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上班前,马浩然说:“你得找个工作了。”
朱李叶正在洗碗,自来水声音很大,但她听清楚了,他每次盘算着抛妻弃子的时候,就对她提这个要求。
自从怀孕生子以来,朱李叶已经八年没有工作了,她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培养儿子马猿,现在要把她赶出家门自食其力,她顿时感到浑身虚弱。
她冲到玄关,对正在换鞋的马浩然说:“等马猿上初中后再离吧?”
三年前她就是这么挽留住他的。可是这次不行了,马浩然低头系着鞋带说:“为了孩子维持婚姻,对孩子也不公平。”
“你不想让孩子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中吗?”朱李叶皱紧眉头咧着嘴,把一张苦脸准备好,等他抬头时正好能看到。
马浩然系好鞋带直起身,并没有看向她的方向,整个早上,他都忙于躲避她的眼睛。
他对着晾衣架说:“什么叫正常?一夫一妻合作育儿是近百年才流行的制度。人类的家庭形态本来就可以各种各样,何必怕不一样呢。我从小父母就离婚,被姥姥带大,我也没觉得反常。你父母重男轻女,把你当外姓人,你也没落下心理阴影。马猿缺了我照常能活——谁离了谁都能活,也必须能活。”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每句话,都像个混蛋。”朱李叶说。
可惜马浩然不是个混蛋,她反而希望他是。
马浩然出门后,随着关门声,屋里瞬间变成一个巨大虚空冰冷的气场把她全身罩住了,为了逃避这种恐惧的感觉,朱李叶给家朵打了电话。
家朵是她姨家的表姐,认识人多,见识面广,朱李叶让她帮忙找个工作。家朵说:“在家呆够了,想出去挣钱啦?”
“是马浩然要离婚,我不得不——”朱李叶说。
“你说什么?”家朵的尖叫顿时填满了早上的虚空,“老马要跟你离婚?哎呀我去,就他那样,一个民工,外面还能有女人?”
“他外面没有女人。”朱李叶说。
“没有别的女人离什么婚?他当然不承认了,这事不堵被窝里谁也不能承认,他要是外面没有人,我的脸明天就塌!”家朵的脸里注射了进口玻尿酸,除非受到强刺激,否则不会拿自己脸发诅咒。
“我告诉你叶叶,千万别去干那抓‘小三儿’的事,咱丢不起那个人!像马浩然这种民工,能有人接手是你的福利!我早就看他不惯了,一个月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就知足了,你姐夫让他跟着去工地当销售他硬是不去。跟他离!我手里有好几个有钱的男人,你随便挑!”
关掉电话,朱李叶无奈地呆坐着,她拿什么谴责马浩然呢?道德、情怀、情操、感情、良心?在离婚事件里常用的谴责武器在马浩然这都用不上。
窗外传来卡车发动机的轰隆声,朱李叶起身,戴上口罩、耳塞和墨镜,她每天在家里都全副武装。这间被她称为“六大居”的临街房,噪音大,灰尘大,下水道气味大,汽车尾气大,楼下饭店的油烟大,对面新楼玻璃墙的光污染大,她不得不如临大敌地保护自己。
她羡慕医院病床上插管的患者,他们因器官衰弱,不得不外挂各种管子加强功能,她则相反,由于过分敏感不得不靠设备减弱感官功能。
她内分泌失调,肠胃功能失调,植物神经失调,她时刻小心地调节着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生理运作系统,提心吊胆地感受着激素分泌的细微变化。
细看朱李叶,她算得上貌美,但紧张和神经质使她的脸失去了光彩,焦虑愁苦的表情让她的美都废了。她体重不过百,却自我感觉有一千斤,走路像是在拖动身体。现在让她出去工作见人,她想对着马浩然哭喊“臣妾做不到啊”。
马浩然用铁钩子把橡胶制品从高压模具里钩出来,扔在工作台上,等待修剪。车间里充满了熟橡胶的臭气,气温四十多度,工人们只穿着大裤头,都赤着上身,因此车间大门上挂有“美女止步”的提示牌。
车间主任巡岗到马浩然面前,说:“小马,今天加个班啊,别总完成任务就收工,一方面耽误你挣奖金,另一方面,你收工后空出来的模具,其他人分抢的时候让我脑瓜子疼,这帮家伙,就为一个模具都能打出狗脑袋。”
“主任,我已经跟人事科提辞职了,就干到下个月底。”马浩然快速地用剪子修剪着橡胶制品的毛边,同时甩了一下脑袋,头上的汗水哗地一下,像大雨一样淋了主任一脸。
主任说:“哎哟,现在这什么经济形势啊,你怎么敢辞工啊?你找到更好的工作啦?”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马浩然呵呵笑。
“老婆孩儿咋整?他们在大山里能干什么呀?”
“媳妇养鸡喂鹅,儿子赶羊放牛。山里清静,媳妇嫌弃城市有噪音。”马浩然大笑着说,难以分辨是玩笑还是当真。
晚上下班回到家,朱李叶没有做饭,说她也刚进屋,她出去给马猿报补习班了。
“刘思怡她妈早就给刘思怡报了,我这都报晚了。”朱李叶说。
“有那个必要吗?杨子轩还报作文班了呢,你也跟着报?”马浩然说。
“报哇!必须的。”朱李叶让马浩然看手机里的班级微信群,“马猿的期中考试成绩今天出来了,全班第三。这样下去不行,他要考不了第一就上不了重点中学,上不了重点中学就上不了重点高中,上不了重点高中就上不了重点大学,我的孩子必须进入各级重点领域,必须成为少数精英分子。”
“他才三年级,你别这么焦虑吧。而且第三名已经够好的了,你一天到晚让他刷各个区的卷子,容易败坏他的学习兴趣,会适得其反,你可千万别给他这个压力了,我求求你了行不?”马浩然对朱李叶抱了一下拳。
“离都要离了,你还管这个干啥呀。”朱李叶讥讽道。
马浩然不说话了,屋里静下来后,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朱李叶看了看天花板,问:“你说,我每天用那么大的念力诅咒他们,他们为什么感应不到呢,还天天使劲踏地板走路。这声音无法预料、随时响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制止不了楼上的活动,就像制止不了地球转动。我明天一定要买个帐篷,就搭在床上,我要与——世——隔——绝。”
“床上搭帐篷这种情景会对马猿的心理造成不良影响,我看他现在跟你学得也有点敏感了,对一个孩子来说,成绩不是最重要的,身心健康才是。你得调整你自己了,你的神经要粗大得像个下水管子。”马浩然指了指厨房里的碗口粗的下水管子。然后坐下来,与朱李叶形成促膝谈心之势,“心静自然凉,心远地自偏,你要内心强大得,在心里修行出一个海景房来。”
“我需要一个墓景房!”朱李叶说。
“叔本华,康德,卡夫卡——”马浩然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而不是他平时跟外人说话时用的重口音方言,“他们都对噪音极其难忍。叔本华甚至说,人忍受噪音的能力与智商成反比。”
“是,我现在就靠不能忍受噪音来证明智商呢。”朱李叶自嘲。她对他偶尔出现的普通话已经习惯了。
马浩然的普通话是跟网络课堂学的,有点播音腔且富于磁性:“忽略噪音是一种学习能力,这种能力会对反复发生的噪音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应,以节省身体的能量。学习适应环境,这叫惯化学习,连蜘蛛都会,作为人类更应该会。”
“当年,你和我结婚,是因为我的房子吧?”朱李叶突然问,想结束他的教诲和普通话模式。
“你这么说有点亏心吧?”马浩然一惊,恢复了方言。
“当然,你不是为了这个老破房子本身,而是因为这房子建在了市图书馆附近,你借书方便。”
朱李叶在结婚以后才发现,马浩然竟然是读书人、思考者,用他的话,叫“爱智求真”,而且他会说标准的普通话――这简直就是一个令人难过的笑话。
白天在工厂里,马浩然操作着压力机生产着铁路用的轨枕垫,与工友们一起说粗话开俗玩笑。下了班,他看亚里士多德,休谟,马克思,陀斯妥耶夫斯基,哈耶克,爱因斯坦,总之他什么书都看,什么知识都想探索。他并没有一个展示他兴趣和爱好的书架,从前他从图书馆借,后来手机里装载了读书APP,他的阅读就变得更方便和隐秘了。他对知识的饥渴和对思考的上瘾,挤压得他对物质一无所求。
然而读书会使他举止失当,因为他的工人身份与读书思考的爱好不相匹配,尤其那些哲学和文学类的无用之书。更年轻的时候,他在家乡因为沉迷读书被众嘲,所以进城之后,他就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文化生活了。普通话更不能说了,听的人会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认为他在装腔作势。
曾经,一个跟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在他说普通话的时候,对他叫停,说:“你等等,我穿件衣服你再说话,我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
为了不令人反感,他再也不在人前说普通话了,包括在朱李叶面前也很少说,因为她也总想笑,觉得他在说普通话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个人不真实,似乎不具有正当性,从而显得尴尬。
他会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对着录音机说。朱李叶和马猿在家,如果他特别想说,就到卫生间里关上门坐在马桶上说,内容大多是书籍朗读,也有他自己对书的解读和见解,因为微博不支持发音频,他就把录好的音频变成黑屏视频的模式发到微博上,发布的时候,选择“仅自己可见”,因此他的微博没有关注者,他只是在自娱自乐。
他要求朱李叶替他保守秘密,所以连与朱李叶关系最密切的家朵也不知道民工马浩然博览群书,会说一口很有腔调的普通话,否则更得嘲笑他。
这个被朱李叶视为人间炼狱的噪音房,却是马浩然的心灵乐土,他在此沉迷于读书,忙于思考,寻求知识。他信奉“会做的不如会饿的”,以至于宁可一天不吃不喝,也不愿用太多的时间去工作加班。他天生不喜欢钱,他工作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他不跟朱李叶说他的快乐,不敢说他享受这个她活遭罪的世界。他只能窃喜,他恐怕被这个娱乐至上的消费时代所不容,他不能与时代公开对抗。
与朱李叶对所有外界声音都难以忍受相反,马浩然唯一感到不适的,是自己说话的声音,那种类似争吵的方言口音是他命定的声音,常常像是脱离他的身体,不由他控制发出来的,令他倍感陌生与奇怪。从他生下来到如今,经过漫长的三十六年,那是一种对说者和熟悉的听者都难以更改的习惯。
口音是环境的产物,是天生的无意识默化,说普通话越早越自然,越晚越难以改变,人是习惯的奴隶,在三十多年的习惯面前,人就是俘虏。
新生活从玻尿酸开始。以前朱李叶拒绝玻尿酸,家朵也不勉强,说:“也对,打完了给谁看呢,你家老马不配你打玻尿酸。”
但是现在,朱李叶要走出家门,要工作面试和相亲约会了,家朵指出,朱李叶的每一条焦虑造成的表情纹里都需要一针玻尿酸。
马浩然对女人的外貌从来不予评论,他只能对此保持沉默,但他发现打过玻尿酸的朱李叶跟家朵越来越像了。家朵生命力旺盛,气焰嚣张,如果朱李叶能渐渐活成家朵的样子,也许是件好事。生活在关键之处,挺得过去的,还得是那种不纠缠细节的彪悍人生。
星期天早上,马浩然去商场买了一件休闲西服和白衬衫,一双崭新的皮鞋,戴上平时不敢戴的黑框眼镜,又到发廊吹了一个卷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知识分子老油条。他要去会见袁大先。
他是通过袁大先公开的工作邮箱约到他的,马浩然冒充一家知名网站的节目制作人,要采访他。
袁大先是本市著名画家、民办先锋艺术学校的校长,今年五十岁,油画作品《漫长的未来》获过国际奖。他办学近二十年,全市共有四所分校,可以说是个成功的艺术家加商人,马浩然在邮件里赞誉他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少有的“儒商”。
袁大先披着一头长卷发来了,他的西装与马浩然撞了款,这也难怪,都是知识分子嘛,又都是男性,很容易品位趋同。
他们握手,落座,袁大先用眼睛四处寻找其他工作人员,没有,他只看见在这个私密的茶馆包房的地中央竖着一个架子,上面插着一只已经开始录像的手机。
“这么简单?”袁大先摊开手臂,环指房间,对马浩然的工作性质有所怀疑。
马浩然用他的普通话说:“现在网站的访谈节目都是这种形式,那些花哩胡哨的都是综艺节目,我们这是高端文化访谈,主要靠的是谈话内容和后期制作。”
“可是——”袁大先说。
“我们先从您的获奖作品《漫长的未来》谈起吧,这幅画的名子,让我想起了阿尔都塞的自传《来日方长》,而你的画风让我觉得有些像爱德华·霍珀的那种喧嚣的孤独、明亮的寂寞。”马浩然说。
阿尔都塞和爱德华·霍珀,这两个人袁大先都不知道是谁,他接不上话,面露窘迫,为了稳住自己,他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开始在自己的文化储备里搜肠刮肚。
“我其实对名利特别淡薄——”袁大先抓住一个上访谈节目百试不爽的话题,“鹪鹩一枝,鼹鼠满腹,你有再多的物质方面的东西,也只能像鹪鹩和鼹鼠一样,睡觉占一张床的位置,吃饭食一个胃的东西,多余的都不属于你。”
“人还是不一样的,”马浩然虽然认同他的观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顺着他聊,“从哲学上讲,人都有时空意识。睡觉虽然只需一张床,可是睡觉的环境却很重要,如果睡在别墅里,那就可以保证不被噪音惊扰,睡眠质量才能保证,这是空间感。吃饭体现的就是时间感,虽然只能吃一个胃的饭量,可是如果有人给你做,就比自己做更节省时间,自己就可以去专心搞创作了。”
袁大先又没词了,没词了就是没文化了,袁大先越来越不安,浑身开始冒汗,来时准备好的刚出版的书都不便拿出来了。
“你是哪儿毕业的?”袁大先一再被碾压后问。
“北大。”马浩然侃侃而谈中,插上这么一个谎言,都没觉得不妥——他现在的状态配得上一个重点高校了。这种感觉很羞耻,他既在暗中嘲笑自己,又停不下来。
访谈进行了两个小时,袁大先被马浩然的学识折服了,简直就是一个“锵锵二人行”的深度思想节目。
“这个节目什么时候播?”采访结束后袁大先问。
“下个月就能播,我到时候通知您。”马浩然起身关掉录制的手机,说:“袁校长,我们的节目对每位嘉宾收取两万元的推广费用。”
“哦——”袁大先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以为马浩然在说要支付他出场费两万元,等反应过来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推广费?谁推广谁?”
“这是我们网站的规定。XX,XXX上我们的节目都同样收费的。”马浩然说了两个全国闻名的文化人,但他明显有些结巴了。
“那不好意思,我不上你们这个节目了。”袁大先说,“你们这样做,对我的艺术是个伤害你知道吗?”
袁大先也结巴了,他们显然都对这种场面有些不适应。马浩然调整了一下呼吸,下了决心,像举起手枪似的突然举起了手机,指到了袁大先的眼前,让他看里面的视频。
袁大先接过手机,疑惑地看,那个马浩然为他准备好的视频里的人物竟然是他,是他在几年前的年会上喝多了,在餐桌上对诸位老师们说的醉话:“不管那孩子什么条件,哪怕是色盲呢,我们都要夸他们是天才,把他们比喻成梵高毕加索的灵魂附体,那帮傻X家长只知道这两个画家!不忽悠不行啊同志们,这帮家长什么梦都敢做啊,他们自己本身一个艺术细胞都没有,却死活要孩子成为那种,哎,画两笔就能卖出几百万美元的印钞机,这帮家长,必须给他们画大饼啊。人生啊,画什么也不如他妈的画大饼啊!”
袁大先“呼”地站了起来,怒视着马浩然,声音发抖:“你是谁?你哪来的这个东西?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我,上我们的节目还是需要两万元。如果不上节目,那这个‘袁校长不雅视频’就得上各大媒体了。”马浩然把手机从袁大先的手里抢回来。
“这个视频是从哪来的?”袁大先问。
“我们毕竟是个娱乐网站,我们有很多名人的这种东西,前天那个被揭发的劣迹艺人就是我们网站提供的材料。”马浩然说。
“聊什么科波菲尔海德格尔黑格尔啊,你直接拿视频敲诈我不就得了?真给文化人丢脸呐。”袁大先恢复了镇静,“跟我玩埋汰的?我要是不给你这个钱呢?我又不是演员,我又没给任何品牌代言,我怕什么!”
“可是您要办学啊,袁校长。家长们看了这些还会把孩子送来跟你学习吗,你的竞争对手能放过你吗?他们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你就会失去信誉失去生源。墙倒众人推,现在的舆论,现在网络的力量,通过人肉搜索,你其他的隐私……或许你当年与女员工的一夜情,或许还有私生子,还有财务问题……”
“两万是吧,怎么转账?”袁大先打断马浩然的话,威胁恐吓对他起作用了。
“现金。”马浩然说。
袁大先立即联系了他的财务人员,很快一个小伙子拿着两万元现金赶来了。
袁大先把钱扔到桌上,马浩然立即删除了手机上的视频。
“你不会有备份吧?”袁大先说,嘴里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马浩然摇摇头。
“按说,干你们这行的收入也不会低呀,你要这区区两万干什么?你的钱都被媳妇控制了,你要给整容脸的小蜜买个包?”袁大先出门前,支着门,回头最后侮辱马浩然。
马浩然把两万元交给朱李叶,让她给马猿报补习班,剩下的当以后的生活费用。
“你哪弄的这么多钱?”朱李叶问。
“这你就别问了。”
“我们还是夫妻,我有权问,你卖什么了?”她摸着他的腹部,“肾?肝?骨髓?血?”
马浩然被她碰痒痒了,边笑边躲,说:“我攒的,多年的小金库。”
“钱啊。”朱李叶握着钱,且叹息且赞叹,眼睛却很久未有过的亮了起来。马浩然的耳边想起了袁大先的话“区区两万元”……
马浩然自我检讨,在文化方面他是有常年储备的,可是在对钱的概念上他不行啊,他使那么大劲要了两万还觉得自己贪婪了呢,看样子,要五万袁大先也能给。袁大先毕竟是个成功商人,两万元对于他来说相当于穷人的两百元吧。
马浩然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一遍遍回想着与袁大先的交流。那一番文化卖弄让他觉得过瘾,两个小时竟然没聊够。他起身,拿着手机到卫生间,关上门借着余劲儿录了一段解读《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普通话音频发到微博上,当然还是“仅自己可见”。
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卧室,发现朱李叶也没睡,朱李叶在深夜入睡前,神经趋于休眠,但负责焦虑的那一部分像雷达一样,自动搜寻焦虑之事,直到寻到具体的目标才专心焦虑起来,才感到自己的存在。
她不知道马浩然的两万元来自哪里,他和钱的关系一向不甚紧密,能一下筹到这么多钱,他一定是费了番周折。他这是下定决心离开她们母子了,她知道这一次她无法挽留他了。
隔壁传来哭声和吵架声,邻居家的年轻女人在跟老公争吵,隔音差,能听个大概,是在控诉,说自己工作的同时还得教育孩子还要跟公婆一起挤在这么个老破小区里。
女人悲愤交加的哭诉在深夜里令人惊心动魄,朱李叶翻个身,叹气。
马浩然安慰她:“吵得睡不着了哈,想想蜘蛛是怎么习惯噪音的,很快就能入睡了。”
“不——”朱李叶说,“她嚎之有理,她替我嚎了,我觉得轻松,有释放的感觉。”
马猿想报吉它班,朱李叶说:“你咋不学穿墙呢,你咋不学隐身呢,那样我还能支持你!”
“吉它是我的兴趣爱好,我爸都同意了,他还鼓励我学架子鼓呢。”马猿反抗。
“咱家什么条件?还由得你爱好文艺?你必须学习实用知识。”朱李叶说。
马浩然说:“学习实用知识与学习文艺也不冲突啊,马猿同学可以同时学。”
“他都八岁了,都三年级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他还有九年就高考了!”朱李叶急了。
“我听说每年的高考状元多半都是会乐器的。”马浩然说。
“我们是不会乐器的那部分的高考状元。”朱李叶断然说。
“爸,我跟我妈永远讲不明白道理。”马猿说。
“就马猿这个高智商你不让他学点不实用的东西,他受压抑之后,容易脑袋空转出脑洞,到那时候,他沉迷于创编类的活动,比如想当作家什么的,那可就走火入魔了啊!”马浩然说。
“从现在开始,马猿不用你管了。”朱李叶鄙夷地说,“又不能管到底!我现在明白了,这也是你溺爱他的原因——你就没打算对他负责任。”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马浩然说。
“我就这么说!”朱李叶说着又对马猿吼,“回你屋去!把和平区的物理卷子做了。”
“他都做完了。”马浩然说。
“大东区的呢。”朱李叶问。
“全省上百个区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马浩然说。
“我说了不用你管。”朱李叶说。
“我就用他管我。”马猿说。
朱李叶找东西要打马猿,马浩然对马猿说:“你快回屋去,那什么,《派的铅笔》。”
马猿得了密码似的窜回自己屋了。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铅笔?当着我面说话咋还加密了呢?”朱李叶气得开始打嗝。
“马猿学习网络作曲呢,他让我给定一下歌名,我给定了《派的铅笔》。你儿子真不是一般少年,他说他看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看到派在海上漂流,食物都吃完的时候,他没感到绝望,可是看到派用完了写日记的铅笔头时,他感到了真正的绝望和孤独,因为派再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即时写出来了。马猿说人很多时候是用手进行思考的。你听听,这样的马猿,你用得着逼他学习吗?”
“他从来都不跟我说这些。”朱李叶怅然,“离婚后,我怎么跟他相处?”
“要不就别离,要离为什么还跟孩子整这一套?我们八年前的简单头脑已经不能应付今天的困境了……”朱李叶说。
马浩然踱到阳台,让她的话进不到他的耳朵里。
袁大先结过两次婚,有多处房产,两个女儿都在国外读书,开名车。两万元应对一次敲诈,对于他来说,确实有点像闹着玩儿了。
马浩然为自己感到尴尬,袁大先听到两万元的时候,肯定从内心里嘲笑他了。敲诈得过于小气了——马浩然故意以喜剧的方式解释自己的违法缺德行为,是因为他想重来一次。
当他再度联系袁大先的时候。袁大先说:“我正等着你呢,我就知道你有备份,你就是个无底洞,我跟你玩不起,你爱发哪发哪去吧。”
“你可别以为自己名气小,翻不起大浪。我哪都发,题目都拟好了:《儿童早教的是与非》,结合你这视频,我们要发起孩子早教问题的全社会思考和大讨论,让事件发酵是互联网的拿手戏。但同时,我也要向你发誓,如果你能再信我这一次,我保证再没有下一次了,我用人格担保。”
“我就怕你用人格担保。”袁大先无奈地说,“那我就再信你一次。我警告你,你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公检法都有人。你出来吧,我再给你两万,我在万泉公园北墙下等你。”
“那什么,这次要五万。”马浩然说。
袁大先冷笑起来,说:“行。”
下午两点,马浩然如约到达万泉公园北墙头,袁大先的车早已等在那了。
袁大先按下车窗,递出像铺路砖那么方正的袋装现金。
马浩然红着脸接过钱,想说谢谢又觉得不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你的手机拿来,我要亲自删除视频。”袁大先说。
马浩然立即把手机递进车里,袁大先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说:“这次有经验多了啊,上来就拿钱了啊,不聊《百年孤独》啦,不聊维特根斯坦啦——”
“维特根斯坦是我的理想,”马浩然接住袁大先的话茬,“我的理想生活是像维特根斯那样生于首富之家,然后抛弃全部财产去过一种一无所有的生活;还要像萨特那样,获得诺贝尔奖,然后拒绝领奖……”
马浩然一方面告诉自己不要卖弄,一方面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顺嘴说,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人说话的模式几乎是自动的,嘴不经过大脑就能往外吐无用的话。
“别跟我耍流氓了。”袁大先以为马浩然在故意气他。他把手机扔还给马浩然,开车绝尘而去。
马浩然怀抱着五万元现金打车回到家,朱李叶问:“你怎么不接我微信?电话也不接?”
“没收到呀。”马浩然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关机了。长按开机,没反应。充电的时候,他才认出这不是他的手机。他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与袁大先刚才见面的场景,最后,他断定是袁大先用事先准备好的坏手机,在车里删除马浩然手机里的视频时,把马浩然的手机调包了。
马浩然的手机上登录着他的微信,微信里发布的东西都是“仅自己可见”的隐私,谁拿着手机就会一览无遗。
他觉得自己完了,他费尽心思保守的隐秘都将被人发现、被猎奇,如果公之与众,那将会是一个全网的笑料。
他对朱李叶解释手机坏了,明天拿去修。他把那五万元藏好,没有给朱李叶,他知道这钱怎么来的就得怎么还回去了,如果袁大先结合马浩然的身份,以发布那些微博为威胁,就可以反敲诈马浩然。
家朵约朱李叶出去吃饭,说饭后再去喝个咖啡,到时会有一个男人来和她们见面。
“你们先认识认识,也不说相亲,等你离婚后这事再进一步推进。”家朵大包大揽地说。
“我离了男人不能活啊?”朱李叶生气地拒绝。
“这个男人是干工程的,住的房子是大平层,开的车是宝马,媳妇年前自杀的。”
“媳妇为啥自杀呀。”朱李叶说。
“能为啥呀,没有遭不起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呗,就是好日子过腻了呗。你嫁过去好日子就都是你的了。一个人从别墅里走出去和从贫民区走出去,那气质能一样么。别墅女人被自信加持,多有痛快感啊,你再看你,一副不受欢迎的样子,你受马浩然的影响太大了,一点也不要强。”
“他是不虚荣。”朱李叶说。
“你还替他挑好听的说呢,不虚荣的马浩然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家朵说。
“虚荣的人又有什么贡献?不过是人为制造了些欲望呗。”朱李叶说,“老马当工人,养家糊口,不亏欠社会。他不受贪念驱使,他才是真正自由的人。”
家朵嗤之以鼻:“那就是偷生,是窝囊废,见不得大世面。没欲望、能忍受,算什么本事啊?蟑螂更没有欲望,下水道里都能生存,那值得赞美吗?”
朱李叶听不下去了,她打断家朵的话,说:“家朵,民工马浩然是个读书人,他认为天下第一等好事是读书,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学习、在求知,他看马克思的《资本论》,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这些你能看得懂吗?”
“你在开玩笑吧?他一个工人看那些有什么用啊?有那个时间干点什么不好?有个什么词叫什么来着,附庸风雅!”家朵捡了个大笑话似的,自顾哈哈笑起来,“这事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呢。”
朱李叶对家朵的反应并不意外:“你理解不了他,他也不求你的理解,所以他不让你们知道他在干的事。他自得其乐,没碍着谁。”
“他碍着了!”家朵把手里的奶茶往桌上一墩,生气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和他一样,这个社会就不能发展经济了。他之所以轻松自由,就是因为别人被欲望驱动着去把世界变得物质丰富,别人的非理性养育了他的理性,或者说,别人的不快乐保证了他的快乐。我们这些傻瓜每天强迫自己拼命挣钱然后去购买无用的东西,才使他有闲心看书求知的。”
“家朵,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没觉得这逻辑把你自己都绕坑里去了吗?”朱李叶笑。
“他碍到马猿了!”家朵终于找到理由了,“他不给孩子挣钱!你们能忍受物质的贫乏,那孩子能忍吗?马猿看着别的同学有这有那的,孩子心里能好受么?既然生了他,就该为孩子拼命去。”
“马猿不是马浩然亲生的。”朱李叶说。
“我看也不是。”家朵说。
朱李叶对自己此刻的平静挺意外,她多次想过跟家朵坦白这件事的时候,会激动不安、会难以启齿。
“我说的是真的,马猿的亲生父亲是别人,这个秘密除了我和马浩然谁也不知道,当年他是在我的恳求下,出于同情跟我结婚的,这么多年,他对孩子跟亲生的没有两样。”
家朵听明白了,她的脸胀得通红:“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男的是谁呀?你一个走路都不斜视的人怎么干出这么出格的事呢?哎哟我这眼睛啊,有我这么瞎模唬眼的么!老马这么多年,真挺够意思的——这婚,你不能跟他离。”
“离吧,”朱李叶说,“近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神经质的,以此来绑住他,我甚至怀疑我是故意不适应环境的,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一定要不适应这个环境,适应了这个环境也就完了——我何必害怕跟大多数中年女人一样呢,我现在就想跟她们一样,跟你一样,庸俗。”
家朵一时被复杂的内心情绪弄得坐立不安,竟有些热泪盈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说:“庸俗怎么了?庸俗可好了。”
主任摘下车间大门上“美女止步”的牌子,对工人们说:“厂长批评这个牌子了,说庸俗,让写‘女士止步’!那样比较文明。”
“那哪行啊?主任,咱们厂的女同胞都把自个儿当美女,有几个认为自己是女士的?”
“就是啊,到时候,她们都进来了,我们这赤身裸体的,被占便宜了怎么整?”工友们边干活边抢着开玩笑。
“哎那是谁啊,怎么进来一个文明人?”有人指着门口走进来的一个穿西服戴礼帽的长发男士。
袁大先在换走马浩然手机后的第三天终于来找他了,马浩然的微博里有他的工作信息,袁大先能够看到并找到这里。
袁大先被车间里的热气扑得直摇晃,他摘下了帽子,走到马浩然面前,狡黠地打量着这个野蛮世界里原始人,他正赤着身体,拎着铁钩子,瞪着双眼站在懊热的空气里茫然地看着他。
“马制片,你好啊。”袁大先大声招呼。
马浩然手脚无措,在工友和袁大先的目光夹击下,他既说不出普通话,也说不出方言。
“看到你设置为‘仅自己可见’的微博内容了,原来你在跟我演知识分子文化人呢?也不是,你其实是在车间里演白丁呢吧?你爱智求真、朗读书籍这事,你的工友们知道不?我想他们肯定不知道,你去图书馆借书遇到熟人都说是给儿子借的——读书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袁大先被车间的热气蒸得满脸通红,使他看上去异常兴奋。
工友们赤身围着他们,听了袁大先的话,一脸想议论纷纷的表情,却不知从何开口,于是都龇牙咧嘴、面面相觑的。
马浩然抓起一件外套,拉着袁大先一直出了厂门。他说:“我把五万元还给你。第一次的两万元我已经给媳妇了,我没法要回来了,算我借的,我以后慢慢还你,我给你写欠条。”
“我没让你还啊,你怕什么呢?听你说方言还觉得挺怪的。”袁大先把马浩然的手机还给他,“你为什么不换个适合你的工作呢,我有个朋友办了一家听书平台,急招朗读人员,我已经联系他了,他的公司在深圳,你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可以大方地说普通话,可以自如地当个读书人,开启你的新身份。”
“洗人?”马浩然说。
“没那么矫情,看书还要许可证吗?检验读书有没有用的标准是什么呢?是吃读书这碗饭吗?我倒觉得不论什么人,都应该读书思考,但这个时代还是有点反智,我也能理解你。”袁大先坦诚地说,“一个微博ID叫‘爱智求真’的人,一个酷爱哲学的人,能贪到哪去啊,你找我要钱,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了吧?”
马浩然看着袁大先,说:“你也不像朱李叶说得那么差劲啊。”
“朱李叶?哪个朱李叶?”袁大先吃惊地问。
“我手机里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你没认出她吧,你曾经的美术老师——”
朱李叶在文具城打工的时候认识了袁大先,那时她只有二十岁,她没有美术基础,袁大先用一个星期的时间硬是把她迅速培训成为学龄前儿童简笔画老师,当然,朱李叶上岗前,他们也上床了。
朱李叶猜测袁大先可能跟好多女员工都有关系,所以也就包括了她,因为与其他女员工相比,她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她并没有追问这些,骄傲的她只问他这颗受精卵怎么办,于是他给了她一笔打胎费。
对此,她表现得与其他女人不同,没有激烈地把钱甩到他脸上以示尊严。而是沉默如金地把钱握在手里,昂着头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去,用背影告诉他:将来她必然会找到一种独特而残忍的方式报复他,那就是让他追悔莫及地乞求认回他曾抛弃的亲生骨肉。
她得给孩子找一个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并保证替她保守秘密。她发现了马浩然。马浩然出身农村,进城后身无长物,贫穷、老实,长相一般,她判断,马浩然在婚恋市场上会因为缺乏选择权而接受她的隐秘条件。
果然,马浩然欣然接受,与她达成了五年的婚姻协议,等孩子上学后他们就可以离婚。
朱李叶的儿子出生后取名马猿,她说是心猿意马的意思。但她其实是想,以后找袁校长清算的时候,还可以多一条说辞,看,这么棒的孩子就是你的,名字中的那个猿就是袁,为了纪念他的亲爹——但他永远不会认这个亲爹。
报复的前提是马猿必须极为优秀,具体表现就是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找一个高薪工作。她靠着这个简单的想法逼迫马猿考全班第一,不停地刷题,幸亏马浩然以轻松的心态为马猿减压,使马猿得以健康成长。
当父亲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马浩然不想对任何人那么重要,所以他不想给谁当亲生父亲。
但他又希望体验一下家庭,也愿意陪伴一个孩子成长,朱李叶的适时出现,令他暗喜,他立即就答应了,五年的婚约,不长不短,也符合他的心里预期。
他以读书思考的隐秘生活与朱李叶的感情隐私互为交换,互相掩护,各得其所。
五年的婚约期限越来越近,面对马猿成长所需的越来越多的费用,以及朱李叶对宜居环境的需求,马浩然多次劝朱李叶找袁大先说明实情,让袁大先承担马猿的抚养费。每次朱李叶都说,她死也不会去找他,马浩然说他愿意帮她去找,她就说:“你去找他,我就死给你看。”
朱李叶活进了一个死胡同。马浩然是她外挂的胆,她靠他应付生活,马浩然只得把离婚期限一拖再拖,直到他看到袁大先的酒后视频。
视频是美术学校的一个老师录的,她是朱李叶在校期间的好友。她给朱李叶发视频,纯粹是发着玩看热闹的,朱李叶没在意,却被马浩然留存了。
朱李叶不允许他找袁大先公布实情,他只好采取了敲诈的下策。
真相揭晓,马浩然如释重负,袁大先既感到愧疚又有意外之喜。
袁大先说:“朱李叶是突然离职的,我以为她已经做了流产手术,我也后悔了,但那时她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真想找还是能找到的吧。还是不想找吧。”马浩然说,并不是想谴责他。毕竟八年过去了,他们该考虑的是以后的问题。
问题需要三个人共同面对,袁大先激动难当,他首先要做的是寻求朱李叶的原谅。马浩然提示他,她感情敏感,精神脆弱。袁大先说,他知道,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一点而喜欢她的,并非她想的那种始乱终弃。
袁大先说,“我现在感觉就像被煎熬,的确是在受她的报复。不论当时是冲动还是误会,我都必须弥补。”
马浩然拨通了朱李叶的电话,他的长时间停顿和她的没有追问,这默契,使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可能一直在等这个通知发生:“我正和袁大先在一起,你能过来吗?”
在朱李叶沉默的过程中,马浩然能感受到她内心里激烈的矛盾冲突。
朱李叶终于选择了面对现实。
当把孩子的利益放在首位的时候,他们三个成年人,都能暂时放弃计较自己的得失而平静地坐在一起。
马浩然说:“我利用他们母子体验人生,本来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想到会这么难……如果早知如此,当初我不会答应她。”
朱李叶一直没有说话,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她和马浩然也不是无情之人,虽然开始时就预告了结局,但八年的共患难使他们在真正告别的时候,感情上并不轻松,但相对于马猿,他们成年人之间的分合还是能够做到好聚好散。
可是对于孩子,他们甚至都能听到马猿面对父亲突然离开时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马浩然说:“一个孩子懵懂的痛苦,才是人生最大的苦。我们知道痛苦的原因也表达得出来,孩子却不能完全明白也无法表达——对他们母子我真的很抱歉。”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袁大先说。他恳求朱李叶重新给他尽父责的机会。
朱李叶坐着,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她那细细的神经在她体内正在变粗变壮。她那些赖以生存的怨恨,报复,自怜,焦虑,都由曾经的体验变成了现在的一种叙事。
人是多么可笑,总是擅自解释自己的动机和言行,并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然而一切又都那么主观那相对,她甚至可以在某一时刻重新理解她的经历,只要她愿意。
朱李叶不说话,袁大先和马浩然也明白,她用宽容作为拆解复杂的局面的第一步,而他们用融合与分离。
省图书馆面积十万平米,馆藏文献七百万册,装修豪华现代,是国家一级公共图书馆。却不知为何要选址在远离人群、交通不便的偏远之处,好像不欢迎人光临似的,也许因为无论建在何处,都少有人来,于是便被驱逐到了边缘。
马浩然换乘两段地铁,步行两公里后到达,经面试,他成为图书馆为期一年的临时工管理员。
他本可以应袁大先的安排去深圳工作,但他无法一步彻底远离这个城市,在此他与马猿可以时常见面,直到习惯离别。
作品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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