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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记二题(小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522
  侯德云

毛桃

小暑一过,我的毛桃就熟了。

  我的毛桃。我的。是我把它从野外挖回家的。

  从家门到院门的步道东侧,是一小片菜园,周边用花草围住。紫茉莉,金盏菊,百日草,鸡冠花,指甲花,草珠子。都是爹的作品。自从家里盖了四间新房,爹年年在院子里种花。

  步道西边是猪圈和厕所,没有栽树的空地,我只好把毛桃栽进菜园。东侧是院墙,墙根是它。跟我在家中的地位一样,都是溜墙根的货。

  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意思是桃树三年结果,杏和梨,四年五年结果。这话很不着调。你栽一株手指粗的桃树,说它三年后结果,我信。你栽一株幼苗,刚刚生出两片圆嘟嘟的子叶,也说它三年结果,我不信。

  我栽的是幼苗。在我的印象中,小东西都萌萌的招人爱。小猫小狗小树苗,都差不多。

  我认识很多种果树的幼苗,杏树苗,枣树苗,苹果苗,都认识。我上辈子可能是果农。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栽下的毛桃幼苗,在我读初中二年级时结果了。鸡蛋大小,浑身是毛。吃它,得使劲搓,最好是往麻袋上搓,搓完再洗。不小心将桃毛弄到身上,刺痒得总挠总挠。

  毛桃的口感,一脆,二酸,你用做游戏的心态吃它,才稍微有点意思。

  “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小满刚过,我和村中的小玩闹们,就结伴走向周边的山沟野地,一直持续到深秋。野地里有很多植物和动物,木本的,草本的,走的,飞的,都是我的玩伴。木本,我喜欢刺槐。五月槐花香,东南风一吹,整个村庄都香得不知如何是好。草本,我喜欢蒲公英、紫花地丁。走的我喜欢蜗牛。飞的我喜欢蜻蜓。

  还有安徒生。我喜欢安徒生要超过蜗牛和蜻蜓。他的童话世界也有很多植物和动物:柳树,枞树;雏菊,玫瑰,豌豆;天鹅,鹳鸟,夜莺,金丝雀;甲虫,跳蚤,癞蛤蟆。此外还有人:《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女巫把大麦粒种进花盆,长出一株郁金香,花蕾叭一声绽开,里边坐着拇指姑娘。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太值得我一天三碗玉米粥地活下去了。

  我的毛桃长高了。我把一个兔笼搬到它身边,组合成一篇童话,《小兔窗前的小桃树》。那是我在《文学少年》杂志上读到的童话,不知为何多年不忘。

  但我忘了毛桃第一年结出的果子都给谁吃了。有我。还有谁?想不起来。

  我能想起来的是,毛桃第二年结出的果子,谁吃谁没吃。

  妈说是大嫂吃了。长到鸽子蛋那么大,大嫂吃了一个。长到比鸽子蛋稍微大点,大嫂又吃了一个。几天后,大嫂正要吃第三个,妈不愿意了,说,你就不能等它们长大吗?

  大嫂是头一年秋天来我家的。爹很兴奋。大哥更兴奋。大哥二十九岁才娶上媳妇,不容易。也不知怎么回事,几年前,大哥突然在二十九岁上停止了生长。今年二十九,明年还是,后年还是。等大嫂进了门,大哥的年龄才像其他人一样步入正常轨道,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说不清那是大哥的第几个二十九岁,我只记得,那年有个瘦高的男人频频到我家,说是给大哥介绍对象。他一进门,我家的烟囱就开始冒烟。不是做饭。瘦高男人从来不在我家吃饭。饼子稀粥咸菜疙瘩,人家不吃。烟囱冒烟是做荷包蛋。两个。每次都是两个鸡蛋。害得我妈天天去摸鸡屁股。那时候母鸡不是天天下蛋,是隔两天下一个,不像女人,面黄肌瘦的,还一个接一个生孩子。

  我为那瘦高男人开过三次门。我把柴门拉开,立在门边,仰脸看他。我不敢跟他说话,但我特别崇拜他。他能让我爹我妈心甘情愿地打荷包蛋。我就不行,有时装病才能骗到一碗,可里边只有一个蛋。

  后两次开门,瘦高男人用手掌抚了抚我的额头,嘴角还轻轻扯动一下。一股暖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我激动得要出汗。

  后来知道,瘦高男人一次次都是奔着荷包蛋来的,他挂在嘴角的张家闺女李家闺女,爹和大哥连影子都没见过。

  否极泰来。周易就是这么说的,否极泰来。在经历一场骗局之后,大哥陡然迎来了曙光。大嫂出现了。年轻,才二十出头,缺点是不识字。可是大哥说,居家过日子,识不识字有什么要紧?大哥还说,好看脸蛋有什么用,能出大米还是怎的?

  妈对大嫂的到来几乎没有态度。她反应慢,从头一年秋天直到第二年夏天,她才终于有了反应,那时大嫂已经怀孕很久了。要不是爱吃酸,大嫂才不会一次次向毛桃伸手呢。妈跟大嫂斗嘴,斗不赢。说给爹听,爹无语。说给大哥听,大哥也无语。说到第三回,大哥气哼哼进了里屋,随即提了一把斧头出来。

  一盆水,一块磨刀石,一张板凳,一把斧头。大哥坐在正午的院子里磨斧头。大哥很用力,霍霍霍,斧刃越来越亮。爹、妈、大嫂都趴在窗户上往外瞅。我走出家门,站在阳光下,想看清楚大哥究竟要干吗。

  大哥用指肚试了试斧刃,大概觉得还行,慢慢起身,慢慢进了菜园,弯腰,对准毛桃的根部,嗖,一斧子砍下去。毛桃的叶子、果子,都簌簌发抖。我的心,也簌簌发抖。毛桃歪到一边。大哥换一角度,嗖,又一斧。毛桃倒地,果子到处滚动,一个,两个,三个……

  一连三天全家没人说话,只有咳嗽声、咀嚼声、吞咽声、呼噜声。三天后,我听见妈跟大嫂小声交谈,声音很轻柔,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从那时开始,我远离童话走向人间。

夕阳

如果有谁在抱龙山西侧半山腰的观景台上,看见形同父子的两个男人,面对夕阳长久伫立却又默默无语,那一定是老叔和我。

  老叔退休后最喜欢的去处,便是抱龙山西侧的观景台。抱龙山东侧,也有一方观景台,台上建有避雨遮阳的长廊,是观赏朝霞和俯瞰瓦城繁华街区的最佳去处。可老叔从来不去。他只去西侧的露天观景台。除了阴雨天,他几乎每天都去看夕阳。我从没见过有人像老叔那样迷恋夕阳。

  我喜欢穿越抱龙山步行上下班,回家路上,常常会遇见老叔。遇见了,就到他身边站站,跟他一起看夕阳。这种时候,老叔很少跟我说话。他不说,我也不说,什么时候想走,走开便是。

  看夕阳时间长了,我也看出了一点门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夕阳不是每天都同样大小,而是时大时小,有时大得能吓你一跳。还有晚霞,变化更多。最绚丽的一次,我拍下来发到朋友圈了,起名叫“五彩云霞”,收获了三百多条点赞。

  老叔不是我亲老叔,是叔丈。不知为何,他跟我很亲近。打第一次见面就跟我亲。那时候,我只是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小秘书,整天跟文字打交道。

  老叔希望我能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向仕途,副科长,科长,副局长,局长。在哪个单位无所谓,只要是政府部门就好,就有一番事业可干。

  老叔退休前,是瓦城税务局局长。他退休后不久,税务局分成两个单位,一个叫国税局,另一个叫地税局。听到这个消息,老叔一整天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老叔去世前不久,国地税合并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没有是对的,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已经三年多了,他连老婶都不认识。

  老叔在他退休后的第一天晚上,设了家宴,请了他哥嫂,也就是我岳父岳母,还有我和我妻子。席间他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还对当时的局领导班子成员,就其工作能力和性格特点一一做了点评。看得出,他对工作岗位有些恋恋不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政策摆在那里,不管姓甚名谁,只要到了年龄,都得退啊。

  我岔开老叔的话头,问他退休后有什么打算。他愣了一下,说,打算?成了一块闲肉,还做什么打算?我说,看您说的,好多退休干部都在学书法学绘画,您老也可以试试。老叔说,嘁!

  散席时,老叔给我下达了一项工作任务,每个周六晚上都来陪他说说话。随后用下巴指了我妻子一下,说,你也来。

  我岳母见状,赶紧说,你俩听见没?常过来陪老叔说话。

  说起来还是岳母更懂人情世故,“常过来”和“每个周六晚上都来”,指向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口气上的轻重程度也不一样。

  岳父在一边插话,一个“我”字刚刚出口,就被岳母给堵回去了。岳母说,他老叔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我得承认,我岳母,这位退休多年的幼儿园教师,在智力上,比当局长的老叔和当科长的岳父,都要高出不少。

  “每个周六晚上都来”最终成为一句空话,“常过来”则落到实处。毕竟我也有一些必要的社会交往嘛,总得应付下来才是。不过只要有闲暇有闲心,我总去老叔家坐坐。有时自己去,有时带妻子一起去。我一个人去的次数,相对多些。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现老叔的话题,总跟会议有关,什么综合治理的会,什么招商引资的会,什么扫黄打非防汛抗旱的会,什么名目的都有,什么名目的会都问我一句,你们单位开过了没有?开过了还好,要是没开,老叔一定会说,得抓紧时间啊。

  我对老叔的言论有些不解,说,您老已经退休了……

  老叔立马打断我的话,说,人是退了,但思想不能退,政治素质更不能退!

  老叔有时会留我小酌。他酒量不大,但喜欢喝。说喜欢喝也不准确,他是借酒说话。

  老叔有个习惯,每晚七点,准时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有时不看,但要听。那天我和老叔正在谈论瓦城创建国家卫生城市的事,《新闻联播》里边传出北京召开会议的消息,老叔立马撇下我,跑到电视机前,趴到茶几上做笔记。我怔怔地瞅着他。老婶碰碰我的胳膊,小声说,你老叔三天两头开会,有时开中央的会,有时开省里市里的会,有时开咱们瓦城的会,说完抿着嘴笑了。

  当晚,我跟妻子说,明天你到单位带几个会议记录本回来。妻子说,干吗?我说,给老叔。妻子说,拿你单位的不一样吗?我说,不一样。

  妻子那时候已经调到国税局工作了,三天两头做会议记录。国税局的全称是国家税务局。我想,“税务”二字一定会让老叔开心。

  我把妻子带回来的会议记录本都送给老叔,老叔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肚摸了摸记录本封面上的“税务”字样,说了一个字,好。顿了片刻,又说,好。

  老婶说自从有了国税局的会议记录本,老叔开会的劲头更足了。我不敢出声,在心里头笑,怕惊动正在开会的老叔。

  老叔每次见到我妻子都要询问她工作上的事。妻子在局里就是一个打杂的角色,事关全局的税收数字,在年终总结会召开之前,她很难说清楚。大事说不清就问小事,老叔每次都把局面弄得像听下级汇报工作似的。

  老叔在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换打法了,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对老婶大叫一声,赶紧的,帮我把税服穿上,我要去开会!

  老叔是穿了一套崭新的税服走的。追悼会那天,我看见他躺在玻璃棺里,紧闭双眼,表情严肃,像是对谁的工作表达不满。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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