来工作的,拖家带口的不成问题。如果是单身,基本呆不住,除非是被终身教职这样的铁饭碗所吸引。学校里单身女老师和单身男老师也有那么几个。曾经有好心同事撮合,但人家女老师看不上他,不给他约会的机会。从此,鲁卡打消了找女老师的念头,也没再遇上合适的可以谈谈的对象。他空下来就会想起夏青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有时也会为自己的坏脾气后悔,可后悔也没用。他知道自己没有女人缘,谈着谈着就分道扬镳了。理查德曾经对他的数落,不无道理。他明白自己只适合与女人做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在美国不少拿到文科博士学位的海外游子,日子过得并不光鲜。如果延期两年毕业不算太辛酸的话,那么毕业后找教职时的那份焦虑,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验内心的酸甜苦辣。六年后,“非升即走”的原则,让多少不能晋升终身教职的人黯然神伤啊!一想到这些,鲁卡就惶惶不安。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假如自己六年后评不上终身教职,被扫地出门了,该怎么办?
现实世界是残酷的。鲁卡顶替前任的这个助理教授位置,就是因为前任没有通过终身教职评审,遭遇淘汰出局。凌晨四点多,鲁卡睡着了。睡梦里,他做了乱七八糟的梦,但有一个情节特别清楚:他划着一条小船,太阳正在落山,夕阳美极了。他开心地放声歌唱,忽然狂风乍起,船翻了,他掉进了河里。
从床上“蹦”一下弹跳起来,鲁卡醒了。他想,怎么会做一个翻船的梦?莫非他的中期评审将遭遇翻船?再一想,这不过是个梦而已,心里便踏实多了。
八
春假结束,鲁卡就进入辅导学生写毕业论文的阶段了。写什么,怎么写,每天都有一拨又一拨学生来问东问西。有些聪明的学生,拿着论文大纲来讨论。有些不用功的学生,心里没谱,根本不知道写什么。鲁卡对差生,时常会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有次某个男生来找他,说自己不会写论文,让老师给出论文题目,列大纲。鲁卡一听就火了,脱口而出道:“你做论文,还是我做论文?你给我滚回去,好好想想吧!”
后来,因为一个“滚”字,鲁卡被这学生告到系主任那里。鲁卡的同事和搭档汪小吉知道后,幸灾乐祸地趁机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同事们。也许,这是她长期受鲁卡的压制和不尊重所表现出来的一次报复行为。后来系里的不少同事对鲁卡向学生爆粗口,多有微词。
期末,学生们给鲁卡老师的评分很低,那个学生直接就把鲁卡骂他“滚回去”的话,写进了给老师的评语里,让鲁卡非常懊恼。那天他回家后,到后院给一行绿枞树剪枝,脚下忽然绊到一条黑狗。不知是谁家的狗?它在树丛下打瞌睡,也许正梦见几匹马在沼泽地里追它,就被鲁卡惊醒了。
黑狗面对鲁卡这个陌生人,茫然四顾。一会儿,它开始狂吠,鲁卡找了一根树枝抽它,把自己心里的窝曩气都撒在它身上了。然后三脚两步地回家去喝水,拉尿;待他回过来时,黑狗已跑得无影无踪。他后悔刚才对黑狗的粗暴动作,心存侥幸地想,幸好谁也没看见。
然而,偏偏被安妮老师看见了。自然安妮老师比理查德含蓄多了,根本不会当面指责鲁卡,但心里肯定会有些看法。因为她是那么地爱小动物,无论是家养的,还是流浪的猫狗,她都容不得别人对它们的侵犯。此时,她朝着鲁卡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过来。她是来和鲁卡闲聊的。她告诉鲁卡已经带儿子小恩去看过医生了,还配了药。可是小恩不想吃药,说自己没毛病;理查德也说小恩没毛病吃什么药?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安妮老师沮丧地说。
“你观察观察小恩吧,我也不是医生。”
“我和理查德的观点不同,意见不能统一。我给小恩看医生,理查德就认为我是故意想让小恩生病,居心不良。”
鲁卡觉得这个问题,自己帮不上忙,也不能多说,就转换话题说:“春暖花开,带孩子去海边玩玩吧!”
“对,我是这么想。可理查德听说让他拖儿带女地出去,就不高兴了。不过他不去,我一个人也可以带孩子们出去玩。”说着,安妮老师被女儿茜茜喊着回家去了。鲁卡掸掸灰尘,拿着干园艺活儿的大剪刀准备进屋去。
鲁卡回到屋里,心情好了许多。母亲又给他来电话了。母亲隔三岔五地来电话,还告诉他拿着他的照片,去杭州万松岭给他相亲。有个女孩子条件不错,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在浙江的某个大学任教。母亲把女孩子的照片,在微信里贴给了他。的确,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但路远迢迢,他根本没兴趣。他非常清楚,母亲给他找对象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回上海去。
“你这是干什么?别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鲁卡在电话里对母亲吼道,随即挂了电话。母亲又拨过来,鲁卡说:“你有完没完啊?”后来,母亲生气了,一个多月没给他打电话。
母亲生气,鲁卡根本不会多想。毕竟隔着太平洋,又是不同的语言环境,没几天他就把上海的父母放到脑后了。每次母子闹不开心,都是母亲舍不下儿子,主动再给儿子打电话。父亲就不一样了。父亲从不主动给鲁卡打电话,即使鲁卡主动给他电话,也是电报式的,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那天鲁卡刚想坐下来看书,为写论文做准备,理查德胡子拉碴地来敲门了。他心血来潮地约鲁卡周末去钓鱼,并且要离这小镇远远的。他想了想说:“我们周末去威廉斯堡钓鱼吧!”
“好吧,好吧!威廉斯堡是历史名城,值得去走走看看。”
“唉,我们去钓鱼,不是逛街。逛街,你以后带女朋友去吧!”
“我哪里有什么女朋友?”
“会有的,不用急。不过你这样的脾气,也是很难的,女孩子谁愿意嫁给你呢?”
“嗨,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吧!”鲁卡这么一说,理查德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马上表示歉意。这时大黄狗托尼摇着尾巴,走到理查德身边。理查德忽然想起自己刚领养的一只黑狗不见了,对鲁卡道:“我前几天领养了一只黑狗,也和托尼那么帅,可是它跑了,找不到了,你见过它吗?”
鲁卡心里一惊,莫非刚才抽打黑狗时被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一会儿安妮老师出来和他聊天,一会儿理查德又赶上门来约他钓鱼?是不是他们怀疑他家里藏着黑狗呢?鲁卡知道理查德最恨撒谎的人,但他家里确实没有藏着黑狗。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家里没有你要找的黑狗。”其实,理查德本来是随便问问的,但他发现鲁卡面部表情紧张,就说:“我问你看见黑狗没有?”
“看见过,在我家后院,我还抽打它呢!”
“什么?当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
“你这个混蛋,你居然打我们家的狗,你还是人吗?”
“我怎么知道是你们家的狗?”
“现在黑狗跑哪里去了?你给我去找回来。”
“我怎么知道它跑哪里去了?你们家的狗丢了,怎么要我去找?你太离谱了吧!”
“到底是你离谱,还是我离谱?你竟然打我们家的狗,我和你没完。”里查德说着,懊恼地甩着门,回家去了。鲁卡在他背后,轻轻地骂了一句:“疯子。”
九
莫娜隔三岔五地来约鲁卡骑马去,似乎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而在乎与鲁卡在一起的过程。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轮半的女孩儿,如果把她作为自己的女朋友,鲁卡觉得还是不大合适的,毕竟她只高中毕业,与他这个美国博士,在学历上差好几档。还有自己是汉族,她是蒙古族,若做女朋友,莫娜性格豪爽,快人快语,而他是个内向的上海男人,差异不是一点点;倘若每天朝夕相处在一个屋檐下,不吵架才怪呢!
对鲁卡来说,在莫娜面前找借口和理由并不难。他心里也从没真正想学骑马,只是寂寞时找莫娜玩玩的托词而已。鲁卡借口一多,莫娜就非常不爽,毕竟在美国长大的女孩儿,根本不会忍受煎熬和折磨。莫娜索性就骑着马,直接来找鲁卡了。有时鲁卡不在家,莫娜就在门口等,直等到鲁卡回家为止。这火辣辣的感情,让鲁卡感到害怕。
终于,鲁卡忍不住写短信给莫娜:“最近要参加中期评审,每天回来都很晚,等评上了副教授,再跟你学习骑马吧!”莫娜知道中期评审对鲁卡至关重要。自己这样三天两头地来找他,确实耽误他的时间。于是她回短信道:“好吧!我会想你的,我爱你!”
接到莫娜的短信,鲁卡觉得这女孩儿走火入魔了。必须快刀斩乱麻,从此不要再理她。鲁卡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着的,十八岁的女孩儿送上门来,他却感到害怕了。
他害怕什么呢?
鲁卡想来想去,终于明白自己没有女朋友的原因了。那是他内心害怕承担家庭责任、养儿育女的责任;还有害怕失去一个人的自由。他想,大凡一个人呆久了,生活上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需要多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
转眼就到了周末,理查德再次与鲁卡闹翻后,约定一块儿去钓鱼的事,也就泡汤了,鲁卡感到有点可惜。这该死的理查德,那么喜欢吵架,莫非安妮老师在家里都顺着他吧?当然别人家的事,鲁卡管不着,也不想管。鲁卡喜欢鲁迅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一个男人活着不容易。一个单身男人,孤零零地在海外打拼,更加不容易。父母看重的是他的博士学位,光鲜的表面,是他们炫耀吹牛的资本。可父母哪里知道漫长的文科读博生涯,他要熬过多少道坎?如今已成了助理教授的他,依然在煎熬中,谁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晋升成终身教职呢?
鲁卡想想都伤心。
这一路走来,还不都是鲁卡自己咬紧牙关,舔着自己的血熬过雪夜,熬过无助和绝望。所以,鲁卡觉得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一想到这里,鲁卡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写论文,毕竟文科教师,除了给学生上课,还有发表论文的任务。如果没有英文论文发表,那晋升终身教职,很容易就会被卡死了。鲁卡不想被卡死,只能冥思苦想地、绞尽脑汁地写;然后花钱让美国土著教师修改一下英语语法。
说出去都难为情,一个已经拿到美国博士学位的人,在语法上仍然会出现错误。语言这种东西,半途出家总归不行。何况鲁卡在美国的大学里教中文,上课下课都会和学生中文对话。与搭档汪小吉,讲的全是普通话。说真的,虽然在美国,可说英语的时候并不多。
有些人在美国呆久了,英语不好,母语也不行了。鲁卡有个朋友在纽约做电脑程序员,工作时间几乎不用怎么说英语,回到家里因为是单身,也没人和他说话,在语言表达上出现了障碍。所以嘛,在国内的朋友不用羡慕海外华人英语好。说得不好的,不会说英语的多如牛毛呢!鲁卡庆幸自己教中文,每天都在和学生对话;还庆幸邻居理查德不会说中文,只能与他英语交流。
想到理查德,鲁卡总是爱恨交加。他讨厌美国佬土著理查德,狗仗人势欺负人;但又觉得他直爽,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不会背后捅刀子。鲁卡想到这里,忽然来了灵感,在电脑上码了一千多个英文字母。睡觉前,他觉得肚子饿极了。可是冰箱里空空的,只有一只吃空了的果酱瓶子。那是表姐戴丽给他的果酱,一晃就很多日子过去了。
戴丽原先在罗诺阿克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嫁给同事美国人汤米,生了一双儿女后,就做起了家庭主妇。她在家带孩子,种蔬菜瓜果,做果酱,然后每到周三,拿去农贸市场卖。每次戴丽开车几小时来看他,给他带自己做的果酱、饼干什么的,全是受鲁卡母亲,也就是她的姨妈之托。为此,鲁卡对母亲这一举措非常不满,再三警告母亲别再找戴丽来看他,并表示自己不需要亲戚。
母亲对鲁卡不要亲戚非常气愤,她说:“你在美国呆得六亲不认,自私自利,太不像话了。”两代人总是有许多代沟。在鲁卡眼里,别说亲戚,就是亲兄弟姐妹,真有事情了也叫不动,不靠谱的人多了去了。
鲁卡发现酒柜里还有一瓶红葡萄酒,食品柜里有一罐花生米。他就葡萄酒,伴着花生米充饥,把一瓶酒都喝了下去。然后,醉醺醺地洗澡,刷牙,上床睡觉。从前他与夏青萍同床共眠时,他呼噜打得震天响,常被她讨厌。如今枕边没人,只有与书做伴。鲁卡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打不打呼噜。
好在鲁卡睡眠不错,特别是酒后倒下就睡着了。可是有朋友说:“你单身一人,没有负担,自然吃得下,睡得香。”说此话的朋友,根本不懂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何况单身男人更加不容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在异国他乡孤独寂寞地过日子呢?问题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舍鱼而取熊掌也。
十
一大早,鲁卡被安妮老师的电话吵醒了。他睡眼蒙眬地喂一声,就听见手机里的哭泣声。这是怎么了呢?鲁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理查德与安妮老师吵架了。没等安妮老师开口,他说:“你们都是老夫妻了,还吵什么?”
“不是。是小恩,他跳河,被淹死了。”
“什么?你们在哪里?”
“我们一家来威廉斯堡陪理查德钓鱼,没想到我一眼不见,茜茜与小恩就跑远了。当时茜茜问小恩,你敢跳下去抓鱼吗?小恩说我是男子汉有什么不敢的,便‘扑通’一声跳下去了。几分钟后,茜茜在水面见不到小恩,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告诉我们。理查德立即放下钓鱼竿跑过去,但为时已晚。”
电话那头,安妮老师仍在“呜呜”地哭泣。这是个让鲁卡十分震惊和意外的噩耗,本来是理查德约他去威廉斯堡钓鱼的,如此一来,仿佛小恩的死,与他也有了那么一点儿关联。鲁卡一时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安妮老师,只听见安妮老师停止哭泣后说:“小恩有抑郁症,压根儿不会游泳,或许被茜茜一刺激,就不想活了。茜茜一定还和小恩说过别的什么,否则,小恩怎么会跳下去呢?”
“茜茜是姐姐,姐姐怎么会害弟弟呢!”鲁卡说。
“那就是理查德的责任了。理查德一直不相信小恩有抑郁症,不让吃药,现在闹出人命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安妮老师说着,又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鲁卡心里想,女人一有事情,除了哭泣就是抱怨。抱怨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安妮老师一会儿怀疑茜茜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会儿又抱怨理查德。鲁卡实在不想和安妮老师继续通话,便撒谎说:“我要去学校了,改天再聊。”
其实,鲁卡完全理解安妮老师的心情。得知小恩的噩耗,他也很悲伤。但反过来说,这仿佛是对理查德不让小恩看医生的愚昧行为的惩罚。鲁卡心里恶狠狠地想,活该理查德断子绝孙,谁让他总是欺负人。
开车到学校,鲁卡与平时一样上课下课,有时也和学生开开玩笑,以增加感情。这一年毕业的学生中,有几个选了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做毕业论文。那个名叫乔治的学生,对余华的《文城》很感兴趣,已着手论文资料的搜集准备。这就让鲁卡和他有了比较多的交流和探讨,不像别的学生下课走人,上课交不出作业,来混文凭的不在少数。
鲁卡吸取了上次与某个学生发生争执的教训,开始在学生面前做起了好好先生。这么一来,他的学生评分很快就上去了。人际关系,也就是情商。鲁卡坚信自己的情商远远高于理查德,至少他会与系主任搞好关系,也与别的同事搞好关系了。而搭档汪小吉,是比他迟进门的年轻人,完全在他的拿捏之中。鲁卡这么一想,中期评审好像胜券在握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鲁卡看见安妮老师家支起了一个帐篷。仿佛江南一带办丧事那样,安妮老师给小恩设了灵堂,摆了照片,点了蜡烛,供了水果,还放了音乐。鲁卡就在音乐声中走进了自己的家,关紧了房门,拉上了百叶窗,就像躲进城堡一样,把安妮老师一家拒之门外。
黄昏时分,安妮老师过来敲门,鲁卡闭门不开。他不想去吃江南人俗称的“豆腐饭”,更不想见到理查德。反正他们家的事,他不想参与。他在厨房里吃了牛肉泡面,然后坐到书桌前看书;还不时地在百叶窗的小洞里,朝安妮老师家张望。
来安妮老师家的人真多啊,客人们的汽车都快停到鲁卡家门口了。鲁卡隐约听见哭泣声夹杂在音乐里。这悲情的场面,哭泣是难免的,何况小恩还那么小。小小的一个孩子,本该像天使一样。
大约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安妮老师家的客人都走了。鲁卡再从百叶窗的小洞里望出去,只有路灯亮着。一切又归于沉寂,也没再听见哭泣声。不知为什么,这时候鲁卡特别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了。
两个多月后,安妮老师给鲁卡发短信说:“我与理查德已办妥离婚手续,明天我就带着茜茜回北京定居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鲁卡接到小恩死亡的消息一样,令他震惊。
“太意外了。我来送你。”鲁卡回信道。
“不用,我们已经在杜勒斯机场附近的宾馆入住。”
“噢,后会有期吧!”
“后会有期。”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分崩离析了。鲁卡为安妮老师,也为理查德难过。他想安妮老师还有茜茜陪伴,回北京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和亲戚;但理查德就成了和他一样的单身男人了。如果说,从前理查德指责他不会找女朋友,那么如今他这样的结局,不是更糟糕吗?好比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
也许把悲痛藏心底了。理查德似乎把这一切看得很淡,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鲁卡从百叶窗望出去,一大早,理查德就在山坡上放牧,一群阉牛依然温顺地款款而行,训练有素。
这些日子,鲁卡心情不错,那个他等待已久的助理教授中期评审,终于如愿以偿地顺利通过了。只是美中不足,被几位评审人员提了一大堆需要改进的意见。也就是说,未来升级终身教职的路崎岖而艰难。不过,那是后面三年需要奋斗的路了。无论如何,现在他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为了庆祝自己过了第一道关卡,鲁卡还请画家王传奇去蓝岭酒吧喝了酒。而那个吧女莫娜呢,又来约他骑马了。这下他一时无法婉拒,只能每周拨出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
此时,鲁卡用目光送走骑着枣红马的莫娜后,牵着大黄狗托尼遛弯儿去了。路过理查德家的山坡时,鲁卡听到有人喊:“鲁教授,鲁教授……”这不就是理查德的声音吗?
久违了的声音,听起来沧桑而亲切。
“嘿,理查德你好啊!”鲁卡也用高八度的声音喊着,并且牵着托尼朝理查德的方向走去。这时一抹绚烂的夕阳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拥抱在一起了。鲁卡泪眼婆娑地说:“走,我们去蓝岭酒吧喝酒。”
作品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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