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忽至
今天是2021年6月25日,淫雨霏霏。
刚查了下多年没有登录的博客,十五年前的此刻,2007年6月25日,我跟勇子还在西藏的旅途中。
这天,去看了天葬。
似乎冥冥中有天意。
上班路上,车里突然播放起《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
妻子落泪了。我没有多少朋友,勇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不知为何,我始终哭不出来,始终觉得这或许只是像《大腕》里的玩笑。他的身影还在身边眼前,不敢相信,那些生动画面里那个生动的人,已消失了。
获知噩耗是在前天晚上。勃洋(李勃洋)转出版集团纪欣总传来的消息,6月17日,刘勇走了。
不敢相信,一夜心烦意乱。
早上起来,打了多个电话,甚至打给勇子从少年时起的好友朱。十多年没有联络,他的电话竟然没变。
电话接通第一声时,我有些迟疑。
他也不知情。
最后,还是从社里薛印胜总那里确认不是误传。所有人都未接到通知,勇子和家人的意思是,安静地走,不扰动任何人。
也没留给大家道别的机会。
昨天一天,心情很奇怪,或许是不信,或许以为不过是浮梦一场。心里面少了什么东西,却又觉得满满。想大哭一场,却又无泪。早饭午饭,都照常吃,只是无法宁定,无论如何无法宁定。最恨的是,至交离世,竟没有想象中该有的悲恸。
午后,去了水西公园。既然无法宁定,那就四处走动吧。
六月的树荫正是浓厚,依旧有青叶坠地。生命无常,有如枝头叶,你不知道哪一片会因何原因,骤然落地,即便是最扎实最美好的那一片。天道不公,莫过于此。好兄弟,我能体会与世界作别的最后一刻,你的孤独和不甘。
想走到勃洋那去坐坐,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会有什么用处,就是想找个老朋友聊聊。
走着走着,忽然明了,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宣泄,不过是自私罢了。
最后,还是走回办公室,躺在躺椅上,忽然觉得乏力。
最近在筹备一部叫《凯旋俱乐部》的小说。大纲里写到,主人公的爱人被害,他用暴力愤怒地宣泄着。勇子是因病,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而且,惊闻噩耗那一刻,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愤怒,原不过是想象罢了。
这一天接了些电话,打了些电话,频繁地刷着朋友圈,看那些纪念的话语,看那些记忆中的照片。奇怪的是,总是没有泪。
勇子没留给我送别时刻大哭一场的机会。
旦增尼玛的《隐形纪念》忽然流出:我想要回到那一年/你守候我那一年/想起遥远那个夏夜/我记得你眼里是我的脸/不管这世界是那么的危险/我都悄悄地在你身边/一直到某一个幸福期限/别忘记我的脸/隐形的纪念/躲在心里面/也许吧也许不会再见/阴天或晴天/一天又一年/风它在对我说莫忘这一切……
不知为何,一帧帧画面忽地缓缓流出,在我心里面,多是在夏夜。
三次出行
同勇子出行过很多回,多已模糊不清,但一瞬间,还是有几次清晰地浮现。
印象中第一次是去北京參加书市,或许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书市。
我是一个笨人,尤其是出行时,全无经验,总要依赖别人。那次我们结伴,不记得是初夏还是晚夏。
我们住在勇子好友朱的出租屋里,应该是在奥运村(或亚运村)附近。一张薄毯,我们聊到半夜,聊的内容已全无印象,估计不外是关于做一个编辑的梦想,或说是野心。
那个时期的我应该是很可笑的,多年以后,所谓的梦想或野心,在现实的碰壁中,早已湮灭。但我还能记起勇子意识到现实的不易,却依旧不乏锐气的神情。
出租屋里应该是没有窗户可以透进星月光的,可多年来每忆起那夜,总觉得他眼里有星月的光辉在闪耀。
他比我坚定,始终不移地走在做书的路上,他是一个自骨子里爱书的人。
记忆深刻的还有一次是去海阳组稿。
逆推的话,应该是在2006年初冬,或2007年初春。当时,我们为了西藏之行,每天跑步。
在锻炼间隙,他还指给我说体育馆一角在锻炼的人是人民社的,叫黎遥,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黎遥去了新经典,做了掌门人。
往来体育馆的路上,我们经常聊些闲天,不免会聊到自己印象深刻的书。我提到,当年初中时,偶然得到同学的一本诗词赏析的书。那时每日早自习,允许大家自由诵读。那些诗词配上解释,往往读得我热泪盈眶。我还兴奋地讲述记忆深刻的那几首诗词,比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杜甫的“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李贺的“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等等。说到书名,首末页均损,这也是那时我看到的书的常态,农家孩子,有书读就不错了。唯一记得的,似乎有真善美之类的字眼。提过也就提过,遗憾再也找不到了也就是遗憾,话题就过了。
数日后,勇子忽然拿着一本薄薄的旧书来给我看,让我确认是不是当年读到的那本无名书。翻来看,竟然就是,这是一本没有书号的书。勇子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到买来的,当时的我对孔夫子旧书网全无概念。
不满足于寻到旧识之喜,做书的理想很宏大,不妨从最近的一步做起,把它出版了。按图索骥,我们辗转找到作者,海阳中学梁希厚老师。老先生已退休了,通过学校找来的联系方式。
选题通过。我俩第一次出长差,取道青岛,转海阳。跟梁老先生碰面后,又去了我的母校烟台大学。校园前是沙滩大海,校园后是连绵的群山。上学时,我经常在群山中穿梭,还赶上过一座寺院的开张。我跟勇子翻过一道山岭,去到那座建在半山,气势颇有些宏伟的寺院。
我们沿着院墙边的小路攀登这座周遭最高的山峰,我们都爬得气喘吁吁。在穿越一片松树遮蔽的角落时,需要矮下身子。我走在前,穿过后回头给勇子捏了张照片。他已大汗淋漓,发丝散落,粘在额头,颇为狼狈。树梢草丛还有些未融的残雪,或是初雪。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耐的神情,他应该压抑了许久,埋怨了我几句,大意是不该带人来超出预想的艰难之地。那时的他,很不痛快了,还是压抑着自己,给对方留面子。
骑虎难下,最后还是登上了峰顶。峰顶是个兵营。绕过兵营,我们到了能纵览峰后风光处,风拂过,心胸一时开阔。直削下去的峰脊,宛如龙背,生满剑戟般的衰草,在劲风中瑟瑟作响,蔓延向深邃的远方。我能看到勇子夕阳中望向远方的双眼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知道他原谅了我小小不近人情的行动安排。
再翻看勇子的博客,才发现,我还带着他去到当年在山里偶然發现的野长城处。他记录的比我的记忆要清楚许多,那天还下起了雪。那时是初冬。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一直认为勇子是乐山的仁者,可惜,天津一马平川,百里不见山。
回津后,许多个周末我跟勇子都在我的宿舍里整理书稿。从梁老师那里求得仅存的旧书,一页页复印好后,我们俩一首首裁下,根据内容编目,一页页粘贴到A4纸上,再行编辑校对。当时住的宿舍在华宁北里,或是华宁南里,记不清了,一个二楼,阳光很好。我们发动脑力,将一篇篇诗词赏析归类,尤其一些难以定类的诗作,或难以设计的类目,找到解决办法时,都不禁互赞对方的机智。当时,阳光真的很好,我们还是那样年轻,拥有容易满足的快乐和勃勃的生机。
后来那书定名《古诗词讲坛》,出了两册,因为领导变动,停了。为此也与梁老师闹了个不愉快的收场。老先生年逾古稀,身体不佳,久未联络,不知安否。
与勇子印象最深的一次远行,当然是西藏之行了,因这一行,还闹出许多是非,激起了许多雄心,也消磨了我关于编辑的最后一抹理想之光。
西藏之行缘起于青藏铁路的开通,而西行也是我自小的浪漫向往。青藏线于2006年开通,2008年则是北京奥运会,那时西藏恐怕就人满为患。我跟勇子一拍即合,决定2007年同去。
时间表定下了,我们开始做准备,其中一项是提前一年跑步,锻炼身体。其实没什么新奇花样,就是下班后,绕着体育馆外的人行道跑步。都是下班高峰,人满为患,尾气扑鼻。
还记得一次,山东作家张锐强兄跟天津作家秦岭兄到访编辑部,邀一起晚餐。我正整装待发,婉拒了。从此锐强兄就留下个我成日跑步的印象。其实,不过就一年时间。
在那一年里,跑步之余,我们俩多畅谈,算是定交的时期吧。我一直在事业的苦闷期,勇子多是听我倾诉,帮我纾解。在那段苦累又灰暗的日子里,勇子是我得以喘息透气的天空。
做了周密的准备,终于启程。重翻出发时的博文,当时朱还郑重为我们送行。还有一位朋友说来送行,后来没来,如今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位朋友是谁了。
路上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正像有人说的,所有的风光照都远远超过真实的风景,唯有西藏例外,照片远远比不过真正的风光。
我从第一天就牙疼,肿了整个旅程。也是那次旅程后,我开启了长达数年的修牙工程,绝不让下次旅程再受困于牙齿。事实上,这样的旅程无论时间、心力还是费用上,都是难以承继的奢侈,再也没有过。
勇子略有些高原反应,夜晚睡眠会呼吸不畅。我成晚失眠,难以入睡,便在后半夜昏黄的走廊灯光下,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那本书是之前某一个旅者,留在旅馆的抽屉里。几个晚上看完后,莫名就生了不管不顾去漂泊的念头。可穷人家的孩子,就连漂泊也是一种奢侈,可以不顾自己,又怎能不顾父母。
去看了天葬,泡了露天温泉。温泉水就是从地面直接涌出,用一圈石头围住。泡完出来,便是几厘米的一小步都难以挪动。去了羊湖,去了珠峰,去了纳木错,还有路上经过的无数地方和云朵变幻万端的天空。柏油路都在整修,一路都是走在野路上,风光更是独特。人的心境一下子就像长空一样开阔。
因为组团,人数超过座位数,于是总要有一个人轮流坐到后备厢。同行有一对总在吵架的母女,坐到后头的肯定不能是两位女士。剩下的就是我们三个男士。勇子说我颈椎不好,于是坐在后头的就几乎只有他了。后备厢装满行李,高度也不够,要弯着身子。走的土路,黄尘也蔓延在了后备厢里。我旋转着不太灵便的脖子,总是能看到弯着身子在后头的勇子,不断捂着嘴小声咳嗽着,尘土围绕着他飞扬。我要坐到后头,他决然不肯,甚至不惜翻脸。为了朋友,他如此决绝,而我其实是懦弱的,从来不敢那样。
珠峰山脚下的夜空,星星漫天璀璨着,仿佛就在眼前闪烁。走在夜路上,我们指认着空中不太熟识的星座。我在想着,多年以后,我们会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走在这里,重温这童话般的夜空。
转天,我们涉过雪水融成的溪流,往珠峰深处去。水深,无从涉过,只好脱了鞋袜,在冰冷的雪水里蹚过。再往深处走,慢慢就举步维艰,我们原本是来跨越极限的,咬紧牙关前行。可在帐篷里的人和司机要出发了,只好匆匆往回赶,又到溪流,只好穿着登山鞋蹚过,鞋里灌满了水。同行的那位母亲雇了辆马车来接我们。我们坐在车上,脱下鞋,对着太阳晾着。马车在光秃秃的山路上蜿蜒下行。赶车的藏人哼着听不懂语言的小曲,慵懒得就像头顶的阳光。
车离纳木错还有不远的距离,就能看到那奇异的天空,像极了纯蓝墨水在浸水的细腻宣纸上洇出的渐变的蓝。转天早上,我们俩在波浪澎湃的湖边四处走动,湖水清澈得没有一丝生机,远处的湖岸能看到白色积雪。我们走得越来越荒僻,竟然发现了一个洞窟,窟里竟然有刻着象形文字的石头。只可惜我们还没细细探看,电话又催着上路了。
这一路基本就是这样,还未细细品尝就一掠而过,只能期待他日重来。一路上都是这样,日喀则的云,林芝的江南风光,不知名的如剑戟般直刺天空的山峰……
然后,就是出行之事被社里获知。原本很赏识勇子的社长,这两年忽然对他极看不惯,声言要开除我俩。勇子请的是年假,我请的是探亲假。勇子超期了几天。于是在川藏线返程的半途,就有了这些烦扰。回到社里,当着全社做检查。检查那一刻,我顶着光头猛地站起,将众人吓了一跳。现在想来,那是第一次留光头,怕路上缺水洗不了头,现在已经长留了。记得近年刚理光头时,勇子还说过,这是十几年一个轮回。
一路或壮阔或旖旎的风光,让我们俩都不愿虚度大好时光,决定奋起。当时做了个藏刀的选题,作者也经过诸多周折联系好了,可是一直未能成书,直到今日。然后,就是做了《小说月报·新小说》,那是致使我的编辑理想绝望的最后一击。
初识
究竟何时第一次见到勇子,已完全记不清了。当时我应该正在校对科实习,某一次勇子回科里时遇见的吧。
出版社有个制度,新来的编辑都要在校对科实习半年,进行基本的文字校对训练,当时无一例外。当然,随着商业化越来越深入,生存问题越来越艰难,现在这个制度早已名存实亡了。因为每一个编辑都是从校对科走出去的,故而校对科就成了每一个编辑的娘家。编辑常会回娘家,尤其是年轻编辑。
在见到勇子之前,已听校对科老师说过好几回,说是某本书稿,引的一句生僻的诗有误,经过多人之手,均未发现,最后被勇子发现。这简直成了校对科的神话,因此社长极度赏识他,或许也因此,因不明原因,社长又变得极度看不惯他。爱之深,责之切吧。不管怎样,出版社要拿来评校对奖的书,必选勇子校过的,有根。
我有幸参与过《李叔同影事》这本书的校对,因为经过勇子的手,这书后来获得了天津市出版校对奖,证书陪着我经过了历次的职称申报和工作变迁,成了我为数不多的荣誉之一。其实,我不过是走运,沾了他的光罢了。
当时,我很容易就记住了勇子的大名——刘勇,这对我这种有名盲症的人来说实属特例。我在大学的老师格非,原名就是刘勇。因为课表上总写着刘勇,在校期间,我反倒对格非两字有隔膜。格非老师是我很喜欢的老师,讲课很有魅力,当然,后来看了他很多作品,尤其是中短篇后,喜欢变成了敬重、尊崇,写作也会拿他的作品来作范本。那时候,怎么也未想到,另一个刘勇成了比他还要给我更多教诲指导的业师。
因为久闻大名,所以初见时还是有点心理落差的,勇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究竟想象中什么样子,也没有定规,但他的样子都不在能想到的方向上——可见我的浅薄。他肤色略黑,微胖,那种健康的微胖。印象最深的是他面上的微笑,很和气。此刻回想,当时屋里应该有些昏暗,惊鸿一瞥后留下的印象,隐然能想起的是,他深色镜框后的微笑仿佛在氤氲光线中闪着温润的光。
慢慢熟络了,漸渐发现他果真很温和,讲话也很风趣,常常带着相声的贯口,一派乐天模样。
我看人其实一点都不准,甚至往往相反,在勇子身上,也未例外。
八大恶人
年轻编辑午休时常在家文和芳姐的编辑室里打牌,晚上也常出去聚餐,有时也去K歌。
那时常在一起玩耍的,现在数来,有家文、芳姐、刘雁、汪主席(汪惠仁)、小罗、汉华妹妹、亮亮(徐晨亮),当然还有我跟勇子,张森和祖向也偶尔来凑把手。老编辑看不惯年轻编辑,年轻编辑自然也有所反弹,恰赶上出版社青黄不接,大形势也在发生剧变,代沟自然就产生了。
打牌也能体现出人的性情,勇子是中规中矩,绝不行险的风格,或者说,中正平和。
比我们晚来的同事魏力辞职赴京闯荡,大家给他饯行。不知怎的,出席的人的名单被传到社长耳中,恰好八个,就被社长贯以“八大恶人”之名,弄得尽人皆知。究竟哪八人,现在也记不清了,不外乎上述诸人。
后来,小罗出国了,刘雁也出国了,祖向因为某些原因也辞职了,并且离开了出版行当,汉华妹妹也跳槽去了北京。这里头,勇子感触最深的大约就是汉华妹妹了。俩人都姓刘,肤色都微黑,大家开他们玩笑,说是一家人,兄妹。汉华妹妹就在小范围里叫开了。汉华妹妹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等到汉华妹妹走时,我们大约也知道了,她在北京打算恋爱成家。那时候,大家也都在帮勇子张罗对象。
某一天,我问勇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
勇子跟我说,像汉华妹妹那样的。
我不免惊诧,大家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啊。
勇子又说,他其实常常很闷,不说话,希望有个活泼爱说话的在身边,絮絮叨叨也是好的。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可能跟我从表面看来的,完全不一样。我说,那你去说啊。
算了,勇子说。他最后什么也没说,除了祝福。他其实并不乐天,是一个压抑自己的人。
那时候,八大恶人早已名存实亡。
随着一个个离开,牌局也消失很久了。
爱书人
开初,我并不是个爱书人,读书也少,只是随意披览,寄望遇到让我眼前一亮的作品。
勇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爱书人,他购书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段时间,常去他的住处,一楼的一个一居室,跟他父母的房子一个小区。屋子光线有点差,大概是因为在一楼,常拉窗帘的缘故。屋子里最醒目的是客厅正中间垒砌的一座大大的书山,接近方形,除了简单的几件家具,几乎无从落脚。书山两边的人要看到对方,须站起才行。满屋都是纸张油墨味,那时候对这股味道我还不习惯。电视自然就挪到了卧室,我们就在那里看球。
后来,他搬入天塔湖边的新居时,藏书就已数万册了,这些年下来,更是不知凡几。在悼念他的照片里,有他办公桌的照片,应该是杨喆拍的,高高的书山,只留了中间一线的角落供他落座办公,他其实是埋在书山里伏案工作。那围绕他的书山一旦崩塌,必也是不小的事故。
我写的文章,曾给勇子看过。他的评价是有才无学。我知道他已经说得很有分寸了。那时候,写东西对我来说只是消遣,心心念念的是做一个好编辑。写东西我一直认为是可以倚仗天才和灵感的,未必要多读书,但做个好编辑就不然了。在勇子的开蒙下,我也渐渐拓展起读书的视野来。
开初是借勇子的书来读,读过觉得好的再买来收藏。后来时间精力的限制,开始购些留待日后读的书,渐渐地也藏书成癖。以前想藏书,都不知道如何藏、藏什么,于是在一个个重要的,或是感兴趣的领域,随着勇子开的书单还有亲手指点,我渐渐熟悉了长江道图批、烟台道古籍书店、孔夫子旧书网,还有一个个隐藏在城市角落的旧书店。
每个寻书的周末,简直就跟着了魔似的。即便是现在,偶尔地,一种焦躁又冲动的感觉会涌上心头,那是当时在图批的真实感受。我们俩常在周末,偶尔也在工作日下班后,在图批一遍遍地转,直到疲惫不堪,双腿灌铅。天暗下来了,才咬紧牙关,狠狠心,把书拿下。有时面对大几十的,或者过百的书,下不定决心,最后也会抱憾而归。可是,十有八九,转天大悔,一下班就结伴赶过去拿下。买书成癖就像陷入某些不良嗜好,着了魔,举止失措,心神不宁,心痒难熬,不买下就终日难以痛快,有些像陷入恋爱的人。
常去买书的书店,我记得叫博雅,可是翻看博客,才发现似乎叫博识,它们家有自己印的塑料袋,只是都当垃圾袋用了,没留下来。这家有许多中华书局的书,常常能打到六折。我的大部头《剑桥中国史》就在这里买来,小部头的更无从计数。还有一回,要买一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知怎么在图书大厦附近的一家旧书店发现了,我们俩下班后趁着夜色买了来。那时候沒有电商,逛书店,总有一种或有艳遇,遇到可心之书的感觉,回回逛到很晚。每回都是我骑着车,载着勇子,在夜色里骑回来,亢奋又筋疲力尽。然后去饭馆里撮一顿,总是勇子结账,我从没请过。
后来电商渐起,当当,以及当时还是360buy的京东,还有淘宝、孔夫子……当时还叫卓越的亚马逊,现在已成了前尘。买书还是觉得网上合算,书也齐全,书店渐渐少去,乃至绝迹了。前些年带着孩子偶尔去过图批,不过也是怀旧罢了。
那时候过生日,我们互送的礼物基本就是书。
同是藏书成癖,我们俩又不同,我基本未看过,勇子则大多阅览,或是用作工具书,在编辑工作中发挥了大作用。
每一本书,都是一扇待推开的大门,不开卷,谁也不知后头是怎样神奇的风景。奈何我是个劳碌命,身体承受力又差,工作辗转几回,均是处于极度重压中,根本挤不出时间读书,直到今年调到作协,终于可以展开读书写作的理想生活。
我初初在理想的条件中安定,不想勇子竟辞世而去,难免怀疑,莫不是因我之幸,夺了他的寿数。
朋友
我是一个极度缺乏自理能力的人,不仅是读书上,也不仅是出行,而是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蓬莱、烟台、北京上了多年学,竟然除了从车站去学校的路线,再无一丝经验;那么多年,除了极偶尔跟同学去市场买过几次衣物,再也没有自己买过衣服,不会,也怵头;从来没自己去过医院,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程序……
在若干年里,几乎这样一个白痴似的我,生活方方面面都烦扰着勇子,他耐心陪着我一件件解决。现在回想起来,真真是够烦的,可他从未有过怨言。
记得他带我去滨江道买鞋子,他也试了一双,可是脱下脚上的鞋,里头的袜子已破烂不堪。他家境尚可,买书也不吝花费,请朋友吃饭也是大方得很,谁承想在生活上却这般苛待自己。记得我还劝了他几句。其实现在想来,他应该也不常购物,不过是为了陪我而已。
我有个毛病,神经衰弱,睡眠不好。大概是2006年下半年,单位的宿舍实在住不下去了,断然决定买房。于是,开启了长近一年的看房之旅。
刚工作的穷孩子,买房谈何容易,我就是这样异想天开。
我对天津一点都不熟,对看房更是全无门径,一切都是勇子带我熟悉,帮我张罗。就像每次旅行一样,攻略他做得详细,我只是走一遍过场而已。其实还是很累的,看好房源,跟中介约好,下班就赶去看房,几乎日日如此。有的远,要坐车;有的近,可以骑车载着勇子去。为节省时间,一天要看几套。现在想来,中介也很辛苦,很多时候天都已黑尽很久了。前前后后,看过的房子总有几百套。
房子很难选,不能贵,不能太远,还要装修完好,马上能入住。穷人自有不得已的穷毛病和苦衷。
有些画面常倏然而至,勇子带着我趁着夜色,打着手电,在登着某个早已遗忘的陌生的楼梯,去看高高的楼层上的房间。他登楼梯的样子,常常跟我们在烟台登山时他狼狈不堪的样子重叠。这次,他没发过一句怨言,在大半年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回得太晚,错过饭点,在外吃饭,照例还是勇子请客。我已安之若素了。现在想想,难道只因为我穷,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
终于看好了一处房子,离市中心和单位都很近;装修还在,可随时搬入;竟然离勇子家很近,步行不过十分钟不到。最意外的是,价位还很合适,可以说令人意外地合算。看房终于结束了,这对我和勇子来说,无异于熬过漫长的苦刑。在勇子的博客里详细记录着很多印象深刻的房源,我其实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看房之旅用勇子博客的最后一句话作结:“曾经多少个中午和傍晚都搭在了上网搜索、电话联系、四处奔波上,现在尘埃落定,可以消停了。用唐兄的一句话来结束吧:以后可以不用准备零钱了。”
我都忘了,那时候要坐公交,日日为准备零钱而费神。
房价即便很合算,也不是小数目。我工作不过两年,存款仅万余,还是省吃俭用,揩勇子油攒下的。后来,我父母支援了多年的积蓄,余下的他们又向我的小学老师聂老师家借来,这才解决了首付。
祸不单行。也就是得知勇子去世转天,得知聂老师辞世的消息。她在6月20日离世,跟勇子只差着三天。我欠着多少恩情,总想着将来有成就时回报,却终生再也难以为报了。我始终不过是个无能的普通人而已。
在最后那一刻,我仍犹疑不决。我这样的家庭,小家小路,哪里见过上万的钱,也从未贷过款,何况一下子贷二十多万,还有利息。还不上怎么办?失业怎么办?……对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来说,不啻灭顶之灾。最后是勇子帮我下定决心,他豪气地说,大不了,让我姐收了。他其实也没什么积蓄,他买了新房,还在还着贷款。
房子定下来了,又是一系列的手续问题。
之后交房,房间打扫,也是勇子帮忙找的人。
然后是搬家,看勇子的博客,才知道,当初是五一搬的家,搬家公司叫“好日子”。勇子以此为题写了篇文章,我竟然已经全无印象,原来我当初甚至要他跟我一起,将东西一件件背到新居。
然后是添补各种各样的家什,床上用品、厨房用品、家具,还有各种零七碎八。不断跑家乐福、金海马、五金店,还有各种小店,往往要看几次才能定下来。
搬一次家,就像蜕了一层皮。毫无疑问,勇子一直在帮忙跑。
勇子的母亲也帮忙扯了窗帘。连带着把他的家人也扯进来。
现今我还住在这间位于七楼,却没有电梯的房子里。几乎每一处,都存着勇子的影子,无处不在。搬家时,他送了台洗衣机,至今都在用,虽然盖子跟机身分了家,底盘也锈蚀了,得用木板垫起来。
差不多就是2007年,他的房子也在装修,我做的,不过是陪他去了趟设计公司。公司名字似乎是业之峰。装修期间,我们看完房后,离得近时,偶尔陪他去看了一两次。我如一个无知的过客,懵懵懂懂。
他搬家时,在最后一天,请了一群朋友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已搬得差不多了,不过剩了最后几个纸箱,随手搬了,坐电梯上了十一楼。似乎是十一楼,记不太清了。这更像是稳居,或者勇子找借口请大家吃饭。之后,又去过几次。勇子曾想弄成一个好友间的定期聚会。可惜,大家慢慢都成了家,成了家又危机重重或分崩离析,勇子的苦心经营不了了之。
勇子的新居,最大的特色就是庞大的书柜。他旧居堆成山的书,终于有了舒适的居所。
其实搬家后,我们就疏远了很多。之前,天天结伴步行回家,一路上谈不完的话。此后,下班路上的倾谈断断续续,只有他回父母家时才能再有。那段时间我也陷入感情的苦恼,难以对人言。我们倾尽全力的刊物《小说月报·新小说》也在重重风雨波折后寿终正寝,我对编辑的理想趋于破灭。
从西藏回来后,有几个很累人的活。我哥的一本关于搏击的书,排版太繁复,又太贵,只好从头学习方正飞腾,夜夜排到后半夜;《小说月报·新小说》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开始。搬家是为了解决睡眠问题,搬完后倒极少时间睡眠了。不知什么原因,我咳嗽起来,绵延数月,不见好转。
除了小时候断腿,我再未去过医院,有一种盲目的恐惧。即便克服恐惧之心,也不知该怎么去,找什么科看病。我始终是一个极度无知和缺乏自理能力的人,极度依赖朋友。
勇子拉着我去了中医一附属,在我们住处附近。所有手续都带着我办完,看了病,开了药。药自己不能煎,交给医院来煎。煎好的药装到塑料袋里,每天一袋还是两袋,已记不清了。取药都是勇子去取,存到他家冰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存在自己家里。仔细翻看那时的博文,我应该还没买冰箱,大概是手头拮据。
勇子每天将冰凉的袋装中药拿到单位给我,我用热水泡温,喝下。存拿看起来很简单,可天天如此,一天不落,绝非易事。多年后,我再喝中药,存在自家冰箱,却常常忘记带到单位去。念起当初勇子从未落过一次,也会诧异。可见他的用心之深,犹如他最慎重对待的编书工作。
数月后,咳嗽终于痊愈。此后多年里,无论是自己生病,还是家人生病,我只去中医一附属这一家医院。
我还是那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畏惧去到新地方。
勇子对朋友很用心,他的关心往往不给你拒绝的机会。
有一年端午,我当天想买个粽子,竟然没买到,就在博客里发了点感慨,更多是回忆过往,提及没吃到粽子的遗憾。不过几十分钟,房门忽然响起。打开来,勇子气喘吁吁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几个粽子。他事先没问我,也没说让我去取。他不会骑车,自然是从家里拎着粽子走来,又快速爬上七楼。我无法回绝,也没机会说自己去取。我猜想,他是看到博文里我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触了。不容我客气或拒绝,他将粽子递给我就匆匆下楼离开,竟没进屋坐坐,休憩一下。那时候他身体还很好,阴暗楼道中的背影阳光灿烂。
刚刚翻了下博客,博文发出来的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多,就在转天,我们开始了西藏之旅。
从北京出发去西藏时,我们去了一趟户外店,地方记不清了,在一座桥下,那里有一片户外店。看了勇子的博客,似乎是在马甸,那家店的名字似乎是三夫。我们俩补充了些装备,事后看都没什么用处。我记得有一双登山鞋,因为磨脚,从西藏回来后给父母送了人。还有防水手电、瑞士军刀,等等。到拉萨当天,大雨,寒冷,我们听信了一个同事的话,全无御寒准备。于是冒着大雨,夤夜出去买来廉价的冲锋衣裤。这套冲锋衣裤,在西藏日日穿着,自西藏返回后,穿的次数就不多了。在一个雨夜我穿着出去买歌碟,竟然漏雨。有一件绿色的速干衬衣,陪着我走过了在西藏的所有旅程,回来后也一直穿,却在某天不知什么原因丢失了。
我这人甚少购置衣物,往往穿上一件就有了感情,不穿到破烂不罢休,穿烂了的也常常存着,不舍得丢掉那一份附着的情感记忆。差不多也是那个时期买的一件灰色速干裤,直到前两年,屁股撕裂了一大块实在无法再缝补,才舍弃,可也一直存在拥挤的衣橱里。还有一件T恤,哥哥送的,估计是假的纪梵希,从2000年左右在深圳就穿着,穿过了在清华的两年,又穿到了天津,跟那件速干裤一样,年年夏天不离身。直到婚后,在妻子的催逼下,才把领子已不成样子的T恤脱下,依旧不舍得丢弃,存在凌乱的衣橱里。
以我这样念旧的性格,那件衬衣可想而知让我耿耿于怀。不知勇子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或许也是博文吧。跟粽子一样,房门响起,门外的勇子递给我一件绿色速干衬衣,他在北京那家户外店買来的。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件衬衣后来穿过几回,但是同原先那件还是有差别,而且簇新,慢慢就搁在了衣箱里。
那些年,母亲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带着小侄女来天津看她的小儿子,然后回老家。偶尔父亲也会过来。勇子请他们吃过好几回饭。记得有几次,是在家附近的韩国烧烤自助餐厅,叫金釜山。那家餐厅红火过几年,已经歇业多年,要不是这回写这些文字,我都差不多快忘掉了。那几年,我们常在那里相聚。
这样,我父母都知道我在天津有个最好的朋友,叫刘勇。有回母亲带着小侄女去单位找我,却迷了路,也没带手机,就那么盲目地找,在路上碰到了勇子。勇子电话给我,又将他们送到出版社楼下。
很多事,很多事,有的记不起来,记起来的也写不尽,总之,勇子的情谊总让我觉得无以为报。
家里寄来特产,我总会给勇子送去些,可是他送回的东西更多,倒成了我在占便宜。
结婚后,我买了辆车,就想着这回总能给勇子有点用处了,很豪气地说,用车找我。可他统共只用过一回,应该是老家来人了,要去人人乐吃饭。因为正是晚高峰,人流车流拥挤,再加上车技生疏,我送大家过去的路上满头大汗,举止失措。大概是看到这个样子,勇子再没提过用车的事。现在想,他其实就是不想麻烦朋友。
勇子父母身体不好,常常住院。我跟他说,用得着的地方,一定随时说。我不过是个嘴炮,勇子一次也没提过要帮忙的事,也从未要我分担过什么。
我就是这样一个消耗朋友,却从未反哺的人,谁做了我的朋友就倒了大霉。
2021年6月28日周一记
确认勇子走了那晚,又去按摩了。不去按摩,怎么消磨一晚上的漫长时间?
妻子说,回家喝酒,睡一晚吧。
哪里喝得下?
周五下班去了勇子家。这些年他一直住在父母家,他的新居好多年都不曾提过了。
他家在二楼,楼门楼道房门不见任何异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没敢贸然敲门打扰,只到楼下的车棚通过封闭的阳台往里望,没有任何动静。
给王欣电话,看看能不能为勇子父母姐姐做点什么。他当初买了勇子的旧居,在同一个小区。电话里他说,早不在这个小区居住了,情况也不甚明了,勇子父母或许尚不知噩耗,不好自行上门。
昨晚从东丽湖回来,又去了勇子家楼下。同周五无甚区别。
回到小区门口,买了个冰淇淋,正在吃着,妻子说买了两罐酸奶在奶站,让我去取一下。遂又起意,去了勇子家楼下。依旧悄无人声,天黑尽了,还没有一丝灯光。
根据种种迹象,我一直认为,他可能在跟大家开一个大玩笑,或许他正躲在窗后坏笑。
可是,他应该看到我了,就忍心不漏出一丝端倪?
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跟勇子喝一杯。于是去了超市,买了一罐青岛原浆。我这样小气的人,从来买的都是最廉价的啤酒。这回奢侈一次。青岛原浆,去年在海阳跟余耕兄和彦欣兄打球时喝过,很不错,也让勇子尝尝。买了一包臭豆腐,勇子大约会喜欢这重口味;两个鸡脖,去年在零食店买到,口味很好,疏忽了,没给勇子推荐;一包狗屁果仁,天津特产,佐酒标配。想再给他买个西瓜,拿不了了,下回吧。
回到家,洗干净两个杯子,斟满。再给勇子端来一个小碗,将吃食放进去。在凌乱的桌旁摆上小小的板凳。电视里放着张楚兄推荐的《隐秘而伟大》。我们无声地默默碰杯。他杯里的酒不见减少。或许是害羞吧,等你无人注意时再喝,给你留在杯里。
其实他原本不喝酒的,我也不能喝。酒不太好喝,以后碰到好酒,一定记得我的好兄弟。
不知道酒劲这么大,我比预想中还要快地跟以往一样,面红耳赤,手脚也不听使唤。切了一个甜瓜,四瓣,两瓣给勇子,两瓣我吃下。瓜也不太熟,只能凑合。
实在坐不住了,喝了些冰水,上床。这一晚不安宁。小区里一早就是哭丧的声音,哪家在出殡。
早上起来,酒、吃食、瓜,纹丝不动还在桌上。勇子没动,或许,其实他就是在开个大玩笑,本就没走。
晚上回家前,在猜不知杯中酒有没有减少。吃食肯定很难减少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勇子一直说吃不下任何东西。我期盼着酒被喝尽,那说明我们冥冥中还有联络;也期盼着纹丝不少,那说明他在跟大家恶作剧,尽管这不是他的性格。
周六中午,带孩子去吃了西贝莜面村。答应孩子很久了,从一年级刚上托管,看到电梯里闭着眼点菜的西贝的广告,她就嚷着要去吃,现在已经三年级快结束,托管也换到了另一个校区。我现在明白了,要做什么就赶紧去做,不要无所事事地一直去等。
吃东西时,忽然想起,勇子其实也很喜欢美食。他喜欢请人吃饭,多是请新入职的同事。新同事大多收入微薄,手头拮据,请吃饭帮大家填饱肚子,也能补些营养,不像现在,更多的是应酬。
那时候多去的是出版大厦后头街里的小黑,发票还常常刮出奖来。五大道还有一家华竹,也是勇子带着去吃的。他喜欢河边的一家新疆大盘鸡。还吃过土大力,和其他韩国烤肉店。后来,他搬了新居,新居楼下有一个颇为红火的韩国烤肉店,炸的红薯条非常独特。还有很多地方,说不完,有的也一时记不起名字了。小黑关门很久了,他新居楼下也早就焕然一新,那家韩国餐馆应该早就没了。河边的新疆大盘鸡,支撑了很多年,现在不知还有没有。华竹最近妻子提到过,说是去吃一次。刚刚搜了一下,还在。
一度我们频繁地聚餐,我们俩,或者更多人,都不喝酒,他不善饮,我有隐疾。即便偶尔兴至,不过两人叫一瓶冰镇啤酒,一人一杯而已。更多的是一瓶大可乐、大雪碧,或者大果粒橙。
结账的,一般都是勇子,有时是芳姐。
周六下午打了场篮球,其实没什么情绪,可是漫长的时间怎么度过?
打球的间隙,我总是在想,除了为去西藏锻炼了一年,我们俩再没有一起锻炼过。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硬拉着他一起锻炼,哪怕被他说把自己的喜好强制安利给别人。当初为什么没有呢?我这么一个坚持锻炼的人,为什么当初就没强制拉上他呢?
周日上午,看了场NBA球赛,同样的,漫长的时光不知怎么去打发。勇子不喜欢篮球,说是看不懂。他最喜欢的应该是天津女排,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女排给天津带来了无数荣耀。他也会看看足球。
周日下午,实在睡不下去了,就打开了好久不玩的双升,注册了个账号进去。这些年不玩牌了,是因为应该奋起了,玩牌弄得人太累,也耗时间。可心空,总要做些事。朋友圈满眼的欢乐和人情往来,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当年我们几乎天天中午在家文屋里玩牌。此刻,时间实在难以打发,就当纪念勇子了。牌打得也索然无味。
多少年没有这样长的难耐的时间,要想办法去打发了。如果有,那大概还是孩子的时候。乡下的孩子,还没有什么电视的年代,没有娱乐,就连书都没得看,每天一睁眼就要想办法打发时光,每一秒都那么难挨。后来,娱乐的东西越来越多,占据越来越多的时间精力,只恨没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那么多眼睛,一一玩个够。
忽然之间,那些永远玩不过来的东西,黯然失色,再也没有打发此刻时光的良药。写写文字吧,就当纪念勇子,可是真的累,心累,笔記本带回家了,没打开过。
今天,酒后的今天,天气突然放晴,心好像终于能放下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几天,这几句诗不断浮现,看到朋友圈里的欢乐,实在是受不了。细细想来,我自己何尝不也是那个他人。相信很快,这份伤心就消散了,就连关于勇子的影子也会淡到无。
我本来就是个健忘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和往事。
歌
勇子是一个藏书癖,是一个极度敬业者,但绝不是书呆子、老古董,而是一个有趣的人,视野也很开阔。比如我们做的《小说月报·新小说》杂志,很多人对这些新类型的作品接受不了。他也有很多充满烟火味的爱好。
勇子喜欢唱歌。有几年,聚完餐,我们也会去KTV。
勇子最喜欢唱的大概就是罗文的《尘缘》、刘欢的《情怨》。他也经常会唱一些新歌,比如《无与伦比的美丽》《残酷月光》都是初次听他唱到的。
有一天上班,勇子匆匆走进我的办公室,在电脑里强行搜索了一首歌,说很好听,是他在来的路上坐出租车时听到的。那是南合文斗的《让泪化作相思雨》。
“这是一片很寂寞的天/下着有些伤心的雨/这是一个很在乎的我/和一个无所谓的结局……”
歌声清亮,这首歌曾经支撑着我去追寻过一段荒唐而无望的感情。其实,我们都没唱过。奇怪的是,这段日子,天津阴雨不断,仿佛是为纪念一个人。直至今天才放晴,宛如心情。
在西藏的路上,一直听着《高原红》,后来这也成了他的必唱曲。
“许多的欢乐留在你的帐篷/初恋的琴声撩动几次雪崩/少年的我为何不懂心痛/蓦然回首已是光阴如风/离乡的行囊总是越来越重/滚滚的红尘难掩你的笑容/青藏的阳光日夜与我相拥/茫茫的雪域何处寻觅你的影踪……”
这还是我们充满了雄心,还觉得年轻时的歌。如今已何处寻觅他的影踪。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繁花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晴也无雨/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
这首典雅又孤独的歌,仿佛就是勇子风格的写照,也是我听他唱过最多的歌。
“每一次无眠/你都浮现/你驾你的小船/云里雾间/每一次危难/你都相援/……”
“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你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我若担心我不能飞/我有你的草原……”
“让我爱你然后把我抛弃/我只要出发不要目的……如果不够悲伤就无法飞翔/可没有梦想何必远方/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
几首歌,在打字这几天,一直循环听着,仿佛听的都是勇子内心的诉说,我的诉说,让我眼前浮现着过往的种种,许多歌词沉重地落在心上。
当初,只是听歌而已,从未走进过那个唱歌的人的心。
妻子最近发现一首新歌,一直在车上听。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飘转在池塘
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
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无人的空荡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
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
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
笑声中浮过几张旧模样
留在梦田里永远不散场
暖光中醒来好多话要讲
世界那么多人可是他不声不响
这首歌,好似悼别的诗,委婉而温暖。
勇子不会骑车,我们一起出去时,路途不远,往往是我骑车载他。不论是出去找书,还是买房那段时间,应该还有其他时候吧,一时记不起来了。路上我喜欢五音不全地唱歌,傻子一样。偶然看过勇子的文章,大概是在博客吧,也提到,当年在中学校园,朱也常常载他,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没心没肺地唱歌。
我搬家不久后的一天,我们约在玉泉路菜市场门口一起出发。去干什么,记不得了,应该是去图批吧。天气似乎有些阴,又拿不准,好像还有很好的阳光。菜市场门口应该拥挤嘈杂,现在回想,似乎又安闲得美好。勇子从远处走来,跨上车,我们上路,驶过高高的树荫下的菜场大门。那段时间,我刚刚会唱那几句歌,“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在/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于是,一路上不停地倒带似的来回唱。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现在看那歌词,前头竟是这四句。
每当看向窗外,無论是房间窗外,还是车窗外,我总觉得勇子处处都在,没离开过。看到他遗下的书时,吃饭时,打球时,还是想到每一帧过往的画面,他都是鲜活的,带着灿烂的笑,怎么可能离开。自他住院,到离开,没人再见过他。说是他6月17日离开,可直到23日,才有人收到消息,没一个人亲眼见过他离开。没有追悼会,没有道别,就连他的家都没一丝异样。或许是他想安静地走,不打扰任何人,可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就是在跟大家恶作剧。我没看到他从鲜活突变为陨落的哪怕任何一帧画面,也许他躲在背后,某一天养好了身体,就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给你惊喜。
就像歌里唱的,“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
理智告诉我,这似乎不太可能,可还有很多可能,现在速冻技术那么发达,说不定他已经藏在低温里,等待着医学可以解决肝癌时,再重返世界;或者,他只是被敌对势力收买了,或者要派往异国他乡做间谍,或者还有其他神秘的任务,要跟他生活的世界告别;或者,就像小唐说的,他假死去拯救地球了。那样的话,这小子就太不地道了,他应该告诉我的。
影视
勇子也喜欢观影追剧,工作、生活负担那样重,他还是挤出了时间。
当初,还没有网络平台的时候,看剧基本靠光碟。勇子借给我许多光碟,比如丁度·巴拉斯系列,可惜我的电脑播放不了。
有段时间,我特别推崇他推荐的《肖申克的救赎》《情书》。尤其是前者,他说过很多次那里面的一句台词,大约是“有一些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美丽了”。勇子也很推崇《推手》,甚至也练过一点推手的功夫,他说有家学渊源,有个远亲是太极高手。
那时我基本不追剧,勇子极力推荐过一部剧——《士兵突击》。我勉为其难看了。他说我像许三多,可我喜欢成才。两个人一个像郭靖,一个像杨过。郭靖太不真实,傻子精神我认为是用来麻醉人民的,我不信,想变得聪明些,又没有那个智商和能力。其实两人我谁也不像,或者只像两人的短处,傻而不自知,没有定性。勇子却兼有两人的长处,能力超强,为了理想又坚定执着。
当初社里组织去大连旅游,或者去威海,應该是参观甲午海战纪念馆时吧。我拥着勇子、祖向,捞着亮亮,开玩笑说,百花中兴四大名臣。玩笑转瞬即逝,祖向早早因为被冤屈,改了行;亮亮也迈出了不易的一步,赴京闯荡;我先是去了电视台,又返回出版社,现在又到了作协。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勇子。这是他唯一的工作,应该超过二十年了吧,从他北大毕业开始,无论顺时逆时,从来没离开过,甚至从未生过离开的念头。他坚定地扎根百花,咬定青山不放松。
我还记得前年,出版集团竞聘时,勇子做了一个文采斐然、口齿留芳的演讲,然后众望所归地竞聘成功。他演讲的最后,有一句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语成谶,谁能逆料。
6月29日周二记
昨日的阳光灿烂没有一丝征兆地消失了,阴霾如鬼蜮。
建党百周年,到处都是欢乐的庆典,我无法融进去,只是躲着,明天终究要躲不开了。
其实,看到人也还是能笑的,也没那么格格不入,只是心里会不舒服。
昨晚一身大汗地顶开十多年未动的小屋的床垫,翻出了床柜里保存的那些年的纸书箱。有一个两箱装的大纸箱,写着收件人刘勇,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么大部头的书了。《二十四史》缩印本也是两箱,可箱子还不到这纸箱的一半。究竟是哪套书,终究会想起的。
找到了《资治通鉴》的纸箱。这是当年勇子硬派给我的一套书,他极为推崇。应该是出了精装版,就把他的简装版折价给了我。我将书放在了书架的最角落,想着等翻完十三经、前四史后再读。十多年了,十三经尚未翻完,按原计划,不知何年才能读到它。
要干什么,就抓紧干,不要去等,时间也许在某一天就会塌陷。人生无常,勇子用他的生命在告诫我。
今天将书带到了办公室,展卷开读。
读完不知何年何月,总是要读,就当纪念。
昨晚还想去勇子家探看一下,可是背着孩子的书包,忽然就感觉虚弱,于是买了半个西瓜拎回家。
切了一块西瓜放到茶几上给勇子。前一晚的啤酒、小吃他都没动,想来就不是害羞了,或许他真的躲在恶作剧后,根本没事。
妻子把那块西瓜吃了。我有些恼怒,却什么都没说,又切了一块,放到原位。
妻子大约看出了我的情绪,没说什么。难得的,这两天她对我的隐忍。她大约不清楚情况,我也不想对她讲。
有时候,我会打开心扉,把人说到烦;有时候,我也跟勇子一样,一言不发,不想发。他要是能跟朋友,就像朋友跟他一样,敞开心扉,或许一切也就不一样了。
6月30日周三记
天气又放晴,阳光灿烂。
昨晚又去了勇子家,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家中没有一点光线,好像没有人住。
他父母或许不在这里住了。
单位今天庆建党百年,一身大红衣服,渲染欢乐的气氛。环境真的能感染人,身陷其中,好像就放掉了很多情绪。
傍晚青姐发来一张勇子的照片,那还是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胖乎乎的温润的模样,还没有被任何病痛折磨过,也不见一丝沧桑。
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话。提到得知勇子走了那天的情况,多少人痛哭流涕。也说起多少人之前都有强烈的感应,回看差不多就是勇子离开的那几天的事。
我跟青姐说,到现在我还没哭过,不相信,不相信,那些活生生的画面还在眼前,怎么可能画面里的人不见了,也许果真,他在跟我们开个大玩笑,在恶作剧,不定什么时间就好端端地出现了。
细想,得知勇子走了的消息,我的心情竟然不是悲恸,而是不甘,真不甘心啊。
我请青姐帮忙跟车姐说,一旦勇子的姐姐到社里办后续事宜,一定通知我。勇子的姐姐应该还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没有走出,联系不上。我也许不能为他的父母家人做些什么,至少还能帮他收拾、整理书。他留在出版社的庞大的书山总要运走。我有一膀子力气,也有车,装箱搬楼上,整理,都能做。一旦他的家人不想留下这些书,大家再一起想办法,怎么妥为安排,让更多的人,在更长的时间里记住他。
青姐说,高为老师为勇子写了一篇文章;魏志强老师也在朋友圈里发了感慨,尽管在他同勇子接触的最后时间里,他们很可能已经反目绝交了。
我提到当初美编室主任魏钧泉去世时的事。勇子跟他其实没有多大交情,可是在追悼会时,勇子竟在围绕遗体送别那一刻,泪流满面。而他竟然不给大家一个送别流泪的机会。
青姐说,当初薛炎文社长也为魏钧泉老师写过悼念文章。
既然勇子没给大家送别悼念的机会,出版社也遵照勇子和家人的意愿,不举行任何悼念活动,那我们自己想办法悼念吧。也跟青姐相约,大家都写写关于勇子的文字,你一段,我一段,他还能在更长的一段时间活在文字里。
不知为何,这几天,这些文字,写得总是那么累,那么艰难。有些东西,似乎是在潜意识里要去回避,好似怕累,可隐隐约约的,又是不敢去碰触。
跟青姐立约后,忽然觉得责任重起来,无论如何,要把这文字完成。
《新小说》的来龙去脉
《新小说》是一本刊物,全名叫《小说月报·新小说》。要还原整个过程实属不可能了,而且投入的心血太多,很多细节不敢留在记忆里。
人总是这样,很容易把不愉快的记忆过滤掉,所以记忆往往是断章取义,总有歪曲之嫌。
1. 找到博客
得知勇子离开的消息的第二天,为确定某个时间点,在百度里搜索一本书,竟然搜出了一个博客——“赤发鬼的博客”。这是我跟勇子一起开的做书的博客,赤发鬼刘唐,取的是我们俩的姓。
然后想起来,还有一个“新小说的博客”。
然后忽然想看看勇子的博客,竟然想不起来了。
难道勇子没有博客?或者当初我竟未关注他的博客?我记得应该是有的啊。一时间惊慌失措。很多事,很多人,我或者遗忘了,或者没留下记录,总想着到时问勇子好了,他都记着。可他没了,我还能问谁?其实很想把他的消息通知一个人,可是我早已没了联系方式,勇子那里有,总想着哪天要联络,找他就好了。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我一定会关注勇子的博客的,如果他有。他怎会没有?
惊慌地在关注栏里找,终于找到了——“一屋子的书”。多久没提这个博客名了,真的忘掉了,但是,我知道这一定是勇子的博客。
点开来,博客名已经变成“刘勇pku”,我应该也是见过的。博客最后一篇是2014年2月24日,《编词典的人——写于〈相声大词典〉加印前》。里头的苦累,他曾散碎提到过,我却未认真留心。这事留到后头去说。
2. 传奇
说起这本刊物一起创编的渊源,还要从2006年11月22日说起。很多细节都是在勇子的博客里找到的。那天后来定名为《古诗词讲坛》的那本书选题通过了,我们在小黑饭馆庆贺,也算是我们正式合作编书事业的肇始。
那天是阴历小雪节气。
此前我提出了许多令我欣喜若狂的选题,但无一例外,尽数被毙。我想我的命数里是带着晦气的,这个选题就怂恿勇子来报了。
似乎也印证了我的晦气,竟然就很顺利地通过了。
我想我是很兴奋的。我们都不喝酒,喝的粗茶。
记得勇子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找他一起合作编书。
我回答他,你稿子看得好。
当时他说,就为了这啊。
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我想他大概不甚愉快。
我一直认为这是我提出“新小说”选题的策划时的问答,从勇子的博客里,才看出来,原来更早,竟在第一本合作的书之前。而在那之前,我竟然策划过那么多让我自嗨的选题,而这段问话是在策划某套丛书时。
勇子是这样记录的:“唐兄曾经还想过一套丛书,并把他的策划拿给我看。我开玩笑地问他,为什么会选我做合作者,本来已经准备好承受一个不着调的理由,他说,因为你看稿子比较细,做书还是要看重质量的。这个回答令我动容。”
此刻读到时,我也动容,原来我没说错话。而勇子的才华当然不仅仅是校对,那不過是末技罢了。
那晚,我们心里无疑是激动难抑的,充满了对未来激动人心的前景的憧憬和野心。我在日记里记着:
多年以后,也许会有一个埋首书斋的人,提起笔来写下:公元2006年11月22日,气温骤降的津城,那两位出版史上的传奇编辑,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本书。他们的传奇生涯,就在平静无波的日子里,展开了……
勇子记在博客里的是:
在MSN上,我们“厚颜无耻”地畅想,以后会怎样。
我说,我要为社里赚下一个大大的房产。毕竟建社快五十年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不是件令人骄傲的事。
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别人做不到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
我隐隐约约记得似乎还有MSN这个东西,连什么样子都忘记了,遥远得像一场梦。
勇子还记着:
理想,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不论大小,都值得我感动。可年轻的热情,却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唐兄说,如果做书证明他不适合这一行,他就会放弃。这样的话,很令我失望,我并不认为两三年内能证明什么,我也不希望那片心火就这么熄灭,我说,不管以后怎样,你是离开还是留下,有没有热情,我们还是要做几本书努力一下。
今天不就是一个开始吗?
我负了勇子,他却无论如何艰难都在一往无前。
勇子这篇博客最后一句是:
其实,结局绝不难想象,一事无成的可能大概是百分之百。但毕竟一起铆着劲努力过,今后纵是千山万水,也不枉了。
勇子在博客里记述《新小说》以“传奇”二字为题。传奇往往都是起时奇崛,却难以成真吧。
3. 《新小说》第一期出炉
从第一本书开始,或者在这本书开始之前,我跟勇子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扩张视野,约见作者了。往往我一个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勇子就要跟我一起做很多细致的准备工作。当时创意的一个个选题或者难以成形,或者难以通过,多未成就。
那段时间应该见过不少人,大多记不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是江南。我因为看过他的《天王本生》,惊为天人,又加他是勇子的校友,后来怎么联系上的,实在记不清了。那时候,九州尚未分家。当然,后来也发现《天王本生》在江南作品里还属不入流。同江南前后见过很多面,甚至包括他们分裂后又同时在完美共事那段时间,以及后来《幻想1+1》难以为继时。也在天津见过,南开或者天大附近的一个书吧,那晚正好得了票,看了场CBA的比赛。
从西藏回来后,写检查的事很快消散。西藏之行的洗礼,让我要么抛掉一切去流浪,要么就激情飞扬地做些事,在离开人世时不会遗憾的事,至少我尝试过了的事。于是,我跟勇子策划了这个“新小说”刊物。
新小说的含义是指《小说月报》选载范围之外的所有类型的小说,比如奇幻、武侠、推理、悬疑、科幻、青春,等等。《小说月报》是百花的镇社之宝,《新小说》也是对比而言。
我们跟副总编刘雁先行沟通,后来就开始进行市场调研,购买了大量类型小说刊物,做了详细的策划案。具体日子难以细究了,至少不晚于2007年9月14日,这是策划案文件的最后保存时间。
当时我跟勇子一边满市的街边报亭一家家找,看有没有这类刊物;一边在网上搜索,找到了就联系邮寄。当时刊物有几十种,如今多数都被雨打风吹去。每一种刊物进行装帧开本登记,标明类型,长中短篇各自的篇目数量、字数,估算发行数量。总算做完准备工作,由我来撰写策划案,勇子推进。我始终仍不迷信地坚信,我推上去的选题,必然无法通过。
在忐忑中终于得到了回音,选题通过了,以《小说月报》增刊的方式出版发行。要求年底前就出一期,算来不过就剩两个来月的时间了,对一个成熟的刊物来说,已是仓促得可以,何况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东西。
我们俩将刊物分开来阅读。还要在网上和纸质书里浏览相关的小说,我们的野心是,绝不漏过一篇佳作。这样工作量就极大了。
那时候“榕树下”“天涯论坛”等都还在,不过恰是转型期,那些大神级作者纷纷转战纸质书刊市场。“起点”刚刚起来,记得在一次书市上,看到了起点的推广案,里头的小说动辄点击量上千万。那时是初始,还没上亿点击的,但已让人惊诧了。惊诧的缘由更多是我以为有几千万人从头至尾看过。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个文字游戏。印象深刻的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唐家三少,一个是烟雨江南。
也买来唐家三少的作品来看,其水平实在出离惊诧了,中小学生自嗨的作品,怎么会暴得大名。更为意外的是,数年后,我很推崇的江南竟然跟他比邻而居,成了文友。当然,那时候“起点”出来的作者已经成了富豪排行榜里的新贵了。
我因为编辑室要求,不得在上班时间弄这本刊物,无法,只能晚上回家看。可也因为这禁令,室里的工作更是得加意去做,格外用心。于是,晚上疲惫地回家,先睡一觉,大约九点来钟起床,开始看,看到凌晨三四点,强迫自己睡下。早上,还要按时到社。出版社其实对早上到社時间要求不严,知道很多稿子要晚上才能静下来看。可因为这本新刊物,我倒不得不九点来钟就到办公室了。弄得很累,好在还有亢奋撑着。
勇子晚上照样要看稿子,而上班时间由于我的禁令,其他的流程和琐碎环节,只能他一个人来磨。现在想想,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困难重重,何况,勇子心思那么重的人,又那么追求每一个细节的完美。有一次,在亚红那里排版,不知怎么弄得亚红一下子崩溃大哭。从博客里看到,勇子为此还内疚了许久。
我们俩经常会争吵。每天从单位步行四十来分钟到家,基本要吵半路。
后来我认识了妻子,当时还只是在谈朋友,下班约见面,恰逢我俩吵得正凶,她跟在后面吓得不敢说话。后来我跟勇子介绍她时,勇子才收住瞪得牛铃般的大眼,说怎么不早说,还跟她道了抱歉。
在往家走的路上,我们俩不言不语。妻子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她曾带给我很多困扰,这是她留给我不多的难以忘怀的温暖时刻之一。
勇子一直说他脾气不好,我却一直觉得他很温和。我一直看人不准,那段时间,是第一次领略到他的脾气。现在想想,他就是太过压抑,当抑制不住的时候,肯定会对亲近的人、不设防的人发泄出来。这可能也是他少跟朋友深交,以及恋爱的原因之一。
大概一年多的时间里,就这样在超越极限的疲劳状态中度过。
记得我们俩在开初时曾郑重地约法三章,最重要的一条是,一旦关涉巨大的正义,不惜结束刊物也要挺身而出。勇子也说过,他是个犹豫不决的人,需要有人杀伐决断,这个任务就交给我。
当年,我们都太过郑重其事了。
出第一期时,我们边读着在报亭搜罗的刊物,边不断地继续搜罗着,以各种方式。每有新刊,立刻分开,当天看完。
其实我喜欢读小说,何况是这些很少读到的类型。但是有些日子,前晚刚熬夜读完,以为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又到新货。有时候,真他妈的想哭。可是,那股亢奋,或言孤愤,刺激着我还是要读下去,不死不休。其实也就是想想,那时候,对死还没有概念。
因为太过劳累,我每天中午必须小憩一下,才能进行下午的工作。原创版编辑部有个小库房,我老实不客气地霸占了里头的沙发。每天中午十二点来钟,躺在沙发上读几篇待选的稿子,然后就是睡觉,昏天黑地地睡过去,每一觉就像死过了一场。那时候呼噜声肯定不小。《散文》和《散文·海外版》编辑部就跟这个小库房隔在一个大屋子里,鼾声应该大大惊扰了大家,可在生死疲劳间,实在是顾不上了。
新刊有许多杂事,包括一些重要的全新的东西要做,比如封面和插画,肯定不能学《小说月报》用家居照片。还要找画手,跟画手沟通。我们俩并无这方面资源,张森兄出了很大的力。当初不知张森兄的动力何在,只以为是他的兴趣。今日翻勇子的博客才发现,原来他也是憋着一口气,要社领导不要看不起年轻人。我也通过北北老师的女儿介绍了她的同学Sinddy帮忙来画插画。
那时候北北还没改笔名为林那北。我推荐过北北老师的小说《请你表扬我》给勇子,并跟他说,北北不喜欢电影的改编。浏览勇子的博客,才发现,他做了对比,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他说他是同意作者的。
Sinddy是个瘦高的孩子,那时候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瘦得让人心疼。我跟勇子在北京出差时,跟她碰过面。后来她出了国,好几年没有联络了。
封面LoGo我又请了清华时的校友小秋来设计,两版,最终选择了她不喜欢的那一版。另一版她最用心费力的,用在了卷首和读者调查表上。
第一期总算差强人意地准备完,临时需要一句推广语。我琢磨了很久,勇子也请同事们灵感激荡了许久,有很多宣传语出炉,最终还是采纳了我的想法:“新奇的小说,新奇的世界。”这是我的阅读感受,也同样希望是这本刊物带给人的阅读感受。
宣传页样张出来时,我还记得勇子把它贴在了楼道里。他是有意不去抑制张扬的心情的,那是他难得的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的时刻。
勇子以《传奇》命名的博文按标记有五篇,可无论如何找不到第三篇了,照时间逻辑推论,第三篇应该正是关于《新小说》第一期出版的。找不到了,只能参看前后的博文,有一篇博文的名字是《编辑突击》,勇子真的很喜欢《士兵突击》,在最忙亂的时候,还看了三集给自己打气,并且用“不抛弃,不放弃”做了自己MSN的签名。
我的博文里记着,应该是2007年12月28日,天津第一场雪。那几天,我们一直激动忐忑地等待着样刊的到来。
那天中午,不知因何跟哪些人聚会,我还喝了酒。难受着回到办公室时竟然就收到了样刊,难受劲瞬间消散了。
那时我跟勇子做的第一本书《古诗词讲坛:长沟流月去无声》已经出版了,新刊也出来了,一切似乎顺利起来,那是我的编辑生涯在灰暗无望了无边际的压抑后倏然而至的一缕阳光,大概也是最顺遂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想起一年前,小雪节气却无雪的那日,我跟勇子激动人心地订立合作志愿时,这一日简直就是一个绝好的回应,而且还下了雪。我喜欢有雨雪的那些不寻常的日子。
我的那篇博文里还写着: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不管你是不是有能力,便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因为你没有一个证明的机会,不管是证明有能力,还是证明没有能力。
……
(这本刊物)不管它有多少缺陷,在这深夜,我再一次翻起来,还是爱不释手。还有我的那些美好璀璨的梦想,不管实现它已经经历了多少挫折,还有多么远的历程,还要翻越多少人的偏见、误解与打压,我都将矢志不渝,决不气馁。
但愿,这野心和意志能够永远如此刻般坚定。
那时候的我们都是多么的坚定。
4. 《新小说》的结束
刊物一步步走上正轨,杂志和图书搜罗得越来越齐全,稿子选得越来越精到,画稿越来越精美,人脉也渐渐丰满起来。各项细节慢慢地改进,大体成了一个可操作的规范。
只是,还是那么累,累也渐渐成了规程,作息渐渐固定,睡这么少,久了也就麻木了。我也在想着是不是可以脱开原创版,把身份转到杂志上来。
然后就是噩耗忽至,2008年6月第三期出版后,社里决定结束这本刊物的传言甚嚣尘上了。我们还在努力挽救,总结办刊以来的收获和不足,写分析报告,寻找打开发行渠道的办法。稿子当然继续不停歇地看着。
然后就在某一天,忽然开了个总结会,把各部门的人聚到一起。根本不是总结会,成了批判大会,我们俩充分体会到人变脸的迅速,正像诗里说的“翻云覆雨”。能看出来,至少这是社长有预谋的一次行动,背后究竟有什么却不得而知。
在现场勇子摔门而去。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投入了太多心血,却被人无视的疼。我努力辩解着,眼含热泪。我根本不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会流泪的人,那一刻愤怒和委屈憋到了极限。
后来勇子被劝回来,社长抓住这点喋喋不休,理论是,要是做得对,就不应该回来,他当初怎样怎样愣……
就这么结束了。我们俩依旧不甘,于是继续读着书刊,选着稿子。不忍舍弃啊,就像舍弃自己的孩子,或者手足,那是鲜血淋漓的痛啊。
忘了是之前,还是之后,我们俩实在看不过来了,就在南大BBS里发了个招聘启事。南大就是南开大学,天津人都这样简称。我们俩自费聘人帮忙阅读筛选刊物。我还记得一次是在南大一个小饮品店里,见了几拨人,其中一个北京的女孩特别有意思,说,听说还有花钱请人看小说的好事,就来了。
多年后,我到天津卫视工作时,同事符斯芸跟我说,她老公张博认识我。我一愣,她说他那里还存有当年我们往来的邮件。原来他对类型小说有很多阅读经验,当年我们邮件往来许多,想请他帮忙。最终因为各种原因,他没能帮我们,不过他还记得,甚至找到了邮件。
最后找到了帮忙的人,看一本刊物付一本的钱。我们俩轻松了许多。之前曾找过汉华妹妹帮忙看过刊物,也曾委托过其他同事,我们俩再进行筛选。
勇子一直说他是个执拗的人,说他不太了解这类小说,可事实上,我们的选择方向基本上一致,每期至多不过一两篇会有争议,也都达成妥协,做了取舍。
选过刊出的作者有很多大名鼎鼎的,比如九州的江南、今何在、唐缺,云荒的沈璎璎,悬疑的那多,奇幻的骑桶人,科幻的长铗,武侠的碎塔等。
多年后的某一天,勇子说,你还记得这个人吗?爱尔兰U2喜欢我。我一时有点模糊,勇子说当初写过《火车,怪客,谋杀无处不在》。一说到篇名,就立刻想起来了,那篇稿子我们俩都是极为赞赏的。他说,他现在成了给《唐人街探案》编剧,专门编撰推理情节。很抱歉,我记不清是不是这部电影了,似乎应该是。而作者用的是另一个名字,我也全没记住。自从不再做新小说后,我就几乎不去碰触了,这也是记忆自动过滤痛苦经验呈现之一种。
现在翻着仅有的三本刊物,我才发现,当初我们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用力用心,就连内容也不是按照类型,或者名气来排列的,而是按照阅读感受,就像编排音乐作品一样,起伏转折,无不有内在的节奏。而且,从第三期开始,每一篇都加了按语。
我还记得阅读清样的时候,为偶尔发现一个勇子漏掉的错字而得意不已。其实,一册下来,再吹毛求疵,我能找到的错不过三两个,这是一本接近四十万字的刊物,按照现在的标准,应该是精之又精了。我们俩曾自豪地对人说,即便这本刊物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有一条,在编校质量上,无人能敌。
大概是在年底的书市,时间不太清晰了,社里开了个《小说月报》发行商的会议,讨论如何应对读者年轻化,传统文学刊物走下坡路的问题。有些发行商就提到了《新小说》,说是个很好的衔接。这其实也是我们做这本刊物的初衷之一。书市还没结束,就传来消息,让我们俩重启刊物。我们慎重商量了许久,决定作罢。
很多人不理解,现在我能理解他们的不理解。他们不理解,之前的作为伤透了我们的心。他们不能想象,我们并不是寻寻常常做一本刊物或一个选题,而是用命在做啊。
就像勇子在博文《传奇》第四篇里说的,那时候新小说还只是在第二期即将付印时:
我感到不是我在驾驭着《新小说》,而是它在牵着我向未知的领域走。我是它张着的口,为它呐喊,我是它手中的剑,为它披荆斩棘,仿佛每一页都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激情,在燃烧。
一旦心寒,岂是那么容易暖过来。
勇子还在博文里说:
《新小说》是一条河,从汩汩清泉到涓涓细流,我就像那河源的守护者,捞去牵绊的水草,搬走阻挡的石头,疏淤通渠,顺着地势,在层峦叠嶂间为它摸索着前行的方向。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它恣肆奔流的冲动,早晚有一天,它会冲破每个人的想象,冲破所有的束缚(包括我的),向着大海一往无前。到那个时候,我会站在最高的山上,望着如脱缰野马般自由的大河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所以,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舍弃的。
我们继续遴选着稿子,期望做一个“新小说”的年选。后来编撰出了选本,可是四处投递,无不碰壁。其中一个出版单位问,你们的卖点是什么?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选出最精到最佳的作品,并不是一个选本的卖点。
当时,小庄姐姐在中青社,社里对“新小说”感兴趣,大家便进行了一个松散的合作。他们出了一本叫《青红》的书,做了两年,终究没成。《新小说》到那一刻,才算真的寿终正寝。
那段時间,小窦和丽丽在中青社帮忙,大家商谈了很多次,便也熟络了。她们俩都是很有能力和个性的人,后来离开中青社,自己开网店,开得红红火火。她们也写书,在社里出版了一个“年度记忆”的系列。愧对她们的是,出了三年,因为领导变动,夭折了。后来,出《推手》时,请她们改的小说。差不多在勇子住院的同时,丽丽的父亲患了癌症,急需用钱,社里却迟迟不能支付版税,最后,也只是勉勉强强没付全。当时我已在作协,使不上力。后来跟勇子通最后一个电话时,才知道她们也找过勇子,可勇子已自顾不暇。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勇子病况竟是如此之重。现在想来也对不起她们,书出来后,过了两年她们都没催过稿费,若不是意外来临,也会放任推迟下去。
得知勇子走了的消息,小窦说不敢相信,他们还约饭来着。
度过不过几年低潮,大约在2012年、2013年,类型小说伴着影视剧的成功迅速崛起,红遍大江南北。就像勇子预计的:“早晚有一天,它会冲破每个人的想象,冲破所有的束缚(包括我的),向着大海一往无前。到那个时候,我会站在最高的山上,望着如脱缰野马般自由的大河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苦心看起来就像当初我在策划报告里说的,“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水里”,连推波助澜都算不上,不过是浩浩汤汤的洪流中一滴极不起眼,也早被遗忘的小小水花。
5. 遗绪
大概在《新小说》结束前后,应该是原创版举办的一个笔会。路上,从不晕车的我,晕得一塌糊涂,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回来后,坐什么车都晕,出租车、地铁、火车,甚至出租车坐上去就晕,都不须开动。
我一直坚持打球,那段时间,打得也是一塌糊涂。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身体垮掉了,幸亏刊物结束了,继续下去,就真把命搭上了。
我也跟勇子说过这话。勇子付出的心力比我只多不少,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有几年,社里几乎一年换一个领导,到某一任时,经张森兄的提议,曾探讨要恢复《新小说》。勇子问我的意见,我回答得模棱两可。那时候我已经对之畏若井绳,后怕不已,将之束之高阁,不碰很久了。而且,果真就像当初勇子预料的,我已经渐渐将事业的方向转到了对创作的期望上。
应该是在2010年,我代康伟杰老师参加《中篇小说选刊》的双年奖颁奖,当时徐则臣兄代表获奖作家讲话。看他在台上,我遽然一惊,他比我年纪还小,已经取得这样的成绩。而我呢,做编辑已经七年了,看起来时间不长,可是那种生死极限的强度、浓度、烈度,抵得上一个普通编辑几十年,可谓一个常人的职业生涯了。恰好那次让参加的人都写篇文章,古井出稿费。之前我写东西都是自娱,从那一刻,我决定目的转向发表。
其实之后也没写几年,中间有了孩子,打断了,2014年到了天津卫视,就搁笔了。在短短的时间里,写作几乎都是在后半夜,跟当初做《新小说》选稿的时间差不多。实在是没有时间,我是个劳碌命,每一个岗位都异常劳累。当然也分人,我自谓还是一个敬业的负责任的人,故而就分外累。勇子也是这样的人,命数有时候是自己的选择。
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那时候我已萌生去意,却也没有好的去处。
就在这段时间,勇子生了他的第一场大病。
2021年7月5日周一记
周五晚上又去了勇子家门口,发现餐厅亮起了灯。多年没来,原本昏黄的白炽灯,不知何时换成了明亮的LED灯。
在门外车棚里看了片刻,灯又熄灭了。于是上到二楼,在门外听,似乎隐约有些动静。不敢惊扰,下楼给勇子电话,依然关机;语音,仍然空响。
昨夜难眠,凌晨时终于睡去。
梦里,回到了一个大教室,大概是中学时的吧。我手里有一张纸,可能是广告纸,正要丢弃,却无风自动。难道是勇子显灵?我在心里问了下,纸又动了下。后来,才发现纸上似乎有机关,可以做成一个像生日蛋糕里的帽子。我又在纸上用铅笔涂了两笔,默念:勇子,是你,就擦去。果然,铅笔的痕迹被擦去。
我坐在左边贴墙的一排,亮亮坐在隔一个过道右边的一排。我拿纸去给亮亮看,说你看纸上还有机关,一按,就有一个LED的小白光源射出来。亮亮在纸上涂了很多铅笔痕迹,然后,尽数被擦去,连带着其他痕迹。我坐回座位,一个叫总管的,大概是学习委员之类,发了一堆卷子,说是假期作业。我抱怨了一句,这时妻子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出现,我要跟她说勇子的事,竟没得空。
放学了,我空空落落,想要走一条大家都在走的路,却无人陪伴,想要走一条特别的路,却又了无趣味。
于是在两条路间彷徨,犹疑。
编《相声大词典》时期
《新小说》结束后,我热情熄灭,按部就班地做一个期刊编辑,处境倒随着心境豁然开朗,不再困扰。勇子却像他说的一样,“不抛弃,不放弃”,继续坚定地走在路上。
大概是2010年,他开始《相声大词典》的编辑工作,对此我兴趣不大,只是偶尔听他提提。他其实是喜欢相声的,又是一个文献学的专家,自然倾注了大量心血。一个从无到有的东西,开创之功,绝不容易,又要平衡各方利益,权衡取舍大量资料,编辑工作又须异常严谨,现在想想,除了勇子,还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么漂亮地完成?毕竟是一本开创性的词典啊。
当时这个选题,勇子还申请了国家出版基金。那时候申请到国家出版基金的凤毛麟角,我不确定,在天津是不是他开了先河,成为滥觞。后来,国家出版基金渐渐泛滥,含金量与当时大不相同。
在这段时间,社里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动荡期,几乎每年换一任社长,人心浮动不安,渐渐,那些富有理想和学识的年轻人,也不得不选择阵营。作为逍遥派的我心灰气沮,再加编辑理想的破灭,不禁萌生去意。
国家出版基金是有时限的,一百多万字的词典,其中需要处理的材料更是多达数百万字,可他就在短短的不到两年时间里编纂完成了。
我一直觉得勇子是有大才的,只是没有给他一个施展的平台,他才没有获得应有的成就。可是,仔细爬梳,还是有的,《相声大词典》就是其一,虽说与他的才力、付出的心血远不能负。
勇子在博客里说:“在杭州,李侃老师说,一个编辑一生也碰不到几本这样的书。在天津,徐老师说,有几个人一辈子看完过一本词典。”
打开勇子的博客,最后一篇文章是2014年2月24日的《编词典的人——写于〈相声大词典〉加印前》,他说:
整个2012年用两个字可以形容——承受。如同裹挟在漩涡里,不能沉没,又无法上岸。每天随时都可以睡,随时都可以醒。凌晨四点起,下午四点回家小睡,然后吃晚饭,再工作到十二点,如打仗般精力充沛而又疲惫不堪。试过各种提神方法,红牛没用,启力没用,连续蹲起没用,咖啡更困,最后好像绿茶管了点用。
勇子曾经跟我说过那种生死疲劳的情形,我没当真,总认为他身体底子好,不要紧。我忽略了,我们刚从《新小说》的生死疲劳里过来,很多年我都无法恢复,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勇子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不断的煎熬。
回头想想,身体底子好,真不见得是好事,确实精力更充沛,在学业和事业上能释放更多精力,可也正因如此,承受的阈值高,过劳身体不易反映出来,反倒容易生大病,折损生命。倒不如我这样不抗折腾的人,有一点毛病就要死要活,反倒将大病消弭于无形。我也跟很多朋友叮嘱,要保重身体。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有一套叫《天子门户》的书,要参评“五个一工程”奖,自然找到勇子帮忙终校。书的部头很大,百万字,勇子前前后后校了差不多两年,为此我着急上火,哪里知道他在那样的煎熬中,还抽空校了这本大部头。这对他的健康的损坏无疑是火上浇油。
《天子门户》在近两年的时间中,做了大量工作,几乎天天开会、写材料,我的一半工作时间都耗在了上头。
一直以来,室里的自然来稿,都是我在看;那几年,几乎每届鲁院高研班我都去约稿;还跟很多作者在广泛约稿,或者相熟作者推荐来稿子。之前一直都还能勉力处理完。我有个坏毛病,也许因为自己也写东西,知道写东西的人的甘苦,故而即便开头觉得稿子一般,可一般也都要坚持读完最后一个字才决定取舍。毕竟阅读稿件的辛苦跟写作的辛苦不可同日而语,我又尤其着重发掘无名作者,总觉得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成就,雪中送炭当然远不是锦上添花能比的,故而就效率低下,遇到打扰,就很难再处理完。
为参评“五个一工程”奖,耽误了近半时间,自投稿实在没时间看了,到最后约来的稿子也处理不完,在电脑文件夹里积攒了一大堆。每有作者来问,就颇为惶恐,就手就看,可总被评奖准备的各种杂事打断。而因为看稿量大,筛选出来送二审的稿量自然也大,弄得二审也看不过来,往往一压就是好几年,催不胜催。有些作者朋友见长久没有回音,另投他处,其中有些现今已成名成家了。
对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一直颇为抱憾。那段时间,我每每午夜惊醒,想到那些压在电脑里和二审手里的稿子,便心头潮热,满心恐慌,再也无法入睡。再加上领导频繁变动,社里空气也大变,禁不住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而《天子门户》因为领导层的勾心斗角,“五个一工程”奖就连报都没报。这似乎是一个离开的最佳时机,却没有适当去处。
第一场大病
大约是2013年底或2014年初,勇子大病了一场,病了得有半年左右。
究其原因,自然与前些年超越極限的过度疲劳有关,更重要的原因是社里乱七八糟的事。
新上任的社长与副总编有宿怨,概括地说,两人曾亲密无间地“战斗”过,一旦分道扬镳,便反目成仇,仇恨且更为极端。新社长是性子很烈的女性,逼得副总编主动辞去了职务。他是勇子编辑室的原主任,又回到原来的编辑室,做了个普通编辑,勇子是现主任。这事本就尴尬,却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新社长还不解恨,要赶尽杀绝,将原主任送到库房去做工人。为此,她专门设计了一个双向选择的制度,也就是员工可以选择所在的室和室主任,室主任也可以选择员工。选择不成的员工,就交给社里自行安排。
勇子是一个秉持儒家道德思想准则的人,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新社长天天找他谈话,施加压力。
那段时间,勇子脾气从极度压抑,变得焦躁易怒,甚至极为乖张,同很多人都大吼过。我跟他讲话,讲不过三句,他必然横眉怒目,到后期整个人已处于言行失据的状态。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他说过脾气不好的话不是虚词,以前,我们编《新小说》的压力,显然还没到让他崩溃的极限。
现在想来,他的压力只能由他承担,选择只能由他来做,而且在日甚一日的逼迫下,他不得不选择。我觉得,最后他应该是承受不住了。这场大病在他即将崩溃,即将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前,让他从绝境解脱。真不知该让人庆幸,还是让人悲哀。
他在医院和家里将养了半年时间,再回到社里时,社长已经再次更换,换上的是宽厚又励精图治的勃洋社长。勇子逃过了身体与德行上的一劫,但是再见时,原本敦实的人,变得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我还记得,大概是夏天的时候,一次防空演习,或是楼上失火,出版大厦的人都来到楼下。我看到步履蹒跚的勇子坐在路边柱子上艰难喘息,头发一下稀疏下去。我不由一阵心酸。这场病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
在他生病之前,他应该已搬离新居,回到父母家居住。有一段时间,我们又一起步行回家,他背着重重的双肩背包,里头总是装着厚厚的书稿。路过卖酱牛肉的小店,他总要买一块酱牛肉带回去佐餐。
他病愈后,再走不回去了,只能每天打车。他的脾气并不见太大好转,仍是焦躁易怒。
就在這段时间,偶然的机会,郁子老师介绍我去了卫视工作。此后,我也常回社里,去的主要是月报和原创版,因为跟新工作有关。第一次回社时,请几个老同事吃饭。席间谈起了某些事,我觉得勇子的担心有些可笑,劝了他几句,他突然对我发起火来,说,你再这样,别回来了。大家都在劝解,我能感觉到,勇子虽然气得发抖,依旧压抑不住脾气,但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想想,之后很多年,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其实也预示着,他身体某些部位已经有了问题,或者压抑不住的易怒的脾气更加损伤着他身体某些部位。
最后一次出行
在卫视只待了大概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待在家中写东西;写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又回了出版社。社里新成立了影视文学部,由我来负责工作。
勇子那时候是改组后的图书中心主任和总编助理。我们的情谊再次续上。他的身体慢慢有些恢复,只是无法一起步行回家了。他的脾气好了些,但仍难以完全控制。这时候,我从当初个人对他的依赖,变成了整个部门对他的依赖,遇到问题都要问他,他也是最懂业务的人。后来继勃洋接任社长的纪欣总在朋友圈里说过,遇到不明白的事,征求意见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找勇子吧”。大家都在依赖他,尤其是编辑业务上,可见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说德高望重并不为过。
勇子作为总编助理,慢慢地总揽全局。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们室的几本书,都是最后一刻才拿到稿子,往往一两个月就得上市。如此急促的情况,在勇子胸有成竹的安排下,每次都井井有条地化险为夷。我继续我的习惯,每本书都给他署上策划,交他二审,同时,也让他把关。他把关是最令人信赖的,尤其是四封上,往往会发现过了许多人的眼仍然发现不了的问题。室里的年轻人也都敬佩亲近他,把刘老师挂在嘴边。他给年轻人起着言传身教的榜样作用,而且一如既往地帮助提携新人。
社里的大活动,比如说自勃洋时将小说月报百花奖改组的百花文学奖,每次颁奖季,勇子都跑前跑后,极为细密周到。他跟亮亮很好地搭配着,使得活动顺利举办,影响越来越大。2017年那届百花文学奖举办后,亮亮就功成身退,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老人日渐单薄,勇子依然坚守着。后来,他通过竞聘成为副总编,众望所归。他跟我说过,如果愿意离开百花,他早就可以成为副总编,但他不愿意。
今年,我调到了作协,打算专心创作。跟他说这件事时,专门请他去吃了他从未吃过但一直想吃的螺蛳粉,在鞍山道的一个街边小店里。他说,你又要走了。他应该是有些惊诧和不舍的,但又补了一句,走了也好,这回可别再回来了。
今年4月上旬,余耕兄的新书《金枝玉叶》上市,在青岛做活动。我跟勇子去了青岛。他照例背着那个重重的黑色双肩背包,里头装着厚厚的稿子,双肩背包因为承重太大,已显得破烂。在火车上,他还在看原创版的稿子。
做完活动,余耕兄晚上请吃饭。那晚,勇子喝酒极为爽快,爽快得让我惊诧。晚上,我跟勇子,还有楠楠、小马一起去海边,在夜色中的海边流连许久。然后回来时去了来时路过的一家饮品店,勇子请大家喝东西。聊天时,勇子说,工作和生活还是要分开,该工作时工作,更要享受生活。这跟他留给我的责任心过重的印象大相径庭,我发现,他的性情似乎大变,放松了不少,也通透达观了许多,尤其是不再急躁。
我记得当时我说,你是我这几年看到的状态最好的时候。
他说,是吗?
我说,是啊,我一直怕你累死。现在多好,也不急躁了。
这些年里,我跟他提过很多回容易急躁的短处。他回回都说,你不知道事情多棘手,哪能不急,除非放任不管。还记得我认为他对图书中心的小赵要求甚严,也特别易于急躁,为此,专门提过多次,他渐渐大为改观。
他说,急什么,天也塌不下来。
当着两个年轻同事的面说的话,让我一时诧异了。我竟然甚是欣慰,我这个傻子。
第二天中午的火车回天津。我们插空去了栈桥。我对去栈桥其实没什么兴趣,每到青岛必去,实无可看。
桥上有卖油条块喂海鸥的,我们买了两袋。难得地看到勇子如此有闲情逸致,不断地把油条块扔向空中,被海鸥叼走。他丢得认真,手法也越来越娴熟。
我在一旁拍着海鸥俯冲而至的照片,天蓝得耀眼,风吹动勇子的发丝。我忽然想起当年在西藏看天葬时的情形。满天的秃鹫忽然俯冲而下,叼走天葬师抛出的尸块。而勇子的样子,特别像我们走川藏线返程时,司机打开了天窗,他站起身,穿过天窗对着前路狂吼。从座位下面看上去,天空蓝得嘹亮,头发被狂风吹得如旌旗般猎猎翻滚。
在栈桥,我们俩合了几张影。
勇子说上次来已经是十三年前了,还是我们一起。
我一愣,原来这么多年他竟再未到过青岛。那一次,还是我们梦开始的时刻。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纠正他说,当年约稿应该是在2006年,已经十五年了。他一直让我羡慕的好记性,竟然也有不如我的时候。
我们俩还逗了几句,他说,以后别回出版社了,我笑说,那里有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不回去?
从青岛回来后十多天,忽然接到余耕兄的微信,说是刘勇病了。我问听谁说的,原来是在天津有一面之缘的仓土兄告诉他的。仓土兄在这次活动时结识了勇子,应该是想在百花出书,联络勇子,得知他生病了。
我一惊,怎么会?回津时情况还好好的,还说没几天要去丽江,把新一届百花奖颁奖活动事宜敲定。我赶紧打听情况,才听说他都已经把工作做了交接。我意识到,他病得不轻,因为在青岛时,他还在谈百花奖的规划,还在抓紧时间看稿子。忙打电话去问他,他也语焉不详,只说肝出了问题。妻子跟他姐姐在一个单位,就打过去问,也不知所以然。我们推测是肝癌,却不敢也不愿确认。
后来,跟小韩(韩新枝)通话,小韩说,听亚红说,刘勇特别虚弱,在青岛时,只有不远的一段路,都要打车。
听到小韩这样说,我才发现,我真是个傻子,眼睛里都看了些什么?
现在才寻思,其实是有很多征兆的,我全都一一漏過:那晚我们从海边回来,喝过饮品后,或者喝之前,路途不远,他也是打了一辆车;在栈桥时,往日他都会帮助女同事拿下行李,那天他只是背着自己的双肩背包,举手未动,在往车上装行李时,还是我帮他把双肩背包放到后备厢,我还开玩笑说,当了领导架子大了;回到天津我们一起坐地铁,在海光寺站下车,要是往日,我们就一起出站聊着天走回家了,我住得离地铁站更近,他家也不过距地铁站七八百米,可他却直接从另一个口出站打车回家了……
现在想想,他应该是虚弱得连双肩背包都背不动了,我竟然一直没有搭把手,一想起来就心疼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我自问,你果真关心过朋友吗?
记不得哪个同事说的了,他应该很早就感觉到了腰痛,痛得厉害。也就是说,在青岛时,他应该已经对身体产生了疑虑,只是社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无法喘息。以他那种极端的责任心,哪里能放得下?就一直没去医院。
他的达观,他怀旧的伤感,其实也是在某种预感下生发的。
我现在再看在青岛时的照片,他的样子确实比大病一场那次好了许多,可是有些干白的唇,显示着他的虚弱。我怎么会那么确凿地认为,他是处在这几年状态最好的时候?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这次类似于作别的出行。不幸的是,我竟然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就那么轻忽地走过这两天宝贵的相处时间。
我真是个大傻子。
这场大病
得知勇子住院的消息,我去翻了他的朋友圈。害怕耽溺其中,我平时几乎不怎么翻看朋友圈,除非偶尔极为无聊时,比如出差路上。
我们是4月11日傍晚从青岛返回天津。他在12日、13日还在转着关于工作的文章。4月16日,他说:朝阳还是很好的,不知多年以后还是否记得。
也就是说,从青岛回来没几天,他就住了院。我竟全然无知,到4月26日才听余耕兄说起。
4月27日,勇子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
4月29日,开始正式战斗。
在我的朋友圈里这是最后一条。后来看到余耕兄和亮亮发的朋友圈截图,才发现,他们的朋友圈里定格的最后一日,是5月4日,青年节。勇子发的是一张照片,应该是配的歌词字幕:“所有的苦难终于终于已到尽头。”勇子为免啰唆,有些朋友圈文章设了同事不可见,他还没来得及将我从同事的标签里移走。
想来,那时候他已经非常非常痛苦了。我却一直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有之前那次大病做经验,我坚信他一定没问题,还能生龙活虎地站到大家面前。而且从在青岛表现出来的达观,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幸福起来。
那段时间,正赶上刊物年度社会效益考核加上年检,而且被抽检了,准备各种资料,乱七八糟的事特多,我只能隔三岔五给勇子发条微信。他基本上都还能回。
彦欣兄寄了几罐上好的绿茶,我问他能不能喝,给他送过去,其实我也很想探视一下。他说正在治疗,以后再说吧。
5月25日,我给他发微信,问是不是能聊聊天。我是早上11:31分发的,他在12:59分语音打回来,又掐断了,他知道我有午休的习惯,还在替人着想。
下午2:30分,我们通话43秒,应该是被什么事情打断了。
下午3:19分,我们通话46分21秒。
勇子电话里的声音异常虚弱,我甚至一度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说话,这才意识到他病况超出预想的重。
我说想去探望他,他仍同之前说的一样,医院不允许,就连家人都不允许,还要做核酸检测,也麻烦。他说听到我的声音就想哭,要是几十拨人去探望,来一拨哭一场,他也受不了。
他说,要是这次好了,就再也不干了,干什么干!什么也没命重要,他也不缺钱。再说,这几年,做的都是些什么啊。
我知道,这几年,他做的工作同他的编辑理想越去越远,而且真的太过辛苦。
他说,幸好你调到了作协,为你高兴。
我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写作吧。
他说,现在最烦听的就是坚持两个字,说得容易,动动嘴的事。
他现在在化疗,每天要靠止痛药物才能熬下去。止痛药不一定有效,有效的也不过几天就得另换一种。现在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下午可以不疼,晚上就能睡个觉了。
我说,余耕兄提过给你捐款,我知道你经济上还可以。不过,要是真的手头不宽裕,一定跟我说,几十万我随时能拿出来。
他说,谢谢了,现在药物都国产化了,花不了多少钱。
我说,给你茶叶喝啊。
他说,连饭都吃不下,别说茶了。
我们聊了很多,大多已记不清了。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用,就连聊天也是个不会说话的蠢货,连加油打气都怕说不到位,只好倾听。倾听也不过是这几年才慢慢领会着学习来的。
最后我说,想聊天时,随时找我,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他说,那也要身体能挨得住才行。
此后,我记住了,要给他電话,一定要留出大半天时间:上午给他微信,等他打给我;而他给我电话时,一定不能被别的事情打断。我没想到,这个苛刻的要求,自以为体贴的想法,竟然使我们的通话成了绝响。
在电话挂断不久后,我拆开作家申剑老师寄来的茶叶,发现有镇痛安眠,防癌抗癌的功效,就拍了照发给他。
他说:别了,我这睡觉还打安定呢。
那段时间,年检正在紧要关头,我还等着有个大半天空闲再跟勇子聊天,就一直拖延下来,只是偶尔给他微信。徐庆平老师推荐了一个癌症术后恢复的中医专家,我发给勇子,他还有回复。那天是6月1日。
等我有了空,在6月11日下午给他微信,说聊聊,他没有回复。端午节,6月14日,给他微信,他没有回复。6月15日下午,给他微信,他没回复。
那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围坐在一个餐桌边,一群人聚会。勇子身体已经养好,恢复了壮实微胖的模样,甚至面色都养得白白嫩嫩。梦里我是欣慰的,可是醒来,想到梦都是反的,不敢说出口。
大概是16日或者17日凌晨,我在梦中不停大喊大叫,将妻子女儿都惊醒。妻子把我推醒。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了。我预感到勇子可能状况不妙,但绝没有往坏处想,只是想到,他可能病情有了大反复,说不定经历了抢救。
转天给他微信,依旧没回。6月17日那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直接给他语音,没人接听。微信也没回。于是给他电话,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
晚上妻子来接我时,我还说,刘勇会不会是因为我把他生病的事告诉了勃洋,不高兴?我竟然没有,也不敢往更坏处想。我让妻子给他姐打电话。电话也是无人接听。于是,我拟了微信给他姐发过去,也没有回。以后再也没有回过。
我跟妻子说,他应该不会有事,毕竟电话还通。这天,我有些慌了,是6月17日。
等到21日,上午11:06分,我分别给勇子微信语音和电话。语音依旧无人接听,电话却关机了。我还在找各种关机的借口。
22日,又给勇子打电话、发微信。电话依旧关机。
23日,又电话,还是关机。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姐那儿也没有回音。
23日晚上我值班。近半夜发现勃洋发来的微信,说听纪欣说刘勇6月17日走了。我不敢相信,22日我还问过福伟,社里人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
憋了一晚上,一早电勃洋,勃洋说,纪欣是听印胜说的,昨天他姐姐通知了出版社。
我依旧不信,打给朱,朱竟然也不知道。
打给薛总,他给了确认。
又打给汪主席,是不是老人儿们组织一个悼念活动?他说,想好了再通知大家。
又打给福伟,没有打通。
又跟余耕兄通了个电话。
……
这一天有不少电话、不少信息,无心,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可什么也不做,又恓惶得很,应该写些文字的,却又无力,也无从下笔。
下午,竟然窝在躺椅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晚上还去做了按摩,要不实在不知道怎么度过时间。
按摩出来时,已经很晚,看到妈妈发来的微信,说聂希卿老师去世了,去世时间跟勇子几乎差不多。我再次愣住了,这一天接到两个噩耗,都是于我有深恩的人。这个6月是怎么了?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想不明白的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竟对一切懵然不知。想起那几日的预兆,那么显明,我竟然那么蒙昧,那么蠢。
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给大家一个告别的机会,哪怕看到他从一个健康鲜活的人,变得气息奄奄,像鲜亮的叶子枯萎下来的过程,也甘心了。
我能想象,在阴暗的病房里,勇子孤独辞世的情形。尽管他理智时那么清醒,不想打扰任何人,可在那一刻,他只有一个人,或者只有姐姐陪在身边,该是多么的孤独和不甘。
回头去看,那几天我的心情,不是悲恸,而是对勇子那一刻的心疼,然后就是不甘,真是不甘啊,他多么年轻,多么好,多么有才华,却还没来得及施展。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不相信,太多事还没做
回头去想,越来越恨年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要不是被那些事绊住,怎么也不会只通过那一次电话。
我知道我只是在迁怒。我甚至迁怒勇子为什么不让大家陪伴。
然后就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觉得他在开个大玩笑。种种迹象也让人疑惑,所有人都没见到发生的一切,一切就凭空消失了?勇子住在哪家医院?遗体在哪里?怎么可能那么快?家里为什么没有一丝丧事的痕迹?唯一知情的姐姐,也无论如何联络不上。
我跟亮亮说,亮亮说不太可能吧,哪有开这种玩笑的。
我跟芳姐说,芳姐说,你只是无法接受。
我跟青姐说,青姐说,她也接受不了。我说,要是早知道这么严重,还有很多办法可想,比如人体冷冻技术。青姐说,你在写科幻小说吗?
其实,前段时间刚刚看到关于这项技术的报道,这其实也是无法可想的一个办法。也许,勇子真采取了这个办法呢?要不为什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至今仍相信他可能是在恶作剧。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哭过。
当然,无法逃避地有另一种可能,他真的去了。我不愿意相信。我仔细地思索着,拷问我自己,我的不愿意相信,不过是自私罢了,我的惶惶不可终日,其实是难以接受自己失去依赖的事实。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从内心深处对勇子有着深深的依赖,不论是生活上、事业上,还是工作上,甚至是读书学习上。那些年出行、购物、买房、寻书,等等,莫不是依赖着他。这几年也是这样,常常问他读书的问题,甚至连出书时图书封面都一定要他过目才行。这些年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以及离开出版社闯荡,总还有着一丝底气,我的最好的朋友,好兄弟,永远在背后支持着我,无论怎样落魄,实在到无路可走的境地,还有他能施以援手。他比我的亲哥哥更让我信任。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好好留存,只想着以后问勇子就好。以后,还能问谁?
我还没学会独立走自己的路,就失去了自以为永远都会在的依靠。
勇子对我的好,有些我已经永远忘记了,有些会偶然浮现,而有些一直存在心里。我没有什么可以回馈他的,只有幻想:哪一天我写出了惊世之作,一定交给勇子编辑出版,让他与有荣焉;等到他老了,脾气越来越坏,变得乖张,跟我起急,我宽容地容忍他的坏脾气……可这一切,就止在了幻想上,再没实现的可能了?
其实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
去年,余耕兄的《我是余欢水》等几本书出版,我们两个光头,老没正经地做了两场直播。勇子念叨了几次,下回他也剃光头,三个光头一起直播,肯定很有意思。我甚至跟余耕兄私下商量好了,把他挤在中间,怎么捉弄他一下。一年过去了。再没机会了。
我去作协前,小聚了一下。勇子带了瓶红酒,没喝。我竟鬼使神差地说,我拿着了。其实是天冷,恰好我有车,拎走方便。为此,妻子埋怨了我一通。可我跟勇子的关系,哪好再拎回去,好在一直想介绍他和福伟,跟负责文学馆的王岚老师和依琳认识,谈谈合作的事宜。于是就跟他约好,回头聚会的时候再喝。谁知道,年检和社会效益考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拖着,就一直没腾出时间。在青岛时还约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总算结束了,这瓶酒卻再也没机会喝了。我在上头标上勇子的名字,不再开启了,除非哪天他忽然再次出现。
有一些书,从勇子那里借来已很多年。
有一本是《李宗仁口述回忆录》。当年跟他谈起大学里的刘勇老师讲到的《晚清七十年》,读起来确实畅快。他就说这本书也很好,唐德刚确实有才。于是就翻出来,借我看。
还有两本是《陈与义年谱》和《陈与义集》。当初做《古诗词讲坛》,我特别喜欢“长沟流月去无声”那首词,还做了第一册的题名。他就借来给我,我读过,写了一篇散文。
还有两本是《苏东坡年谱》和《苏东坡佚事汇编》。他很喜欢苏东坡,我也喜欢,有段时间,我们都不满意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就想做一个满意的版本。当时我们都觉得有一个本子写得不错,刘小川的《苏轼:叙事一种》,惜乎太简。我还联络过刘小川老师,他正在做一个大系列,没有时间,我就不自量力想亲自动笔。勇子把书都找来了,之后一件接一件的事,不过草草一翻,就搁下了。
还有一本是《古兰经注》,我从卫视回出版社后,忽然想了解各大宗教的真实面目和历史,于是从勇子那里借来。其实也没时间看,总想着以后会看。
还有其他书,无法一一列举。我是一个贪书的人,却也不是赖着不还。当初去卫视时,我把放在办公室借的勇子的书还给他,惹得他发怒。我以为是他那段时间脾气差,现在回想,应该是他以为我在跟他做决断。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心安理得地一直占据着他的书,多年未还,却再也无处可还。
要送他的茶叶,也一直在看得到的地方,送不出去了。
如果有机会,还想一起再去趟西藏的。
2021年7月7日周三记
女儿返校,她的三年级结束了。
当初玩笑似的,硬给勇子安了个干爹的头衔。问女儿记得干爹的样子吗。她说不记得了,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怨她,九岁了,只是我带到单位时,跟勇子匆匆见过几次面而已。
带着她和妻子去长江道图批,以为纪念。多年过去,图批已是店铺萧条,人影寥落,许多店铺都消失了,余下的也多是做教辅书的。好在,我们最常流连的博识还在,还坚持着品位。老板还是当年那位,聊起来他已不记得那两个常常纠结犹豫到天黑下来的两个年轻人了。在老板跟朋友的电话里,我能听出他坚持下来的不易,原来这些年,实体书店已经没有补贴了。
书该备的都备了,实在无可购者,又不想随便买一本,委屈了勇子,降了他的品位,最后挑了中华书局的《全唐五代词》。博识原本有印有自家标志的袋子,因为限塑令,已不再有了。
在一家多备天津本地出版的书的店里,看到了勇子编的《相声史话》,还有另一本他编的曲艺类的书,一时记不起书名了。两本书与《在流浪与乡愁之间》放在同一个架格上。这家店当年我俩也常来看看。
跟女儿说起当年与她干爹常来这里,她听了并没什么感触。人的感情是相处才会有的。
送孩子回东丽湖,归途大雨如注。再去勇子家楼下时,已只有零星雨点。楼前看去,仍是暗无灯光。
前几日来时,曾到楼后,隐约觉得有一家可能是勇子家,又不敢确定。忽然想出一个办法,沿着他家楼下,数着步子到单元楼头,四十步,转到楼后,从头走四十步,就确认了勇子家的后身,正是那家。跟那晚一样,没开灯,有暗暗的蓝绿色的光闪动,应该是在看电视。
是勇子父母,还是躲在恶作剧后头的他呢?
“父母在,不远游”及其他杂忆
勇子的学识和品性,常让身边的人深觉可惜,都认为他最该在大学教书了,即便做编辑,也应该是在中华书局那样的出版社。后来,听过很多回他北大同学传信,老师一直念叨他,为他可惜,说他特别适合做大学老师,希望他回北大深造,一起点校古籍。
我曾问过他,他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拿《论语》的话要求自己,我觉得未免有点“儒”,这个字用我们老家话读“愚”,意思也差不多。我没有意识到,他父母年纪确实大了而身体也不佳的现实处境。这也是他背负得那么重的原因。还是勇子克己从人的性情在作祟。
勇子心思重,这是他的一大弱点。他对朋友重情重义,却拒绝友情的回馈。他尽量体谅大家的难处,能帮处多帮手,不辞辛劳。朋友有苦处,可以一夜一夜跟他倾诉而他不显一点厌烦。可轮到他自己身上,却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把大家隔离在他的苦恼之外。承受不住了,难免会在情绪上表露出来。去问他,不过三言两语,敷衍一下大家的关心,一概拒绝帮助。他说,有些事只能自己承受。而我自以为的相助之心,如今看来,并不坚定,也不过是敷衍罢了。其实,他要是对自己松快一些,不那么苛刻,或许一场大病也不会生。
父母在,不远游。可相比离开尘世,我想父母宁愿孩子远在天边。
在“父母在,不远游”后,勇子往往会追一句,若留在天津,就一定是百花。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似乎有所动摇,打算去北京追寻自己做学问的理想。可是,因为家里父母身体不佳,又打消了念头。除此之外,这么多年,他坚定不移地扎根在百花,无论顺境逆境,哪怕在极度难熬的煎迫中,甚至因之大病一场。最后,因之搭上了命。
大家公认勇子校对功底好,堪称天才。可哪有什么天才,校对首先当然是要能力到,但最重要的还是认真,极度的认真。勇子校稿子是强迫症般,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看。速度当然快不了,还要常常查资料,困难处还要多本权威书比勘,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常常熬夜。他跟我说过,他有段时间得了强迫症,看报纸,连报纸边缝里的小广告,都要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看一遍。他校出来的高质量的书稿就是这么出炉的。如果真说他有超越常人的天才,不如说是一种责任心的病态更恰切。
从校对的严谨上来看,勇子很有些老派的作风。他在某些方面,可说少年老成,但决不故步自封。他兴趣很是广泛,许多新名词、新兴事物,我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看他能敞开怀抱接受新小说,就能理解了。
当年,初识小窦和丽丽时,她们说起也写耽美文,我竟从未听闻,勇子显然是了解的。当时他们隐隐晦晦地解释,我听不分明,还以为是一种唯美的写法。多年后,耽美改编的影视频频出现,影视文学部也开始关注,我才真正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勇子在选题上也是心胸宽广的,他不仅自己常常提出新颖的选题,做了领导后也鼓励支持自己部门的同事不拘一格开发选题,甚至大大改变了百花陈旧保守的风气。
当年他曾出过一本书,叫《我的唐宋兄弟》,是一本网上已发表,用颇为年轻人的新颖语言和方法解读诗人诗词的作品。当时,发行科的马主任还开玩笑,指着书名对我说,你看,刘勇给你出了本书。恰好,那段时间我还用了唐宋做笔名,只不过少有人知。大家也都知道,我们俩是好兄弟。
小唐(他的笔名叫寸君)是后来到社的,就在图书中心。也是因为他的到来,我升格为老唐。他做的书更加新颖,更为不拘一格。若是没有勇子的支持,恐怕也会举步维艰。
多年以后的百花,渐渐回复了一些风格的多样性,也算更接近了些“百花齐放”的涵义。
勇子对同事是颇为照顾的,尤其是新同事,尤其是外地来的新同事。听说我到社前,有同事生过大病,就医住院,勇子一直照顾着;出院后,在勇子的一居室里也住了很长时间。他对我自更不必说。我一直不知他如此照顾同事的原因,看他的博客发现了这篇文章:
我判断别人的艰难,是随着他的家乡距离天津的远近而定的。远省要比近省不容易,近省要比近郊不容易,市里的人,再不容易,毕竟还有个家啊,总不能和漂泊的人比……毕业后,给同学写电邮,大多用“你在他乡还好吗”做了标题,也不管人家是真去了外地,还是回了家乡。不经意间,我把自己看成了他们的故乡。离开了我,我就帮不上了,是哭是笑,都太远了……我会尽心待我身边的朋友,陪他们一起爱上现在的故乡。
他对新同事的照顾不仅仅体现在生活上,还有工作和事业上。他本身就是对新入行编辑的垂范,也堪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典范。对新同事,若有人请教,他不厌其烦地耐心解答,且往往会让人有意外的收获。
我对编辑工作充满热情,也深觉校对功底的重要,却不知如何学习提高。勇子不光是在个别词句上给以指导,也教我方法。经常今天刚问到某个问题,他解答完后,转天又给你带本书来。看我对校对工作有发愤之意,甚至要涉足古籍,他还曾带了陈垣的《校勘学释例》给我读,说这是入门书。我负了他,看不分明,从此熄心。读书肯定是增长学问的最基本最重要的途徑,不过,选书读书本身也有门径。若有需要,他可以不厌其烦地给人开书单,从大门类,到具体书名、版本,事无巨细,均周密备至。用他的话说,读书总是好的。他的博文里有一篇是《写给大学非人文专业同学的古书书单》,详明又通达,很有帮助。
他还有一篇博文《编一本书需要参考多少本书》,里头说:
近来手头一本书进入核对引文阶段,随手录了一下自己查检的书目,计得40余种:《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资治通鉴》《全唐诗》《大唐开元礼》《唐会要》《五代会要》《唐六典》《通典》……
好在都是自己藏书,查对起来还比较方便,像《全唐文》《唐大诏令集》《册府元龟》等,懒得去买,就随他去了。
利用这些书共核对引文1200余处,其中使用最频繁的是《资治通鉴》(近400处)、《旧唐书》(近300处)、《新唐书》(100余处)……
这本书应该是《唐代宫廷史》。看到这样扎实的编校典范,敬佩之余,谁不起歆羡之情,这本身就是对年轻编辑的示范和鞭策。文艺类图书编辑或无须如此苦心孤诣,不过“取法乎上”总是好的,这是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担任副总编后,勇子用来编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的责任心太重,分管的往往又是最棘手的部门,而一些本不属于他职责范围的棘手之事,无人愿意沾惹,他也勇于承担。我的部门有些急务,也是由他出手解决。他威望高,又有才能,且对整个出版社的运转极为精熟,总能将棘手事务及时又有条理地处理好。这导致后来社里最棘手的事,都交给他去处理。蝇营狗苟,做的多不是跟编辑理想相干的有真正价值和意义的工作。
他也在编书,不能不编。有的书是他的编辑理想,有的书是非他不可。他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我跟他见面的机会甚少,难得碰上,也说不了几句话。偶尔说几句,也是很快被人打断。他的书也只能是熬夜在家编了。
我们在青岛时,他说回天津不几天还要去丽江,为新一届百花奖颁奖的事奔忙。他做的事,很多跟编辑工作干系不大,对他的消耗却很大。我能感觉出来,他喝酒渐多,酒局经历得也多了。酒多也伤肝啊,对他的生命来说,这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像勤苦的骆驼一般,轰然倒塌。
勇子一直没成家。倘若成家,他应该不会生下大病。诚然,成家也不见得就幸福,甚或是苦恼之源,可有个人吵吵闹闹也是个好事,总能转移注意力,疏解精神上的压抑。想到这点,我就恨自己对他的漠不关心。他对介绍女朋友的事颇为抵触。这些年来,我也渐渐学会点到即止,像勇子一样绅士,不强人所难,不像年轻时那样烦人地安利别人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好像学会了“己所欲,亦勿施于人”的大道理似的。其实,那不过是用心不够,是得过且过的犬儒而已。
勇子当初在这方面还是有不抗拒,甚至是积极的一面的。有几年,我通过南大BBS论坛,加入过交友群。群里经常有活动,我带勇子一起参加过。他的QQ名是“曰若稽古”,当时惹得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问来由。我也跟他交流过有没有感兴趣的,他还是喜欢活泼话多的,但从未向人表达过。那时候,汉华妹妹应该还在天津。后来我脱单后,也介绍过,其他人也介绍过,都不了了之。
后来,不知为何,这事忽然不能提了。也许是从他第一场大病后吧,或者之前。他一直说,他性情太压抑,尤其不爱说话,有时成日不发一言,所以希望找个话多的,有点生气,也不至让对方抑郁。大概是负担太重,事业上波折不断,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越来越压抑,无心也不愿拖累他人了,所以孤独至今。
我看到的是,一个做伴的人能带来的拯救;而他想的却是,给那个人带来的拖累,或许还有那么点自尊和自卑在作祟。
或许也是这自尊和自卑在作祟,我们没见到最后一面。
其实,多年后,我还是那么自私。
博客里的时光
这些日子,循环播着勇子喜欢唱的歌,还有那首我认为是悼别的歌《这世界那么多人》,不断翻着勇子的博客,原来有那么多细节我不知道,或者全数遗忘了。
我们许多来了又走的同事,比如广川、小龙,等等;勇子曾多年资助青海的贫困学生;不光是去西藏,当年青岛烟台海阳之旅,也在勇子心里留下过长久的深深的刻痕,那是我们的梦开始的地方,等等,等等。
2006-09-27:祝我生日快乐
工作以后,我没想到能碰到我的“同胞妹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就因为我是十二点出生的,她是一点出生的,所以我成了“同胞哥哥”。不光如此,连姓氏血型也一样,籍贯都是河北。巧得我都不能不佩服了。我妹妹有股子男孩子的冲劲,而且非常好学,这一年读了数本文学史、中国史,现在正在攻读《韩非子》,我都自叹弗如。去年社里组织去大连玩,车外是细雨蒙蒙,车里我妹妹低着头发短信,这一情景至今印在脑海里,忘不掉。
这刻我才想起来,他跟汉华妹妹生日在一起。
2006-10-17:嘘!考试啦……
这个周六是职业资格考试的日子,和我一起跑步的唐兄打早就开始嘀咕了,我骂道,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身经百战,区区考试能奈我何!
……
现在回首高考复习的日子,真是一段诗意的栖居。
平日里自然是上课下课自习复习看书做题,到了周末,也还是到学校来,这时候没有老师家长的管束,什么都由着自己,看书看累了就和一二同学聊天,中午随便买一些吃的聚餐,就是那时候吃到了生平最好吃的炒面。
还有一个令我心仪的女孩子也来学校复习。一次,我走进教室,看到她随意地将自己平日垂散的长发盘了起来,伴着午后的阳光,灿烂无比,十年的尘埃都无法模糊那一刻的美丽。
我一直怀疑他心里住着一个女孩,曾给他美好的憧憬。果真有,只是她是谁?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知她还记不记得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2006-10-24:抑郁
入夏以来心情低落,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相信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是可以走出这一低谷的。我选择跑步,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虽然占用了很多时间,工作也没有进展,可我想,将来一旦恢复正常,还落了个好身体,不是一举两得吗?现在每天下班后的运动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如果有一两天没去锻炼,反倒显得有些失落了。
原来一起跑步这件事,对他也是有治愈效果的。
2006-12-06:珍惜
唐兄有个非常奇异的理论,自打我第一次和他商量去西藏开始,他就认为在那里肯定要遇到什么危险,于是从入藏的第一刻起就该买一把藏刀,而且随时做好与坏人搏斗的准备。为了这些远隔万里的假想敌,每天跑完步,还要练拳,我这样的好脾气自然也就成了好靶子,替那些坏人先挨了不少攻击。
唐兄看似对拳法非常在行,我问他有没有实战经验,他往往避而不答,看来,也不过是和熟人过招了。现在这个熟人自然就是不才。的确不才。他扛我,他说这样我在半空中就使不上劲了。可他显然忽略了我的重量,我即便不使劲,他也举不起来。举不起来的结果,就是由扛法变成了摔法,我被拽在了地上。三个小时后,我在敲这些文字的时候,左半边已经挨不得椅子了。
我真同情那些没影的坏人,如果现在去西藏,我肯定要通知西藏公安局,把唐兄逮起来,免得给当地治安惹事。
可真跟他生不了气,你很严肃地指责他的时候,他也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就想乐。然后就只能讨论一下,是不是又该去小黑吃个麻酱油麦菜,或者换韩国馆子开个洋荤,来碗石锅拌饭。
这天其实是得知获校对奖的那天,勇子感叹获奖的五人,已去其二。这篇博文最后一段话是:
平日里和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我时常不经意地想到未来和他们分别的样子,便很珍惜眼前。他们是伴着你走过一天,一月,一年,一生的人,怎能不珍惜呢?如果这也算是伤感的话,那我想,是值得的。
看勇子的博客,竟然畅快了许多,偶尔竟还能笑出声来,往事如在眼前,如发生在昨天,勇子好像还在身边,不曾离开。原来那些年我不光是带给他拖累,也带给过他欢乐。他也曾有过许多凡人简单烟火的快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苦行僧一般。
盖棺论定
古人喜欢盖棺论定,若总结勇子短短的,还来不及展开抱负的一生,我大概有这么几句话:在品行上,德才兼備,厚仁重义,尽忠尽孝;在学问上,渊博精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在工作上,真真做到了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生何必要那样十全十美?
其实,哪里能十全十美,老话说:智者无忧,勇者无惧,仁者无敌。勇子像他的名字,勇而无惧,勇于任事,勇往直前。又因着仁字,多能成事。也因此,将庞杂的事务揽于一身,不知死活。
他是勇仁兼具,却不智。
2021年7月12日周一记
下了一夜的雨,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最近这些日子常常这样。很多年没有这样了,我曾以为我终于克服了失眠的顽疾。
今天本来是勇子表姐来搬书的日子,据青姐说,很多同事都要来帮忙。可大雨狂风,误了预定的行程。
勇子走后,就风雨不断,好像是他的不甘,又好像是活着的人的悲伤。
2021年7月15日周四记
前天上午,依旧大雨如注。雨小后,勇子表姐还是来了出版社。表姐跟勇子母亲很像。留了联系方式,希望等勇子家人情绪平稳后,见个面,看能做些什么。
还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要做的。比如,天津和異地的朋友很多有追思的想法;给勇子出一本书,他是那样爱书的一个人,而且他就能长久存活在书的文字里,而不是残缺不全地存在人的并不牢靠的记忆里;他那数万册藏书怎么妥善安置?保留在他的房子里最好,如果不是,应该找个好的去处……
当然,一切都要征得勇子家人同意。
表姐带了袋子,收拾了勇子的贴身物品。还有很多吃食,杯子里的茶叶和咖啡未及倒掉,好像匆匆就会回来,可多已过期和发霉了。
在雨后杂乱的街道上送表姐回去。勇子父亲还不知情,只得送表姐回她自己家。
车姐开车。回来的路上,聊了很多。差不多《新小说》结束后,勇子跟车姐几乎天天中午一起吃饭,他们很亲近。车姐说勇子最后是在自己新房里走的。应该是有预感了,而因为疫情原因,家人无法到医院,只好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
勇子没有撒谎,医院确实进不去。可他回了家中,应该就在16日,给他微信为什么不让我过去呢?或者,他的状况已经看不了手机了?
这两天在给勇子收拾遗物,主要就是书。孙亮一直在跟我一起收拾。青姐、刘昕、冠融也帮了不少,还有很多同事要来帮忙,因为还要分类,只好婉拒了。我收拾的主要是勇子办公室的书和物品,计68箱。图书中心的书由图书中心的同事在收拾,只多不少,放在单位的书约有四五千册。
大量的书快递送来还没拆封,其他一些快递物品也没打开过,这两年能看出来,他有多忙碌。还有许多吃食,其中还有星巴克买的点心,竟然没来得及吃,能想象他在的时候和离开的时候有多匆忙。
很多书他都买重了。有的书是不同版本,尚可理解。而《嫌疑人X的献身》竟然前后发现至少有五六本,同样的版本。他是断断不会忘记自己买过的,因为很多年前他就有这本书了,倍加推崇,妻子过生日时,他送的礼物就是这本书,而我看的也是他送的那本书。我猜想,他是要送人的,只是送谁,却猜不到了,可能也永远无法送出了。有的书就是一模一样,一个快递包里送来,说明他下单时就是买了多本,究竟什么原因也许再也无法追索。编辑中级考试的书,他竟一直在买,而他中级考试过了十七八年了。这也成了谜。
在整理小库房里的书时,竟然发现作者署名刘勇的书,我一直遗憾他没有留下文字作品,确认不是重名后,心头大喜,就留了下来。编新书时也能用到。晚上给小唐电话,问他知不知晓这本书的事。他说隐约听过,好像当初有个软件可将朋友圈编辑成图书,勇子就自己印了出来。我略觉遗憾时,小唐的一句话让我意识到其意义,书出来后,那个微信号就被封了。
放下电话后,才想起来,中午跟家文吃饭,说起勇子朋友圈最后的话,家文说,刘勇把他屏蔽了,他是在勇子同学胡少卿的文章里看到的。原来勇子并未屏蔽家文,只是家文保存的还是当初那个被封的号。那个号也一直存在我的微信里,常常会模糊,究竟哪个是在用的。
中间跟小唐商量,决定建一个“刘勇的朋友”群。大家可以互通消息,无论是未来以什么形式追思,还是大家写悼念文章,以及收集勇子有价值的资料出书。
图书中心发现了勇子保存的我们的照片,小唐拿给我,有两张是亮亮的,让我转交。
发现两本禁书,就跟照片和他写的书一起带走了。我不希望一旦捐献时,它们被粗人毁掉。
晚上回家,很是疲累,翻看了照片,就有气无力地休息。
照片中很多场景都忘掉了,有一张是我们俩跟曾永臣老师的合影。
能记起来的场景,就是我们俩那次青岛、海阳、烟台之旅。照片里的勇子应该是最胖乎的时候,面庞光洁,笑意圆润而温和,好像熊猫。我早就忘了他当年的样子,他脸上没有威仪,也没有沧桑。自从2014年第一场大病后,他再也没恢复过来。而我对他现在的样子,也习以为常了。
妻子翻看着勇子的微信书,书名叫《日夜书》,封面有五个最大的字,“讲不出再见”。想起博客里的文字,每一次朋友的离开,都让他难受,所以他不想跟谁成为朋友,那是对双方的负累。再见,其实一直是他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所以,在最后时刻,他没跟任何朋友再见。
2016年5月25日17:14
我觉得一个人没了时最好的状态,就是别人把他忘了,越干净越好,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恩怨全消。
妻子翻到这页给我看。
他说得太洒脱了。
今早,到了单位,找支好笔,在那几本书扉页上郑重写下,“刘勇遗存”。不可能忘掉,也绝不让自己忘掉。
明天要把书运到勇子的新房里了。
生活也慢慢要转入正轨了。
2021年7月16日周五记
去出版社帮勇子运书。
算下来,连书带十几箱稿子还有私人物品,统共141箱。书有120多箱。最后一刻发现在图书中心一角的百花会客厅里还有一批,当年出版社把他的书放在书柜里撑门面。这批书一时难以同出版社的书分开,无法运走。
放书的房子是跟一个亲戚借的,还是毛坯,让人担心的是有漏水的风险。
搬家公司的大姐说,你这书也太多了,够开图书馆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冰山一角。勇子的新房100多平方米,书早已经堆满了,再搁不进去。而他父母家中,亦是有大量藏书。一般的中型图书馆恐怕都没有他这么多藏书,而书品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藏书比我想象的量还要大,如何妥善安置是一个需要好好琢磨的问题。
回来路上跟小唐一起乘车。说起来,这几年,他一直跟勇子走得近。他们周末也经常聚,勇子常跟他吐槽。勇子住院前后的情况,他也知悉,住院前还一起坐过,住院期间也是每周都通电话。直到6月1日之后,再没能跟勇子联络上。
我心里又有了些释然,原来这些年,勇子还是有朋友可以释放情绪的。
我一直为这么长的纪念文字如何给人读到而想办法。它当然可以只给我一个人存念,但也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记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小唐有自己的公众号。字数太长,可以分段,小唐提议。我们就这么说好了。也约好,小唐也要写一下,很多事,也只有他清楚。
小唐喜欢人家叫他的笔名“寸君”,我一直叫不来。他的公众号叫“寸君的独白”。
自由
写这些文字有许多天了。写着就好像是在对自己治愈,或者自私地说,在还欠勇子的账。我也知道这哪里够偿还,只是尽力而已。
我没想到会写这么久,这么长。建党百年的一个个活动,将时间压缩,又切得太碎。
写着写着,就忘了他已离开;写着写着,其实就慢慢把他忘了。
慢慢地,我觉得勇子渐渐走远了,我也慢慢回归到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中。就像那诗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彻头彻尾地成了那个他人,他已在我心中淡然。
那天孩子上少年宫,我和妻子在鞍山道溜达着等。妻子在买糕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打开一看,是还款通知,房贷的。猛然意识到,住的房子只剩五年就到还款截止日了。当年,只觉得二十年的时间那样漫长,漫长得就像一生一样无法想象。我眼前忽然浮现,当年那个小门小户出身,全无人生经验的年轻人,畏惧贷款的恓惶模样。勇子陪我看房的细节,隔着重重的时光,慢慢从模糊到清晰起来。朝南的房间,阳光美好得就像少年时。我听勇子说,不用担心,大不了让我姐给你收了。
孩子都那样大了,当年的多少设想渐渐被时光磨损,淡忘了,连实现的努力都没做过。
最近,爆浆大麻花正流行,味道很好,勇子不知尝过没有,竟没想起来送他尝尝。
哪里能淡然?哪里能说忘就忘?
书橱里,他借我我还未还的书还摆在那里,夜夜望着我。
那套《资治通鉴》已摆上了案头,随时提醒我抓紧时间读。
我弄丢,他又送我的绿色衬衣,还在衣橱里,等着我哪天再穿。
他送的洗衣机,尽管盖子已经坏掉,但还一直在用着。他母亲帮忙扯的窗帘一直张挂在窗后,果真像说的一样,时间越久越好看。
要送他的茶叶一直摆在茶几旁。那瓶我顺他的,说回头一起喝的红酒,还摆在柜子里,永远也不会喝了,除非他复生。
博客里的那些文章,只要看一遍,就是那些生活重现一次。
……
怎么可能忘?我写这些文字就是为了纪念,为了对抗遗忘,对抗我这衰朽的记忆力。
我的记忆力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的缘故,这些年差得一塌糊涂。在那些天,我总是时时忘记,勇子已经远去,永不再回,只觉得我们随时还能召唤,相聚。大概这样想,我能好过一些吧。
可我至今还是没有彻底灰心,我不信他就这样去了,有无数种可能,也许历尽煎熬后,他会在某一天王者归来。我的理智又在告诉我,接受现实吧。其实,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只是这世界从来不缺乏奇迹吧。
我想起来,有几天没拨勇子的电话了。拨过去,提示音从关机变成了停机,这并未让我意外。微信语音一如往昔,无人接听。看他的朋友圈,还是定格在4月29日,他说,正式开始战斗。
过了这么多天,细算一下,从得知勇子走了的那天,到今天不过二十天,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我曾经为勇子不给大家告别机会而起的怨尤早就消散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平和。
2006-07-09:自由是一种追求
单位组织旅游,购物自然是免不了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異地下午,坐在放着冷气的商店的靠椅上,看着眼前人流的熙攘。和同样疲于逛街的唐兄聊到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我说很欣赏其中的一句台词,是弗里曼在怀念老友时的一段内心独白——有一些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美丽了,当它们飞走时,你因关住它们而感到罪过的良知,会深深地替它们高兴。
这里所说的,应该是自由。唐兄说,看完后有一些伤感,一个人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身边的人都能像天空中翱翔的雄鹰,而不是关在笼子里待人饲养的鸟儿,他们将只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服从某一个具体的意志。我同样也在时刻恐惧是否做了笼子的一根栅栏,如果是,就扭断它。那个时候,我会悠然地倚倒在山坡上,望着他们自由的身影,并打心眼里为他们感到高兴,同时也会有点难过,正如弗里曼那老家伙所说的:他们不在你定会感到寂寞,可能我只是在想念朋友吧。
看勇子这篇博文,我会想起当初在西藏看天葬的那天,秃鹫含着尸块飞向高空,带着人的灵魂奔向自由。我又想起奔驰的越野车上,勇子探身出去,我从座位看上去,凛冽的风吹得他的发丝猎猎飘动,湛蓝的天空在他身后无比嘹亮。
也许就像勇子常常说的《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台词:有一些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美丽了,当它们飞走时,你因关住它们而感到罪过的良知,会深深地替它们高兴。
也许我也是那笼子的一根栅栏,勇子将它们一并扭断了。就像杨喆说的,对他来说这也算是好事,解脱了。我希望他的灵魂真的是关不住的鸟儿,获得了终极的自由。可我无法做到悠然地倚倒在山坡上,望着他自由的身影,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
“他不在你定会感到寂寞,可能我只是在想念朋友吧。”
我始终还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即便他离开我,我也不希望是以死亡的方式。
那样的话,我宁愿他没获得自由。
奇迹
有些话可能言之过早,难道你没听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这回事吗?
我说过了,那段时间,下班后,我总是要去勇子家看看,从漆黑无人,到发现灯光。
今天,我因为工作的事,周末没去郊区,忽然起意,隔了许多天,又要去勇子家看看。其实,就是看看,安静地,不敢打扰,什么也做不了。这段时间慢慢几乎彻头彻尾接受了勇子离去的事实,就不再那样执拗地去企盼奇迹了。
我在阳光中走到他家楼下。雨季连绵了许久,这样好的日头就那么大剌剌地砸下来,让人受不了。我躲进车棚里的阴影中。眼睛渐渐适应了,就连落在勇子家的阳台上的阴影里的景象都清晰起来。
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饭厅挪到阳台。那身影有点虚弱,但是一点都不瘦,还有一点微胖,不像是勇子的父亲。我眼睛不眨地盯着,心里扑通乱跳,甚至有脱力的感觉。那个身影挪到了阳台仅有的一点阳光处,不知怎的,竟显得有点鬼祟。
阳光下的那张脸清晰起来,胡须跟往常一样刮得潦草。
我从车棚里蹿出来,那身影显然一惊,往阴影里躲。他忘了,我是练过的,在他最胖的时候还摔过他,身手绝非浪得虚名。我踩着一楼封住窗户的栏杆,几下攀上二楼。二楼的窗户一时难开,我干脆穿破纱窗,跳进阳台。
你这个家伙,就知道你在恶作剧。我像往常表达热情一样,举拳捶了他肩头一下。
他跟往常一样,缩着肩,坏笑着喊:唐嵩又打同事了——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觉得该收敛一下了。
然后,我意识到了一窗的狼藉。
我怎么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又弄得自己处境尴尬。
管他呢,能怎么着?
这时,这好像永远写不完的文字,终于完成了。
也没必要再写了。
责编:周希言
作品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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