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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个好年(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206
  推荐语:蒋书丽(大连理工大学)

  文字是有立场的,文字也是有温度的。崔睿泽同学的小说尽管是在冰冷的天气里讲着冰冷的故事,但却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足以抚慰人心的温暖,这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人,特别是一个青年学生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这足以表明,无论怎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无论世界也好,还是生活也罢,都是温暖的。

  “回家”是每个离乡的中国人在除夕之前都要采取的统一行动。故事中的三个人物,就因为“回家”在大年三十这天短暂地相会在一辆二手的出租车里,各自带着生活给予的疼痛烙印。作者将故事的讲述者或者说倾诉者与倾听者置于一个狭小但温暖的出租车里,略显匠心。司机与乘客之间的对话的展开,也即是小说故事的铺展开来,自然而然,这一空间的设置有效地避免了陌生人之间的尴尬和距离感,也让三人先后完成倾诉者和倾听者身份的转换。而“拼车”这一行为,既是现实的真实存在,也拉开了倾诉的先后顺序。

  从该篇作品中不难看出作者较好的写作功底,也看得出该同学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作为创意写作课程的结课作业,能写出具有如此浓厚生活底蕴的作品来,实属难得。而在具体一些细节上,也体现出作者对一些写作技巧的纯熟使用,如开头和结尾的简洁和内敛。结尾一句“过个好年”就蕴含了万千情绪在里面,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更是承载了满满的希望;而开头那句“今天是大年三十”也足以引起读者足够的阅读期待。在行文中,作者不仅在情绪上懂得克制,在语言上也十分精简,克服了一般学生写作行文拖沓的毛病。

  火车喷着粗气停了一分半钟,又逃也似的钻出窄小破旧的站台。

  北国的冬天又冷又干,风裹着沙砾打着旋往我脸上割。我从袖子里探出一根手指,按了好几次才接起了电话,“喂,您好?”电话里的声音有点莽撞地窜了出来,“抱歉啊小姐,我车出了点状况过不来了,您取消订单吧。”

  我转身抬头看了看人头稀疏的出站口,太阳照得人发冷,仅有的一家超市的招牌在风里瑟瑟发抖。来不了?我苦笑一声,不如说是不想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我把电话夹在耳朵下,搓了搓手,“我家确实有点偏,我再叫一辆吧。”

  我点开打车软件,犹豫了一下,还是只勾选了拼车和顺风车。地上的叶子被风刮得转了一圈又一圈,手机上的等待时长也转了一圈又一圈。出站广场周围乘客和司机都少得可怜,过年就像是一条磁铁,把人一个劲地往家里吸。

  我已经走到了路边,脸冻得有点麻木,连带着嘴和舌头都不听使唤。已经十八分钟了,等待界面还是不停地打转。“姑娘你打车吗?”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揣着手向我这边张望,身边停着一辆灰色的大众,车门上有很长一道划痕,看着像是二手车。

  他看我发现了他,连忙小跑两步到了我跟前,问道:“去哪啊姑娘?不好打车吧现在?”我迟疑了片刻,说:“新塘村,有点偏,去吗?”那司机笑开了:“我家就在那附近,我两家子的,走吧。”

  我呼了口气,向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他又笑了:“我这和约车差不多,不是黑车,有正经证件的,不能坑你,”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车,“我就收你五十,路上再顺道拉个人,大过年的我就跑个油钱行不?”我听到价钱,算算比软件上拼车还便宜四十,干脆地按了取消,和他说:“走吧。”

  司机嗳了一声,拽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往后备厢塞。等到上了车,我才在暖气的作用下缓了过来,司机掰了掰后视镜,看我不住地搓脸,随口问道:“你不是本地人吧?”“对,回来过年,几年没回来了,现在怎么这么难打车,”我靠在后座上叹了口气,“要不是你车真的便宜,我还真不太敢坐。”

  “你怕啥,我是真有证件,”他抓过车前的几张证拿给我看,“不过穷家富路,一个人在外面也别这么节省。”“这不是刚没工作嘛,四五十块钱不算小钱了,够我吃好几天了。”

  司机咦了一声,扭头看我一眼,又转了回去,说道:“我看你应该是大学生嘛,工作不会难找的吧?”“确实不难找,就是想保住不太容易,尤其今年这个情况,”我头抵在车窗上,呵呵笑了,“像我们干新闻的,工作没了也就因为一句话,” 我至今还没敢和爸妈说我失业的事,大过年的更开不了口了,“我一没违反单位准则,二没违背职业道德,有的话就这么报不得?”白桦林的影子折射在车窗上,太阳光在玻璃霜花的折射下有些模糊不清。

  “说真话,那你应该是个好记者。就是现在吧,不是当个好人就行得通,不顺着潜规则就没出路。”他沉默了片刻,又闲不住似的挑了新的话茬:“像我这种没怎么念过书的,讨饭吃很多时候就得看命嘛,”司机习惯性地抬手摩挲头顶,但又像是想起自己没几根头发,虚晃一下又放下了手,“你别看我的车是个破二手,我技术还真可以。”

  我把车内打量了一圈,松了松围巾说:“里面其实也不破的,跑了多少年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眼角和双颊上的皱纹纠结在了一起:“确实,虽然我手里没什么钱,但太破烂的二手车也没法拉客,我就让我家那口子给缝了座套,至少看着齐整。”

  司机调小了电台的音量,接着说:“你看着比我家闺女大点,她出生那年我开始干出租,小二十年了,原来也不在咱昌图县跑的。”“我原来在沈阳下面一个县打工来着,认识了孩子她妈,那时候出租车不多,还是能赚到点钱的,”他像是把久远的往事从记忆里翻出来,整个人带了点陈旧但温馨的味道,“也没觉得难,咱是给人家打工嘛,有口饭吃有点盼头就不赖了,不比没活干的人强多了?”

  “后来攒了点钱,贷了点款就买了辆自己的车。公司抽成忒高,我自己直接注冊个账号跑车,还能多留点钱给孩子当嫁妆。”

  “我闺女过生日那天我去蛋糕店,你猜怎么着?”还没等我回答,他又往下说,“出来一看车没了。我才发现这是禁停区,不拖我的车拖谁的?”

  “等我去交管局问,窗口的人说:‘兄弟啊,这事儿可不归我们,你得去警局问问。’我去了警局,人警察说:‘哎你这是交通规划的问题,得去找城管啊。’好嘛,到了城管那,填了电话就被请出来了,说再联系我。” 他这番话像是已经学了无数遍了,音调转换生动又娴熟,语气称得上欢快。讲到这他呵呵笑了,说:“等了两天啥消息没有,我再找上门就一句‘这不归我们管’把我打发了。这我能干?干脆在这三个地方天天蹲点。”

  他盯着倒计时的红绿灯,往后靠了靠,一半脸没在阴影里:“后来交管局有个新来的小伙子可能是看我实在可怜,偷偷和我说:‘别再等了,不会有结果了。’”

  我皱了皱眉,问:“不就该他们负责吗?没结果什么意思?”他嗓子有点哑,语调愈发平静:“越小的地方越黑,车是当地另一帮人拖走的,官方这边拿了好处,自然不管了。我以前就知道有的地方上下勾结然后分赃,没想到能摊上。”

  收音机里的女声不疼不痒地唱着,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咱也没对不起谁,可又没钱又没权,和谁说理去?日子不得接着过下去?嘿,我别的也不会,就只能回老家借钱再买辆二手车接着跑出租车。”见我拧眉没说话,司机通过后视镜看我,调侃道:“可怜我车费也不能再便宜了啊,年轻人失个业真不算什么,都能重新开始。” 他这话像是说自己,又像是在说我。我摸着身下柔软的棉布座套,勉强咧了咧嘴。车里暖气呼呼地吹,干燥的风直吹得我眼睛发干,喉咙一阵发紧。我扭头看向窗外,发现窗子上半部分的霜花已经融化了。

  沉默没持续多久就被电话铃声穿透了,司机接起电话,换了热络的语调:“嗳我快到了,就前面加油站是吧?好嘞五分钟就到!”他有点窘迫地摸了摸头,转身和我说:“说好了的再接个人,也是个姑娘,你等下和她后座拼一下哈。”

  我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靠在座位上,三四点的太阳晒得人发困。我从他身上好像找到了微弱的共鸣,我们好像都被真理和理想中的社会忘在了脑后,只是他已经接受,而我还没适应这种遗弃。它要顾的人太多了,顾不上我们这样的人也再正常不过了。

  加油站入口的地方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那女人身边还有个孩子。女人瘦得像一根麻秆,衣服看着也单薄,被风一吹就要散架了。小孩穿了一件簇新的红色羽绒服,裹得像个球,路也走不稳当。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连牵都没牵他,任由他踉踉跄跄地跟在自己身后。

  司机转过身来问:“你是在尺水吧?等会先送你。”女人应了一声,拉开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的外套,把背包从肩膀上卸下来。那孩子靠在背包上,怯生生地朝我看了一眼,我俯下身子对他笑了笑,他猛地又把脸别过去了。

  “孩子几岁了?”“两岁多,”女人捋了捋耳后的头发,不咸不淡地说,“过完年估计该三岁了。”

  “看你这么年轻,我以为这是你弟弟呢。”司机朝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笑着说。我也笑了,这女人确实年轻,看着最多不超过二十岁,要不是过瘦的骨相添了过分的忧愁,说是高中生也有人信。

  “我弟?”女人咧了咧嘴角,扯了一个说不上是笑的弧度,“我倒希望这样,他是谁家的都行,别是我孩子就行。”小孩仰起头看她,有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没忍住多了句嘴:“孩子闹点也正常,这话可别讲,这么点的孩子也能听懂了。”

  “可不嘛,”司机也补了一句,“孩子爹听了也不能乐意。”这句话好像突然触发了什么开关,女人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干瘦的面容一瞬有些狰狞,冷笑道:“他爹?他可没爹。”孩子被她吓得一激灵,抱着包往后躲,眼睛里噙了泪,瘪嘴就要哭。女人抬手想摸孩子的头顶,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孩子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进了肚子。“这是小两口干仗了?”司机调了调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劝道,“这夫妻俩哪能没矛盾,就是再闹咱也别拿孩子撒气。”

  车里安静的只有被调低了的音乐,司机刚想说点什么,那女人开口了:“要不是他,我早在外面上学了,”女人平复了语气,斜斜靠在座位上,脸上只剩下麻木,“我高二的暑假去镇上补课,有天下午拖堂,我紧赶慢赶也没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板缓缓佝了下去,“我怕回家太晚被骂,骑车抄近路回来,路上就被人跟上了。”

  她呵呵笑了起来,全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陌生人直接说出这些,我也不知道她已经和多少人叙述了多少遍了,但我大概能想象他们听后的反应,因为她转向我的眼睛里甚至带了一丝挑衅的意味:“连我妈都说是我不该这么晚走小路,补个课穿什么裙子?这不就怪我吗?”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女人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眼眶通红,但她已经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就是手指尖在不住地抖。“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有反应的时候都已经快六个月了,拿掉我估计也活不成了。”她嗓子里响过一阵阵拉风箱的声音,“谁不知道孩子没错?可有错的那个人脸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

  孩子仰头看她,伸手去抱她的脸。女人按住他的手,说:“过完年我就不在这呆了,认识的人都看不上我,那我就去城里打工,就自己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住她的手攥了一下,她掌心冰凉,满是没干的汗。女人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不算大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她把手抽了出来,俯身把胳膊抵在膝盖上,用手捂住了脸。

  红绿灯绿了又红,车停了。车外面尽是些吆喝叫卖的小贩,人们在置办最后一点儿年货了。

  司机摇下玻璃,把手架在窗户边,顿了顿说:“回去过个好年吧,明年都会好的。” 孩子爬下车听到过年,转身像模像样地对我们拱了拱手。女人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去拉孩子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过个好年吧。”

  窗上的冰晶被融得七七八八,视野逐渐清晰。路边的白桦林逐渐成为淡影,一垛垛秸秆凌乱地躺在田里,影子拖得老长。分岔路口之后,水泥路变成了土路。进村了。

  不知道是谁先叹了口气。“命啊,”我不知道他在感慨谁的命,“命不好啊。”司机扭转方向盘,把车斜斜地停在了村口。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钱,“可能这世道就是这样,好人都没好命。”我推开车门绕到车后,踩着土路上被車轮碾过的轱辘印,心里堵得不透气。

  “你可别这么说,丫头,你才见过多少人,就敢说这世道就是这样?”司机拉开后备厢,把我的行李拿出来,“真没人帮我我还能在这儿?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好好活着比啥都重要。”他坐回驾驶室,摇下车窗和我说:“前面村还有一单,跑完我就能回家吃饭了。”司机拉起手刹掉转车头,眼见车已经拐出了街口,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向我挥了挥手,扯着沙哑的嗓子说:“过个好年!新年快乐啊!”

  太阳就躺在村头的十字路口,车行过去扬起一阵沙土,四下变得模糊不清。

  “都过个好年。”我站在沙尘里,也不知道和谁说的。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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