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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长别(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3770
  白琳(意大利)

  1

  八月的阿尔卑斯山间,已经有了凉爽之意,但日光还是绵长。解禁之后,我也没有怎么出过门,每天忙着处理封锁时期的未尽事宜,陷入了各种琐事的泥沼。

  一转眼,我已经在库内奥待了半年,从二月到八月。这期间对面的雪山顶子渐渐化掉,露出一些青黑色内里。此前我从未在库内奥消磨过夏天,每年到这个小公寓住着,都是圣诞节至旧历新年的那段时间,雪山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样,白雪皑皑。

  山上的雪化掉了就不那么好看了。夏天来了之后,除了欣赏过疯狂持久的几次闪电,暴雨如注的降雨,其余乏善可陈。冬日里那时常升起的浓雾,大片大片而落的雪花,都曾使我欢呼惊叹,受冻受寒也要在户外呵着白气凭栏远眺。相较之下,离开了冬天,这个意大利北部的小城魅力锐减。

  温度升高一些之后,我便不再睡床,将毯子铺在地上,睡在起居室。每天睡前或醒来,都会望一望对面落地窗里透出的风景,温柔的晚风日复一日从窗前吹过,沙沙浮动。时间就那么一晃而过。

  初入夏时,我曾经把椅子搬上阳台,打算晒晒日光浴,安安心心读几本书。但就只那么做了两三次,因为那阳台可以被对面所有的窗户、所有窗户里的眼睛看见,以至于我难以以一种随性的衣冠不整的面目出现。碍于每次把书本搬上阳台之前都得略事打扮,休闲的情趣就变成了烦琐的障碍。

  久久不能出门,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开着落地门窗通风,圣母升天节那天邻居们把餐桌挪上阳台,在他们杯盏叮咣嗡嗡细语的声线中,融入了我琐碎生活的调子。因为有无数的声音在那个没有什么特点的二十世纪的建筑群里回荡,所以我的动静微不可见,外部的嘈杂让我感到放松,融入,伤感。

  这种感受持续了一段时光。封城之后,我被困在了库内奥,一直未能返回罗马,有一些面孔就这样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却了。从六月开始,总会在一些早晨或者傍晚,收到几条告别的短信。他们说:再见,朋友。或者:希望我们有一天还可以在罗马相遇。他们回到了土耳其、匈牙利、希腊、巴西、俄罗斯等国,是可以预想的告别,又那么突如其来。世界总是聚合又散开。

  那些消息都会把我带入回忆,有时我会想起两三年前刚到罗马的情景。开端是上学校开设的免费语言课,用意大利语教授意大利语,教法和在国内学习语言完全是两回事,没有教授有耐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指导大家练习,上来就是整段整段的对话,仿佛这一群外国人天然地就应该知道怎么讲好意大利语。我每天坐校车穿过郊区大片的田野去上课,压力颇重。为了学好语言,还曾横跨了两个不同的班级,却还总是跟不上进度。我在这门课程里十分疲惫,有时晚上八点半下课,坐在回家的校车中,皮囊里只剩长长的沉重的呼吸。唯一能够解压的,是在这些一起学语言的外国人里,遇到了能够帮助我克服困难的朋友,他们让我很快融入了罗马,甚至让我甫一踏上陌生土地,便没有领略所谓异域的孤独。后来我认识了更多的从四处而来的人,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奇迹般地出现,他们的触手都曾引领我走向陌生的从未经历的角落,如今又都从我的身体上一一剥脱。

  阿尔卑斯山下的夏夜十分凉爽,有一夜我被一丝微风拂醒,睁着眼睛失去了睡意。我躺在地上,歪着脖子可以看到侧面桌子上摆着一排红酒瓶,那段时间我似乎染上了酒瘾,每天都要喝一两杯。皮埃蒙特大区的酒质极佳,我变着花样喝完了一瓶又一瓶,却没有把瓶子扔掉,而将它们陈列在屋角,以至于它们在夜晚的群像是如此壮观。

  我翻开手机,回顾了当天下午收到的消息。

  我下周二去芬兰。Fidan说。

  做什么?

  室内艺术,现在赫尔辛基有一个相关的项目。我大学时期不就是干了这个吗?

  我以为你不再做这个了。

  最近,就是隔离期间我又把画笔拾起来了。然后我画了几张公寓这边的风景。有一些挺有趣,这房子是拿破仑时期的,下面的墙体上还有一些壁画。我把它们也复刻了一遍。

  她发来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上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在楼梯上看书,墙面也是褐红色的。我猜那是她的一个邻居。

  封锁时期的生活真是……充实。我还在储物柜里翻到了两盒干掉的颜料,我来罗马的时候以为还用得著。

  那些颜色不是都不能用了吗?

  这栋楼里住着欧洲设计学院的学生,中国人,他们回国前卖了好多画材,我收了一些画笔颜料和画布,还有一个画架,才三欧元。

  但是现在你也得把它们卖掉。

  对,最近我卖了很多东西,一个意大利人还买了我的一张画。我问他要了二十块。

  恐怕还不够你的材料费。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极大地鼓励了我,我想起来我和朋友们一起画画的日子,据说那其中的几个人,现在都在办展览了……而我,谁能想到……

  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你是指阿尔伯兹?

  不是,是说你那些朋友。

  当然。朋友们还是有联系,他们有时候会问我何时回到伊朗。

  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已经决定去芬兰了吗?

  多久?

  四年。

  这实在有点长。

  是的,有点长……

  那么,阿尔伯兹他们呢?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你的决定?

  嗯。他说尊重我的想法,但是并不赞成……你不会相信,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我现在肚子上都是紧实的腹肌,没有人会相信我还有个孩子!天哪,我竟然还有个孩子。

  嗯。如果你不说,也没人会想到。

  可是我能感觉到年龄这回事儿了。我扔那些干掉的颜料的时候,觉得自己和它们没什么区别。开了封也没使劲用,就也干巴巴的了,真可惜……我最近每天都对着电脑,视力也没有以前好……

  我以为你读完了会像之前说的那样,回国从事金融业。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离婚?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意大利学经济法?这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决定。

  所以我现在要去芬兰。

  ……

  道别之后,我坐在窗前,就着日光画画。到了夜里八点,太阳还高悬天空,九点钟远山终于现出一片粉红色,落日余晖将尽,我面前的画也画了差不多一半。Fidan启发了我,我重新又开始画画了。我从她的IG上盗用了一张图片,应该是在佛罗伦萨拍的,浓眉大眼很漂亮,背对夕阳。

  Fidan来自伊朗,我从没见过她戴头巾,她有优秀的颅顶美感,头发浓密卷曲,露出来才好看。两年前的语言课上我与她随机坐在了一起,知道了怎么申办学校餐厅的优惠餐卡。

  一份意面,两道主菜,一道甜点,一份水果,只要两块二,饮料免费。如果你需要,我带你去申请。她说。

  如果你想要免费住宿,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理。我现在就被安排在一大附近,每个月可以省掉几百块的房租。过两天她又补充。

  后来我忙于专业,停掉了一门语言课,她发消息来问我怎么没去上课。就这样我们从课上联系到了课下。

  Fidan的社交媒体上有很多照片,都是现代女性该有的模样。一起吃了一次火锅之后,我知道了那时她二十八岁,离过婚,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

  阿尔伯兹说他想要孩子,我也认为跟着他比较好,至少可以受到更好地教育。她说。她嘴唇红红的,火锅没有弄花她的唇妆,我问了她用的口红色号。

  你要勇敢地去做古怪的自己,这样你可能会非常快乐。这是她经常说的话。对我也对她自己。日常生活中她总是充满能量。但是和我一样,这都是面对他者时故意展现的强大。

  她不是第一个和我告别的人,却将我的情绪压到了一个抑郁的临界点。我意识到这样的告别不是终点,还是忍不住任由失落在胸腔里垂坠。在罗马我遇到许多人,大部分并不亲密,或者不够亲密。我与Fidan也丝毫称不上密友,这种人生中转站的友情,让我们毫无顾忌分享了一些隐秘的情绪——我们知道有一天大家会带着对方的隐私淹没于人海。于是在罗马,我成了唯一知道她有一个孩子的友人。她和前夫阿尔伯兹还是朋友,有几次我们说起人生中的重大经历,极其重要的记忆,她都会提到他。她说他是在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里向她求婚的。

  哦?这可真是稀奇,在教堂里求婚是被伊斯兰教允许的吗?

  当然不可以,但是我那时还没有宗教信仰,不过他是穆斯林。

  那为什么?

  因为圣索菲亚大教堂实在太美了,你学习马赛克,就一定知道它的价值。我当时也感到很惊讶,因为他在那个巨型穹顶下拿出了戒指,我因为太尴尬而慌里慌张地戴上了,但是出去之后我就问他那样做没有关系吗,他说那座教堂在1934年就失去了宗教意义。

  我们坐在学校草地中央摆放的书桌上吃土耳其烤肉饼时她这么说,嘴里的烤肉让她想起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幕。

  但是,她举了举手中的卷饼,有点嫌弃地说,这根本就不是土耳其烤肉,一点也不正宗。

  我躺在地上,关闭了聊天界面。我想可能,我们从此不会再与彼此联络了,这是一次正式的道别。我忽然想起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在Fidan讲述她的故事之前我感兴趣的不过就是宗教迫害和马赛克的毁灭,我还没有去过土耳其,我的土耳其同学在课上放的幻灯片都太学术了,全部都是建筑结构,没有什么魅力可言。新冠肺炎疫情结束以后,我想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比如伊斯坦布尔,在那里我极有可能想起一个伊朗女人。我翻开手机,搜索了圣索菲亚大教堂,有一则新闻说,直到2020年7月2日,时任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撤销国父凯末尔在1934年签署的改为博物馆的政令,恢复这座教堂的宗教场所的角色。我想也许Fidan还不知道这条更新了的消息。为什么是2020年呢?也许这一年是一个极其需要信仰来支撑的一年。

  这一年身边许多人都做着突兀而艰难的决定,很难以一个标准的尺度衡量谁承受的压力更多。无论是正序还是脱序,都是独一份的生活,有各自的得失。我一直失眠到清晨,那时候忽然响起了轰隆的雷鸣,我从地上爬起来去关门窗,花青的天空上竟如蛛网般布满了闪电。它们青筋毕现,噼噼啪啪不肯停下,足足绞缠十几分钟。接著大雨瓢泼而下,打得窗沿屋角啪啪作响。后来这些雨很快收稍,庭院里又一次恢复宁静,墙壁上黑色的灯盏还亮着,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蓝发白,和雷内·玛格丽特的《光之帝国》一模一样。我的画板还支在起居室的中央,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女人的轮廓,它阻碍了我的动线,于是我决定第二天把这张没有画完的画收起来,我没有兴趣再画下去了,我们不会再次相见了,这是我认知到的现实。

  我重新躺回地上,睁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如同从前躺在古罗马遗址的草丛里,望着头顶白浪翻滚的云雾,或者刺目耀眼的蓝天。有一次我们还一起在倾盆大雨中走过一座郊外的庄园,那时候是深秋,所有人都在雨水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没有人因此而感到忧伤,大家的脸上都是笑意,谈兴浓烈,把簌簌雨声压过,塞满寂静的角落。那时候我想,人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幸福吗?因为过得过于美好,未来的一切似乎都不再能够胜得过眼前。

  半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个别离。我们是准备好告别的,只是2020年的告别和以往曾经准备接受的那些不同,每一个都变成了被呼呼晚风翻页的纸张,迅疾,潦草。我曾经预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家并没有好好地说再见,没有一个有温度的拥抱、一个离别之吻就散开了。忽而一觉醒来,发现那些人事物,都仿若一场大梦。有一天清晨五点,我起身去郊区散步,在古道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落叶,才惊觉已是秋天。树木上的叶片都已发黄发红,都在走向下坠的过程,我所在的考古项目里的人们,也都各自飘零。留下的只是社交软件上的几行文字,许多许多的遗憾。

  Lin,生日快乐,我一直期待见面,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的房子租期已经到了,后天便离开罗马,和从前说的有所变化,九月份我不会再回来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毕竟人生还有一多半……真的还有那么久吗?……无论如何,健康是第一位的。爱你的泽内普。

  河水上涨,淹没了路两边的石板,我流下了眼泪。

  消息很短,离别却似乎是永久的。

  2

  我在库内奥住到八月底,和房东交接了手续。这次住了这么久,是远远超出预料的,我不会想到我在意大利的一半时间都缩在阿尔卑斯山脉中这个边界小城。原本这里有一个很著名的滑雪场,第一次来之前我就一直想去,可每一个滑雪季却又总是因为琐碎的理由未能成行。事情就是这样,以为随时都可以的,有一天忽然就变成了奢望。为了不再留有遗憾,离开之前我去山间田野里走了走,每次往返徒步二十公里左右。从前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只会站在山这边看看远处的风景,从未走向郊区的大片田地,更觉得那座每日可见的雪山,虽然近在眼前,却相当遥远。但是当我打包好行李,即将彻底与它道别时,我决定从山的这边走向那边,我想看看我每天站在玻璃门内看到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两年来我都是在圣诞节的假期到库内奥。2019年1月,我独自住在那里,每天看看雪山,然后读读书。有时候我会出门,一个人尝试着往山脚走走,但是我从来没有走到过山脚——太远了,我总是走一半就放弃。大部时间天气晴朗,空气凛冽而清新,我会在林荫路半道里藏着的那个中世纪的小教堂前的石椅上坐一会儿,从那里可以俯瞰山下大片田野,有时候对面会生出浓雾,雪山只余一点模糊的轮廓,对面的房屋也在飘浮。我也有好几次想要从边上的小道下去田野里走走看,但就是那么一想,我只会凝望远方,而从未身体力行地尝试走向远方。

  第一次走向雪山失败了。我四点半起床,套上运动衫、牛仔裤和球鞋,带了两块苏打饼干和一小瓶水就出了门。我穿过一条三公里长的林荫道,两边溪流哗哗作响,接着走过一条河床、一片平整的收割过的麦田,走到玉米地时太阳还未升起,密密匝匝的玉米外围被鸟类啄食,旁边的李子园里满是果子腐烂之后的酒味。温度刚刚好,我准备在烈日升起之前完成徒步。

  大约六公里之后,我经过一座小镇,在镇上教堂前的小花园休息了十五分钟。花园的斜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面向山谷的观景台。咖啡馆显然已经许久没有营业了,我凭栏远眺,从山谷的这边向那边观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住处的对面,中间隔着一道沟壑和许多屏障。我越过葱葱郁郁的树木去寻找自己的房屋,显然是找不到的。现代建筑重重叠叠,在对面的山上相互掩映,我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住处也建于一片山丘之上,从前我以为眼前的山才是山。

  九点钟的时候,我并没有如计划折返,而是往更远处走去。眼前的山一直后退,我往前一步,它便后退一步,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恒定,这让我不甘心。

  山前有一大片平原,无比开阔,左右都望不到边。收割过的麦田金灿灿的,偶尔经过一小片乡村住宅,家家户户都有大大小小的花园,植物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些有院墙,有些干脆直接通向田野,和自然融为一体。库内奥的很多居民喜欢在自己的外墙种上色彩繁多的绣球花,八月的绣球花已经开败了,但也有零星的未落尽的花瓣尚存。平展的公路就在身边,开始有一些车辆经过。我看看前面,雪山的山脚已经可以看得到,但总也无法到达,我在接近与远离中徘徊,觉得灰心丧气。已经走了差不多十五公里,雪山却更加遥远了。那时我刚刚走到小镇边的奶牛场,阳光极其毒辣,头顶上没有一片云彩,透彻刺目的蓝让大地上的一切都无处遁形。我不打算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下去,因为是凌晨出门,所以忘了擦防晒霜,意大利的烈日实在强悍,为了避免皮肤晒伤,我决定返程。

  那段日子我站在山与山之间,到底没有彻底走到哪一座真正的山脚。尽管后来我坚持尝试了几次,也都没有成功。适合徒步的路线似乎有好几条。有时候我会穿过大片大片田野中的小路,土地荒凉广阔得像是没有边际。有时候我又会不小心走到另外一座山丘上的小镇子去,每一栋房子都似乎叠在一起,要上上下下爬好几道坡地。也有走一小节就打退堂鼓的时候,因为会走到树荫蔽日的地方,明明外面是大晴天,进去之后就是黑乎乎阴森的一团,蚊虫蜂拥而来。遇到这种地方,我常常连跑带跳地退出。总而言之,那阵子我像是一个在荒原上游荡的鬼魂,游荡累了,就坐在草地或者石头上听听Ludovico Einaudi的曲子,看一些深奥难懂的诗,比如:“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库内奥到处都是玉米地,清晨的我和很多偷食的鸟儿一样在玉米地的外沿打转。我检查过好长一排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就被鸟啄食了大半。玉米在超市里卖得很贵,通常一两块钱一个,所以我总是很期待玉米快点熟起来,在离开库内奥之前,如果遇到收玉米的庄园主,我幻想自己可以很便宜地买到它们。

  山间的野果很是丰盛,手机上有识图软件,所以每次尝试之前,总会查查有没有不妥,就这样幸运地试了多种果子,最爱吃的是长在灌木丛中的刺莓。每次采下黑色的浆果,都会故意用果汁将嘴唇染成黑玫色,这是最爱的天然口红,但半天之后,颜色就会斑驳成一片一片的灰紫,然而指尖总留有一些微酸的果香。有一次我误打误撞走进了一片林区,腐烂的果味在清晨格外满溢,我索性边吃边走。树林里蜿蜒着一条小溪,水流被引去了水渠,浇灌到百香果、猕猴桃、无花果等。一路上随处可见野生的红红绿绿的果实,还有大片大片的榛子树、栗子树和核桃树,再过一阵子,树上的果子就可以完全地成熟了,我想那时候从树下捡些栗子回家也好,可是心里明白,一切都不过是美好的想象,我没有时间无法等待。两星期之后,我便将永远离开这片土地,此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徒步之行里,我在田间树林总能遇见一些人,经过住宅区时,他們也会同我打招呼。不外乎:

  你好吗?

  早上好。

  今天是个好天气。

  祝您愉快。

  偶尔在清晨看到老人带着狗,站在田埂边。狗打老远奔来,咧着嘴喘气。

  是个美丽的早晨,对吗?他语气平和地对我说。

  我与他一同望向远处的地平线,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六点十八分。

  是的,非常美丽的清晨。味道也很美。

  这是我们的财富。

  是的,这是我们的财富,我很幸运我可以看得到,闻得到,感受得到。

  有一次出门是阴天,走到一半,细细的雨丝从天而降,我沿着湿滑的小路往西走,光顾人迹罕至的古道。藤蔓四处攀爬,野草莓味道甘甜。忽而身后响起了突突的马达声,是一辆蓝白相间的旧货车。我靠向马路一边,等这辆小型工具车通过。

  早上好。开车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把头伸出来,您需要雨伞吗?我这里有一把。

  謝谢,但是我喜欢这样的雨。我说。

  那好吧,祝您有个愉快的旅行。他开车走了。过了一阵子,我穿过树林走到村庄里,看到他正和一个年轻人修补水渠。

  早上好。

  早上好。很高兴又见面了。

  是在做什么?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这里被倒下的树弄坏了。他用手指着前边一些凌乱的枝杈,整棵树已经被挪开了,但是可以看到破坏的痕迹。

  亚平宁的天气是直白而坦率的。平日里阳光极其热烈,暴风雨也总是尽情宣泄。八月下了多场暴雨,闪电像一根根长矛刺下,把整栋屋子都围在其中,雷声起初只在远山响起,才一会儿就逼近耳边,如脊椎骨啪啪折断般清晰,常常连房屋都被震得摇晃。因为是夜雨,只能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响声,但并不极度震撼,但白天见到连根折断的树木还是会觉得讶异,像那一阵风一场雨,一丝丝快速退场的闪电,是如何能将这些古树摧折。我刚到罗马的那年,有过几次暴风雨天气,楼下公园的大树枝丫折断,更夸张的是通往现代美术馆的路上,尽是粗壮的倾颓的古木。电视新闻里也总在播报房屋和行人被树木砸伤砸坏的消息,甚至全城还放了几天假,后来又有几次不太严重的,但也照旧停工停课以防万一,下雨下雪都有可能变成休假。

  然而这次的“假”也足够长了。

  我看他们在路边忙了一阵子,雨下得更大了些,水渠里的水被砸出了坑坑洼洼的凹陷,震荡出连环的水晕波纹。

  真的不要紧吗?他皱着眉回头看了看我。

  没关系的,我带着帽子。我指了指背包。我撒了谎,其实那里面除了饼干、水和防晒霜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拐入那个小镇,家家户户看着都好像比别处要精致。穿过这个镇子,似乎就终于能够到达一个山脚了,可是等我走到尽头,才发现面前是一条不太宽的河,露出一半的干涸的河床,有水的不过是中间一段,看上去最多一百米左右,并不深的样子,但是雨雾蒸腾,和头顶苍灰色的天空一脉相连,这阴郁的色调,荒芜人烟的气氛,都让我胆怯,并且在巨型鹅卵石堆里歪歪扭扭走了十分钟,都还没有挨到水流,显然河也比想象中宽了许多。我悻悻从河沿退却,打消了蹚过河去的念头,在岸边重新翻看了手机,地图里显示如果要过去,还得绕一个环形的大弯,四公里左右的路程。那是我徒步以来最接近山脚的一次,但是看了看越来越阴沉的天色,最终还是放弃了。令人气愤的是,等我返回奶牛场没多久,便天光大盛,烈日炙烤之下,雨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不得不在路边驻足,认认真真把脖子手臂都涂满防晒霜。我像一条快干的鱼站在一条不见首尾的河床中央,想要努力发出感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一次在库内奥打转是离开前的倒数第三天。忙了一阵子的打包行李、收拾房间终于结束。新租客是小学弟,他打来电话,要提前把东西搬来我这里。

  之前的房子到期了?

  没有。

  那么你急什么?我记得你说过十月底才到期。

  和女朋友分手了。

  那个比你高一个年级的?

  嗯。

  为什么分?

  这样那样的琐事。其实我早搬出来了,我一解封就把行李放到我兄弟家了,但是我东西太多,那里几乎都放不下。

  封锁时期闹分手,真是太同情你了。我一边说一边看他满头大汗,源源不断地往房间里塞行李。

  他东西确实很多,搬家搬了好几趟,把这个一室两厅的小套房放得满满当当。有几只装衣服的大皮箱,垒得和书架一样高的鞋盒,一架钢琴,一把吉他,一台落地空调。

  库内奥这么凉快还用得着空调?

  别提了,你是去年不在这里,去年库内奥空调卖断货。

  为什么买这么大一台?

  因为便宜。

  多少钱?

  三百多。

  也不便宜。为什么不买那种挂机?

  那个单价是比这个便宜点,但是人工安装费贵啊。

  多少?

  你猜。

  两百?

  差不多,两百二。你怎么知道?

  我在罗马的户外露台上有一个马蜂窝,拳头这么大,找人来清理,你猜多少钱?

  两百?

  两百四。

  嗯,有够贵的。他擦了擦汗,环顾了一下我收拾得差不多的房间以及放在门口的箱子:你东西就这么少?

  嗯。我扶着那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里面还有一条夏被。我说,我把不穿的衣服杂物都拿去回收了。

  从八月初开始,每次去超市我都会背上双肩包,里面装满不用的衣物,库内奥的回收站不多,每一个都要走半天才能到。

  你要回国了吗?

  不是,回罗马,还有好多未完之事。

  我打算十月回国。

  那你疯了,现在租这么贵的房子,每个月白白浪费六七百块!

  但我这些行李没处放啊。

  为什么十月回?

  过年没回成,想家了。

  啥时候回来?

  圣诞节或者明年一月。

  旅途顺利,我说,到时候我们火车站见,我把钥匙给你。

  好的。

  最后的一星期因为太累了,我一直没有再专门走到哪里去。但是我环顾四周,发现房间被塞满,已经大大变了模样。这房间已不属于我了,那些不眠之夜席地而坐的回忆,都随微风拂面而过。那时我尚可看到远处的山脉,可以随时走到我那个小小的到处都是鸽子屎的露台上去,但是现在那个书房塞满了庞然大物,几只大号行李箱横摆在路中央,我根本不愿,也没力气挪开它们,像是隔着银河一般,我望向那扇被挡了一半的落地窗,想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清理粪便还顺便喂食给鸽子的自己。这一切提前成了幻影。

  我觉得压抑,只想赶快走出那个空间,被物体占领和统治的空间。我以为那个房间还可以属于我两三天,但忽然因为早上的一个电话,它面目全非,让人措手不及。

  我在野生公园打了个转,看到有登山归来的人,手持登山杖,满脸通红,却健步如飞。我坐在石凳上,面对山谷,瞭望远处。我没有力气再走过去了,这一天没有,第二天没有,最后一天更没有。我精疲力竭。

  最后一天那个壮壮的男孩子打电话来:

  我觉得你那只箱子挺大的,到火车站得走十几分钟,不然我去帮你拖。

  你要是可以,我当然开心。

  于是我们下午一点,沿着北部建筑的廊道,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呼呼啦啦地前行,免不了客套两句。

  快点结束学业回国吧。

  嗯,我家里人就等着我回去呢。

  想干什么工作?

  差不多找好了,在珠海一个学校当老师。

  什么学校?

  算是三本。这次回去也是先看看那边的环境。

  努力生活吧。

  他把行李箱拖上站台,火车已经停在那里了,他又帮我把箱子放进车厢。天气不太热,可是他又流了许多汗,前胸后背都湿了一大片。

  是要道别的时候了,他忽然尴尬扭捏起来:

  那个……一路平安。

  嗯。谢谢你,你也是。一切顺利。一路平安。

  3

  为了记住帕米洛托娅缇大街的地址,我似乎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

  一开始不会读,再后来拼写总是出错,门牌号也似乎总是被遗忘,更记不住写过无数次的邮编。

  然而现在,我能够完完整整地拼写出来,十五个字母,七个数字,有一些字母要双拼,有一些不发音。别人问我住哪儿,我不再报地铁站名。我可以很流畅地,用接近标准的意大利发音说出街道、门牌,甚至邮编。也可以信心满满地快速写下这一串长得离谱的地址。这一“奇迹”已经得到验证。

  请您留下联系方式。

  九月,在机场或是出入境口以及酒店办理住宿手续的时候,听到了好些次这样的话。

  我在地址那一栏总会毫不犹豫地写下:

  帕米洛托娅缇大街……我写得很顺畅,内心里放松地想,现在,我终于可以独立、完整、毫不局促地写完这一长串地址了。

  有时候也会抬头:可是我马上就要搬离这个地方了……

  啊,没有关系。他们说。

  欧洲的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每位旅客境外出入都还是要填个人信息。从前只有去移民局和警察局才会问到的地址,现在去哪里都要填。

  两年前,我面对移民局官员时,还总是迟疑着说真抱歉,自己没有记住住址的拼写,拿出手机,将谷歌地图上的定位给他看。

  大约是见多识广,移民局官员面对一切吭吭哧哧不能作答的人都有足够的耐心。第二年我再去的时候,仍然在地址这一关卡壳。另一位官员问我在哪里住,我却忘记了门牌号。最后还是将手机拿出来,找到了定位。

  他接过手机看了看,微笑着对我说,您在居留申请上填错了地址,但是没有关系,我可以帮您改过来。

  那我还能在我家附近的警察局取居留吗?越近越好。

  当然可以。×××警局可以吗?

  抱歉?

  ×××地的×××警局。

  请您写在这个后面。我红着脸说。意大利的地址似乎总是很冗长的一串,我的听力达不到及格线,很容易听不明白。我每次听不懂地址和人名的时候,都会让讲话的人写下来。这些讲话的有教授、朋友、图书馆管理员,甚至杂货店的老板。我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线圈本,上面天书一样记着些乱七八糟的字句。回头再看,都不知道是些什么。

  这样的情况后来出现过很多次,甚至在电话预订博物馆参观的时候。

  请问您的地址。

  帕米洛托娅缇。

  嗯?

  我羞愧地低声再讲一遍。

  啊,帕米洛托娅缇……

  是的。我跟着他的发音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址,还是很不确定自己到底读得对不对,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再拼一遍。

  对吗?对方会再重复问我一次。

  是的,没问题。

  究竟我是从何时开始可以牢牢记住这个地址,可以大声地坦然讲出来,不再羞耻于发音的不标准的呢?至少是在去年冬天的城市规划课上,我介绍1950年这片欧洲最大的电影制片厂时开始,就可以很流畅地说出来了。那么再往前呢?

  我全然想不起来。

  意大利退租一般要提前三個月通知房东,以便他们办理税务等手续,每一份正规的租房合同上都有提及。但是直到八月,我才最终确定搬离帕米洛托娅缇。

  我回不去了,也在犹豫还要不要回去。阿萨发短信说。

  这两年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三月份她回国之后,计划就时时刻刻在变。直到八月下旬,她决定暂不返回意大利。然而我们的租约到期了。

  八月底我写信给房东卡罗:

  早上好,卡罗,我希望你们全家都平安。因为我的合租室友回了中国,目前不会回来,考虑过后,我决定也搬离现在的公寓。很抱歉这么迟才告诉你我的决定,九月份我会回到罗马,到时候我们可以见一面。

  隔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亲爱的Lin,我很高兴收到你的消息,希望你目前一切安好。房子的事情不用担心,尽管我仍须与帮我管理地产的玛利亚女士联系,但是这都不是问题,不要担心。我与帕特里夏目前远离罗马,我们大概可以在九月十五日左右见面……

  我从库内奥搬回罗马的当天,经历了一个难眠之夜。阿萨离开得很匆忙,冰箱里和架子上柜子里的食物都没有清理掉,里面生出了许多蟑螂。罗马气候潮湿,蟑螂易生,但绝对不应该是那种壮观的情景。再加上从四月开始,德的朋友小凯借住在我们的公寓。那时候我和阿萨都不在罗马,房间里有一些贵重物品,觉得有一个人来帮忙看家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们此前和小凯认识,这个男孩子看着清清爽爽,诚实可信。但显然小凯不是一个爱整洁的室友,我在库内奥时一直想要回到罗马的“家”,和九月看到的这一个“家”千差万别。

  小凯在公寓里住了四个多月,一人一狗,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连走道都被各种杂物填满。厨房里更是凌乱不堪,餐桌上剩着放了好几天的肉汤,已经发出浓烈的酸味。我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很震惊。黑色的霉菌已经长满了下面的冷藏盒,里面放着一些过期肉类和蔬菜。如果不是冰箱,恐怕早已生蛆。他的食物也放在冰箱里,一包开了一半的西芹里有两只活着的蟑螂,剩下的酱料和蔬菜都发出恶臭,半瓶牛奶油黄变质……后来我打开厨房每一个柜门的时候都能够看到蟑螂仓皇逃窜的姿态,甚至它们在开了封的钢丝球里筑巢产卵。

  从库内奥回罗马一直是一个苦差,乘车中转加起来要消耗七八个小时。我晚上九点多钟才到家,原本想要闭着眼睛先睡,但实在睡不着,整个公寓充斥着垃圾场的味道。合上眼睛,就是密密麻麻爬行的蟑螂,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夜里十二点,我还是从床上坐起,拿了一卷垃圾袋,走到厨房,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进去。蟑螂们四处逃窜,甚至爬上手腕,我尖叫着甩开它们,取下挂在水槽上的塑胶手套,结果发现那里也已经成了蟑螂的天堂。

  小凯听到我在厨房的动静,也过来看。

  你看不到它们吗?我生气地说,指着地上和柜子里的生物。

  还有冰箱。那么恶心的冰箱,你还能往里放东西?你的食物都被蟑螂爬过你不知道吗?

  他低头不语,但是来帮我撑垃圾袋。很快就装满了十几个袋子。我们很潦草地没有分类任何事物。

  我下楼去扔。他说。

  我们就那样一边装一边扔了半夜垃圾。凌晨时分,厨房里已经空了,我打开露台的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但我知道这还没有结束。如果将公寓以这样的方式退租,卡罗有充足的理由扣下我们两千多欧元的押金。

  桌上的肉汤也拜托收一下。

  啊,不好意思,我最近太忙了,那是给狗煮过鸭子的水,我忘记倒了。

  闻不到味道吗?

  我最近太累,一回来就到房间睡觉,厨房就没有进来过。

  你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家是这个模样吗?

  他不再回答,默默把台面清理干净回到了房间。

  我苦熬着到了上班时间,打电话去问清洁公司有没有专门清理蟑螂的项目。回答是有,但是费用很高。

  蟑螂是一次清不干净的,所以我们的流程一般是清理三次。第一次的收費是三百,第二次二百五,最后一次一百五。而且这也不能够肯定,如果整栋大楼里都有的话,很难清干净。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耐心解释。

  我一边听电话一边算了一下价格,清洁蟑螂的费用折合人民币差不多六千块。

  我们建议您先用药清理。

  但是太多了。

  可以反复除杀。

  好吧,我先试试……

  挂断电话我便去买了三桶他们推荐的蟑螂药,先将厨房的角角落落平铺了一遍,又将走道露台也清理一番。因为我的房间紧挨厨房,所以也是重灾区,但好在我物品不多,有大概两三天的时间,我都在扔东西清洗衣物,把每一本书都一页一页翻过一遍,放进大塑封袋中。

  蟑螂药颇有奇效,一天过后,厨房的地上便浮尸遍布。我走进去之前都要套上自己打算扔掉的筒靴。那场景十分怪异,酷热的罗马,我穿着吊带裙,踩着黑色筒靴在厨房忙碌。脚下哔啵声不绝于耳。尽管恶心,我还是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生存一个月。

  反复地除杀、清理,再除杀、再清理之后,可见的尸体数量减少了一些。我又给清洁公司打电话,请他们找一位阿姨来帮忙清洁。后来他们派来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阿姨。

  先说明一下,我不清理冰箱和烤箱。她环顾了一下厨房,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主要是想清洁这些。

  那些东西清理一个下午都清不干净的。

  我可以付额外费用。

  那好吧,我试试,她不情愿地回答。

  家里可能还会有一些蟑螂。我说。为了避免她打开柜子时受到惊吓,我提前对她讲。

  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接这单了。

  我以为公司有说清楚,因为我说明过我家里的情况。

  她烦恼起来,问我要一次性的鞋套和手套。我只能去楼下印度人开的便利店去买。回来之后她又问我要清洁剂。

  这里有,我递给她一桶。

  我要用那个鸡头的清洁剂,那个好用。

  机头?

  对啊,鸡头。就是那个牌子的,喷一下油渍,等上十几分钟,一擦就掉。

  那个清洁剂的名字就叫“机头”吗?

  啧,不是……她越发不耐烦起来。

  我们鸡同鸭讲,这时候恰好小凯回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鸡头那个?啊我知道。我下去买。

  一看你就是一个不干活的人。阿姨对着我语带讽刺,你赶快去学习吧,不是说明天还有考试吗?

  那就拜托您了。

  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多给她一个小时的费用,算是清洁冰箱的钱。她还是没有清理烤箱,我看书的时候,她敲开我的房门,说那只大烤箱里全是蟑螂,太恶心了。

  你这个公寓很便宜吗,怎么这么差。她抱怨,我打扫别处比这里轻松多了。

  我无言以对,送走她之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第二天要参加的考试,是一门全程没有去上的课程。因为疫情的关系,二月我就没有回到罗马,课程在封城之前已经线下上了一半,三月下旬转为线上课程,等我加入进去的时候科目都已经走向尾声,留给大家的是做报告的时间。六月份的考试季我没有看完教授要求看的书,所以把考试留到了九月。我按照常规在网上申请了考试,但是教授很晚才给我留言,这个留言我并没有在页面上看到,然后等考试的那一天,教授迟迟不肯上线,后来我写信给他,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线上的考试哪里出了问题?结果他非常生气地回信给我说,因为我出勤率不够,所以不能参加考试。

  你一次都没来上过课,不觉得羞愧吗?他在信上说,我明明白白说明你不能参加这次考试,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不能参加考试,是因为你没有任何的出勤记录!

  这是第一次被教授公然指责不够认真,也是我在罗马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责骂,我只能乖乖写信解释,问他如何补救。两天之后只收到两行简短的文字:

  看完××等几本书,写一份报告给我。还有一个关于××的论文,另外做一个PPT,以及我的书。现在你听明白了吗?

  下一个考试季是2021年1月。我还有时间一个一个做完这一大堆的内容。既然不能考试,就专心收拾这间乌七八糟的公寓。洗衣机几乎全天运转,我一件一件洗干净自己的物品,打包装箱,用除蟑螂粉在箱子外画出结界。一边又帮阿萨把她的房间清理出来,扔了三分之二的行李。在这个过程里,我找到了新的公寓,坐落在拉特朗圣若望教堂边上,是罗马城的中心。优质社区,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六十多平方米,内部重新装修过,厨房卫生间都闪闪发亮。房租价自然昂贵,但鉴于这是我在罗马的最后一年,而且大部分时间也必然会待在家里,所以找一个干净舒适去哪里都很便捷的住处是优先考虑项。

  更重要的原因,是保洁阿姨的话刺激到了我,尽管帕米洛托娅缇并非如此不堪,我也不想将就着生活了。

  然而这一切也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原本以为我会一直在帕米洛托娅缇继续住下去,直到离开罗马。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几乎是以一种逃离的心态离开这里。后期我不再那么恐惧那些蟑螂了,但離别已经注定。因为忙碌,因为洗衣机总是轰隆隆,逐渐逐渐,我反而忘却了很多的烦恼,复归平静。后来我在留学生微信平台上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家政人员,她帮我把所有电器都清洁了一遍,又把犄角旮旯全部擦抹完,整个公寓焕然一新,食物扔光,行李打包好,蟑螂药用完几大桶之后,我走在公寓里都有回声。

  小凯在被我几次责骂之后便不常回来,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心里始终有一点后悔。最后一次爆发是因为狗在我晾在阳台的清洁过的地毯上小便。那之后我才发现他不遛狗,狗的大便会在露台停留好几天。地毯自然重洗重洗再重洗,但大便是不能够容忍的。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请你离开。我说。

  我在找住处。

  我知道。这句话你四月就说过。

  那时候是封城期间。

  如果想要住在这里,就必须清理大便。

  ……

  那次争执之后我就按计划去了德国,半个月内都很担心回去家里又会变成之前的样子。但是没有,整个公寓空空荡荡的,没有蟑螂再往外跑。我还是不放心地到处翻看,又重新在角落撒药,但是至少表面上是干净了。冰箱里也空无一物,打开莹白一片。厨房餐桌上有一张纸条:

  姐姐,我搬走了。对不起,把家里弄得很乱。我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太大空间养狗,这条狗也是别人寄养在我这里的,所以我只能把它先留在你那里,但是你放心,我每天晚上都会带它出去,阳台上也不会有大便。

  我打开露台的门,狗果然在烈日底下呆呆卧着。

  等我将旅行的衣物清理干净,挂上露台,天慢慢发灰了,白云也不够白。露台上的遮阳伞已经被吹翻,不知何时布条也撕裂了。破烂之后就是愈发破烂。我拿了瓶酒,和这条名叫Sabbia的狗,坐在罗马的这张露台上,一起享受傍晚的风。据说如果以人的年龄而算,它也有三十几岁了,那么我们就是同龄的生物,不知道那一刻我们感受到的是不是也相同。

  我们不过分亲密,也不互相打扰。有时候它回头看我。我猜不到它在想什么,可是它却随时都能将我看穿的样子,而它在我狐疑的目光中转过头去,陷入再一次的沉寂。

  后来这成为我们每天落日时分都必然会做的事。我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起,对着远处的密林、密林后面的落日发呆,有时坐到九点,有时十点。Sabbia也一样。我偶尔晃神,陷入时空的乱流,仿佛和朋友们在这张露台上烤肉都是昨日。那时也有这样的漫天星光,还有很多人,有火光、微风、食物的香味,嗡嗡的谈笑和音乐声。我身上还裹着绒毯,举头就能看到对面种满伞松的公园。

  卡罗和他的太太帕特里夏一起来公寓退租前我已经搬离了帕米洛。交房的前一天狗在半夜被小凯接走了,那时我正在梦中,对此一无所知。

  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在办交接手续的那天中午才刚放晴,天空一洗如碧,太阳也晒得刚好。我带着卡罗夫妇在公寓的里里外外检查。大露台已经被雨水冲洗过几遍,在他们来之前我又用水枪整个冲刷了一次,地砖被冲得闪闪发亮。他们很满意。

  我们交接了文件。

  卡罗一间一间,把房子的木帘拉下,光线就一点一点暗淡,直至漆黑一片。

  再见,亲爱的。他们在大门口与我吻别。

  再见。我说。

  希望你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谢谢,希望我们都平安度过这一段特殊的时光。

  4

  两年前,七十三岁的坎贝尔回到罗马,他说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此地还是那么熟悉,总能找到曾经认识的人。四十多年前,还不是历史学家的坎贝尔第一次踏入罗马,在这里认识了他的师长友人。四十多年之后,他再次来到罗马时,仍是那么兴奋难耐,走遍大街小巷,告诉我他吃过的所有好吃的餐厅都还在,他曾见过的许许多多面孔也在——他们都已经老了,但是那样又如何呢?他们都还在。

  这只是他个人的经历总结。

  和依兰·坎贝尔教授说的不一样,罗马在我的生活中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等我再次回来,填满它的许多人事物都不在了。怪异的感觉笼罩了我,仿佛我独自一人,刚刚到来,可是我对它的大街小巷又那么熟悉。

  新公寓的主人是航空公司的机械工程师,名叫弗朗克,已经退休,太太是家庭主妇,喜欢烹饪,叫弗朗切斯卡。第一次见面约在圣十字教堂边的咖啡馆里,咖啡馆里里外外都空空荡荡,从玻璃窗望出去,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弗朗克说几十年来,这个夏天是罗马最特别的一个夏天,白天大街上都没有人,连斗兽场都是空落落的。谈话的间隙,大家凝望窗外,萧条感不请自来。咖啡馆靠近地铁站,是圣乔万尼人流中转的枢纽,以前我也经常在这里快速喝一杯咖啡,可是现在,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只有我们消沉对坐。旧日的事物正在消失,唯一长留的,不过是残败的遗迹。生活很容易变旧,街道两边的商店有不少停止营业了,门上挂着简单的说明,有些说会停止一段时间,有些说将永远歇业。走在马路上,一一从身边划过的这些挂牌说明,都是新鲜的伤痕。2020年,意大利每三家公司中就有一家面临倒闭,那些经营长达几十年上百年的餐厅正在消失。这一年恰逢意大利最古老的花神咖啡厅过完了自己三百岁的生日,紧接着它却宣布结束营业。它曾是十八世纪唯一接纳女性的咖啡馆,也曾是欧洲社交中心,歌德、拜伦、普鲁斯特、狄更斯、海明威、卓别林等人都是那里的常客。它亲见了威尼斯共和国、拿破仑、奥地利统治的过程,是各类消息的十字路口,那些新鲜的消息使花神成为意大利历史上第一份报纸的发行地。历史沉没,这世界从未存在什么不朽之事。

  这一年意大利经济受到重创,政府再怎么帮忙都难以为继,时常会看到小餐馆老板自杀的新闻。后来,以前根本不流行的网上点餐忽然在罗马发展起来,尽管如此,各种时间限制条款限制,还是让许多人宣告破产。

  弗朗克夫妇常常关照我的生活,他们住在相邻的社区,每周六下午去完教堂之后总会顺路来看看,带一些点心或者家居用品,比如窗帘、电锅、清洁用具,甚至针线。有一次他们看到我在中国超市买了一大袋米——在他们看来,我一个人吃掉十公斤的大米简直不可思议,因为意大利超市里最多只卖一公斤分装的大米。

  怎么这么多米?

  嗯。

  你自己扛回来的?

  不是,中国超市有外送服务。

  能吃完吗?

  应该可以吃三个月。

  一定很重。弗朗切斯卡说。第二周她就给我带来了两只大大的玻璃储物罐。

  把米装进这里,这样你就不用每次都费力倒大米了。

  我愉快接受了那两只大罐子,想他们可能误解我每次煮饭都要把米袋扛起来。

  同样的问题也被娜塔莉问过。

  怎么这么多米?

  懒得一次次从超市买。

  太不方便了。

  其实很方便,只要舀出来一些就好了。

  你一个人未免也太多了……

  好了,好了,你要试试我买的松花蛋吗?我又一次直译了名词,把它翻译成“有着松针图案的蛋”,就像是以前把暖宝宝翻译成warmbaby一样。

  有着松针图案的蛋?

  嗯。要不要试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那个味道?

  很臭吗?我知道有些中国食物很臭但是据说接受了就很好吃。

  嗯……不算臭,但是味道比较独特。

  我剥好一颗塞给她:抱歉,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厨子,这里有酱油,你自己蘸着吃。

  还可以,她吃了一口说,比想象中好多了。

  真的?

  真的。所以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我查一查。我在网上搜寻了一下,找到了专业的翻译。

  千年老蛋(centuryegg)。

  也太夸张了。保质期?

  不知道。

  怎么做的?

  我说不清,直接把手机递给她。

  哦,muddy,rotten,smelly(泥泞,腐烂,臭味)……好吧,和我想的差不多。但是味道还不错。我其实挺喜欢中国食物的,比如上次我和你一起看的那种面条。

  那不是面条,是米粉。

  ……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罗马我还没有完全地失去我的朋友。我和娜塔莉见了面。她没有去挪威,因为项目被延误,她无法如期获得政府资助的学费,所以只能再做考虑。房租到期后,她搬去Frascati,住在玛丽娜家里。那栋房子里没有人,玛丽娜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迪拜,散养着一条狗和一只猫。每当她离开罗马,狗和猫就会自动到邻居家蹭吃蹭喝,然后回到自己家睡觉,如此好些年,活得逍遥自在。

  它们不会跑掉吗?我以前问过玛丽娜。

  不会,它们更像是那房子的主人。玛丽娜说,我回去之后,它们也还保持那样的生活方式,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睡在邻居家。

  真像客气而独立的开放式婚姻。

  路西法(黑猫的名字)还好,但是茜茜(狗的名字)看上去有些忧郁,还是需要有人陪伴它。

  娜塔莉印证了这一点。她搬去玛丽娜家住之后,就开始负责两只宠物的生活起居。她经常会拍一些和它们一起散步或是在花园里晒太阳的照片。有一天很晚,她发消息来诉说当天发生的事:

  我早晨就出门办事,结果从中午开始下暴雨。下午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茜茜就在院子里淋雨,甚至都不往屋檐下站一站。它明明可以进入房间,可为什么它就一定得站在雨水里?我在外忙了一天,回来就看到它可怜巴巴瑟瑟发抖的样子。然后我就去卫生间给它洗澡,七点钟彻底收拾妥当,它看上去还是很抑郁,所以我就带它去散步。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它还是这副可怜的样子,它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才肯开心?

  照片里那条狗卧在壁炉边上的软垫上,真的一脸欲泣欲诉的哀怨。

  现在十点钟了。我五个小时都在忙着让它开心,可是我也好累。好吧,干脆一起抑郁!娜塔莉生气地说。

  Frascati在罗马郊区,离市中心有二十公里,不开车就不大方便,加上疫情期间乘坐交通工具颇具风险,所以我们不能常常见面,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聊天。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发自拍,在乡下一个人待久了,她看上去气色红润。

  她有时候会来城里看我,和我一起吃个饭,然后去散步。偶尔也坐在Felice渡槽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或者和从前一样,在Parcodel Colle Oppio找到一个幽静的角落。十月的罗马恢复了它的自然活力,但仍然无比萧条。路上行人很少,最明顯的是曾经热门的景点,如今门可罗雀。从新住处到斗兽场不到两公里,所以偶尔我们去那边的公园坐着,对着对面的风光说一些拉拉杂杂的废话。坐在公园坡地长椅上,侧身望去,斗兽场就近在眼前。从前那里无比喧哗,现在只剩下冰冷干枯的建筑而已。

  我告诉她我沉迷在BL的剧情中无法自拔,但是自己却几乎没有爱过别人。她说她很爱男人,并且经常轻易地陷入爱情。

  陷入爱情还是性?

  嗯……应该先是爱情,然后是性。

  爱情……啥感觉?

  心跳,超级狂跳的那种,浑身战栗的那种。

  你确定说的不是性?

  嗯……也差不多。

  能持续多久?

  这个就有点烦恼了,都不很长。

  你怎么能一直会有心跳的感觉?超级羡慕。

  所以这是值得羡慕的事?

  嗯。我只有看BL片子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有一陣子大家的情绪都是低迷的,所以在谈论正经事之外,我们常常会胡说八道,交流性经验,或者是一些奇特的微妙心理。

  我沉迷在一些剧情中。我说。

  和玛丽娜一样吗?是那些韩国电视剧。

  不是不是,而是任何的同性电影电视小说。你不知道,现在我每次打开YouTube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因为整片页面的推荐都是GLBTQ的内容。我最近看了……接下来我开始激动地给她安利一部泰剧,我告诉你……

  她耐心地听着。

  半小时之后,她说:所以那部剧的名字是什么?

  ITOLDSUNSETABOUTYOU。你要去看吗?

  不,我没有任何兴趣。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会觉得你爱我。

  为啥?

  因为你每次发消息都会说:爱你。

  屁嘞。我怕我不说你就不知道。

  鸡皮疙瘩。她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我是直的。至于你的心理,确实应该好好探究一下。在我看来,你确实,像一个无性人……你知道我极力避免偏见,但是偏见却始终存在。

  我也是,比如我第一次知道玛丽娜韩剧上瘾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俄罗斯人……后来我意识到我以为没有,但是我的身上充满偏见。

  你是说一个俄罗斯人不应该喜欢看韩剧?

  嗯……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是因为玛丽娜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人。

  什么是典型的俄罗斯人?

  嗯……战斗民族……充满斗志,强悍,有韧性……好吧,我承认这都是刻板印象,玛丽娜其实同样很友善,很有爱,很重视朋友,甚至有时候也很少女……

  其实,她身上确实有许多俄国人的属性。但是大家不都是人嘛,细节上既千差万别,又有人性的共通之处。

  是这样的,所以不应该带着标签生活,这是我在这里学习到的。

  这的确是我在意大利学习到的最珍贵的一课——我们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是人类,有着相似的优点和缺点。如何生活,成为什么样的自己,选择权都在自己手中,而不由标签定义。

  我想起了玛丽娜,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到面了。九月初她从迪拜回来,但是要过了十四天的隔离期才能见面。之后又正逢我忙着搬家。那时罗马进入了短暂的雨季,狂风暴雨连着下了几日,我有一本昂贵的书要还给她,为了避免在搬家过程中不小心损坏,我将它放进随身的背包。但鬼使神差,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此后又随手将卫生间里忘记装箱的一瓶卸妆水也塞了进去。移动过程中瓶盖不知何时被磕开,整瓶水洒得一干二净,所以那本千辛万苦从大英博物馆买回来的六七十英镑的画册,被浸得皱皱巴巴。

  此后我跑遍了罗马的各大书店,但是没有一个书店有这本书。我请每一家的店员在网上帮我搜索这本书,结论都是没有。最后我终于在LaFeltrinelli请店员在网上搜到,说是有意大利文版本,问我要不要。我只能再次跟玛丽娜道歉,说我可以用意大利文版本补偿。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到店里去看那本调回来的书,才发现不是同一本。我退掉那本书,又请BorriBooks的店员帮我看看是不是能从英国调回来这本书,因为这家店号称“Among the biggest english language collection in Rome”(罗马最大的英语书收藏),结果仍被告知没有。

  这之后玛丽娜再一次去了迪拜,我们还是没能见面。

  对不起,我会想办法弄到那本书。我发消息给她。

  别再提那本书的事儿了,在我心中,你远比书重要。她安慰我说。

  5

  搬完家之后去了趟宜家,想要采购一张桌布。公寓里的餐桌是绿色的,我很不喜欢。等到了宜家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好像整个罗马的人都来了,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待体温检测,整个停车场被绕了好多圈。进去的情形更是让人惊讶,不过是早晨十一点钟,所有货柜上的商品都被扫荡一空,每一辆推车里都高高地垒着货物,那个壮观景象是我此前在罗马从没有看到过的。这个郊区的商场十分巨大,原先每一次来都是空荡荡的,从来没有看到人群如洪水般涌动。

  大家真的都那么缺日用品吗?朋友指着空荡荡的床单被罩区说。

  你不也是一样,想要买一个枕头?真的就那么缺一个枕头吗?

  可是我那个枕头旧了……

  什么时候换不行,非得现在凑热闹?

  你不是也一样,非得买一张圣诞红的桌布!

  至少家里看着暖一些。

  恐怕大家都这样想,至少生活看着活泼一些,热情一些。

  所以大家忙着装饰自己的家,假装无忧无虑在下一次封城期间“精致”生活?

  还能怎么办?

  我们一起在楼下吃了热狗,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吃得相当匆促,三口两口解决,赶忙拉好口罩。

  我们不是自欺欺人吗?

  那还能怎么办?

  桌布铺好,房间里是暖和了许多,当然是因为送暖的原因,十一月中旬,暖气就热热地烧起来了,而户外的温度还在二十多摄氏度,我在房间里只穿短袖短裤。

  你最近方不方便?有一天伊莎贝拉发来消息。

  方便。

  那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放箱子?

  什么箱子?

  阿萨的箱子。我之前借过她的行李箱,现在要还给她,但是她还在国内,所以我想着能不能放在你那里?

  你要搬家吗?为什么不等她回来之后再给她?

  我要离开罗马了。

  回国?

  不是,去荷兰。

  什么时候?

  这周五。

  是和Rob一起吗?

  对。

  你们最近都住在一起?我是说,Rob一直都在罗马?

  是的,解禁之后他就来了,一直从夏天住到现在。

  等等,我忽然问,你这次离开是暂时还是永久?

  嗯,这次是永久性的。

  那么你搬去是要住在他家里吗?我忍不住八卦。因为此前她去过荷兰几次,每一次都住在男朋友的家里,但那时候都是短暂的停留,和这次相当不同。

  暂时还没有考虑好,但是可能会租一个studio。他们政府每个月补贴三百多,所以一个七百多的精致的studio租下来,也就是四五百。外加生活费也比罗马便宜,所以我要搬去那里生活。

  我五点之前有一份报告要做,你们可以之后来。

  我还在上班,所以他去可不可以?

  可以。

  伊莎贝拉不是她的真名,平时我都直呼她的原名。但是有次我们一起去丝芙兰时她有详细讲解这个外国名字的来头。

  你知道伊莎贝拉是谁?

  不是你吗?

  我是说我取名的来源。

  是谁?

  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后、意大利兼西班牙王后和葡萄牙王国公主。她的丈夫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伊莎贝拉是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和王后阿拉贡的玛丽亚的长女,外祖父母是知名的天主教双王: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一世和阿拉贡的斐迪南二世。伊莎贝拉的美貌和政治智慧经常被别人拿来和伊莎贝拉一世比较。她的家庭希望葡萄牙能和西班牙结成联盟,于是伊莎贝拉在1526年3月和表哥查理五世结婚。虽然两人是政治联姻,但查理对伊莎贝拉却一见钟情。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和谐,她也先后诞下七名孩子(只有三位活到成年)。1539年,她诞下一名死胎并在两周后因难产逝世。查理在她死后终身只穿黑色衣服以怀念爱妻。

  你这番讲解为什么要照着维基百科念出来?

  里面牵涉的人名太多了我记不住。

  然后呢?

  什么?

  为啥要取这个名字?

  感觉她很幸福,又是公主又是王后的,还能有真爱。她说着,对着镜子试一只Fenty Beauty新出的口红。

  好看吗?

  她指着深棕色的嘴唇问我。

  还不错,嘴唇很厚很性感,和你这身热辣的装扮相配。

  确实是这样,她穿着件挖胸露背又露腰的迷你背心、高腰牛仔裤,我们走过巴贝里尼宫时有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在我们旁边:

  美女,要一起去玩吗?

  不要。她说。她脸上的古铜粉在烈日下发出金光,整个脸上滑溜溜的十分好看。

  好啊。真辣。那个帅哥邪魅一笑,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你是不是后悔带了我这个拖油瓶,不然就上了那辆车?

  不是,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她毫不掩饰骄傲。

  抱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偶像剧的桥段。

  之后我会一一告诉你我的艳遇。

  我之后确实听到了许多她的故事,有一些是别人讲的,更多的是她自己说的。在别的留学生口中,伊莎贝拉放荡不羁,从来不和中国人约会,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都是“老外”。实际上在罗马,我们才是真真切切的“老外”。

  伊莎贝拉自己讲故事要比旁人的谣传精彩得多。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个在CELINE卖包的柜哥,以及一个大雨滂沱之夜把她赶出家门的电影制片厂的工人。

  他竟然不留你过夜。

  嗯,他那时候喝得很醉。

  帅吗?

  不帅,是个老大叔,四十多岁了,还有赘肉。

  你们做了?

  嗯,做了。做完之后他就赶我走。我对他说,能不能让我待到雨停?他说不可以,然后他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出了房间。

  然后呢?

  然后我就淋着雨回家了啊。

  没哭吗?

  没有。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哭的,现在想想……也还好。

  可是为什么会找那样的人?

  因为……不知道,因为他主动搭讪吧。我其实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我自己知道的,我一直想弄明白爱是什么,性到底有多爽,但是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没有获得过快感。

  哈?

  嗯。

  我以为你痴迷于此。

  恰恰不是。

  伊莎贝拉对性很好奇,有几次专门问过我这方面的事情,可是我贫瘠的个人经验和知识储备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求知欲,所以她扔持续不断地和人约会。

  怎么可以认识这么多人?

  交友软件。

  明白了。我说。到欧洲之后,我才发现交友软件的巨大功用。我身边有很多人在用类似的软件,大部分都是奔着性而去的,但是成功率也很高,有时候性伴侣就成了正式的情侣。有一次我跟娜塔莉抱怨自己空虚,她就建议我上交友软件去找人聊天。

  那上面不都是為了性而去的人吗?我充满偏见地问。

  大部分是,但是大多数人都还是有耐心和人聊天的。有些时候聊着聊着就会成为朋友,也不完全是为了性啦。

  伊莎贝拉此后的经历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她持续在交友软件上和人聊天,一方面打发无聊的时光,另一方面锻炼英文。意大利的课程结束后,她有计划去别的国家读研究生。

  密集撒网之后,就总会收获一两条品相不错的猎物。Rob就是一个。他和伊莎贝拉同龄,高大帅气,还很清纯。他们在网上聊了几个月,此后相约在布鲁日见面。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做。

  你难道不就是为了去和他做吗?

  嗯……也不完全是,就是去看看合不合拍。

  想想你们第一次见面就要在几个陌生城市一起旅行,也是够尴尬的。

  也还好,至少布鲁塞尔我还算比较熟悉。

  两天之后,她的IG上发了几张有点尺度的照片,看上去精神抖擞。

  做了?

  嗯,第一天就……

  怎么样?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作爱了,我的天!

  好吧。回来再说。

  此后伊莎贝拉终于开始一段稳定关系,那个男孩子很认真地追求她,甚至在一次视频聊天中用中文告白,并流下了眼泪。伊莎贝拉把录下的视频拿给我看。男孩子写了一篇挺长的小作文,用谷歌翻译成中文,然后又一个一个加了音标。文章念得哩哩啦啦,单靠耳朵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好在最后还有一张手写小作文的照片,略过不完美的语法,内容还是蛮感人的,所以我很理解为什么这俩人在视频里哭得稀里哗啦。

  半个月之后,伊莎贝拉又收到了一封信——我终于见识了多媒体时代运用古老方式谈恋爱的魅力。当然伊莎贝拉也深受感动,因为她几乎从未被如此优待过。

  荷兰男孩这次先用荷兰语写了信,接着用谷歌翻译成中文,接着手抄一份(这一步应该极为艰难,因为他翻译的是繁体中文,笔画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不是一般多),再然后他还附上了一个英文版本,理由是怕中文翻译引起歧义。全文如下:

  亲爱的××(他很认真地写下了伊莎贝拉的中文名字):

  我写这封信,不仅仅是因为我要在几周前祝贺你的生日,还因为我想说我有多爱你。

  我们每天都在互相交谈,所以我不会对您(文中有许多您而不是你,这恐怕是翻译软件惹的祸)说新话,但是我不能说太多,以至于我非常感激以至于我们认识了彼此。

  最终有胆量计划旅行去见对方!通常我永远不会做这件事,但是从一开始您对我来说就很特别,我真的很想给它一个机会去旅行!

  当然,旅行后需要一些时间让我休息,因为它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不久之后,我意识到我有多爱你,以及我有多爱你!这对于我来说是新的,所以必须解决。

  最近几周,我对您的想法如此之多(恐怕应该是我如此想念你),以至于我很难集中精力,但我发现这是一件好事!与您交谈让我感觉很好,而与您在一起简直难以形容,即使我们在一起只在一起住了五天,我知道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日子,那使我很高兴。但是足够多的甜言蜜语让我和你在一起时变得如此虚弱,但这是因为你知道如何征服我的心!

  现收到您的礼物(他寄了一份礼物来罗马)还不是很大或很特别,但这让我有点想起您,而且我知道很难给一个女孩买一件好礼物(称心如意的礼物),所以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我希望您有所喜欢,如果不告诉我(如果不喜欢就告诉我),我们将在罗马购买其他产品。

  我曾恳求伊莎贝拉让我贩卖一下她的隐私,她欣然同意,把这些故事一滴不漏地进行了分享。但显然这种恋爱的酸臭味让我嫉妒。

  哦哦哦,鸡皮疙瘩。

  哈哈哈,你知道最近他在努力做什么?

  什么?

  学斗地主。

  哈?

  嗯!每天陪我线上斗地主。

  好吧。我说。

  我得承认我曾一度对这样进度神速的感情存有疑虑,可时间如此之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现在伊莎贝拉受到男朋友全家的邀请(他的家人联合写了一封信寄给她,父母妹妹每人写了一段话,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要去荷兰生活了。

  Rob下午五点一刻按响了电铃,打开门之后,他站在社交距离之外,口罩蒙住了半张脸,眼睛里露着一些拘谨。

  你好。

  你好,是Rob吗?

  是的。他一边说一边把箱子递给我,这是箱子。

  里面好像有东西,是伊莎的吗?

  哦不是,是箱子主人原本就有的。

  明白了。那个……你们什么时候走?

  这周五早上的飞机。他还是很尴尬,而我也不能请他进来坐坐,一方面还在禁令期间,串门是不被鼓励的,另一方面我们面对陌生人都有点不自在,所以只能敞着门,让声音在公共空间回荡。

  那么祝你们一切顺利。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明年春天还回来的话,如果那时候情况好一点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斗地主。

  是的,是的,上次就没有见到你。真的有些可惜,但是还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快点恢复正常。

  嗯,那么,再见了,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我关上门回到房间,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也恐怕是之前线上四个小时的博物馆课让我头疼。我平躺在床上,想起去年秋天Rob第一次到罗马来,伊莎贝拉叫我去玩,但是我以年老体弱为由拒绝了那次通宵聚会,也错失了看帅哥的机会。迷蒙之间,手机响了起来,是伊莎贝拉的电话。

  Rob刚才打电话给我,他已经把东西送去了?

  对。他非常羞涩。

  哈哈,他下了楼就给我打电话,说你英文很好,他很吃惊。

  吃惊?

  因为他在这里还没有见过能说英文的中国人,以前我的美院室友都和他用手语。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们都讲意大利语,可是我意大利语烂得要命,如果再连英文也不会,你让我怎么生存。

  嘻嘻。夸你一下嘛。

  确定走了,有何感想?毕竟你也在这里待了四年。

  原本不想走的,Rob年初還在这里申请了伊拉斯慕斯交换生。

  在罗马?

  不是,在都灵。奖学金和每月三百五十欧的补助够我们生活半年的。可惜来了疫情,交换项目也被取消了。

  还有机会吗,等疫情结束。

  哪里还有机会,他今年就毕业了。所以我决定直接去荷兰,生活费比罗马低。

  低吗?我以为会高很多。

  生活费差不多的,房租比较便宜,加上他们有政府补贴,一个精致的studio租下来四五百欧。

  确实很合适。那个……我说,你现在去了那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所以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要随时联系。照顾好自己。

  哈哈,你知道我的,在哪里活都没问题。分了手我就在荷兰自己生活,你还可以来找我玩!你不是最喜欢这边的博物馆吗?

  是的。希望这糟糕的状态赶快过去。保持安全。

  保持安全。

  6

  圣诞节和新年期间,我原本计划要去Frascati去看望娜塔莉和玛丽娜,但是疫情的影响让计划又生了变数。

  没有人能好好过节,2021年的跨年期间,意大利要进行全城封锁。12月24日到27日,全国“红区”,市民只能因工作、健康或者紧急情况等原因出行,并须携带自我声明。28日到30日,全国“橙区”,除工作、健康或者紧急情况等原因之外,禁止跨市镇出行。之后的12月31日到1月3日,再次实施“红区”。1月4日,全国“橙区”。1月5日到6日,全国“红区”。

  来家里吃饭。新年时弗朗切斯卡发消息来。

  可是禁令不让出门。

  没事儿,带上一份自我声明,然后我们早点吃饭,只要晚上九点钟回家就可以了,这样并不违反宵禁。

  好的。

  弗朗克和弗朗切斯的家离我租住的公寓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是一個新建的社区,房子外观和古建筑有所区别。他们的家在顶层,有四米三的层高。

  只有顶层有这样的高度。我因为喜欢这种空旷的感觉才买了这里。

  很漂亮,这种高度也很舒服,并不显得过于高。我由衷地赞美。

  晚饭吃罗马涅菜,以前吃过吗?

  没有。其实我现在只能大概分辨出翁布里亚的风味,因为在那边吃过好几次。

  我跟你说过我的女儿住在博洛尼亚?

  是的,我记得。

  我们刚从她那里回来,还买了mortadella di Bologna(细细地磨碎的腌制粉色猪肉萨拉米。Mortadella有时候被翻译大红肠或博洛尼亚香肠)。

  她让弗朗克把火腿奶酪拼盘(Tagliere)摆上桌子,准备了两种蔬菜沙拉和腌橄榄,还有一些别的蔬菜,接着把从博洛尼亚买的Tigellone饼和piadina煎饼拿出来让我看。

  一会儿让弗朗克把饼子烤熟,我们先吃。弗朗切斯卡拉着我坐在餐桌前,她经常使唤弗朗克做家务,从我认识他们开始,就知道这个家里一切都由弗朗切斯卡做主。

  罗马涅的皮亚迪纳(Romagna Piadina)烤好了之后有谷物香味,和特级初榨橄榄油搭配着吃也很鲜美,但是更适合往里面填上馅料卷起来吃。我以前在罗马买过这种饼子,其实和中国的煎饼味道大致相同。只不过在意大利,皮亚迪纳煎饼里裹的是香肠乳酪、squacquerone生火腿橄榄肉酱、烤蔬菜,有时也只简单地撒些花生酱或果酱。桌子上摆满各种风味的乳酪和火腿,我按照弗朗切斯卡的指点挨个尝试了一遍。

  等我差不多快吃饱了,弗朗克才停止烙煎饼,坐下来一起吃。

  饼子得热着吃才好吃。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忙了一整个晚餐。

  没什么,为女士们服务是我的荣幸。酒的味道怎么样?他看着我快要空掉的酒杯问。

  很好。我说,不可思议于自己很快就已经喝完了两杯。

  啊,对了!你等等,我有东西让你看。弗朗克忽然兴奋起来,急匆匆走到别的房间去。不一会儿,他手上拎了两瓶酒出来。

  你看!

  我的天,你怎么找到这种酒的?我把那瓶汾酒厂出的竹叶青拎起来,惊讶地问。

  我专门去中餐馆买的。

  你平时喝这个?

  哦不是,我想要招待你。

  这个度数很高的,我怕你喝不惯。

  很高吗?

  很高。你看,45%的。

  哦,那不算什么。你看这瓶,50%的。他举起另外一只装有明黄色液体的玻璃瓶。

  这是什么?

  用花酿的酒。

  也是意大利产的吗?

  是的,我专门去某某地买的。他说了一个名字,但是我没有记住。意大利的地名总是很难记住。

  在哪里?

  北部,靠近都灵。

  啊,皮埃蒙特大区产的?

  是的。

  那应该很好喝。我想起了住在库内奥的那半年,自己沉迷在北部出产的红酒中难以自拔。

  我还记得我在匈牙利喝的一种酒,也是花酿……

  此后我们的话题周转在各种酒类之间,转眼就快九点了。

  好了公主,您现在需要赶快跑掉了,但是千万不要丢了水晶鞋。

  好的,国王陛下,谢谢你们的招待。我还有十分钟,应该可以顺利跑回家。

  假日之后,我收到了贝卡的一条消息:

  Lin,我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原计划三月回到罗马,但因为这边情况也很糟,我的父母认为我不应该再次往返奔波,所以我可能不回去了。

  那里不是没有报道很糟?

  真实的新闻都被掩盖了。

  无论怎样,我们随时保持联系,至少……至少不应该这么分开的。

  是啊,那时候觉得随时都还可以再见。

  对啊,上个月不是还说你从伊斯坦布尔回来我们就……

  十二月,我与贝卡和米里亚姆久违地见了一面,那时候米里亚姆的状况很不好,她父亲在疫情期间被检查出患有癌症,到现在已有一年,每天往返医院,一方面担心院内感染,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治疗,她每天都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

  说点什么高兴的吧。米里亚姆说。

  有一个男孩子在追我。贝卡回答。

  哦?一个意大利人吗?

  一个意大利和德国国籍的土耳其人。他母亲和我母亲认识。

  他在罗马?

  不是,在米兰。

  我们坐在户外餐厅吃饭,贝卡仔仔细细讲了讲她与男友相识的过程,告诉我们她已经被求婚了。

  哇,你答应了?

  嗯,虽然我还是有点犹豫这么快行不行。其实,我们只短暂相处过两个月,就是上个月我回来之前……不过再往前我们在网上聊天也有差不多一年了。

  不算短。米里亚姆说,重点是你自己愿不愿意和他定下来。

  我告诉过你们,我还是个处女吧?

  嗯。我和米里亚姆一起点头。

  这次我尝试了一下,但是没有完成。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犹豫了。

  觉得不应该这么草率?

  是的,毕竟我已经保守了三十年。

  那么,我期待这个八月你可以在米兰结婚。你知道的,我特别会组织小型宴会,到时候我帮你设计婚礼。米里亚姆说,因为婚礼的话题她看上去总算活了起来。

  确实!我也好希望你能在八月结婚,因为再晚我就要离开罗马了。我说。

  罗马的冬天总是雨季,有时持续好多天。早晨醒来时是阴天,现在雨再次下了起来。我走到窗前,任时间如密集的雨点扑扑索索落入记忆的湖泊,如今的一切都如汪洋。我乘船在水面上寻找往昔的点滴,它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从未存在过。

  Lin,总之这不是一条告别短信。不是吗?另外,我父母很喜欢你给我画的肖像,他们让我一定要向你传达他们的喜爱。短暂的沉默之后,贝卡发来最后一条消息。

  嗯,这不是一条告别短信,我说,我们不会因为一条短信而告别。

  手机屏幕暗淡了下来,罗马的冬天还没有过去,雨季也比往年来得长一些。不过是下午五点钟,天光就全然湮灭。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撒谎,但我显然已经深深厌倦这样的短信长别。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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