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腊月三十。发现蝴蝶之前,我刚刚给露台玻璃门贴上窗花。贴完窗花之后,我发现它正立在一盆多肉植物上。那盆多肉植物放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里面,由于阳光及水分比较充足,它长得肥美多汁,菱形叶片像水草一样闪闪发光。
蝴蝶立在植物上,好久没有动,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片黄叶子。但当我打算伸手去摘掉它的时候,它却猛然颤抖起来。它飞离那盆植物,在阳光里飞了一会儿。它只是飞翔了一小会儿,仿佛有点疲劳似的,重新找了个地方停下。它停在我的左手背上。
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友好的蝴蝶。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从没在春节时见过蝴蝶。这座北方沿海小城,此时还算得上标准的冬天,露台花圃中尚残留着一周前的那场降雪。
我擎着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蝴蝶受到惊吓。但它似乎并不像我担心的那么胆小,后来我尝试着动了动手,它开始在我的手上爬动;我慢慢地转动左手,掌心朝上,它也转移到了我的掌心上。我又试着把胳膊举起来,手指朝上,它又灵巧地转移到我的食指上。它立在我的食指上,似乎是从那里奇异地生长出来的一朵状似蝴蝶的花。
“蝴蝶,蝴蝶,这么冷的天,你是从哪里飞来的?”我问道。
其实,我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众所周知,人和蝴蝶是无法交流的。但奇怪的是,蝴蝶细如发丝的触须和竖立在背上的翅膀微微摇动起来,仿佛在呼应我的自言自语;与此同时,一些奇怪的声音出现在房间里,喧杂而热闹——似乎有蝴蝶振翅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鸣叫声、水流动的声音,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是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但下楼去看了看,电视机并没有打开,客厅里非常安静。儿子正在书房里写作业。
“老妈,你为什么举着一只蝴蝶?”儿子问。
“是啊,我为什么举着一只蝴蝶?我也不知道。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飞来的。”我说。
儿子从书桌旁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端详那只蝴蝶。
“它的翅膀是残缺的。”他说。
儿子是一名初中生,生物课教会了他仔细观察生物和大自然。我也凑近去好好看了看那只蝴蝶,发现它的翅膀果然是残破的,简单的说,右后翅丢失了三分之一。由于它体型精致小巧,我竟没有发现那只受伤的翅膀。
“翅膀橙色,外缘黑色,后翅中部有三枚黑褐色斑点。这是一只金斑蝶。”儿子说。
“你确定?”我问。
“确定。”他说,“我养过。”
对于儿子的推断,我还是基本持相信态度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着迷于去楼下绿化带里寻找各种蝴蝶的蛹虫,把它们带回家中,用玻璃瓶子孵养。为此他顺便搞清楚了绿化带里栽种着什么植物,他把它们一起带回家中,扔到瓶子中,观察蛹虫们喜欢食用哪些植物,喜欢食用的是叶子还是果实。蛹虫变成蝴蝶之后,他再把它们一只只地放生。
“但是,它为什么出现在冬天?它是从哪里来的?”我问。
“有可能是从某个蝴蝶养殖基地飞出来的;也有可能是从南方飞来的——金斑蝶迁徙能力非常强。”儿子说。
儿子边说边拨弄那只金色的蝴蝶,他想让它飞起来,观察一下翅膀的受损程度。
蝴蝶立即弄懂了儿子的想法,它把并在一起的翅膀张开,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这时,我又听到那些喧杂热闹的声音,我说:
“儿子,你有没有听到蝴蝶在花丛中振翅飞翔的声音?”
儿子辨听了一下,说:
“没有啊!”
“你再好好听听!有许多蝴蝶,起码有二十只。此外,还有流水的声音,花朵绽放的声音,鸟儿落在枝头上的声音,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那说话声听起来很熟悉,所以,说话的人应该是我认识的人。”我说。
我十四岁的儿子又仔细辨听了一下,然后狐疑地看着我,说:
“老王,你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不可能,我从来没犯过幻听这种怪病。”
“那可能是大扫除把你累着了。你还是去床上躺着休息休息吧,睡一觉。”他说。
我是个特别有仪式感的人,每年春节之前都要大规模地除尘。儿子这么一说,我确实感到腰酸背痛。
“好吧,我去睡一会儿。”我说,“但是,蝴蝶怎么办?”
“没事,家里有这么多花花草草,它饿了会自己找叶子吃的。”儿子说,“不过,最好还是能够找到马利筋,金斑蝶最喜欢食用马利筋。但是,现在这个季节,楼下绿化带里不会有马利筋的。”
这时候,飞舞了一会儿的蝴蝶看起来又显得很疲劳,它静静地停落在一盆小金橘上。儿子说:
“右后片翅膀破損,其他三片翅膀完整。没事儿,后面两片翅膀是起辅助作用的,不是飞行的主力,所以,部分缺损不影响它存活和飞行。但是,毕竟它现在是一片破损的翅膀,飞行能力还是受影响的,得想个办法。”儿子说。
不管怎样,我得先去睡会儿了——这时候,我感到头部开始疼痛,而且疼痛的程度逐渐在加剧,仿佛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全部集中在我的大脑中,把那里变成了一座花园。
我抚着胀痛的额头,回到楼上的卧室,在床上躺下。痛感夹杂着浓浓的困意,很快我就感觉有点昏昏欲睡。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相册,是我刚才大扫除时从书柜里翻找出来的。那是一本豆绿色封面的相册,里面放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些陈年小物件,比如二十多年前的一张硬板火车票、我读大学时的图书馆借书证、毕业后第一家就职单位的洗浴证等,林林总总。它们夹在相册中,带着浓重的岁月感,都快被我遗忘了。其中最有岁月感的是几只手工蝴蝶,我一看到它们,就想起当年亲手制作了它们的外祖父……
那本相册在书柜中沉睡多年,已经脆弱不堪,当我翻动它的时候,老化的塑料内页立即碎成一片一片的小碎渣,飘得满地都是。我把它暂时放在床头柜上,打算空闲时找个盒子重新安置那些珍贵的陈年旧物。
最珍贵的,当然是外祖父手工制作的那几只蝴蝶——除了用来做触须的铜丝氧化成了黑色,其他部分跟我的童年记忆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么栩栩如生,完好如初,逼真到了几欲飞起的地步。
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天哪,它们竟然真的飞起来了!
这几只蝴蝶的颜色各不相同,分别是蓝色、粉色、金色、褐色、橙红色。这艳丽非凡的色彩使得整个房间变得跟往常不太一样,往常特别安静的阁楼,此时喧闹得如同一座花园。我特别想听清楚是谁在其中说话——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蝴蝶们摇动触须,扇动翅膀,飞出卧室,似乎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按了按发胀的头,起身下床,跟着蝴蝶们走出卧室。
蝴蝶们飞到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旁边,上上下下地飞旋。我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它们就立即轻盈地掠了出去。
天哪,我不敢相信,我见到了外祖父,那个早已经逝去的老人。他站在花圃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喷壶,亮晶晶的水流从喷头里洒出来,浇淋着花圃里的月季花、地瓜花、凤仙花、金钟花。大碗花藤蔓蜿蜿蜒蜒地攀爬在篱笆墙上,紫色的花朵像一个个喇叭,正在发出大大小小的笑声、嘀咕声和歌唱声。桃树开满紫红色的花朵,几只小鸟栖落在树枝上,一下一下地顿着脑袋,叽叽喳喳地打着嘴仗。
原来,那喧杂热闹的声音来自我的露台,我每天都要站在上面四处张望的地方。此刻,本来光秃秃的冬天的露台变得姹紫嫣红,完全是一派春意融融的样子。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些物品,其中包括小锄头、小弹弓、小铁锹、小陀螺、小风筝、捕蝶网……还有几枚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散落在花圃旁边的地面上,闪闪发亮。我还看到一双沾满泥巴的粉色鞋子,看起来是七八岁女孩的鞋子,可以想见它的主人一定是个调皮的小女孩,外祖父在花园里劳动的时候,她一刻也不得闲,窜上窜下,跑东跑西,捕蝴蝶,捉蜻蜓。当然,她捕捉它们时没有任何恶意,只想跟它们好好玩一玩。捉到蝴蝶之后,她会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们弄伤,因为外祖父经常告诉她,无论小动物还是植物,都是有生命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
“外公!”
我喊道。
正在低头劳作的老人抬起了头。看到我后,他有一瞬间的愣怔,但很快,菊花瓣一样的笑容就在他的脸上弥漫开来。
“这不是我的小橘子吗?”他说。
“是的,我是您的小橘子,您的小外孙女。”我哽咽着说。
“不,你现在是大橘子啦!看看你,这么美,这么成熟,我太高兴了。”他说。
我把刚才只打开了一条缝的玻璃门完全地推开。我要出去拥抱我的外祖父。
“别出来!”
外祖父一个箭步跑过来,用他手里的那把锄头抵住刚刚打开的玻璃门,把它重新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
“不要出来!”他重复道。
“为什么?外公,我想你,你难道不想我吗?”
“我当然也想我的小橘子啦,”外祖父站在玻璃门外慈祥地笑着,“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但您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这个问题嘛,很不好回答。总之,你不要出来就是了。”他说。
于是,我只好隔着玻璃门跟外祖父说话。
“外公,那些小锄头、小弹弓、小铁锹、小陀螺、小风筝、捕蝶网、玻璃弹珠,都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对吗?”
“是啊。我每天都把你的小锄头和小铁锹擦一遍,隔几天再磨一磨,要不然,它们会生锈的。还有风筝,得定期更换龙骨。捕蝶网嘛,我都记不清换了多少次网兜了。至于你这双鞋子,我才懒得给你洗呢,太脏啦。”
“外公……”我哭了,“这么多年,您一直保管着我的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对吗?”
“当然了,一样也没少。”他乐呵呵地说。
“可是,我差点忘掉了它们。”我指着那几只从屋里飞出去的蝴蝶,“它们是您的作品。我把它们夹在相册中,放在书柜的最深处。我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清理那一格书柜了,那里放的全是相册……您知道……哦不,您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用手机拍照,用各种电子设备储存照片,我已经十几年没去照相馆冲洗照片了。那一格书柜的照片,都是过去的老照片,有我上学时的,结婚时的,我儿子刚出生时的……”
我越说越难过。
“我的小橘子,不要伤心,人生就是如此,边走边忘。”
“要不是您替我保管着这些小东西,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它们。”
“你这不是想起来了吗?傻丫头,不要哭,总有一些东西是忘不掉的,它们只是藏在你心灵的最深处,暂时被你忘记了而已,迟早会跑出来的。”
我的外祖父真是一个睿智的小老头儿。
这时候,楼梯上响起儿子的脚步声,他噔噔地踩著楼梯,正在上楼。
“老王,王小橘,你在跟谁说话呢?”他边上楼边问。
外祖父迅速打开玻璃门,驱赶着那些蝴蝶:
“去,回屋去,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那几只从屋里飞出去的蝴蝶非常听话,虽然春光明媚的露台实在太有吸引力,但它们还是迅速地离开那些姹紫嫣红,飞回了屋。
“外公,您的花园里有没有马利筋?”我问。
“当然有了。”这老人从花圃里折下两根马利筋的枝条,递给我,“拿回去,喂给那只金斑蝶吃吧。不过,记住,不能让我的重外孙看到啊!”
我想问问他是如何知道那只金斑蝶的,但玻璃门已经被他重新关上了。
“老王,你在跟谁说话?又是说又是哭的,出什么事了?”儿子狐疑地看看露台,又看看我。接着他走进我的卧室,探头看了看。“没什么人啊!”他说。
“我在跟我的外祖父——也就是你的太姥爷——说话。”
“我的太姥爷?他早就去世了吧?怎么会跟你说话?他在哪?”
我指了指露台。儿子朝外看了看,说:
“哪呢?露台上什么人也没有啊!”
是啊,露台上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植物也没有,只有冬天光秃秃的花圃、稀薄的阳光、角落里的残雪。
我打开玻璃门,走出去,四处张望。
“外公!你在吗?”我喊道。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儿子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我看你是这几天打扫卫生累着了,快回屋躺着睡觉去。”
“儿子,你玩过玻璃弹珠没?玩过弹弓没?陀螺呢?你用捕蝶网捉过蝴蝶没?”我问。
儿子一股脑地回答:
“没有,没有,没有,也没有,都没有。”
“真是遗憾。那都是我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我说。
“那有什么遗憾的。我小时候玩过的,你小时候也没玩过。”他说。
他的话很有逻辑,让我无法辩驳。但我仍然替他遗憾。我把手里的马利筋藏在身后,儿子下楼之后,我把它插在花盆里。那是一根淡灰色的花茎,长着匕首形状的叶片,頂部簇拥着黄色小花,聚成小伞的形状。
当天夜里,凌晨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忽然滋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于是,我详细地给儿子讲述了他的太姥爷制作蝴蝶的过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包括外祖父调制颜料的过程、挑选纸张的过程、用铜丝制作触须的过程。
“你的太姥爷是一位非常聪明、睿智、多才多艺的人。他热爱生活,喜欢动物和植物。他的院子是全村最美的花园。那些蝴蝶啊蜻蜓啊都喜欢来你太姥爷的花园里玩,七星瓢虫、螳螂、壁虎也是常客。你的太姥爷喜欢画画,他最喜欢画的是蝴蝶。为了把它们画得像真的一样,他每次都要调很多次颜料。你知道,蝴蝶翅膀的颜色艳丽多彩,想把它们画得像真的一样,是非常难的。你的太姥爷认真地观察每一只光顾花园的蝴蝶,当我用捕蝶网把它们捉到瓶子里之后,他就隔着玻璃瓶子反复地研究它们。他观察蝴蝶在阳光下的不同角度,观察不同方向光源下蝴蝶投射的阴影。他把蝴蝶们画在纸上和墙上,由于那些阴影画得特别逼真,有时候我会以为那是真蝴蝶,当我举着捕蝶网蹑手蹑脚去捕捉的时候,才发现那只是画。有一年春节,我不再满足于看画上的蝴蝶,而是吵着要看真蝴蝶。但冬天是没有蝴蝶的,你的太姥爷就动手给我制作了几只蝴蝶。他先用硬纸剪出蝴蝶的形状,然后调制颜料画出翅膀、肚子、眼睛。为了看起来逼真,他把肚子做得圆滚滚的,又用铜丝给它们做了触须和腿。”
我把那几只蝴蝶摆在茶几上。儿子把它们的触须和腿整理了一下,虽然铜丝氧化变脆,蝴蝶无法站立了,但是整体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仿佛还是记忆中外祖父把它们刚做出来的样子。
这时候,我想起那只翅膀残缺的金斑蝶,但它此刻不知去了哪里。儿子说,蝴蝶有趋光性,白天飞舞,晚上休息,它一定躲到植物后面休息去了。
“我想给金斑蝶做一个翅膀移植手术。”他说。
“什么?做手术?移植翅膀?你以为你是外科医生啊?”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那狂妄的儿子。
“我的王小橘母后,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儿子有点不屑地看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给它做手术?真是年少轻狂啊。”我说。
“很简单,先把它固定住,然后,把残损的翅膀修剪修剪,再剪一块合适的翅膀,用胶粘上就可以了。”
“我看啊,不用等你把翅膀移植好,蝴蝶就会痛死。”我说。
“老王啊,咱好好学一学生物行吗?蝴蝶的翅膀是没有痛感的!你修剪它,就跟人类修剪头发和指甲是一样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这么分析的话,你的计划并不显得过于狂妄。但是有一点,这大冬天的,你去哪里找另一半蝴蝶翅膀?”
“网购。我看过了,网上可以买到蝴蝶翅膀标本。”儿子简明扼要地说。
我半信半疑地上网搜了一下,果然儿子所言非虚。事已至此,我似乎只能配合他去做这件看起来非常荒唐的事情。
我们找了一家春节期间照常发货的店。在等待标本到货的两天里,金斑蝶成了我们的朋友。它似乎知道有一件对它有利的事情马上就要到来,虽然翅膀残缺降低了它的平衡控制能力,使它不能飞得太高和太久,但它形影不离地围绕着我们。
至于外祖父制作的那些纸蝴蝶呢,每天中午,我都要打开屋门,把它们放到露台上,让它们在明媚的春光里飞翔一会儿。我则隔着玻璃门,跟外祖父说话。外祖父给花圃松土,给植物们浇水。累了,他就会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拍净手上的泥土,用一块布擦拭我的小锄头和小铁锹,把它们擦得亮闪闪的。
我告诉了他那只金斑蝶的事情,他很为自己有这么一个聪明的重外孙而高兴。可惜的是,他的重外孙看不到他。每当那孩子噔噔地踩着楼梯上楼的时候,外祖父就会消失不见。我问他:
“您难道不想见见那个跟您一样聪明的孩子吗?”
外祖父说:
“人不能有太多的贪念。”
外祖父消失之前,总不忘折一根新鲜的马利筋枝条给我,嘱咐我别忘了招呼金斑蝶去吃。
两天之后,蝴蝶翅膀标本到货了,儿子着手给金斑蝶做移植手术。实际上,他之前设想的环节中有一个是用不到的:对金斑蝶进行固定。他提前准备好了玻璃片,还有其他固定用的材料,但金斑蝶主动飞到它应该待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趴下了。它把翅膀大大地张开,铺展在玻璃片上,像一只美丽的标本。
儿子对金斑蝶需要手术的那片翅膀进行了修剪,然后从标本中找到一片颜色接近的翅膀,小心翼翼地裁剪出需要的大小。他一共裁剪了三次,才总算满意了自己的手工。
“没关系,反正咱们买的翅膀足够多。”我不停地安慰着他。那只金斑蝶也一动不动,表现得特别乖顺,仿佛只要动一下,就会给这位年轻青涩的医生增加压力。
胶水也是网购来的,儿子自己选的。他懂得哪种胶水适用于给蝴蝶移植翅膀。他小心地把自己裁剪好的翅膀用胶水粘在金斑蝶那片残缺的翅膀上,左右打量一下,问我:
“是不是很完美?”
不得不说,这台手术确实完美。由于我们购买了足够多的标本,选择空间就非常大,用来嫁接的翅膀跟原有翅膀无论从颜色还是花纹、斑点来看,都达到了基本的吻合。我欣赏着儿子的杰作,惊叹于他的小脑袋中竟然会诞生出这么荒唐却有效的方法,儿子却轻描淡写地再次嘲讽了我一次。他说,这个方法不是他发明的,他曾经看过一篇资料,国外一个蝴蝶爱好者就曾经这么成功地做过。
金斑蝶似乎也知道自己刚刚被施行了一场非常人性化的手术,它乖乖地待着,没有忽扇那只翅膀。我们都很耐心又略带忐忑地等待着时间流逝,直到儿子宣布可以试飞了。
听到儿子宣布试飞的命令后,金斑蝶勇敢地扇动起了那片面目一新的翅膀。它之前习惯了残缺翅膀的重量,现在要重新寻找平衡,但这并没有难倒它。几番试飞之后,它终于调整好了新翅膀和另外三片翅膀的平衡。它高高而轻盈地飞翔着,有一瞬间,它紧擦着我的耳朵飞过,我清晰地听到了那片翅膀振动的声音。
我第一时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父。我记得,那天中午阳光特别地明亮,天气也很暖和,我想,外祖父的花园应该又增加了几分春色吧。我一个人上了楼,先去卧室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那几只纸蝴蝶,然后走到露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按照惯例,那几只蝴蝶会纷纷从床头柜上飞起来,争相追赶着,从门缝里飞出去。然而我站在门边等了几秒钟,却没有等到那个场面——那些纸蝴蝶没有跟着我飞出来。
我回到卧室去看了看,它们依然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喂,你们,别睡懒觉啦,出去晒太阳。”我说。
但是它们依然一动不动。我试着捏起一只蝴蝶,它的身子并没有变软,依然是涂了颜色的硬纸。我又喊了它们一遍,它们依然在沉睡。
我回到露台门后往外看了看,依然是光秃秃的冬天的露台,没有看见那座花园,也没有看见我的外祖父。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我那慈祥的外祖父。奇怪的是,我也再没有见过那只金斑蝶。它仿佛突然横空消失了似的。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看的巧克力盒子,就把它拿到楼上,打算把那几只纸蝴蝶装进去。反正它们也不再飞翔了,还是好好地收起来吧。当我一只只地往里放那些纸蝴蝶的时候,发现其中一只看起来有点眼熟。由于跟那只金斑蝶相处了多日,我一眼就辨认出手里拿的那只也是金斑蝶。我又仔细看了看,竟然发现它的右后翅有点异样。我把它拿到太阳底下认真地看了一下,发现那片翅膀原本是断裂的,被巧妙地修补过。
这时候,我感到头部又开始剧烈地疼痛,那些消失了好几天的喧杂声再度响起。我以为外祖父出现了,但是却没有。
我昏昏沉沉地躺上床,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并做了一个让我流泪的梦。醒来以后,我下楼去给儿子讲述了这个梦: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在外祖父的花园里捉蝴蝶。有一次,我遇到一只金色蝴蝶,它异常灵巧活泼,跟我在花园里不停地捉迷藏,害得我追逐奔跑了一上午,累得气喘吁吁。我脱掉鞋子,光着小脚丫,终于捕到了那只金色蝴蝶。但是,由于用力过猛,它的右后翅被我弄断了。它当时还是一只幼蝶,翅膀断裂让它再也不能飞翔,尽管我想尽办法,它还是在两天之后死去了。我坐在花园里哇哇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捉蝴蝶了。”
儿子听完这个梦,说:
“这不是梦,是你小时候的真实故事吧?”
“当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外祖父调制了颜料,开始为那只蝴蝶制作纸标本。他做得像极了,甚至断裂的翅膀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做好之后,他把它交给我,说,我的小橘子,将来你一定会把这只翅膀修补好的。”
儿子眨着那双聪明的眼睛,说:
“王小橘,你不会是想说,前几天飞到咱家来的那只金斑蝶,就是你小时候伤过的那只吧?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手里拿着的这只纸蝴蝶,是被咱们修补过的那只金斑蝶?它现在重新变回了纸蝴蝶?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世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儿子,你还小。”我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仔细看看修补处的拼接痕迹,如果痕迹是新的,就证明你说的是对的。”
儿子用放大镜仔细地看了看拼接痕迹,告诉我说,是新的。
“太不可思议了。”他说,“我不敢相信。”
“外公说的对,”我说,“我终于把它修补好了。”
“你确定它就是前几天飞来的那只蝴蝶?”儿子仍然不愿相信这荒唐的说法,他又提出疑问,“前几天你第一次把这些纸蝴蝶从相册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其中有一只是翅膀断裂的?”
“我没注意。”我誠实地说。
“好吧,王小橘。”儿子说。
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跟他在街上看智障流浪汉时的眼神一样。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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