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逾八旬的乔治,由于常年在花园里劳作,皮肤和脸庞晒成了古铜色。尽管今天是来交接花园,他仍穿着短袖工装,粗大而血脉贲张的手上沾着泥土。他指着面前这个有些斑驳、深绿色的长条形铁皮柜对我说:
“你看,这是二战期间希特勒军队用的文件柜。”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肤色,洪亮清爽,一口标准的德语,听不出丝毫维也纳方言的语调。
我不由得仔细端详这个柜子。下午的一抹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向这个细长、周边布满蜘蛛网的铁皮柜,它似乎染淡了岁月的沉淀,给这个设计冷酷、横平竖直、没有任何装饰的物件增添了一丝柔和的圆润。可以分门别类摆放16开文件夹的四个同样体量的抽屉,上下排列,一看就是一件使用功能为上的办公家具。
“二战期间,美泉宫北面有一个希特勒军营,还有一个号称千年帝国的军官别墅群。这个柜子曾经在那里服役。希特勒军队抵挡不住苏联红军的挺进和美英两国的轰炸,他们撤退时,我们把它搬到了这个花园里。”
“盟军知道纳粹机构的办公地点吗?”我问。
“1945年的维也纳初春,大轰炸主要针对纳粹办公场地、军工企业和交通枢纽所在地。仿佛顷刻之间市中心被炸得面目全非,时间是3月12日。幸亏大轰炸期间,军营已经搬到别处,不然,维也纳美泉宫恐怕也难于幸免。”
他眼圈开始发红,声音有些颤抖,嘴唇紧闭,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情绪的波动。
乔治断断续续地说:“盟军大轰炸那天,我们家在城里的公寓楼也遭到劫难,整个被炸毁,我差点被炸死。现在想起来很后怕。我和我父母前一天还到那栋楼里去看望我姑姑,第二天年轻的姑姑就被埋在了废墟里。我还记得,轰炸警报解除后,我和父母发疯似的从九区的住家跑到姑姑住的地方,街上到处是瓦砾,救火车嘶叫着呼啸而过。我们家族的这栋楼房被炸得只剩下几个柱子,瓦砾上冒出滚滚浓烟,有的地方还有火苗。赶来救援的人们,大多是被埋在里面人的亲属。我在这个废墟上度过了两天两夜,手指都磨出了血,我跟着父母用双手使劲地刨,排队传递砖头,好尽快救出被压在废墟下面的人。那种绝望和嘶喊,终身难忘。每当有尸体被抬出,爸爸就冲过上前去,看看是不是姑姑,妈妈把我扯到她身后,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这幅画面,我无论如何无法抹掉。哎,可不要再打仗了。”
我是来和乔治办理地产交接手续的。他没有子女,一辈子也没有工作过,只是靠出售父母给他留下的房产生活。
“卖这个花园的钱,我这辈子也用不完了。你要好好保存这个柜子,它有太多的故事,也是一块警示牌。战争所导致的维也纳大轰炸,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没有要孩子,再也没有办法从事其他职业。”他语调低沉地说。
也许是我惊讶的表情触动了他,乔治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当时,维也纳主城区一片废墟,国立歌剧院、斯特凡大教堂,以及国立歌剧院对面的亨利希大厦——这座有着世界上最美公寓楼之称的建筑,接连遭遇三枚炸弹。我家的公寓楼毗邻被纳粹没收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大宅,那栋宅子当年被纳粹用来做遣送犹太人的管理中心,所以也是轰炸重点。”
说完后,他匆匆向我告别,似乎是在逃离,大概想要独自一人忍受碾压他内心的那段沉重时光,梳理一下没有能让他过上常人生活,未能享受天伦之乐、膝下子孙满堂的那一瞬间。
自那场波及全球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到现在,近一个世纪已然过去。而那场维也纳大轰炸的惨景,还依旧定格在耄耋之年的乔治脑海中,尽管当年他只有五岁。这个事件影响了他的一生,挥之不去。我目送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看着手中他交给我的花园大门钥匙,心中涌起一阵不知所措的刺痛。这哪里只是一串开启花园的钥匙?它分明为我打开了一扇奇异之门,让我看到了岁月静好的幕后伤疤,揭开了当年奥匈帝国首都被盛赞为“世界音乐之都”的维也纳的另一个极端,穿过时空的隧道,我清晰地看到明媚天空下曾经的废墟和疮痍。
二
我走进维也纳市历史文献馆,翻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城市建设局的一本空袭记录中记载了战争损失。
1945年4月上旬,苏联红军挺进到维也纳郊区,1945年4月13日,最后一批德军部队撤出维也纳。维也纳受空袭的时间段是1944年4月12日到1945年3月28日,将近一年共有52次大规模空袭,主要由美国第15航空舰队执行。一连串的空袭夺走了8769名维也纳平民的生命,地面战斗造成2266人死亡,总共致死11035人。维也纳市21%的楼宇(21317栋)受损,有些被夷为平地,280万平方米的屋顶不再完整,被彻底损毁的房屋多达36851套,50024套部分被毁,清扫出来的破碎玻璃竟有800万平方米。城市基础设施也遭到严重破坏,3700处下水道、供水和天然气管道受损,120座桥梁倒塌。
冷酷的数字后面,是一个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平静的文字记述挡不住永恒的惋惜和无尽的创伤。此时此刻,战争与我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化成了淋淋鲜血,是人类劫难,是生离死别,是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幅地图上标注出被炸毁的建筑地点,一帧帧照片既展现了无数宏伟建筑的辉煌,也留下了那些断壁残垣责问苍天的悲怆瞬间。
1945年3月12日,这一天是维也纳建筑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无数史上留名的建筑在数小时内灰飞烟灭。那栋被认为是“维也纳,甚至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公寓楼”,那栋三连体的民居大厦,立面堪比宫殿的亨利希大厦就在这一天被毁。曾几何时,那些立于外墙上凸显力度和人体完美结构的雕塑,彰显着现代工业家的自信,建筑顶层的塔楼以傲视群雄的伟岸,和它对面的国立歌剧院浑然一体,每一层的设计都独具匠心,引得后人竞相模仿这栋凸显浪漫派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民用住宅。
被美军轰炸机的三枚炮弹击中后,它再也没有站立起来。那一刻,它犹如一具倒下的尸体,静静地横卧在只剩下几根立柱,断壁残垣的国立歌剧院对面,它身上千疮百孔,火苗恰似喷涌的鲜血,烧焦的雕塑好似发黄的绷带。尽管亨利希大厦建筑结构非常坚固,有些立面还保持原样,但是它再也未能找回当年的风采,难逃危房被迫拆迁的命运。
亨利希大厦的业主是当年维也纳的一位工业家,名叫亨利希·冯·德拉舍·瓦亭贝格,他的工厂以生产建筑用红砖为主。这家砖厂就是今天的维也纳砖厂股份公司的前身。这位工业家委托当年驰名欧洲,定居在维也纳的丹麦建筑师冯·汉森负责这座公寓的建造,共花费了3年时间,1861年动工,1863年完成。立面的雕塑和绘画都是出自大师之手。我们现在只能从维也纳环城街上那些幸免于战争破坏的建筑如证券交易所、议会大厦以及金色大厅,来欣赏这位建筑师的杰作。
飞利浦公寓大厦地下被埋300多人:纪念碑文向全球政治家呼吁:请保佑人民平安!
碑文上刻着:
“1945年3月12日之前,这里坐落着飞利浦公寓大厦。
“但是在这一天,数百名在这座大楼地下室防空洞避难的人死于地毯式轰炸战,死于投掷在这里的炸弹和燃烧弹,这一毁灭性的战争起步始于对波兰和英国各城市的攻击。
“这些死者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空袭中丧生与所有平民受害者,不论属于哪个交战方,都应该得到应有的缅怀。在此向所有相关政府发出警示:请保佑人民平安!”
惨案的发生也是在1945年3月12日这一天:由于空袭日渐频繁,人们在飞利浦大厦的地下室设置了防空洞,给周边住宅的居民提供避难所。这一天美国轰炸机对维也纳发动了最猛烈的空袭。投下的大部分炸弹击中了历史悠久的市中心。阿尔贝蒂娜广场周围几乎完全被毁。飞利浦大厦被炸后燃起大火,轰然倒塌,躲在地下防空洞的避难人来不及逃出,300多人活活被埋。炸弹引发的大火燃烧数日,增加了救援难度,水龙头喷出的水柱浇在炙热的瓦砾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令堆积如山的砖瓦更加灼热。刚刚刨开一段通往地下室的通路,又一堵残壁倒下挡住了救援的生路。历史文献中记载了这段西绪福斯般的绝望。
也许那里有紧抱怀中婴儿的母亲,有喜欢去亨利希大厦咖啡厅的轻歌剧爱好者,有在老城区经营店铺的业主,也有像乔治的姑姑一样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们经历了近乎一年的空袭后,不幸倒在了战争结束前几天的废墟中。面对这些渴望救援,却深埋地下,如河流凝固,与地层叠加在一起的躯体,那些各说各话,振振有词的“正义”和“非正义”的标签,难道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吗?
出于对至今仍长眠在此地受害者的尊重,这块地一直空着,只留下一块绿色草坪告知人们这里曾经是飞利浦大厦的旧址。1988年,维也纳市政府委托著名雕塑大师阿尔弗雷德·赫尔德利卡(Alfred Hrdlicka)在飞利浦大厦(Philips building)地下遗址上方的现场,设计了那座反战和反法西斯的纪念碑,刻上了那句希望世人永远记住的呼喊:请掌权者保佑人民平安!
1884年,建筑师卡尔·柯尼希规划的这栋市中心的公寓大厦落成。因业主和融资方是奥地利银行家飞利浦·齐勒,所以建筑很快以他的名字飞利浦命名。这栋大楼正面对着三条向国立歌剧院延伸的大街,左边是阿尔贝蒂娜收藏馆,右边是维也纳的莫扎特纪念碑,莫扎特咖啡馆一如百年前仍在正常开业。黑山广场上的工业大厦也是这位建筑师设计的,我们只能从工业大厦的大理石立柱的幕墙和宏伟的入门大厅,遥想当年飞利浦大厦的盛况。
最辉煌的犹太银行家宫殿,又是一栋师出有名的城市宫殿,它建于奥匈帝国在维也纳大兴土木期间的19世纪80到90年代,位于维也纳市中心卡尔大教堂延长线欧仁亲王大街22号。著名犹太银行家族维也纳分行掌门人阿尔伯特·罗斯柴尔德请来法国建筑师德塔勒尔,为他的家人建造了这座法国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城市宫殿。
这个宫殿建成后,赞美与嫉妒不期而至。宽敞的庭院,大理石楼梯,无价的艺术藏品,华丽的镶木地板,精美的镀金装饰,这一切彰显着主人的阔绰和艺术鉴赏的品位。
1938年3月奥地利并入德意志帝国后,罗斯柴尔德一家被迫流亡英美。这栋宫殿被纳粹政权没收,阿道夫·艾希曼的办公室就设立在这栋辉煌的宫殿中。艾希曼是二战期间犹太人大屠杀的主要组织者之一,负责落实和执行“犹太人问题最终解决方案”。战后艾希曼逃到南美,后被以色列特工劫持到耶路撒冷,1961年对他的审判轰动世界。作家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提出著名的“平庸之恶”的概念,指的就是这个艾希曼:1942年艾希曼调离维也纳后,这里仍是“犹太移民协调总中心”。把欧洲最富有、最成功犹太人的宫殿,变成组织协调分批遣送犹太人到各地集中营和焚烧炉的办公中心!需要什么样的想象力,能够设计出这样惨烈的结构?
看着宫殿的这幅照片,我不禁想到那被迫流亡、匆忙出逃的主人一家。也许曾在某个宁静的夏日黄昏,他们在开满花卉的庭院中漫步,边在阳台上品酒边和友人畅谈艺术。而纳粹入住后,急促的电话铃声又是怎样夹杂着大步走过大理石走廊的党卫军军官长靴的铛铛回声,把一批批名单从这里发往被纳粹占领的欧洲各地,令一家家来不及逃走的犹太人被押送上开往死亡的列车。
三
我离开维也纳历史文献博物馆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途经美泉宫,我没有直行,而是向右拐了一个弯儿,来到当年美泉宫旁千年帝国的军官别墅群。
美泉宫最北面的这个军营,是希特勒德国1938年吞并奥地利后建成的。选址还是1935年的事,奥地利曾规划在这里建造一所“青年领袖学校”,同时还准备竖立一座纪念碑,建一个大型阅兵场和一个宽敞的露天剧场。1937年7月举办了奠基仪式。
还没来得及大动土木,希特勒就来了。德国党卫队在1938-1941年间接管了这一建筑工地,建好的军营供党卫队特别机动部队、党卫军行政办公室和党卫军机动车辆训练所使用。军营旁边还专门布置了一个军官定居点,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年帝国军官别墅群,当时的正式名称是“美泉宫希特勒兵营”。
苏军挺进维也纳后,有一段时间被苏联人作为军营,后来分配给英国军队使用,更名为“美泉宫军营”。1955年奥地利正式独立,四国占领军撤出,军营由英方移交给奥地利临时边防一司,并以街道的名字命名为“发森公园军营”,1967年更名为“玛利亚特蕾西亚军营”。
军官别墅群就在军营对面:一栋栋浅黄色的三层别墅参差有序地掩映在绿树丛中,现在都已出售给私人。我忍不住好奇心,推开里面正在装修的一扇大门。一位中年男子在里面忙活着什么。我向他说明来意后,他随即放下手中的装修工具,带我上上下下参观这栋小楼。他告诉我,这些别墅被列入文物保护建筑,新主人不得更改建筑外表,内部格局的变动必须征得文物保护局的同意,因此这栋楼仍保持着当年的格局:进门的前厅并不宽敞,向右下楼梯,是当年警卫员的住处。上楼左边是军官宽敞的办公室,再上一层设计为宽大的阁楼,作为军官家人和孩子的卧室。每一层洗漱间齐全,功能完备。最令人瞩目的是深棕色橡木楼梯和地板,透出一股殷实的质感,据说当时希特勒对建筑师提出的要求是:为第三帝国军官建造的住宅点,要做好千年打算。
千年帝国的痴梦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和繁荣,它夺走的是人类存在的最高形式——生命,毁灭的是欢声笑语的家庭,撕裂了浓浓的儿女情长,最后家园破碎,黎民流离失所,军营被对方占领,士兵成为战俘。只有那深沉的、饱含阳光润泽、深受大地滋养的橡木,这个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以千年的目光审视着世上发生的林林总总,默默地告诉我们:请不要以任何崇高的名义轻言战事,轻启战争。
四
告别了这位别墅新主人、一位在附近奥地利国家电视台工作的部门负责人,驱车回家,收音机里传来的新闻是:“乌克兰利沃夫市的中心广场上排列了109辆儿童车,哀悼目前在俄乌战中丧生的幼童。”这个消息的强烈画面冲击感令我脑海里浮现出小乔治的影子,那个紧紧地跟在父母亲后面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小男孩。
新闻过后播放的是鲍勃·迪伦的歌曲: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你才能称他为男子汉?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面,
它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弹要掠过天空多少回,
它们才被永远禁用?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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