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砸
老街似被人随意丢弃的麻绳,弯弯曲曲又错落有致地卧在洛河岸边。老街不宽,三丈有余,却蜿蜒十里。街道上人群拥挤,店铺挨着店铺。远远望去,整条街就如同扭动的蛇。
老街做营生以开铺子为主。要是想在老街开间铺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老街地面金贵,没有资金撑腰拿不下铺面。老街人认熟欺生,爱逛老店铺,不太凑新店铺的热闹。老街新店铺开张,先前就有砸场子的习俗。
老街砸场子分两类。一是武砸,做武砸的人是欺行霸市的地痞混混,收取所谓“安商费”,保证你安心经商的打点。这类人是明火打劫,冲着钱财来的,你开店若没有个硬根子后腰支撑,只能花钱买平安。二是文砸,同行业界既有联手扶持,也有暗中设套,尤其是新开店铺稍有不慎就会被砸出戏码,给你编排得沸沸扬扬,生意在老街做不下去。
武砸,可以用钱摆平,文砸,暗流涌动,砸晕了你都不知道浪来自何处。
老街砸店的道行如秋季的洛河,水急漩涡深。
正午时分,老街南关热闹之地,鼓乐齐鸣,又有商铺开张,“客家茶楼”。
老街做茶叶生意的商铺不算少,经营客家茶却是第一家。这家茶铺还敢开在老街最繁华最金贵的地界,可见是来头不小。
茶楼掌柜建安,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脸阔眉浓,笑容可掬。
茶楼内已经是宾客满座,谈笑风生。老街名士贤达文人墨客来新开的店铺捧场,多半是来文砸的。
吆,这主家茶楼开张,待客的却是白开水啊。莫非主家的茶叶还没有到货,还是吝啬拮据啊。要不要先送你一担我清香茶楼雨前毛尖啊?
在座的果然发现,每人桌前的茶杯里都是白开水。
在这老街也经营了几代茶叶生意了,还没有听说“客家茶”,客家跟老街有啥牵扯啊,不会是赚眼球搞噱头吧。
有人开始发难了。
老板建安起身,拱拱手,建安诚谢各位同行贤达亲临赏光。说到河洛老街,这可是客家人的根啊。据考啊,从永嘉之乱到拓跋焘攻宋,北方人口南迁将近百万。其后哪,唐朝的安史之乱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乱,河洛地区也惨遭打击,原来的土著居民纷纷逃亡江南,衣冠人物,萃与东南。南迁的客家人保持着中原人的血统和生活习惯、文化习俗。通常说“客家人根在河洛”。鄙人在老街开设客家茶楼,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可你这待客之道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啊。茶楼开张,白开水待客,这也是老街头一份啊。
是啊,刚开张就这么小气吝啬,茶楼的生意也是兴旺不到哪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吧,哈哈哈。
老板建安依然满面笑容,不搭话,来客议论纷纷。
好茶!老街颇有威望的顾老爷子,忽然大喝一声,屋里啁哳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茶杯。
顾老爷子慢慢起身,捋着长须,眯着眼睛,喃喃说道,馥郁幽香,不张不扬,如漫步雨后柚园,清雅而天润。诸位没有闻到吗?
大家这才细细品味,果然有清爽茶香在鼻腔间游弋。
转轴拨弹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建安老板,你这是欲擒故纵啊。千呼万唤始出来,快让我们见见庐山真面目吧。
建安拱拱手,怠慢各位了。眼前的白开水,只是想让各位先清清口,漱去早餐口中沉杂,品尝客家手工花单丛茶。
一扇门打开,几位客家衣着打扮的饰茶师,端出香韵氤氲的青花瓷杯。
众人端杯品咂,赞不绝口。
建安说道,花单丛茶滋味顺滑爽口,回味甘甜,诸位如果有兴趣,不妨试试,晚饮此茶,第二天清晨口香如甘。
客家茶楼开业,文砸没有砸出名堂,反而砸出来客家茶楼的名声。
翌日,客家茶楼邻铺的马老板因为资金手急,与供货商争吵起来,两人越吵越急,差点动起粗来,推推搡搡就到了茶楼的门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有人找建安老板出面说和说和。
建安客气地将二人请进了茶楼,一壶花单丛茶散着清香。
建安也不说话,只管给气呼呼的二人沏茶。
茶过三泡,二人火气渐消,互道抱歉。
建安把钱袋子放在马老板手上,先拿去周转救急。
马老板吃惊,这怎么可以,咱俩平日也无交集友情啊。
建安憨实微笑,能同饮一壶茶的人就是值得交往的好朋友。
顾老爷子说,大家经营的都是茶叶,你们经营的是茶叶的价值,建安经营的是茶叶的品质。你们哪,文砸的把戏就此收手吧。
建安才知道,邻铺的债务纠纷也是同行文砸设的局啊。
建安惊出满脑门子细汗。
写家
老街把手艺活做得精湛的人称之为家。在老街,你字写得好,写家;你戏唱得好,唱家;你武艺练得好,练家……能被冠之为家的就是最高的赞誉了,说明你手艺活做得好,为人处世德行还高。
高德位就是老街的写家。
高德位自幼酷好书法,三岁跟着爷爷练习书写,八岁便正草隶篆四体皆能,年方二十就已经在老街成名。
时年,老街人众筹资金,重修千年古寺清凉寺。耗时两年,清凉寺修葺一新。
寺庙征集“清凉寺”题字,便在寺门口处,立有巨型空白石碑,备足笔墨。
但凡写家皆可来题字,只要题写的寺名满月无人擦去重写,即可入选。
每日,文人墨客乡绅贤达都会聚于寺庙碑前,对碑上的题字评头论足。
碑上写家所题之字,大都过不了两天就被替换。
有人请出“李半街”。
“李半街”在老街可是大名鼎鼎,老街有半条街的商铺牌匾,都出自他的手。
“李半街”提笔写下“清凉寺”后,便无人再来抹碑题字,转眼半月过去。
五月十五,高德位陪同母亲来寺庙烧香拜佛。高德位看到石碑前围了许多人,问清了缘由,也凑近了看字。他边看边自言自语,字是磅礴,少些隽永。
毛头小子竟然敢对“李半街”的字评头论足,有人揶揄地说,别光说不练啊,有本事也来两笔。
高德位年轻气盛,挽起袖子,说,也不是不可啊。
他拿起抹布,在众人惊呼声中,擦净石碑,提起毛笔,饱蘸墨汁,略微思索,笔走龙蛇,写下“清凉寺”三个字,扶着母亲离去。
有人把高德位胡闹清凉寺的事传给了“李半街”。他也很是诧异,来到寺庙石碑前,端详着石碑上的字,足足有半个时辰,留下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高德位题写的“清凉寺”被寺庙制成金匾,悬挂在山门殿上。
老街人把写家戏分成三个阶段:初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没有人要也给写。刚琢磨出些门道,迫不及待要显摆,见到熟人就主动给人家写字,先混个脸熟也很重要啊;中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有人要了才给,好歹混得小有名声,写了不能白写,可以有润格贴补家用了;高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要了也不给写,书法作品金贵了,不会轻易出手,也颇为爱惜名声。
高德位的书法在老街是哪个阶段还真不好定性。
他家境并不富裕,少年练习书法,笔墨纸砚是供给不及的,幼年练书法只能是蘸着水在石板上写字。
上了中学,他将木炭磨碎,过细箩,兑水调制墨汁。他去搜集包装纸、香烟盒、旧报纸装订成练习册。即便是在老街已经成名,依然拮据节俭。
老街人厚道,不会当面送他文房之物。他早上打开大门,门墩上经常有街坊四邻送来的笔墨砚台,从不留姓名。
高德位出名后,每年过春节,他都要在大门外,支起个书桌,义务为老街人写对联,从不间断。
老街不少的写家就是靠过节写对联,赚俩钱贴补家用。
高德位的行为,自然遭到不少写家的议论。你高德位也是老街名家了,支摊写对联与你身份不符,还不收费,这不是摆治惹同行吗?
高德位笑笑说,老街人待我厚道,逢年过节给街坊写副对联,添点福气增加点喜气。我也就写写字这点能耐,计较啥啊?
你说高德位不计较?他还真是计较。
毕伍是洛城一军政要员的儿子。他有几位富家子弟的朋友,听说高德位是老街出名的写家,便携礼来到老街,上门求字。毕伍见到高家第破落,高德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的言行渐骄横轻慢。
高德位也不言语,将要员儿子所送礼品掷至门外,转身进了里屋,不再搭理。
毕伍没求到字,灰溜溜返回洛城,向父亲告状。
他父亲说,早就听说高德位为人耿直,他给乡邻所书,历来分文不取,必是你造次骄横。
毕伍低头不再言语。
高德位六十七岁病逝。
那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年三十,还是摆出桌子,拿出笔墨为街坊四邻写对联,从白天写到黄昏。
风冷天寒,排在后面等待写春联的乡邻,看他身体虚弱,不忍打扰,便散了回家,他们把空白对联贴在大门上。
老街把空白对联叫“甜对子”,这个“甜”不是蜜糖的意思,而是清淡无味的意思。写了字的对联叫“咸对子”,意思是有了滋味。
暮色四合,天空飘下片片雪花。高德位喝了点热汤,就让儿子搀扶着,打着油布伞,挨门挨户去寻找贴了“甜对子”的人家。他一手掌灯,一手挥毫,认真地把一家一家的“甜对子”写成“咸对子”。
大年初一,看到自己家大门对联由“甜”变“咸”的乡邻,心有感激,相约来到高家府上,给高德位拜年。
高德位已经在睡梦中仙逝。
老街大雪皑皑。
作品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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