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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赞美诗(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617
  卢一萍

大美从来都难以描绘

小时候觉得最神奇的事物,就是仰望夜空时看到的浩瀚星空。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颗星星,跃升到天上。每一颗星星就是一粒灵魂的种子,有些明亮,有些黯淡。我以为它们就和我肉眼看到的一样微小;以为星辰就像收获的五谷一般,蓝色的天穹就像青石铺就的院坝一样。奶奶是这么说的,星星是神仙晾晒的五谷,它们之所以发亮,是因为神仙的粮食最后会变成七色宝石。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哪天我也成了一颗星星,我会很愉快地飞升到天穹,挂在故乡的上方,时时俯瞰它。故乡的山川河流、城镇乡村、四季更替,定然如随时变幻的宝石一般,尽收眼底。

  老家虽然偏僻,但有航线自上空经过,飞机按时来回,我也会和很多乡亲一样,抬头去望,心里充满了对飞机这个现代神物以及天空和远方的无穷想象。

  后来,我多次在乌鲁木齐、西宁、兰州、银川、西安与成都之间往返,每次我都在想,我会不会从老家的上空经过呢?我坐在舷窗边,透过云雾的孔隙,试图分清机翼下的群山,哪一座是大巴山,哪一座是米仓山,哪一座是光雾山、元顶子、铁尖山、大锣山?我试图看到南江县城,看到下两、长征街道,看到我家的泥墙瓦房,看到母亲仰望天空的脸。但我从没有看清过。但我心里知道,故乡就在机翼的下方,就牢牢地生长在中国的西南、西南的四川,四川的东北,川东北的川陕交界处。

  老家南江属于四川的边地,但在我的心中,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那些高出云端、如同仙山的,我想就是光雾山。它如同幻境,令人痴迷。天地明澈之时,我觉得我即使在成都住处的阳台上,也可看到它缥缈的身影。也有人航拍过它。它的绝世独立之美闪耀的光芒,可以照亮川北群山覆盖的大地,可以照亮汉中平原甚至更加遥远之地的万千事物。从古到今的不少诗人从米仓道往返时,就要穿行在它的沟壑之中。这个带有诗意的名字,不管怎样,都曾嵌入无数扇巴人的窗棂,成为无数人一生的美景。

  可以这样说,南江的山水避居一隅,还未完全被世人所识。

  中国的天山、喀喇昆仑、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几大山脉,都是我多年留恋之地。在它们很多深邃的峡谷和人迹罕至的路径上,曾留下过我的足迹,属于它们的冰峰雪岭,我都亲近甚至攀登过,很多有名或无名的雪山,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组成我自己心中一座白色的圣洁山脉。

  我在这个辽阔区域仰望过无数高峰、朝拜过众多神山,但我觉得故乡的山是最独特、最神圣的。它雄奇、高峻却又带着一份秀美、妩媚,它虽然神秘,却极易亲近。我没有想到,在离成都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竟有这样一片神山圣域:海拔2500米以上的高峰,其间散布着无数景点,流淌着数十条溪流,飞泻着众多瀑布。在空中俯瞰,它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过去亿万年未曾凋谢,当下正在绽放,未来仍将盛开。

  一出成都,便进入无边风景。秋色在四季分明的蜀地从来都更加厚重、深沉。我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层林尽染这种意境——但往川东北沿途的秋色是浓墨重彩的,有一种雄浑、辽阔之美。在其他三个季节里,这一路的风景也各具天然,美不胜收。但这只是接近南江的铺垫,是一首交响乐的序曲,直到来到这个大风景之中——这个主旋律的部分,才进入乐章的高潮。

  在酒店住下,发现酒店紧邻几水,我那个房间面对一壁青山,老树如虬,点缀千片秋叶。下面一川河流,昼夜喧腾。我面对的是一幅有声的画。我不舍得闭紧窗户,拉上窗帘,对青山起居,枕流水入梦,这是多美的境界啊!

  大美从来都是难以描绘的,如同梦境难以描述一样——就像画艺高超的画师也难画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毛延寿是汉元帝时期最著名的人物画家,因把王昭君画丑,而被汉元帝杀了头。这个皇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汉元帝以为昭君貌丑,就把她送去匈奴和亲,临行召见,才发现她是绝代佳人,所以一气之下,就把毛延寿杀了。汉元帝自然是出于私欲。只有王安石道出了真理所在:“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所以美好的风景犹如绝色的丽人,即使是高明的画家,同样只能赞叹,而难以用笔描绘。我相信,面对南江山水,即使能妙笔生花的作家,也难写其意态。

  无论山水还是美人,都因姿色气质之佳而引人追逐。我一生逐阔大之风景,但每次回返南江的旅行仍令我激动不已。特别是对于光雾山,我曾无数次念叨过那个地名,一次次在嘴里发过这个音:光——雾——山——。我喜欢这样的音韵,短促却意味无穷。它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音符,供人呼唤、传诵。读它的时候会口齿留韵,然后像一滴清泉,有一股透人心脾的凉意,缓缓沉入内心。

  我已不能确定我是何时知道这个地名的,也不知道这个词源于何时。我也不想深究。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词。它的含义无边无际。它是个想象体,可以赋予无限的美、无限的喜悦和惊叹,甚至,无限的缺憾。我已有经验,很多地名的含义全在你念出它时发出的声音里。你念它的声音、语调、韵律、停顿不同,其意义也就迥异。

  光雾山是巴山众多山峰中的一座,光雾交融。光能穿透、直射一切,普照万物,代表力量和慈爱,富有雄健意味;而雾则缥缈虚幻,时有时无,充满神秘意味,听上去要婉约得多。这光与雾组成的、既实在又虚幻的美景,有雌雄同体的感觉。

  光雾山在川东北可谓“高峰”,显得高冷卓然,但它很多时候性情温和,对人平易,也易接近,即使普通人也能攀登。但我也看到过它的锥状峰顶在冬天被冰雪封锁后,似乎只适合天空中的浮云和飞鹰栖息,而难以站得下一个人。

  我曾经认为再美的风景皆为人而生,风景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它可为等候知音而永不衰老。我现在知道,它不为任何东西而存在。山就在那里,风景就在那里。它不需要知音,甚至不需要空气和光。

  于是,我知道,那些从全国各地来旅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抵达,肯定是因为一种冥冥中的、更为神秘的前世约定。

  在南江无数次的旅行中,我已与这里的风景融于一体。这使我自己有些厌恶的沉重肉身变得空明、轻盈,似乎被这里的风景洗浴过。在这里,我似乎总能感觉到某种不凡事物的反光,在把人的心境照亮。

美景永不衰老

我以为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穷尽这个世界的美景。即使一小块河山也有你忽略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恰好隐藏着世界上最好的诗意。当我的视野掠过成都平原,透过无边烟岚,向东北方向望去,终于看到模糊的山影时,它水墨似的呈现仍有些突兀。

  对我来说,光雾山的确是一片陌生的山水,一块特殊的飞地。它位于大巴山腹地,米仓山南麓,是南江县北部的一个风景区,出产“中国最美红叶”。其位于成都、重庆、西安三大都市中心,距巴中市55公里,汉中50公里,汉巴高速穿过景区,从巴中、汉中出发,均一小时可达。

  第一次前往时值仲春,朝拜它的旅途繁花似锦,野蔷薇开得最为恣肆,有些像瀑布一样飞泻而下,和真正的飞瀑一起,跌落春水高涨的南江和明水。次日清晨,它却突然被浓雾笼罩,乘车半日,山岭隐隐约约,连它的影子都没看到,很有访隐者不遇的遗憾。

  但我从它周边的风景感觉到了它非同一般的气象和雄伟的格局,所以回到成都不久,便很是迫切地跟一个喜欢自驾、登山的朋友,再次前往。

  已是季春,但依然是春风浩荡,沿途万物葳蕤,群山高峻,车在山路上盘旋,峰岭以不同的姿态迎面而来又悄然隐去,如徐徐展开的一幅幅山水卷轴,不时被惊起的飞鸟成了最好的点缀。

  光雾山有个景区叫韩溪,是一道天然的高山溪流,由上到下,呈带状分布,汇入焦家河,潭滩相连,风景如画。这个地处四川东北边缘山地的天然公园,具有显著的生态和美学价值,在四川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十分罕见。

  韩溪并不宁静的流水倒映着周围群山独特的身姿,天上的云彩、湛蓝的天空和山水交融一体,动静相宜,尤为柔美。收回目光,可见从森林里延伸出去的野花漫山遍野,装点着新绿的山野。细密的草丛下可闻潺潺水声,那正是幽静的韩溪之源。愈往下行,流水越多,水珠跳动,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点。

  周围没有人家,甚至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植被浓稠,成片的野树在微风中摇动,轻语,杜鹃开得恣肆,一片火红。无数彩色落叶安静地停留在池面,群峰相拥,风景如画,恍若桃源。似乎所有的小路两边都是一片片顶着白色花絮的川牛膝,一种伞状的冷杉支撑在路边,沿着铺满花朵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仙境的深处。

  群山四合,头顶白云簇拥,和风柔软、缠绵,带着各种花香,无声流动,靠近光雾山的半边世界常常白雾茫茫,而另一半天空却分外晴朗,云彩之上苍穹湛蓝,倒映水中,水天一色,宁静空明,使你恍然置身梦境。

  次日天气晴朗。我在清晨便看到了光雾山的雄姿。整个洁净的蓝天似乎全是由它俊美的山顶支撑的。春末的朝晖抹在深沉的山体上,使它显得更为高拔。

  光雾山海拔2507米,南江县海拔最低的地方是凤仪乡桑树坝村,仅370米,高差2100多米,在山下仰望其雄姿,让人感觉只要能登上山顶,即可一步跨入天堂。阳光映照着陡立的绝壁、树木、繁花、飞瀑、飞翔的鸟群,光影变幻,格外生动。

  光雾山的很多地方绝壁环绕,很难找到上山的通道,要登顶那些峰岭,道路都非常险要,有些地方原有栈道连接,现早已朽坏。退耕还林以后,极少有村民上山,加之树木已不能随便砍伐,人只能如猿猴般攀爬,其险峻陡峭与华山相类。因为特殊的山势和所处的角度不同,造就了光雾山的神奇。正因其险其奇,才使人一见震惊,终生难忘。

  光雾山隐于巴山,之前识者少,但凡来过的诗人、作家,无不迷恋。

  2015年5月,我为写长篇非虚构作品《天堑——西藏和平解放纪实》,到兰州采访进藏老兵、诗人高平老师,相谈之间,知道我是四川南江人,时年82岁高龄的老诗人顿时来了精神,说他去过南江光雾山,为桃园写过一首诗,名《桃园的山》,说完,便很有激情地朗诵起来——

  进了南江桃园,

  是山看人,

  不是人看山。

  群峰绕着游人的脚步旋转,

  千姿百态的峡谷,

  在云雾中忽隐忽现;

  五彩缤纷的林海,

  像盛大的华丽服装展览。

  山洞高深莫测,

  山泉宝镜映天;

  三步一声赞叹,

  五步一处景观。

  一个角度一个画面,

  转化就在转身之间……

  当他朗诵完最后的诗句“九寨看水,桃园看山。山水不全看,不算到四川”,他有些自豪,好像自己去了那里,那里就是他的故乡了。

  高平1949年8月参军,曾随十八军徒步进西藏,翻越过世界上最雄伟的雪山,看到过世界上最壮阔的风景,后又遍游名山大川,但很显然,光雾山给他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2020年夏初,我再游光雾山时,恰遇光雾山镇镇长熊静芳女士,当年,高平先生游光雾山时,她负责接待。她还留有自己当年与诗人的合影。我拨通了诗人的电话,一说起,年近90岁高龄的诗人马上说,他记得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说,南江的风景美,人也美,他遇到的南江人不但热情真诚、厚道淳朴,还豪爽大气。

  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或者说一方山水,的确跟世居于那里的人有关。好的风景和好的人是一体的。到一个地方旅行,如果总遇刁蛮之人,再好的风景,你也会失去欣赏的兴趣。

  之后,我又看到他写的一首古体诗《重来光雾山》:

  魂牵梦绕十七年,今日重来光雾山。

  面貌一新超想象,名声大振越春关。

  神工鬼斧赛仙界,美妙绝伦大自然。

  更爱南江情炽热,点燃灵感作诗篇。

  我当时不禁有些羞愧,因为我虽然初中毕业后就在大坝修过公路,每日和成年人一起,在没有人烟的林海深处,早出晚归,做的是最苦的活路,当时即使那是仙境,也没有心思去领略。高中未毕业,又去新疆当兵,待重回四川,23年已过。虽早就耳闻光雾山之美名,但戎马生涯,在故乡和异乡之间来去匆匆,依然没有机会欣赏光雾山的风光。

  一个人与一处风景的缘分,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类似,何时相遇、相识、相交、相知,冥冥之中自有机缘。这就像我与光雾山一样。少年时身处其中,却不识其美;青年时狂放轻佻,如果来到这里,恐怕心里也不会在意;人近中年,对山水的真义有了些理解,开始“乐山”,我才会爱她的地理、历史、气候、时节中不同的美和姿态,爱她漫山的彩色落叶、纷飞的落花、飘动的雾气和烟岚,才会去呵护一株幼苗、一丛萌发的巴茅、一株倒地的枯树……的确,刚好是我内心需要有一方山水作为我的皈依之处的时候,我与她相识了。

  我们现在对一方山水的定义在于它卖出了多少张门票,在于在媒体呈现出来的拥挤程度——就像衡量一个人的成败在于挣了多少钱一样。这是金钱社会所养育的人本身的浅薄。他们不理解山水,也不理解旅行,他们的内心和所去的地方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他们无非只是想说,我去过那里,我曾到此一游。

  其实,山水并不在乎谁去了,谁与它擦肩而过,因为它永远在那里,就像光雾山一样,它以美的姿势,横亘在秦巴之间,早已卓尔不群。问题在我或更多的人即使身在此山中,也不识其真面目。

  大地之美是生长的。一旦长成,便永不衰老。

  为什么要去登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去旅行?因为美在那里。去与不去,是你自己的事。

  人要逝去,山河却是不朽的。山亘古以来高耸天地之间,但人与其相遇,幸运者三五回,很多时候不过一回而已。

  光雾山的美是大美,不仅是因为整个景区方圆达800平方公里,绵延起伏,峰峦叠嶂,还因为其美本身是辽阔的、丰富的,难以穷尽的。

  一个人即使用一生去观察、体会和理解某处风景,也难以穷尽其美,因为风景时刻都在变化——一棵树开始萌芽,另一棵树已是满树繁花,还有一棵树正在枯死——枯树挺立峰峦之上、天地之间,那种美也是难言的;一条溪沟昨天还只有潺潺细流,今天早晨却突然春水大涨;香炉峰昨晚还飘着雪,满山残冬的萧瑟,今天望去,已是杜鹃满山。

  光雾山我去过一次之后,就不断再来,成了我所去次数最多的景区。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她那种不断成长的美,就是因为她还是一位深闺佳人,有一份纯洁,有些许寂寞,又很是清净,使你可以与其凝视、促膝、交心。我不断来到这里,因为她不仅是我故乡的一处胜景,还因为我可以在这里安顿我疲惫的身心。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能给我安慰,每一滴雨露都能洗涤我的心灵;在这里,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一丝甜味,都带着乡愁,都格外顺畅。我喜欢在连绵的青山之间穿行,喜欢在林下漫步,喜欢听此起彼伏的蝉鸣,喜欢清晨鸟儿梦呓般的鸣叫,喜欢不知源头的溪水穿过密林,潺潺流动,喜欢枝头的果实、林下的花开……

  来到这里,心便安静,这种美好是多么奢侈!

  除了漫山叶红时的前后半个月时间里光雾山会挤满人,其他时节来这里的人并不多,难得如此广阔的美景里,有那么多的时间是清净的。

  光雾山被人认识较晚,诗文咏唱、书籍记载很少。直到《(民国)南江县志》才有颇为详细的记载,且有文学化的描述:“光雾山在县北一百四十里,为米仓山第二支,自龙神殿山经九角山。重峦叠嶂,迷离纷披。至此,干霄直上,突兀撑空,高出雪线殆三千尺四,至山麓百里而遥。绝顶一览群山,万壑一片苍苍。汉通巴广,仿佛眼底。白云在壑,夏日如冬。盖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也。相传有老君炼丹处,草木不生。顶后莲花峰,巉岩矗立,有晒经石。峰凹断裂处,不能飞渡,恰有古藤若筏,谓之天桥。异卉奇葩,不可盖识。云雾常封,真面目殊难快睹。所谓天假神柄,专其雄者欤。”

  县志的描述在后来作家的笔下也有印证。

  文学评论家吴泰昌先生来光雾山一游后,就著文说:“我到过国内许多名山胜地,像光雾山这般保持天然本色,少有人工斧痕的景区却是越来越少了。”作家陈世旭说光雾山的绿色是“海一样深的生命的绿色”,他曾满含深情地写道:“光雾山苍茫,浩浩荡荡;光雾山秀丽,多姿多彩。光雾山更美好的还有光雾山清泉般的心灵。”“桃园所在的光雾山因其特殊的地理条件,像一位终年笼罩在纱绡中的含情脉脉的美人,只是那纱绡掩不住她耀眼的光彩。”作家蒋子龙赞叹道:“在光雾山中,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就像神话传说的那样,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里是人间天上,还完好地保留着大自然的原生态。”

  其实,只有描绘风景的高手,或有才华的诗人,才有可能对光雾山的美描绘一二。对绝大多数画家和作家来说,走马观花式的旅行,使他们难以把所见的风景表达得准确。但他们笔下呈现出来的,一定是他们最为直观、最为真实的感受,一定是给他们留下过最深刻印象的片段和瞬间。

大地的赞美诗

桃园这个名字已蕴含足够的诗意,即使想象它的样貌,也足以引人向往。而对一个地方的向往,在于你总能从那里发现美,在于它总能让你流连、想念、不断再次前去。

  桃园无疑是这样一个地方。

  故乡一直吸引着我,而桃园则是它最具吸引力的桃花源。

  我曾经去过西部很多地方,多为长旅或壮游,曾说过“西部河山早踏遍”之类的豪言壮语。到桃园,只不过是一次有书法家杨雄、作家惠芝涌等朋友同行的山区散步,并无我去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西藏阿里、喜马拉雅南麓前的激动。

  但就在前往的头一天晚上,我竟然梦到了它:古木参天,百花遍野,林间飞着各种鸟儿,我认识的只有图画中的凤凰以及锦鸡、白鹤、百灵、喜鹊、画眉等,地上则跑着老虎和豹子,水里游动着五彩的鱼。那个梦呈现的是一种古老的、类似传说的蓬勃生机,一种原始的、锦绣般的美。

  梦里有老家的景象和气息。我在梦里一次次质疑,那真是桃园吗?

  梦境里有一种信息一再在强调:那就是桃园,世上唯一的地方。

  这似乎在给我一个去桃园的理由。我像个因爱情而被受孕的女人,怀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前往梦中之地。

  我最初知道桃园是很小的时候。仅这个名字就令我向往。自那以后,我一直牵挂它。已二十多年了,我有很多次盯着四川东北的那片区域,想象着它如何重新诞生、成长。在我的印象里,与其说它是个和地球一样古老的地方,毋宁说它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大地的新生儿。

  我曾多次有心去我挂念的地方看看。但我当时身在新疆军旅,路途遥远,身不由己。

  在遥远之地,在想象中牵挂与亲身去看望总是不一样的。直到后来调到成都,我才如愿前往。亿万年前山崩地裂的景象还能见到,像是大自然有意保留下来的,草木葱茏,江山如画,一个至美之地的分娩似乎从未发生。但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了什么。

  汽车拐离高速公路,就进入一条蜿蜒的“美的旅途”。山地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律种着庄稼,而是像诗篇一样,进行了重新书写,多以树木、荆棘为主。越靠近桃园,绿色沉淀得越厚,风景也越壮美。

  前往桃园的旅程其实是由绿色堆砌起来的,像大海由水组成。

  我们在绿色的海水中穿行。只是这海水中游动的不是海鱼,而是各色花朵、各种树木、各种溪流和山峰。

  金秋的阳光和初夏的阳光都停留在叶片上,都在对万物起作用,从而让万物有了两重光亮。

  你不得不说,那是神性的光。

  农舍原来是散落的,现在大多聚集在一起,以便于乡亲们交谈、互爱和互助。

  新建的乡镇已变得格外漂亮,同样是新建的村落安静地隐在半山上,熠熠生辉,有一种浴火而生的美。

  万物都在轮回——比如桃园的一切都应该是由那些不在的人重生而来的:树、玉米、豆角、鸟儿、水中鱼,包括这些现在的人——包括我们每一个。

  鱼在水里自由游弋,鸟儿在天空优美地飞翔,人们都在辛勤劳作——农民在田地里忙碌,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

  大地的再生力和人类对伤痛的恢复力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大地的伟大,也不得不同时佩服人类从伟大的大地那里获取的力量和经验——

  一棵树倒下后,会有一千棵树长起来。

  一个人埋下去,会有一百个人生出来。

  我想,这就是桃园一次次重新变得锦绣,也是人们在历经浩劫之后很快重新面带微笑生活的秘密。

  桃园镇(现在叫光雾山镇了)建在月琴坝,焦家河穿镇而过,四面青山环立。镇子的建筑完全是按川东北民居的式样设计的,在现代房屋建筑样式、风格都差不多一样的浴火中,可谓重生,使这个原先十分偏僻的地方,一夜之间焕发了新的生机和活力,这在任何一个角落——即使桃园的一滴河水里——也可以感觉得到。

  传统的楼舍浸在烟雨中,缥缈而神秘——使桃园的诗意更为充分、婉约,使这里恍若仙境,屋顶如墨,竹林青翠,巴茅欲开……

  在这里,我看到了风景的闪光。

  可能是因为桃园过于美,它才有了“桃园”这个名字。它让人看不够,所以,在我的感觉中,它是无比宽广的,它的风景更是无边。它也的确有许多值得前往探究的去处——仅一条焦家河以及汇入其中的韩溪河两岸的神奇的喀斯特峰丛景观就足够你流连,更何况还有万字格、岩房、感灵寺、截贤岭……但这些胜迹只不过是它整体美的元素而已。

  在这一天,桃园的无边风景无疑只属于我——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缕风、每一声鸟儿的鸣叫、每一位游客的微笑都属于我,我愿意全身心地拥有它。

  这一天,空气如此甜蜜、轻盈,大地如此秀美、坚实。鸟儿飞来飞去,大杜鹃在枝头歌唱,猕猴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花朵含苞待放,野果让枝头微沉,所有的树林间都飘动着烟岚,像数千年炊烟修炼而成的精灵。

  桃园是纯净之地,至美之境。它四季分明,但每个季节里都包含着另外三个。这使它真的如从苦难中诞生的桃花源了——散发着野百合那样的处女地的芳香,那种芳香经历过千年修炼,散发出的气息总能“带给人类第一束明媚春光”。

  离开桃园前往下一个景点时,我像仍在昨夜的梦境里。我不知道,是我拜访了梦境,还是梦境拜访了我。

  我感觉桃园本身就像“桃花源”一样——一个属于它的、灵动而神秘的隐喻——是从我的梦境飞到这里的;但等我回到城市的楼群里,我又觉得它是从它本来的地方——南江,古代集州的一隅飞到我梦里的。

  无论如何,桃园已作为一个美梦,一个伊甸园,在我的梦境扎根。我的梦境也作为桃园之美的一部分,在那里繁茂地生长。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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