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老伍八十岁生日,我想,我可能忘记这个叫西山的村子了。淡忘一个地方,是因为淡忘了那个地方的人与事。其实很多人,我都淡忘了,正如很多人淡忘了我。这没什么不好。被淡忘的人,就是在记忆中被时间压迫而沉沉睡去的人,但会随时醒来。醒来的人,和原来那个人,有时不是一个人,甚至完全不一样。
一生的事情,谁看得清呢?如河床蜿蜒曲折,谁知道河水怎么流呢?一生很长,河水一样,怎么流也流不尽,管它怎么流——我们曾经都这样以为。我们还不知道,流水不复返,虽是流水,今天流的可不是昨天的水。
老伍是我第一年参加工作的老同事。他是个民办教师。我已将近二十年没去过西山了。戊戌年腊月,我接到廖长枫电话:“你在郑家坊吗?”我说,我在郑家坊待了一个多月了,哪儿也去不了。
“我去接你,今天是老伍八十岁生日,我们得去看看。我把潘维义也接上了。我们几个老同事好好聚聚。”
“老伍都八十了?时间是泼出去的水啊。”
“你想想你自己几岁了。时间饶恕过谁呀?”
冬雨疏疏,田野泛着淡青的草色。更为宽阔的色彩,映入眼际的是茅草黄。田埂上,河滩上,山边低矮的土丘上,瑟瑟茅草低垂起伏。灵山半明半暗。公路边的白杨树,已不见一片叶子,苍白细裂的树皮如时间的老脸。饶北河更远,苍天更近,雨飘忽。
老伍在门口迎接我们,穿着红色唐装,眼睛笑得像颗桂圆。他稀稀的头发全白了,脸颊往内塌。一个看起来约六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老伍身边,搓着厚厚黑黑的手,看着我。他的眼睛有一层灰白色的翳。我笑了一下,我感觉到自己的笑意僵硬在脸上。我觉得这个人很熟,但这张如同棕衣的脸和记忆中的人,对不上。
“春生,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呢?我都不敢认了。”廖长枫一只手抱住棕脸人肩膀,说,“中午,我们好好喝一杯。你怎么不去上饶走走呢?”
哦,是春生。我招呼了一声:“春生。”春生笑笑。他没有说话。他穿着洗白了的黄色劳动布夹克,脑门半秃,手握着廖长枫的手腕,往客厅里走。
聚会,自然是高兴热闹的。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春生很少说话,也没喝酒。同事敬他酒,他站起来,手托着碗,说:“下午,我还要去山里做事,事在等着我呢。”
春生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没想过春生是这样的。我没有办法把两个“春生”,放在一个“春生”身上。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把两个“春生”,放在一个“春生”身上。或许那个人,叫命运,也叫生活。一个“春生”叫前世,一个“春生”叫后世,两个“春生”在今世相遇了,重组、衍变,如古城河与饶北河交汇,浪头堆叠,苍苍茫茫,向南奔去。
我参加工作第一年,在郑坊乡偏远的西山中学教书。学校只有八个老师,其中五个是代课老师,三个公办老师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分配来。学校有三栋瓦屋,呈“品”字形,四间教室四间教师办公室四间老师宿舍,中间空地是小操场。我是住校老师之一。学校离村庄有半华里,四周都是坟茔,荒山上长了几十棵乌桕树,风吹起来,乌桕叶哗哗哗,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放了学,我和另一个住校老师三金自己烧饭吃。三金是本村人,但他不愿回家,他参加工作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他读了六个高三。他有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妈,个子矮小,满头白发,眯眯眼,走路像一棵被风吹歪倒了的树。每两天,老人提一个竹篮,给三金送一次菜来,送白菜豆腐西红柿辣椒。老人站在校门前的台阶上,用手摇铁门,喊:“瘪嘴,瘪嘴。”
发工资了,廖长枫站在走廊上,喊:“郑老师来一下。”三金拉开窗户板,手上拿着眼镜,探出悬崖一样的头,说:“谁喊,什么事?”廖长枫说:“你个本科生,学校这几个人,谁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工资领最多,中午买两瓶酒来,大家一起加个餐。”
廖长枫是民办老师,教书也有五年了。他高中时学美术,高考两次落榜,便回到村里做了代课老师。他长得仪表堂堂,英俊魁梧,说话却温言雅语。他家里开了一间杂货店,杂货店里摆了两张康乐球桌。中午和傍晚,有几个女人去他家打康乐球。大热天,女人穿着低胸的连衣裙,拿起杆子,压在球桌边,一杆推过去,球嘣咚跳起来。女人说:“廖老师,球不听我的,你教教我捅球杆子。”廖长枫弯下身子,贴着女人后背,握住女人的手,瞄着球,杆子一推,球落了洞。女人侧过脸,说:“廖老师,你真厉害,杆子一捅,球进洞了。”
他有女朋友,谈了好几年了。女朋友在物资供销公司上班。他们一直没结婚,因为女方的父母强烈反对。他女朋友叫妙琴,皮肤雪白,清瘦高挑。物资供销公司并不忙,员工比较多,两个轮班,上半天玩半天。妙琴吃了中午饭,骑一辆轻便自行车,沿河而上,来学校玩。她是镇里比较时尚的女人,戴一顶扁檐草织太阳帽,穿红高跟的凉皮鞋,一身淡绿的裙子,长链包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在校门口,把车铃按得脆响。嘀铃铃,嘀铃铃,清脆短促。我们一听铃声,就知道她来了。
有一次,他们正在房间睡觉,被一个男人撞开了门。男人五十多岁,用肩膀撞门,咚——咚——咚,说: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不要装聋作哑,再不开门,我一把火烧了房子。男人气急败坏,说话声量很大。我们正在上课,扔下粉笔,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廖长枫穿着短裤,打个赤膊,面红耳赤,站在门口,怒目,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他的身后站着头发蓬乱的妙琴。
男人操起一根扫把棍子,往廖长枫身上打。三金一把抱住了男人,说:“廖老师,你还不快跑啊?”廖长枫拉着妙琴往操场跑,跳下台阶,往村路上跑。男人骑上自行车追,边追边骂:“该死的妙琴吃了你的迷魂汤,神魂颠倒,你一个吃农业粮的代課老师,想我家的女儿,门都没有。”廖长枫眼见被男人追上,往田里跑,淌着黑黑的泥浆,站在秧田中央,说:“你有本事,把车骑到田里来呀。”妙琴披头散发,站在田埂上,哭:“天啊,为什么要我遭这样的罪啊?”
据老伍说,去年,妙琴爸爸还抓过一次他们同房。在物资供销公司宿舍,深夜了,妙琴爸爸堵在房门口,对门里的人喊:“你妈妈去派出所报警了,看你和教书匠往哪里跑。”
老伍矮墩墩,头发松针一样,四十六岁了还离婚,娶了一个三十二岁的无婚史女人,生了个儿子。女人长得撩骚有韵,青豆一样饱满。老伍喜欢喝酒和吹牛。他喝了酒,关上门,把脚架在办公桌上睡觉,头仰靠在靠背椅上,嘴巴张得像青蛙。
春生长我一岁,是学校体育老师,代课两年了。读高中时,他学田赛,高考落榜——文化分数太低了。他清瘦,骨架大,手粗而硬,像根茶树木棍。看起来,他像一架风车。
吃了晚饭,我骑一辆自行车在各个小村子转来转去,天天转也转不厌。学校在一个半腰的山上,像一座瞭望塔。站在“塔”上,南瓜叶形的盆地收进眼底。两条溪流从山的两侧湍流出来,包住了盆地,在洲口汇流,始称古城河,流四里地,在三宝地注入饶北河。盆地水田种两季稻子,冬种油菜。三月,油菜花从枝上一节一节爬上来,逆着雨线爬,暖阳出来,花苞炸开,田野一片金油色。溪流两边是茂密的香樟树和洋槐树,远远望去,如一叶叶升起来的蓝色船帆。小村子隐藏在树林里。小村子一般只有三五十户人烟,矮瓦屋和石巷构成南方记忆。云朵拖着古城山奔跑。
晚上村里没路灯,乌黑黑。学校像一座孤零零的寺庙。天慢慢暗下来。云霞随着夕阳坠落而变色,红彤彤变为草木灰一样的灰蓝色,夕阳完全沉入山梁背后的深海,云开始慢慢变得灰黑,天光透明如薄翳如水银。鸟雀叽叽喳喳,返回树林。这个时候,乌鸦会惊叫起来,呜呀呜呀,叫得我心惊肉跳。夜一下子凉下来。夜风夹裹着初秋的稻香,送来溪流的谣曲。晚上,我很少出去玩,村子与学校有两棵大樟树和十几个大坟茔。樟树上,有夜鹰筑巢。夜鹰在黑夜会发出“咯啊!咯啊!”剧烈的叫声,我一个人走在树下,会惊骇。那种叫声,像死亡来临前的痛苦惨叫。大坟茔,也是我害怕的——村里有很多人说,坟茔的窟窿里,有一条腰粗的蟒蛇,在月光下,蛇鳞绿绿发光。去附近的村子玩,我一般在下午,徒步,穿过田野,沿溪边而下,在村里瞎转。
从来没有忘记:风吹得稻叶扑簌簌地响,千百只黄蜻蜓在眼前飞舞。田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山梁在溪边的树梢上,矮下去。圈椅一样的半环形山,一座堆一座,堆出一个尖帽形。山鹰顺势架着山风,在盆地上空,一圈圈盘旋。
有时,也去同事春生家坐坐。他家离学校有五里多路,在峡谷电站的大坝上游。峡谷狭长,茂密的油茶林缀满了白花。小村叫涧水坑。春生家,是我们聚餐最多的地方。所谓聚餐,就是我们带一壶土烧去,春生妈妈烧一桌子土菜,我们胡吹瞎聊,直至月亮上山。
第二年春,乡政府组建联防队,春生被招了去,做联防队长。联防队在乡政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有十来个队员,负责乡里治安、征缴杂费。联防队长没有手面功夫可不行。
上了三个来月的班,春生来学校,邀请大家去联防队做客,吃一餐。他骑一辆崭新的铃木摩托车,呜呜呜,在操场转圈。廖长枫摸着银亮的车把,说:当了联防队长就是不一样,日本坐骑当了毛驴,我们教一辈子书,也买不起啊。
“叫上兄弟们去镇上,喝一杯。我可以签单,哪家馆子店敢不给我签单啊。”他拍拍身上军绿色的衣服,说:“这身衣装怎么样啊?嗯。好,好,穿起来像豹子。”他的装束改变很大,以前剃毛碴碴的板寸头,现在是爆炸头;以前穿球鞋,现在穿大头黄牛皮鞋。他的摩托车上绕着一条铁链,他的腰上挂着一副手铐。衣服鞋子都是单位发的。
联防队有一辆四人坐的小货车,江铃产的,半旧,突突突,很适合跑乡村公路。车头可以坐人,车斗可以站人也可以装货。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看书,听到巷子里狗汪汪叫。先是一条狗叫,叫了没几声,七八条狗在叫。我妈妈有些慌了,说:是不是巷子有人出事了?我说,十点钟不到,可能是村里来了外人。巷子里的人早睡,十点钟也算是深夜了。我打开大门,走到巷子的桑树下,听见有人在派事,说:“三个人堵在后门,四个人堵在大门,小徐去敲门,有人开门了,大家直接冲进去。”狗还在叫,汪汪汪。派事的人又说:“年底,把这个村里的狗闹(闹:在方言中,此处作‘毒)绝了去,叫得人心烦。”
已残月中天,巷子有些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在急急地敲老庆家的门。屋里也没人应话。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我听出了说话人是谁,虽然声音很低,烟熏了咽喉的沙哑,略带清脆的干咳。派事的人是春生。
一个男人打开了后门,跑出来,被人按倒在地。两个人冲进了房子,其中一个人大喝一声:“你还想逃?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四个男人冲进屋里,直扑卧房。
“放过我,我还要养家糊口。”趴在地上的男人哀求,说,“放过我,放过我。”
“已经抓你八次了,你都逃了,我油费去了几百块,还让我放你。你天天聚众赌博,有没有想过别人养家糊口啊?”春生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联防队拔“钉子户”。
我还“参与”过一次。春生请我们几个老同事吃晚饭,乡政府临时通知他去南溪拔“钉子户”。春生说,跟我们一起拔脓疮吧,去的人有一包红塔山。他们把“钉子户”叫“脓疮”。三金、廖长枫和老伍几个人没喝尽兴,不走。春生向老板娘打招呼:“他们还要喝几杯,记我的账单,我先走一步。”我不喝酒。我说:“我跟你一去玩吧。”
南溪是饶北河边一个溪村,二十余户人家。进村要过河,无桥,只有一条石埠。村头有一户人家,可以看到过石埠的人,只要有三个以上陌生人进村,户主马上当当当打锣鼓。春生把江铃车停在河边树林里,带了七八个人进村,直接去了“脓疮”家里。“脓疮”叫帽绳,有一身蛮劲,因违建遭罚,罚款拖了一年多。帽绳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春生看看桌子,说:“你吃大碗米粉肉,老子吃糠渣,你三万六的罚款一分不交,你当政府是泥菩萨?今天,你交得起也得交,交不起也得交,我們没有柴火不下山。”
七八个联防队员围着帽绳。帽绳老婆抱着婴孩,身子缩在灶台边,呜呜哭起来。帽绳两个鼻涕大的女儿,也摇着妈妈的腿,呜呜哭起来。帽绳的老父亲跪在门槛下的台阶上,仰头望天,叫:“我们造了什么孽啊,老天。”帽绳说:“本乡本土的,政策也知道,前年盖了房,债不但没还上,今年又生了孩子,缓一缓,我也是和你打个商量,先吃了饭再说,来来来,你们一起坐上桌,饭有。
春生手一挥,说,小徐,你带两个人去猪圈里拖猪,小齐去开谷仓,用麻袋装谷。
帽绳说:“拖了猪,搬了谷,那我们怎么生活呢?”
“你跟我装穷?我晚饭还没吃呢。”春生说。
帽绳抱住了春生的大腿,说:“猪拖走可以,谷子不能搬,一家老少要吃的。”
春生一脚踢过去,说:“你这副耍赖的嘴脸,我太熟了,别和我玩这一套。”
帽绳走到厨房,抄起菜刀,咧开嘴巴对着春生叫:“你不让我活,我先让你死。”春生端起长板凳,扔在帽绳肩膀上,说:“你还敢端刀杀人?王法不顾了?”
帽绳刀落在地上,身子瘫倒在地。他用头撞墙,低嚎:怎么活呀,怎么活呀?春生拿出手铐,把他铐在椅子上。帽绳狠狠地咬春生的手,满口血。春生说:派两个人上房,把瓦揭了。
猪栏里,猪嗷嗷嗷叫,叫得撕心裂肺。门口站了二十几个乡民。我扯了扯春生的衣服,低声说:“适可而止,不要把事闹大。”我把帽绳扶起来,坐在椅子上,说:“老哥,你也体谅一下他们工作难做,彼此谅解一下,菜刀端在手上,万一失手,出了事,你也承担不了罪责。”帽绳看看我,说:“我是一口气憋着,顾不了那么多。”我把春生拉进房间,说了几分钟的话。春生出了厅堂,说:“今天,猪一定要拉走,不拉谷子也可以,你骂了我,你得自己掌嘴。”
噼啪。帽绳抽自己的脸。
噼啪。
噼啪。
帽绳停了下来,说:“可以了吧?”
“谁叫你坐在凳子上掌嘴的?要跪下来掌。”
帽绳跪下来,继续掌嘴。噼啪,噼啪,噼啪。边掌嘴,边看春生,眼睛充满了血丝,圆瞪起来。
春生一腳踹下去,说:“敢瞪老子,掌一下。”
“走吧,春生,作践他,也作践够了。活生生的人,也是为了吃一碗饭。”我说。
“把鞋脱下来,掌自己手,掌三下,就算了,谷子不拉了。”
帽绳把解放鞋脱下来,掌自己手,左三下右三下。
春生把凉帽往地上一甩,说:“连狗不如的人,还敢握刀。”他朝帽绳脸上吐了一口痰,摸摸头,走了。
回乡路上,一车人有说有笑。到了乡里,他们清了办公桌,开始赌“三公”(三公是饶北河流域的一种扑克赌博方式)。春生把腿搁在办公桌上,拨电话,拨一个数字,按顺时针,往下画圈,响铃咕咕咕响一圈。他给餐馆打电话:“东芝,给我送几个菜来,炒猪头肉,炒螺蛳壳,炒肥肠,其他的菜,你看着办,带两箱陆羽泉啤酒来,哦,再带上两条红塔山。”春生喜欢吃猪头肉。
一个学期,很快过完了。暑假,代课老师夏发请大家吃了一餐饭。他下学期去浙江温州教书,在一个民办学校教初中。他代课十三年了,他教语文和数学。他带班,年年全乡单科平均分排名第一。他是个独子,爸爸养鸭。他爸爸给我们敬酒,抖着手,酒溢出碗边,红着眼,说:“去温州民办学校教书,车都要坐两天一夜,三十多岁的人了,跑那么远干什么?”老叔又说:“我好几次叫他不要教书,跟我养鸭,养鸭有什么不好?脏一些,其他都好,我们这两条河,养出的鸭子好吃。”夏发看着自己的爸爸,说:“我就喜欢教书,其他事都不愿做,我是没办法才去浙江,代课这么多年,转不了编,教到老还是这样,不如去浙江,到哪里教书,都是育人。”
这餐饭,吃得大家都有些伤感,尤其是代课老师。老伍哀戚戚着脸说,我当代课老师当到鬓白,也还没转正。
峡谷电站上游,有一片禁山,禁山有几个山坞的杉树。老伍白天上课,晚上去禁山偷树。杉树都是成料,可以做房梁。一棵杉树卖十五块钱。他有一把电锯,包在一个麻袋里,背在身上,走八里山路,偷木头。他一个月固定偷十五根。他偷一次木头,带两斤谷烧来学校,烧两个菜,大家一起加餐。
转眼到了国庆节,廖长枫和妙琴结婚了。婚礼放在家里办,请了三十多桌客人。学校有规矩,喝结婚酒,包五块钱礼金,吃一餐。我们吃了一餐又一餐,吃了十二餐。廖长枫说,买了好多菜,不吃留着干什么?我们都非常高兴——他们恋爱谈了六年,终于修成正果,他们真是很般配。春生开着江铃车,去接新娘,我们站在车斗上去接亲,一路放鞭炮,吹着唢呐,很是欢庆。
霜期很快到来。溪流日渐潺湲,收割后的田野裸露出肃瑟的褐黄。乌桕叶慢慢褪去青绿色,变灰白变淡黄变枯槁。山峦一层层黄杂色翻卷出来,梓树来了斑文鸟、大山雀、灰头鹀,叼食梓籽。噪鹛咯啉咯啉,叫个不休。荒坡因秋熟的草籽和浆果,变得格外热闹。浮鸥出现在溪流和水库,张开雪白的翅膀呈长弧形盘旋。盆地没有了金色的稻浪,风呼啦啦吹得顺畅,田埂上的红蓼寂寞地开着花。盆地似乎安静了下来,蚂蚱和飞蛾,被霜封冻在泥孔里。秋风和寒霜,对大地作了细致的清理。
学期还有两个月结束,同事潘维义突然辞职了。他的未婚妻不让他代课下去,两人一起去县城卖烤羊肉串。
我们无法预估未来,甚至根本无法想象未来。改变,有时来得非常突然。元宵节第二天,我突然接到借调函,去县直机关写材料。廖长枫也到了县城上班,只是比我晚了七个月。一次,在县城新修街道工地,见拉水泥的货车在卸货,司机把头探出车窗。我叫了一声:“长枫。”他扭头看见我,笑了,吐出烟头。我说:“你怎么开车了?我都不知道。”他说:“来市政公司上班有半年了,拉拉货。”工地人多,天空扬着灰蒙蒙的粉尘,说了几句,我就走了。
过了一个月,也是深秋了,我一个姓曾的同学,患了肝腹水在县医院住院。我提了几个水果去看同学。曾同学全身发肿,脸南瓜一样蜡黄,走路用手撑着腰。我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我们同年出生,才二十出头,恋爱都还没谈。出了医院,我想起廖长枫借住在医院宿舍,顺道去看看他。
住院部后面有一排医生夜班睡房,一个医生一个房间,带卫生间和阳台。廖长枫住在二楼第六个房间。他正在吃饭。一个长方形的铝盒堆满了饭,一小盘煎辣椒、一小盘黄豆、一小盘回锅肉。桌上有半瓶谷烧,玻璃杯里有半杯酒。我的出现,他感到很意外。他把折叠式的小桌清开,泡了茶,说:我们老同事了,还没聚一次。
我们聊了很久,他把半瓶谷烧也喝完了。他爱人有一个舅舅在县政府上班,帮他谋了现在这个差事。他对这个差事很满意。他说,月工资有两百来块钱,帮工地拉货,一天至少收两包烟。他拉开床头边办公桌的抽屉,抛给我两包“阿诗玛”,说:教书,抽“牡丹”都抽不起。
我临走的时候,他再三说,下次春生来了,我们一定聚聚,他现在很有派头了,不吃他吃谁呀?他一个月抓两次赌博,我们怎么也吃不完。
郑家坊人爱赌博,只要有两个人,就开赌。两个人,拿扑克牌比大小;三个人,找一张桌子“打三”;四个人,打“炸弹”;五个人,“炸金花”;六个人,玩“三公”。
各个村里都有一群闲人,赌牌九,赌麻将,赌扑克牌。十几个人窝在民房里,五块十块,一沓一沓地赌。联防队在各个村布了暗线,抓赌博如抓青蛙,扑下去就抓在手里。联防队人员以扇形围了民房,剪断电线,春生大喊一声:“联防队来了。”黑灯瞎火,屋里人拼命往外挤,人多门窄,跑不了几个。有人爬窗有人跳阳台。跑不掉的,蹲在檐阶下。桌上的钱,也没人收,乱糟糟,飞了一地。
春生在桌上地上拾钱,塞进人造革提包。联防队员搜身,搜出的钱,装进帆布包里。搜了身的人,记个名字,放了。春生回到办公室,拿出一部分钱分给大家。
联防队喜欢抓赌,刺激,有现钱分,分了钱,窝起来赌博。赌到半夜,饿了,去村里偷鸡偷鸭,杀了红烧。
来县城,春生开着吉普车。吉普车没有车门,是二手车。他开到我办公室前面的花园里,哒哒哒,按几下喇叭。我打开走廊的侧门,喊一声:“我有空,你去约一下长枫吧。”
春生当联防队长的第四年,出事了。在抓赌时,他搜了一个叫八宝的人。八宝包里装了厚厚一沓钱。八宝不让他搜,說:“我没赌博,我在边上看,大家都可以做证,你凭什么搜身?”八宝是个温州人,来看朋友的,有些见识。两人争执了起来。八宝说:“你是个联防队员,没有执法权。”这句话刺激了春生,好似当众扒下了他身上的假皮。春生一拳打下去,说:“我的拳头就是执法权。”三下两下,八宝被打得瘫倒在地,动也动不了。春生打过好几次人,但下手很轻,吓唬吓唬而已。八宝的姐夫在省公安厅工作,是一个什么处的处长,这个背景,谁也不知道。当天晚上,八宝的姐夫就到了上饶地区公安处。
第二天上午,春生被关进了上饶县看守所。第三天,法医鉴定出来了,八宝肋骨断三根,脸部胸部腿部多处瘀血,属重伤二级。三个月后,法院判了下来,因没有取得被害人八宝谅解,判了两年零三个月,承担全额医疗费,承担误工费和营养费9530元。
郑坊街上有三家餐馆,又把春生告上了法院。春生在三家餐馆累计签单欠账共达13.4528万元。每年,他们在餐馆签单吃饭,年底结一部分,欠一部分。餐馆老板也不会催逼很紧。个个单位都一样,也都这样吃。春生入了刑,这三笔钱,那么大的数额,谁也不会管:谁签单,谁负责。餐馆老板叫天也没用,只得告上法院。法院判下来,也执行不了:一个坐牢的人,没有偿还能力。
乡里分管政法的副乡长,因没有管好临时聘用干部队伍,胡乱执法,败坏了政府声誉,且参与联防队分钱,属于贪污,被开除公职,被判缓刑一年零三个月。
我去看过羁押在看守所的春生几次,给他送肥皂香皂、牙膏牙刷、短裤拖鞋,也送烟。他妈妈来过一次。他妈妈五十多岁,尖尖的下巴。她第一次来县城。她晕车,呕吐得厉害,坐在公交站边水泥地上,吐得直不起腰。他妈妈提了一大包鸡蛋,说:“春生可能出不来了。”我扶着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到看守所。她扶着铁门栅栏,和儿子说话。
“我老早不让你干这样的缺德事,你偏偏不听,现在什么都完了啊。老婆没讨半个,几个钱也糟蹋了。你这一辈子有得苦。”春生妈妈一边数落,一边泪眼汪汪。春生手捏着黄褐色“号服”的衣角,向我使眼色。我说,让你妈妈痛痛快快说,说完了人舒服,不然憋着会生病。
在珠湖劳改时,我们去看过一次春生。老伍给我电话:“你约一下长枫、潘维义,我们去看一下春生,星期六去,星期天回来。”
二中门口,有两个摊位,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个男人戴蓝帽子蓝口罩,卖羊肉串,一个女人戴白帽子白口罩,卖蛋煎饼。羊肉五毛钱一串,煎饼五毛钱两个。这是潘维义和他老婆。我下班去找他,学生正放学,围着烤炉。潘维义右手拿一把毛刷,把辣椒粉和调味粉刷上羊肉串,左手转动羊肉串,炉灰随炉焰喷出来。我站在街边樟树下看他刷,他低着头,一边刷,一边收钱,把钱塞进蓝布裙中间竖下去的深袋里。他老婆翻煸着蛋饼,油嗞嗞嗞,在铁板上冒烟。学生散了,我叫了一声:“维义维义。”他见了我,递过来一把羊肉串。我说:“火气大,我不吃这个。”他笑笑,说:“香烟的火气最大。”我说:老伍来了电话,说星期六去珠湖农场,我们一起去看看春生。潘维义扔下毛刷,说:“作死的人有什么值得看呢?他戾气太重,睁起眼睛,眼珠都会掉下来。”
郑坊在上饶县北部,是北片乡镇的中心城镇。郑坊,又称郑家坊,在秦朝时,这里已是人烟鼎沸之地。出上饶市,逆饶北河而上,沿山边土公路,行40公里,过了狭长的低矮峡谷,在饶北河与古城河的夹角之间,有纺锤状的古镇,从峡口突然扑面出现。古镇自西向东而建,中间一条石板街。
过了古镇,是一片方圆十里的沃野——郑坊畈。这是上饶县最大的田畈。郑坊没有什么矿山资源,乡人世世代代以耕种为生。但城里人喜欢去郑坊。郑坊出特产。“郑坊的大蒜,收好了,留着自己吃。”“郑坊的辣椒,留着自己慢慢吃。”“郑坊的油豆腐,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个味道。”“郑坊的霉豆腐,熟茶油泡的。”“你看看,这是郑坊的山茶油,黄得透亮。”郑坊人去了县城或市里,看朋友,拿土特产当伴手礼。没有人会嫌弃郑坊土特产,吃一次,还想吃。
田畈西边有一座山,秋天开漫山漫坞的油茶花,白如霜雪。山边两棵高大的樟树,显得很是挑眼。树下,一栋蓝灰色外墙的瓦房隐约可见。这是我的家。车子到了田畈,我便看着樟树,仿佛那不是樟树,而是一张脸,无论在何时,都异样生动饱满。千百次地在这条路上往返,只有到了这里,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是人世间的过客,我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如土地上的草木,春风来,冬雪去,一岁一枯荣,也永远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
经常见面的,当然是春生。他从珠湖回来之后,一直在市里。我也不知道他以什么为生活来源。他住在解放路悦来客招待所。
在下节街,有一家茶楼,叫大观园,天天客满。来客不为喝茶,为打扑克牌。茶楼有两层,分下午场、夜场、通宵场。下午场和夜场,一杯茶五块钱,不续茶叶;通宵场,一杯茶十块钱,不续茶叶。打牌不需要约人,随时可以凑场。春生一般下午一点出现在茶楼,手上捏一包烟,坐在最里头的空调底下。他斜躺在沙发上,侧着身,看《上饶晚报》。茶楼里,大部分人都是他熟人。
“春生,代我打几把,我出去签一个合同。”有人喊他。
春生把茶端到牌桌上,接手打牌。他抓一张牌,用力往桌面拖一下,插進手里,拢紧,继续抓牌,拖一下,拢紧。香烟熏得他眼睛有些难受了,他右边嘴角翘起来,半眯着眼。打扑克牌,通常“打三”,一局五块钱。三个人打,一打二,王、二、三是固定本主,叫三的花色,80分为基本分,抢庄加10分,四级制。春生叫庄了,把手捂在底牌上,望望另两个人:加分吗?没人说话,他把12张底牌一把抄上来。
签合同的人回来了,给春生30块钱,算是请烟。
大观园就在我新单位附近,在夏天,我常去午睡。这个节点,也常遇见春生。他招呼服务员:这个老板的茶快泡上,单由我买。我上班去了,给50块钱春生,说:“下午,你代我打牌,输了50不要打了,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下午玩牌的人,没什么事,在茶楼吃个简餐,晚上接着打。
有一次,我几个师范同学来玩,吃了饭,同学也不走。但同学聚在一起,似乎没什么话说。虽然是一个班的,但隔了这些年,话题拢不到一起。他们谈职称难评,去了哪个地方听课,我听得很乏味。我安排他们打牌。我给春生寻呼机留言,一起在春满园吃饭、吃了晚饭,接着打。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打牌,我有时出牌,他帮我从手上抽出去,说:你怎么那样出呢?屁股(底牌)被人掀翻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是不熬夜的人,到了十一点,我准时结束。我走,春生还没有想走的意思,陷在沙发上不起来。我看看茶楼没几个人了,服务员趴在吧台上打瞌睡。我说:“春生,走吧,明天再玩吧。”
出了步行街,往白鸥院走。白鸥院门口正是热闹的时候,夜宵篷一个接一个,篷里坐满了人,吃螺蛳,吃小龙虾,吃羊肉串,喝着冰凉的啤酒。春生撩开一个一个篷帘看。我说:“你找谁啊?”他说:“看一看。”
“我请你吃个夜宵吧。”我撩开一个篷帘,说,“你吃,我从不吃。”
“我天天要吃夜宵,不吃受不了。”
吃夜宵的时候,我说,你得找个事做,你得找个老婆,三十出头了,别让你妈妈担心。我说什么,他嗯什么。他一边嗯,一边喝啤酒。他喝啤酒不用杯,操起酒瓶,仰起脖子,张开大嘴巴,酒瓶口灌进嘴巴里,咕噜噜,喉结蠕动,啤酒从嘴巴里溢出啤酒花。吃了夜宵,我送他去悦来客招待所,刚进招待所大堂(其实只有七八平方米),胖胖的五十来岁的服务员叫住了春生:“老板,你房费已经有17天没交了,再欠下去,我要被老板开除了。”
“你就知道要钱。”春生把嘴巴里的烟头吐过去,说,“我今天就不交,你敢把我怎么样?”
“服务员难做,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我劝了一下春生,又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啊,他喝了点酒,嘴巴有酒气。多少钱没付啊?你算算。”
服务员看看我,看看春生,说:“欠钱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有本事去欠个几千万。”
“话不要说这么难听,世界上,有谁不欠钱的。”我掏出钱包,说,“算算多少钱?”
“30块一天,510。”
“这是800,你数一数,春生老板还要住几天。”
上了三楼,春生开了房门。房门一打开,一股霉味涌出来。床矮矮的,席梦思很薄,被子揉得像个面团。墙上挂了一件灰色休闲西服一件驼色夹克。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蓝条纹汗衫,挂在半开的窗户上。一双棕色皮鞋斜靠在墙角。桌上是一台小电视机和一盒避孕套。他拉出靠背椅,说:“就这个样子,你坐坐吧。”我说:“你多久没有回家了?”
“有一个多月,七月半回去了。”
“你这个样子,你妈知道了,会非常痛心。”
他用手抱住自己的脸,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还是要去找事做,哪怕工资低点,不要荒废了自己。”我一边说一边退出他房间。
他也跟着出来下楼。我说:“你回去吧,早些歇息。”他说:“这么早哪睡得着,我再去大观园玩玩。”
我说:“哪有人啊,这个点?”
“有的,我熬到天亮了,才会想睡。”他说。
我也不再多说。
年关,廖长枫回来了。他一直在常州,跟着老板做。老板开发房地产,也把小区的绿化和配套承包给他做,让他赚些钱。我们几个走得比较近的人,在郑坊街上的“李记餐馆”吃饭。我私下跟廖长枫说,你也把春生带上,让他看看工地什么的,他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三十来岁的人,开始烂了,像个烂番薯。廖长枫说,春生去过常州,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月,干不下去,他中午起床,上午的事管不了,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你急死,他睡得像一头猪,这样的人会误事,我开给他的工资不低。廖长枫边说边摇头,说,自己不争气,让他抱着钱睡觉也没用啊。廖长枫挣了一些钱,买了辆尼桑车。他讲义气,每次回上饶,都约几个人去“李记餐馆”吃饭。他惦记李记菜,小虾炒大蒜、螺蛳肉炒冬菜、水煮豆腐、米粉蒸肉,是他吃不厌的。他说,在外最想吃郑坊菜。他说:“吃了郑坊菜,才觉得活着真有意思。”每次聚餐,春生是必醉的。
在那几年,郑坊街拆除了大量的老房子,在老地基上,建三层或四层的楼房。楼房一般很窄,十来米宽,二十来米深,一个店面一个楼梯间一个厨房,悬崖一样升起来。三五年时间,老街没留下一栋老房子,街面只有巴掌宽,四季晒不了太阳,四处积水。店面门口还摆上了摊位,拥挤得再也不像街,像养禽场,假如把人比喻成家禽的话。街,已经没有了小镇情调,更别说韵致了。
有一段时间,春生想起事做做。(与郑家坊比邻的)华坛山镇的鲁源村,发现了萤石矿。矿是鸡窝矿,一窝一窝。在鲁源,非法开采萤石矿的人逾千。萤石矿有十几个,矿山每年死三两个人。不是矿洞出安全事故,而是抢矿。谁挖到了矿,另一批人隔几天,带着几十人,手拿铁器来抢。打手头上扎红布条,手上拿着铁棍,矿洞口械斗,谁赢谁占大股份。挖不了几个月,又有人来抢矿,又一次械斗。矿由乡垦殖场管理,收管理费,各矿洞共一张开采证,谁投资矿洞谁开采。挖一条山路到矿山,雇几十个人,日夜挖矿,挖一天赚一天。开矿的人一般三十来岁,戴一条竹鞭粗的金项链,满身肥油。萤石不愁销路,利润高。做矿生意的人特别多。一车矿拉到上饶市,可以赚三千多块錢。
开采出来的矿石,用货车拉出来,送到市萤石公司收购。郑坊是必经之路。灵山北部的大盆地,像一支张开的喇叭,而郑坊是喇叭口。郑坊人不开矿,却在公路上搭一个木架,把拉矿车拦下来收钱,一吨十块。收钱的人,是一个叫毛瘌痢的人,手下有三十多号人,手上胸上文了龙身,砍刀藏在皮卡车里。毛瘌痢凶狠,谁也不敢惹他。
收了两年多,毛瘌痢被人杀死。他有一栋二层楼房,他睡二楼。有一次上午,大太阳晒屁股了,毛瘌痢还没起床。他老婆叫他吃饭,推开门,床沿下,满地血乌黑黑,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毛瘌痢被人割了脖子动脉,死得悄无声息。
有人请春生起点事,把毛瘌痢手下的人接过来,在三宝地设卡收钱。那几天,餐餐有人请春生吃饭,在国泰酒店再带湖酒店,好酒好烟供着。春生吃了四天,问我:“想起点事,领个头,带一帮兄弟去赚钱,你看看怎么样?”
我正在削苹果,斜眼看看他,把水果刀扔给他,说:“你往自己胸口扎三刀,往自己大腿扎三刀。”
“我又不是神经病,扎自己干什么。”春生翘起烟,嘿嘿地笑。
“没有去死的胆量,你凭什么领头?这样的人迟早是个死,不是被人杀死,就是关在监狱等死了。领头起事,以武力横行乡里,属于黑社会,你知道吗?我们是法治社会,政府允许黑社会横行吗?你以为你可以称霸一方?你殴打八宝的教训还没受过?你有兄弟吗?除了我们几个老同事,谁当你朋友?”
“你这几句话,把我撑死。想不到,你这样看我。”
“我不撑死你,你就会害死自己,还害死别人。你以为你在江湖啊,这个世道的江湖,从来不属于你。你根本没进过江湖。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江湖中人,你只是旁客。打五块钱扑克牌的人,大观园天天坐满,他们除了懒除了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不要想去发财,先想想怎么活得像个人。”
春生看着我,呆住了,两眼发直,脸憋得通红,说:“你这样说我,我欠了你什么吗?”
“你没欠我什么,你欠你自己太多,你再这样下去,一辈子也还不上。”
我们说得不欢而散。回到家里,我有些懊悔说那些话,我伤害了他的自尊。我不能也没有权利去伤害别人的自尊,哪怕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无论我是出于何种好意,我都没有权利说。
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系。过了两年,有一天,潘维义对我说,春生四处借钱,有没有找你借啊?我说,他借钱干什么?一个人混一张嘴,借了钱也是赌博。潘维义说,春生的哥哥快死了,医了很多钱。我说,春生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在市立医院后面的住院部,一直照顾他哥哥。”
“他哥哥得了什么病?要花费这么大。”
“砂尘肺。他哥哥一直在碎石厂砸碎石,干了十几年。”
住院部没找到春生,问了医护人员,得知前日办了出院手续已回家了。潘维义说,春生对他哥感情很深,春生爸爸过世早,春生读小学,每天上小学走六里山路去学校,一天四趟,都是他哥接送。他哥大春生三岁,一年级没读完,留在家里砍柴了。春生读书的学费,都是他哥卖柴卖出来的。
“我们回一趟郑坊吧,去看看春生。春生是个烂柿,但为人还是讲义气的。”我说。
“我还得卖羊肉串,你给我带500块钱去。”潘维义说。
潘维义还在卖羊肉串,脸黑黑,在老家建了房子,在县城也买了房。他生活过得还可以,起早贪黑,也不容易。二中门口不让他卖羊肉串了,他整天被城管驱来赶去,也没个固定摊点。他推一辆摊车,沿街叫卖。“过两年,等积余了一点钱,我在二中门口租一个店面,开一个店,我羊肉串烤得好,孩子喜欢吃。”他多次给我讲过这个想法。
第二天早上,我坐了班车到郑坊,骑自行车去涧水坑。这是外出工作之后第一次去。曾工作的学校,早已被一个在温州开赌场的人买去了,拆了校舍,建了一栋盖琉璃瓦的别墅,围了围墙。老伍去了温州,在夏发工作的学校看守门房。他的老婆在学校做食堂烧饭工。
山涧在峡谷形成溪流,自北向南流淌。山峰叠嶂,山坡上满坡都是茅草、灌木和油茶树。油茶树开着浪浪的白花,如积霜。又一个秋天来临。每一年的秋天,景色都会一样。肃瑟的哀黄,麻木的油青,如一堆颜料堆在一起。到了涧水坑,春生并没在家。他的老母亲说,冬生(春生的哥哥)出门两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春生四处找,现在也不知找到哪里去了。春生的老母亲边说边哭。这几年,老人老得特别快,背完全佝偻了,像被压了一块磨盘。磨盘太重了,她驮着驮着,腰脊变形了,整个身子弯了下去。
到了中午,春生回来了,看见我,显得很诧异,说:“来了,也不提前招呼一声,让你坐冷板凳了。”我说,你哥的事要紧,我也是想来看看。
“我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你哥在家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之类的东西,或留下什么话?”我说。一个去向不明的人,无可寻找的人,是会留下东西的。
“我只记着找人,都没想其他了。”春生说。他起身去他哥哥的房间,和他嫂子一起找。我也一起进去。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衣柜和一担木箱。木箱搁在衣柜上。床是老式的高低床,被子卷了一半。他们翻枕头,翻衣柜抽屉,也没翻出什么。一件黑呢子大衣醒目地挂在衣柜里,熨得平平整整。我说,春生,你翻翻大衣口袋。
春生翻出一张字条,是他哥哥留下的。他溜了一眼字条,放声大哭:“哥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他嫂子拿过字条看了一眼,身子晃了两下,软下去,瘫倒在地。我拿过字条,看了一眼,捏在手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张字条。纸是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有“田”字格。铅笔字,经过了二次复描,显得字迹色泽很深笔画很粗。字只有一行:我尽力了,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想拖累家人,春生,照顾好老娘,有能力的话,照顾美美和乐乐长大。美美是他哥的女儿,乐乐是他哥的儿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
后来我才听说,过了三个多月,一个打野猪的人,在山腰(距涧水坑有十余华里)的一个石崖洞避雨,发现了一堆白骨。春生拎了一个蛇纹袋,上山去了。他一眼看见一双补了鞋头的解放鞋一件领口打了翻边的蓝灰色夹克,他抱头痛哭。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春生。潘维义说,春生哥哥走后的第二年,春生和他嫂子结了婚,也不知道他在涧水坑干什么营生。据潘维义说,春生在深山里烧硬炭。烧硬炭是个重活,在深山里,一个人砍柴,硬木柴晒干了,堆在窑里,焖烧。烧一窑炭,得累至少一个月。没有气力的人,干不了这个活。
守寡的嫂子嫁给小叔子,叫下堂,是为了留住血脉,家也不会散架。下堂,是饶北河上游的一种鲜见的婚俗。
得知这个消息,我不知道是欣慰,还是难受。他像是某种物体的原形,按人的模样捏出来的原形。
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旦水放干了,水里的沉积物就会完全露出来,干柴枯枝,鸡骨鱼刺,暴晒几日,全都成了齑粉,回到土里,做了肥料。
郑家坊老房子基本拆除了,街面变得阴阴沉沉。靠公路边,又建了一条街,建房的人,大多是山区移民下来的,开个店谋生。餐馆也多。餐馆里,每个下午聚着人打牌。有时我回郑家坊,没地方玩,也去打牌。小学门口建了一条新街,超市喇叭轰天响,在做促销。街道很宽,但仍然显得拥挤。
这几年,我基本上每个双休日都回郑坊。我的双亲都年过八十了,我得多陪伴双亲——他们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离开我。庚子春,我妈叫我去郑家坊买木炭。她怕冷,寒冬了,离不开木炭。她抱一个焐着红炭的火熜,坐在门邊,看电视。郑家坊小学门前小广场,是集中卖散货的地方。卖花苗的,卖木炭的,卖竹器的,卖甘蔗的,卖椪柑的,都在这里。货物堆在小货车或四轮电瓶车上。我敞开蛇纹袋,挑拣着木炭。木炭是硬炭的断炭,有长有短,还有碎炭。卖炭人戴一顶长耳棉帽,裹了一半的脸。卖炭人蹲下身子,帮我一起挑拣。他的手很粗糙,栗树皮一样开裂。他的手指短,指头圆圆,粗硬的指甲乌黑黑。木炭挑拣好了,我提起蛇纹袋过秤。卖炭人说,不用过秤了,送给你烧吧。我愕然。这时我才看清了露出的半边脸,我握着卖炭人的手,说:“春生啊,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烧炭啊。”
“你的手,还是软绵绵的,握起来像握一个面包。”他说。
我们站在炭篓边聊天、抽烟。风呼呼叫。他的话很少。一个长年在深山砍柴烧炭的人,会有什么话呢?他说,他一直在涧水坑烧木炭,自己儿子十三岁了,侄女在南京工作,侄儿在师大读历史专业研究生。我说,你真是不容易,你也不联系我们,去了市里也得上门坐坐,约长枫聚聚。
不足二十年的时间,他的脸相改变了很多,不仔细看,我认不出春生。他的眉骨变得粗硬,外凸,几条细白的眉毛往上翘。他的脸和他手上的硬炭差不多,刚硬,朴素,内敛。
我在外已三十年了,想想也是转眼的时间。“人的一辈子,就像留梦(郑坊方言,留梦即做梦),梦里的东西,都不必在意。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这是我妈常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难以理解这句话,现在还是难以理解,但算是多明白了一些。郑坊,自秦开埠以来,上百代人往矣,又留下了什么呢?除了环绕的群山、灰黄色的土地、清浅的饶北河,留下的,是生生息息的族群。他们袒露地生活,又生活得那么隐秘,即使是挣扎地生活,也是难以被他人熟知的。他们的双脚,在土层里盘踞出稠密的根须。四季的风雨扫荡河的两岸,也扫荡他们。但他们又何惧呢?风从灵山北麓巨石般滚下来,到了河边,却悄然了。杨柳在招展,他们也在招展。四季的轮回,就是大地的轮回,也是他们的轮回。我们是大地中生生不息的一环。
人只有到了天命之年,才大致知道自己以后怎么样——人没办法估算自己的一生,即使人生可以重来,还是无法估算。没有那个地方可以返回,也没有那个地方最终抵达。人如被山风裹吹的一粒种子,落在哪儿,谁知道呢?只要有泥土,被阳光照着,被雨露润着,种子便会自己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责编:鄞珊
作品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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