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的确是敲门声。已是夜里十一点,还有谁来找我?今天在这里江边有个采风活动,主办方安排在这家临江酒店。刚刚才送走两拨文学爱好者,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合上手提电脑,开了门。是个中年男人,有点面善,但并不认识。他斜挂着个挎包,脸上堆着笑,说,雷老师,我是你的读者。
我的读者?我连忙让他进来。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张离岸,您的忠实粉丝,读过您全部作品。我重新沏了壶英红,给他倒上。他继续说,雷老师,你是我心中仰慕的作家,一直想单独见见你,很多回了都没有勇气。今天晚上,我又在房间里读雷老师的作品,心中突有所感,想着,怎么不直接去拜访雷老师呢?于是,就大着胆子,冒昧地来了。我心中还是有些痒了,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他爽朗一笑,说就在今天的采风活动上呀。我猛地记了起来,的确是白天时见过面了,当时我在船头被几个文学青年围住聊天,他一个人站在船舷那边,不经意地抬头时还相互碰过目光。
他又说,过去在很多场合,我就见过您了,比如年前在江滨公园举行的诗歌朗诵会,两个月前在文化馆揭幕的读书月活动,还有不久前在花园酒店办的征文比赛颁奖。不过我是无名的小人物,一直没能与雷老师说上话。在这座城市里,隔三岔五总会有些文学活动,它们像流水般充盈着夜晚、周末、假日。常见的就是那一拨人,但过一段时间总会有新人加入进来,通常来说新人又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燃烧着满腔的文学火焰,像他这般的中年人却很少见了。当然也有些创业成功的中年人,曾经是文学爱好者,如今不再涂涂写写了,却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情,他们会通过给文学活动提供场地或某种资助,迅速成为活动中重要的嘉宾。然而看他又不像成功人士,活动上似乎都独来独往,也很少与周围的人交流。当然,谁又知道他不是一个深藏民间的高手呢。
我说,请原谅,也能让我拜读下你的作品吗?他讪笑着,我还从来没有正经写过呢,就是喜欢阅读。我“哦”一声,自顾自喝了口茶。他翻弄着挎包,说我特别喜欢雷老师的作品,甚至可以说,是雷老师的作品重新激起了我对文学的向往……他已经翻出了几个本子,放到了桌面上,打开来给我看,原来是一些剪报、网络截图、照片、笔记,却全都是关于我参加文学活动的新闻报道、接受的创作访谈、发表的文章。我看着连连吃惊,当中一些活动我自己都忘记了,一些报道文字我也没有见过,他竟然都搜集了起来。他又摆出了几本书,也都是这些年我所写的,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集各一本,长篇小说两本。我拿过来翻看,书都有些旧了,当中还认真地做了笔记。我对面前这个男子,肃然起敬了。他揭开笔帽让我帮他签名,恍惚间我竟忘了他的名字。他看着我写下的赠语,似孩子般手舞足蹈,连说几次谢谢。我心里替他高兴,却也生出了几分惶恐。那惶恐长久地寄居于我内心,如今不过是重新蓬勃起来。我发现已无法坦然地面对他,以我目前所写的这些作品,实在无法担待得起他这样狂热的追捧,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出那本足以安妥我灵魂的书呢?
他本该告辞走了,却还是定定地坐在椅子上。我心里有些不悦。我几乎要起身送客了,突然又听他说,这一次我来,主要还是想给雷老师说一个故事。我心里一震,听故事我当然喜欢,重又给他续了茶。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关于江上的那些幽灵。他抬头看了看我,这个“江”就是我们今天刚刚游览过的北江,我们这座城市的母亲河。雷老师当然也知道,北江源头在江西省,在韶关市内武江和浈江合流,成了北江,然后进入清远市。现在要说的就是在市中心流过的这一段,三十多年前,江上水运还很繁荣,除了货船,还有客船,江边还有一个码头,叫白庙码头。如今陆上的交通方式多了,这城市已鮮有人乘船出行。可是三十年前,乘船还是人们出行的一个主要交通方式。话说就是当年,有一艘载满了乘客的客船,原定航程是驶入珠江,送客人到另一座港口城市。可客船驶入珠江口时,突然遇上大风浪,船翻沉了。这在当时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船上共有两百四十八名乘客、船员,政府出动了大批搜救力量,只救回了一小部分人,捞回的多是尸体,甚至有一些连尸体也没能找到。这当中就有一个少年,才十四岁,是船上年龄最小的。他是偷偷上船的。他觉得厌倦了所在的这座城市,想乘船去往另一座城市。他瞒过了父母、老师,用自己几年积蓄下来的压岁钱买了船票。但实际上,这少年并没有死去,他落水后挣扎自救,误上了一艘幽灵之船。这艘幽灵之船,船上载的都是幽灵,他们被夹在了生与死之间,不算活着,却又没能死去。这个少年当时被呛了水,筋疲力尽,就进入了这种生与死之间的状态,刚好碰上了这艘幽灵之船在身边驶过。上了幽灵之船后,少年才知道,这幽灵之船自千万年前就已开出,之后一直没有停过,它日复一日地在江河大海中漂流航行,每过一年就途经一次这座城市。世间的人们无法看见这幽灵之船,也无法看见这些幽灵。这些幽灵上船后,就会失去原有的名字,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号,这少年就被称为了“俏少年”。因为夹在了生与死之间,这些幽灵一直保持着他们上船那一刻的容貌和记忆,永远不会变老,就像得了永生。这三十年来,俏少年还保持着当年十四岁的模样,一直和幽灵们呆在船上,世间风云变幻,各种事物日新月异,而他却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我一阵悚然,才发现张离岸已停止了说话。我看向他,想要从他脸上寻找到某种痕迹。我说,这故事你是从哪听来的?他躲开我的目光,说,是俏少年告诉我的。
我往后弹了一下,靠在椅背上,你不是说俏少年是一个幽灵吗?……
他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我是说,俏少年潜入了我的梦中,在梦中跟我说了这些话。要是不信,你摸摸我的手。他把手伸过来,我退缩着。他说,雷老师你害怕了?在你的笔下,比这更惊悚的故事我也读过。我战战兢兢地还是去摸了他的手,是肉身。我镇定了些,又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愧。我说,这个故事,有些离奇了。他说,是有些离奇,已经多年了,每过一段时间这个俏少年就会潜入我的梦中。他向我呼救,说自己被困在船上,一年又一年地漂游,已觉烦闷透顶,他想要离开船。最初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一个奇怪的梦而已,我想,会不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真有那样的一个少年?所以我就来找雷老师,也许雷老师能够帮我解一解,又或者雷老师能够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就像之前我在你的小说中所看到的,那样就能安妥了俏少年,免他再潜入我的梦中。
我看了看面前的人,还是没能看出故人的痕迹。我说,你是不是认识刘子渊?
谁?刘子渊?不认识。
我犹豫着,舒了一口气,还是说了,刘子渊是我中学时的一个校友,那时候我们是很要好的伙伴,都喜欢文学。当时,学校里有一个文学社,我们是社里的骨干,平时总是一起参加文学活动,还都参与编写过文学社的社刊《绿原》。不过,刘子渊的文章比我写得好,他那时候就总是说,要当一个作家,要让自己的作品流传下去。有一回,文学社从校外请了一个作家来讲课,他的笔名叫向风,人很高大,一头蓬勃的头发。那是我们头一回见到真正的作家,坐在台下的我们眼睛也不眨一下,心里洋溢着崇拜之情。他讲了很多,个人的经历、文学的力量、过灵魂的生活,都是我们之前从未听过的。他说话中气很足,样子有些坏坏的,讲课中爆了好几次粗口。但我们完全抛开了学校里的那一套,觉得那是作家的本色。我们完全被感染了,以至向风老师离开多日,我们还沉浸在他的讲座中。那天,刘子渊把我拉到角落,跟我说他要离开学校,离开这座城市,到外面去,过灵魂的生活,问我要不要同行。我受到鼓舞,心里也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想到要付诸行动。那时候,这座城市还远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很多地方都还是村庄,我就出生在其中一条村子,而刘子渊在城里住,家庭条件比我要好。我们约定各自回家做些准备,再到白庙码头碰面,一起坐船离开。可是,当我回到家后,我又害怕了,觉得这样的离开很荒唐,四处茫茫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要是父母找起来那可如何是好?就那样在家里躲了很久,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我才又匆匆赶往码头。等我赶到,天已经黑了,没有见到刘子渊,再等了些时候我就离开了。第二天,在学校里我也没有见到刘子渊,他家里人也来学校找过他,后来就听到沉船的消息。我害怕了,知道刘子渊就在船上,再也回不来了。这些年来,这事一直戳在我的心里头,成了永远的痛。可是,有时候我也会自己排解,当时是刘子渊提出坐船的,也是他自己坐上船离开的,我应该没有什么罪责吧。时光流逝,我对这事也渐渐淡忘了,我手上甚至没有刘子渊的照片,他的容貌我也早已记不清楚。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们曾经是伙伴?我也在想,这可能只是我的一个梦幻,一时斜插进我的人生。却没想到,在这里又听你说起,难道真的是刘子渊,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存活,是他不断地潜入你的梦中?
这回轮到他愕然了,惊慌地看着我,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我并不躲避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虽然还是没有找到过往的痕迹,但我总有一种感觉,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是在哪里见过的。我说,会不会也有这个可能,你就是刘子渊?
他喊着“哎哟”,雷老师你可别吓我,你不是说刘子渊已经死了吗?在此之前我可是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刘子渊是死了,但是他可能会幻变成一个幽灵,那就是你,然后回到了我身边。
可是,我来这里是要听雷老师解疑的,你怎么反缠上了我?雷老师你是作家,喜欢虚构,鬼呀神呀都不在话下,但小说归小说,现实归现实,你还是放过我吧。
我叹一口气,说,今天白天在船上时,船在江水中缓缓驶去,江风在脸上轻轻吹拂,两岸青山相错而过,我只感到了一种纵游于天地的快意。在北江之上,我竟然没有想起过刘子渊,我以为已经忘记那些伤心往事了,可没想到晚上你来了这里,又勾起了我的回忆。罢了,就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吧,说来还得谢谢你,也许我真的可以把它作为素材,写到我正在写的那部长篇小说里。
他起身告辞。顷刻之后,这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回望四壁,突然又有些茫然,像是被抽离了地面。真有一个叫张离岸的中年男子来过这里?还是,这也只是一场梦幻?我再看茶几,又的确是有剩茶的,这个晚上是真实的。我又赶紧走近窗台,天幕缀着繁星闪闪,夜色下江面一片蒼茫,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渔火,偶尔地还会传来一声长长的鸣笛,近处是一艘停泊的轮船,白天的时候它就一直停在那里了。
2
采风活动后,我变得心神恍惚,眼前总像是迷雾一片。我躺在床上,一夜难以入眠,临到天亮似乎睡去,突然又做了个噩梦,醒过来时梦却已散了。我坐在案前,想把那个写到三分之一的长篇小说续下去,却只能枯坐着一个字都敲不出。为了消解这煎熬,我不断地进出书房,喝水、踱步,终是把梅兰吵醒了。
我和梅兰分房睡已经几年了。梅兰喜欢睡觉,每晚九点,她开始做脸部护理,一个小时后洗漱入睡。她说睡觉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可是,我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写作,凌晨以后才睡觉,就会影响梅兰。长期的写作,已经让我变得神经衰弱,人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总是涌动着各种念头,总会突然扎醒。梅兰很不满,跟我吵了多次。刚好,小锯也上小学了,我们给他报了全托,我就到他的房间睡。后来,我还买了折叠床,要是周末、假期小锯回了家,我就在书房铺开折叠床睡。渐渐地,我和梅兰暂且相安无事。但这一回,还是把梅兰吵醒了,她趿拉着拖鞋,来拍书房的门。她披散着头发,迷离着双眼,久久地瞪着我。好一阵我才明白过来,自知理亏地对她笑。但是,她再无法入睡,到厅里看了一会电视,就又走进书房来,嚷嚷着你害我睡不着,我也让你不得安生。我有些恼了,说你怎么能这样?结果,我们又吵了起来。突然地,梅兰却哭了,我只好消停了,挨过去劝她。她哭得更厉害了。
待梅兰止了哭,我说,你累了,去睡吧。她狠狠地扫我一眼,你就知道让我睡。我说,你不是困觉吗?你不是说充足的睡眠,女人才健康美丽吗?
她说,你白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就只管呆在书房,假期就外出到处跑,留我一个人在家里,连小锯都让他住校了,你说我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这么说倒是我忽略梅兰了。想起来,当年我和梅兰在一起,是因为她喜欢我抄在信纸上寄给她的那些诗歌,她喜欢一个懂文学的男人。我当时就笑她,这个时代谁还在乎文学,就你好骗。这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在婚后不久就一语成谶。在家庭生活的日夜厮磨里,梅兰终将发现,在这个被外人称为作家的她的丈夫身上,除了能够带给她一丝虚荣,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心思为她制造浪漫,他的时间好像被永远不会完成的写作所占据。他还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几次三番地丢掉了工作,一度只能靠她的工资支撑家庭的开销。而在我心里,实在也总想不明白,这个呆在身边的女人,怎么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对风无感对雨无感,那些让我黯然落泪的情景,她怎么能够笑得出声?也许,当初她根本就不是喜欢我所写的诗,而是喜欢写诗这种形式以及它所营造出来的幻美假象。
我决定回当年的中学看看。自从毕业离开了学校,我就再没有回去过。到了学校,校门已经重建过,两边各一根大柱,比记忆中要阔大威严。正是上课的时候,校门紧闭,看进去也有不少新建的教学楼、运动场,某个教室里传来了读书声,运动场上某个班正在上体育课。当年,我和刘子渊就是在这里上学,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候,《绿原》杂志还是手写印刷,用尖利的刻笔在油印纸上抄写,再一张张刮印成文,按顺序在桌面上一沓沓排开,就像配药般一页一页收拾齐整,最后用订书机装订成册。
学校的门卫在铁栅栏后看着我,问我找谁。我脑里翻转着,说找陈冬兰老师。门卫让我给陈冬兰老师打个电话。我一时蒙了,离开学校后就再没有跟陈冬兰老师联系了,更没有她的电话。门卫强调说,如果没有老师的电话确认,是不能让你进去的。我在门外逡巡一会,终是有些不甘心,又挨近去,说我原来是在这里上学的。
门卫说,就是在这里上过学,这个时候也不能随便进来。
我自觉无趣,今天的我已无法踏进昨天的学校。也罢,就是进去了,真见了陈冬兰老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往外走去。当年,我住在学校,每个星期回一趟家,带些米和钱回来换餐票。我和刘子渊要好之后,他会不时地带些家里做的糕点、甜饼回来分给我。他身上似乎总有零花钱,课余会不时请我到学校小卖部喝汽水。他也曾说,羡慕我可以住校,因而也多次来过宿舍,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睡。然而,他并不知道,我对他又是多么羡慕。我无法告诉他,那种骑单车每趟来回奔波十几公里的辛酸,那种每个周末向父母伸手要钱的羞愧。特别让我羡慕的是,刘子渊有很多课外书,他放在书包里带回来给我,我看过之后再还给他。那些书,曾经让我这样一个乡村少年,看到了另外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后来,刘子渊还带我上过他的家,见过他家书房四壁摆满的那些书,那一刻我对刘子渊有了嫉妒。那个摆满书的书房,一度成为我人生世界的图景。刘子渊说,那些书都是他父亲积攒下来的,他还让我喜欢就拿几本回去,反正他父亲总会买新书,他不会发现的。我忐忑着只是不敢,刘子渊就找了几本给我……这样地回想着,似乎就到了当年刘子渊家附近了,可是,来回地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确证的地点。眼前所见都是几十层的高楼,不是当年的那种几层高的楼梯房。旁边有一个公园,那个公园我还认得,当年我们也来过这里,还对着湖边朗诵过诗歌,而当年那些拳头粗细的松树,如今都长得比腰粗了。我在树林里坐了一段时间。临走时,我捡走了地上掉的一颗松果。
我继续穿过城市,来到了北江邊,寻找当年的白庙码头。北江两岸修建起了长长的护栏,建成了江滨公园,码头也已经抹去,只有几根船桩保留了下来。我在岸边坐下,江面豪阔,江水滔滔,是当年的样子,又不是当年的样子。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在江面铺洒,那些疍家渔船窝在桥边一角,江里船影潺潺,不时地有运沙运货的轮船驶过,很快又消失了。
当年,这个码头也算繁华,从早上六点到夜里十点,每两个小时会开出一班客轮。那天,我赶到码头,天已经黑了,我在附近转悠了好久,也没有碰见刘子渊,我想他已经坐船离开了,心里有些忐忑。说起来,这样一个局面可能也是我渴望见到的,我当时对刘子渊的嫉妒,如草般疯长。在文学社,刘子渊和我都被陈冬兰老师看重,似乎说起刘子渊,就必然会说到我,看见了我,就总会问起刘子渊。然而,刘子渊是那种天降的英才,他并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把文章写好。在文学社里,陈冬兰老师似乎也对刘子渊寄望更高,她总会在不经意处流露出对于刘子渊的喜爱。文学社的同学们,也更喜欢向刘子渊靠拢。刘子渊身上,似乎自有一股吸引人的气息,那是来自他殷实的家庭,来自他家里那个大书房,也是来自他身上的天赋。就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股气息所吸引?然而,有时候我也会禁不住地想,如果把这种气息移到了我的身上,又会怎么样呢?后来,刘子渊给向风写信,竟然也得到了向风的回信,他还把信给我看了。我从没有想过给向风写信,刘子渊却能够抓住每一个机会,也能够在信里与向风交流内心的想法。刘子渊鼓励我也给向风写信,可是,我等了许久,没有收到向风的回信。那个时候,我特别失落,内心里对于刘子渊的嫉妒,已蓬勃如万千蚂蚁在啃噬。我深刻地明白了,即使我加倍努力,还是成为不了刘子渊。当刘子渊坐船离开,学校里再没有了刘子渊,我心中窃喜。听到沉船的消息时,我又感到了害怕,似乎那也是我内心里邪恶力量的作用,让刘子渊遭遇了不测,我多么害怕人们会发现我内心里的嫉妒。没有了刘子渊的相伴,我退出了文学社,屏蔽了所有关于刘子渊的信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
天色暗下来,我起身走去,碰见了一家烤鱼店,盆里熊熊的炭火、锅里蒸腾的热气让人感到暖。我入内坐下,点了一条鱼,服务员说有五斤。端上来时,鱼里伴有番茄、豆腐、木耳、豆芽,我又要了两瓶啤酒。窗外江岸迷离,灯火闪耀,食肆里人渐渐多起来,四周响起了各种交谈声、猜拳声、打牌声。幸而有酒有肉,我大快朵颐,自斟自饮,很快昏然起来。终于吃饱喝足,我看着狼藉的杯盘,惊讶于自己的食量。走出食肆,江风阵阵吹来,脚步有些飘摇,似乎一下失去了形骸。我喜欢这种感觉。江岸上,三三两两散步的,一家人骑敞篷单车的,稀稀拉拉结队夜跑的。我有些眩晕,在前面的草地坐下,面前飘飘然来了一个人影,站着好久不肯离去。
我挥手说,你是谁呀?老站在我面前干吗?
他叹息一声,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是江上来的幽灵。
我吓一跳,马上坐直了,强睁着双眼。灯光昏黄,他面容模糊,拖着一袭长衫。我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他嘿嘿一笑,我是你在小说中创造出来的。
真是这样吗?
你在一篇小说里,虚构了一艘幽灵之船,它自远古的时代开出,不断地在江河大海里往复漂游,直到今天还继续地漂游下去。幽灵之船载满了幽灵,他们被夹在了生与死之间,我就是随那幽灵之船上而来的一个幽灵。
我镇定了些,既然是小说中塑造的,你又如何来到了这里?
他呵呵笑起来,因为我们现在就在小说中呀。
什么?我们竟是在小说中?
我就是幽灵“俏少年”,在世时,我的名字叫刘子渊。这都是你给我安放的名字。
我舒了一口气,原来刘子渊只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
响起了谈笑声,我扎醒过来,发现自己歪在树下,来的是一群年轻人。我再次揉揉眼睛,爬起来走出草地。
3
我继续写那部长篇小说,每天晚上写一些,写得断断续续的,这样地坚持了几天,脑袋已经卡壳,再推不下去。我离开了屋子,又到附近的湖边散步。过去当我在写作中遇到阻塞,常常能在湖边获得新的灵感。可是,那些天我在湖边不停地走,脑袋里的淤塞就是无法解开。我感到了懊恼,也许我遇上的不止只是小说的阻塞,而是深入到了内心里对于写作本身的怀疑。
刚好,接到了一个县文联的邀请,去当地开一场文学讲座。那里距离市中心有两百多公里,我正好借此机会暂离这座城市。车到了县里,窗外是葱茏的群山、错落的梯田。讲座安排在一个大礼堂,主办方非常周到热情,礼堂门口竖着一幅挂图,我大大小小的头衔和这些年所发表的作品、获得的奖项都罗列其中。讲座开始之前,文联的吴主席对我极尽溢美之词,我脸上火辣辣的,但也知道这是接待的惯例。我抬眼往下面看去,礼堂里坐满了人,据介绍一部分是当地的作家、业余写作者,还有一部分是中学老师、学生,另外还有一些是周末赶来的文学爱好者,有白发老者,也有垂髫儿童。那一刻我感到,在这样一个时代,热爱文学的人还是很多,文学依然在给予一些人庸常生活之外的美丽遐想。突然,在人群之中,我还是发现了那张熟识的面孔,不错,就是他,张离岸!也真是难得了,这么远的地方,他是自己坐车来的吗?他还是坐在了角落,碰上我的目光后,他抿嘴笑了一下。这大白天里能够见到他,可以确认他不是一个幽灵,我放心了些。蓦然间,我脑海里又闪过了少年的时代,我和刘子渊也曾经那样地坐在台下,也是那样地投射着殷切的目光,而我如今所坐的这个位置,坐着的是向风,就是那一次文学讲座之后,刘子渊坐船离开了。我首先讲的是个人经历与作家成长。我从自身的文学经历讲起,中学时候的文学社、校园文学杂志,那是文学的种子最初在一个少年心里播种萌芽。又讲到了文学的入门和修为。说到这里,我又看向了张离岸的位置,他低头做着笔记。我又讲到了作家和作品。文学最核心的品质就在于审美,最突出的能力在于想象,写作者能够创造出现实之外的一个世界,并给予他的读者一个逃离庸常生活的出口……台下一片静默,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我,那些眼神里好像有所释然,但也有着更多的迷茫,也许还有期待,希望我这个讲述者可以再进一步阐明。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词穷,再讲不下去了。我匆匆结束了讲座。散场时,我再去搜寻张离岸,他已不在座位。
当晚,主办方又举行了一场篝火晚会,其间几回地目寻,还是没有见到张离岸。回到酒店,我泡了茶,茶气在房间里缭绕。终于,还是响起了敲门声,我开了门,果然就是张离岸。他说,雷老师,我又来打扰你了。我笑笑,把他请进了屋。喝着茶,他却显得有些愁苦,眉头紧锁着。我知道他有话要说的,沉默着只管喝茶。
他还是说了,这几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幽灵的梦,那个俏少年又潜入了我的梦中了。我继续抿着茶。
他就说开了,俏少年上了幽灵之船后,看到船上都是挨挨挤挤的幽灵,只如一缕缕汇成人形的气息,反观自身也没有了坚实的肉体,同样只是一缕气息,他感到了害怕。他曾经以为自己死去了,在世时也有过死后世界的想象,等他弄明白之后,他对眼前的这个幽灵世界又感到了好奇。船上载满了幽灵,多得无法数清,他们自千万年前就不断累积,在他之后也还有新的幽灵上船。这些幽灵没有实体,不占体积,所以船里看起来拥挤不堪,却也空阔疏朗。他们可以在船板上自由行走,或者倒悬在舱顶,彼此间也可以相互穿行而过。船上幽灵虽多,却大多都显得安静,只喜欢在某处独坐,满腹心事的样子。俏少年就渐渐发现,那些都是上船多年的幽灵,只有那些上船不久的幽灵,才会聚在一起吵吵闹闹。俏少年也渐渐认识了当中的一些幽灵,他们都还带着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记忆,他向他们探听到了一些不同的故事,发现上了这船上还是有些乐趣。那些已经呆在船上千年万年的幽灵,曾经一次次地重复讲述自己的故事,对于新来的探听者,开始时都表现出抗拒、厌恶,却又禁不住地总会重新讲述一遍。在这幽灵之船上,俏少年已经前后地听过了七千多个幽灵讲述的故事。比如,那个叫帽子臣的幽灵,据他说他生活在明朝末年,是宫廷里的一名臣工,只是以他的品级,很难才能见上皇帝一面。那座皇宫到如今他都还能清晰地记得,厚实的城墙,空旷的巷道,每次走过都能听到自己的靴子拖出的回响。他讲到了宫女们裙裾飘飞在花丛间穿过,列队的士兵在太阳下木头一样站立。他还讲到了皇帝的高深莫测,大臣们的战战兢兢。那是他生前,皇帝突然接连召见了他三回,连同其他六位臣工,他们跪伏在宫里深帘外面,额头贴着地面,能够听到自己粗重的鼻息,地面上还传来了阵阵颤抖。第三回召见之后,皇帝派他们到了海边,领的任务是督战。在一次海战中,他所在的战船沉没,他在落水时就上了幽灵之船。那个叫险中人的幽灵,则是个冒险家,生活在唐朝贞观之治时期。虽说如今人们从史书中所知,当时国家富庶人民安宁,但什么时候都会有不满现状者。譬如这个冒险家,他祖上是渔民,也是造船工匠,到了他更是个中佼佼者,附近就数他的渔业做得最好,造的船最大。后来,他又造出了一艘大船,约上了几个同好,把食物器具都搬上了船,沿江而下,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他说,他们曾经到过城堡,得到过女王的召见和款待,见过了堆满的金银珠宝,还有牢狱里关押的巨型怪兽。当然,他们也经见过战争、瘟疫、饥荒,听说了当地的传说、仪式、谣言,他曾经用船上所带的器具与商人交易,也曾经被强盗袭击,身边的伙伴因此被抓走,只有他独自逃了出来。他染了病,不意间遇上了一个和尚,救了他一命,他在那期间也读了一些经书。后来,他救济过一些灾民,却又被饿疯了的灾民围抢一空。他偷了一艘小船,想要回家,途中遇到了大鱼,应该是虎鲸,船翻了,他跌落水中,因此上了幽灵之船。俏少年对所述感到很惊奇,想到自己十多年困在一个地方,要不是这回出走成为幽灵,还不能知道这些事情呢。而老髯公则生活在更远的时代,他枯坐一角,常年闭目深睡,已经固化成形,有了腐朽的气息,讓别的幽灵都厌弃又惧怕。当俏少年大着胆子靠近他,把他叫醒,他狂怒暴叫。俏少年向他求饶,也许他发现面前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幽灵,原谅了俏少年,并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只是,他太久没有讲述了,说话已经有些困难,所讲也似乎有些错乱。大致听来的是,老髯公生活在一个村子,晚上照明只能用火把。他有了妻子、一对儿女,每日耕种,准时作息。有个晚上,突然遇上暴雨,村子被浸,房屋被毁,他和妻子孩子都走散了。他淹在水中,不断地呼叫他们,却没有听到他们的回响。他无意中爬上了一段漂来的树木,得以苟延数日。但大雨不减,洪水持续暴涨,他饿得体乏眼花,还是昏死了,最终上了幽灵之船。这些年来,他总是想念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想念与他们呆在一起的日子。俏少年看着这个只有六十多岁,却已经漂游了几千年的幽灵,不觉阵阵唏嘘。他恍若看到了他眼里滚出的浊泪,突然间又似有所悟,深入到了在世十多年从未涉及的领域,窥见了某些机密。但是,具体又是什么呢?俏少年自己又无法说清,因而他感到了苦恼。那幽灵之船并不停歇,还一直不断地航行,沿北江而下,直到珠江口,出了大海。然后又总会在来年的同一个时间,在水上走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北江。开始的时候,他也为沿途所见的新奇风光、异域风情所惊叹,领略到了俗世中不可能有的神奇体验。只是,当船周而复始,三十年来,他听着大致相同的故事,看着似曾相识的风景,甚至他也被新上船的幽灵缠着讲故事,讲到他自己都感到老套,他开始厌倦了。可是,他又不能下船,他只能那样呆在船上,船上没有任何娱乐,他们也不需要吃喝,往后看这船还会千百年地这样驶下去,他隐隐感到了绝望。他渴望突然遇上什么力量,把他从船上解救出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机缘,他闯入了我的梦中,向我求救来了。因此,我也是向你求救来了……
我听着他的讲述,也惊讶得呆住了,等他的声音暂且消去,我好一阵才复原过来。我说,你说求救,我又能如何救你呢?他说,你把俏少年的故事写成小说吧。我苦笑,你这个故事原型,完全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但是,就算完成,那也只是一篇小说而已,又如何救得了他?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你的一篇创作谈里曾经说过,小说也是一个梦幻。幽灵之船,或许也是一个梦幻,一个巨大的梦幻,那个幽灵俏少年,他是被关在了一场梦幻里,如果你把他写进了小说,他就能从幽灵之船里走出来了。
我隐约记起是讲过那样的话,具体什么时候却又记不得了。我说,不错,小说可能是一个梦幻,它是写作者营造的巨大舞台,它飘浮在半空中,周围弥散着迷离的泡影,当我们穿越那些文字词句编织的藩篱,能看到从未见到的色彩,进入迷离幻境,到达另外一个世界。可是,这不过是一个纸上的世界,寫作者在小说的世界里无所不能,可是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也许一无所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把俏少年从船上的梦幻拉到了纸上的梦幻而已,最终的解救是说不上的。他告别要走,我准备送他。突然,他又停住了,说白天我听雷老师的讲座,又有了很深的受益,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理解,比如,你说到“文学入侵生活”,却又戛然而止,似乎是还有什么没说尽的?
我想了想,好吧,我当时的确有未尽之意,现在再单独跟你说说,也算是进一步整理自己的思路吧。小说之外,我关注的还是写小说的那个人,写作者需要用自己的现实生活对小说进行供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需要的是一个安稳、幸福的俗世人生。当然也需要做做梦,适度的梦幻会给人生以美化,但如果过分沉溺其中,可能会模糊甚至取消了梦幻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任由梦幻的侵入而不能自拔,最终毁掉了一个也许可以优雅的人生。
他看了我好一会,说这些写作者中,是不是也包括雷老师本人呢?我感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转而笑起来,我主要是对在座的听讲者们做一个劝谕,台下有文学青年,还有学生,他们都需要有一个正确的引导。俏少年,不就是因为没有这个引导,离开了课堂坐船远走了吗?——已经晚了,下回我们再聊吧。
他又停了一下,其实,我也向雷老师隐瞒了一个事实,当年我也是坐船人之一,只是被救了回来,我想这也是俏少年潜入我梦中的原因吧。我惶然,你真不是刘子渊?
当然不是,我并不认识他,甚至在船上,我也从没见过他。
4
从县里回来后,单位里的工作多了起来。我在政府部门上班,但却并不就是公务员,也可能是一个工勤人员。我是在近四十岁时,谋得了这样一个职位。我在单位里负责写材料,这倒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人家看中的也是我这一点。在单位写材料有周期性和突发的,月度、季度、年中、年尾,还有迎检、会议,或者其他突发任务,都需要写材料。因此,要忙起来会很忙,加班加点,通宵熬夜。但是,也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会突然空闲下来,三五天一个星期都不需要你。我喜欢这样的节奏,起码在业余的时间里,我还可以写小说。这回刚好就碰上迎检了,一大堆的讲话稿、汇报、方案,要写、要补、要造,直忙得昏天黑地。
忙完了迎检,已到周末,我决定继续写那部小说。我突然觉得,张离岸故事里所提供的素材,也可以融入这部小说中。梅兰做了早餐,去市场买了菜回来,肉切好了,青菜洗干净了,米放在锅里了,赶着要出去。我说,你要去哪里?她说,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健体班。我总觉得她有些反常的,又见她换上裙子,穿了高跟鞋,在袋子里装了备用衣服。我说,开车去吧?她说,不开,有朋友接。她打开门,才又交代说,菜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你直接下锅,自己做饭吃吧。我说,我到外面吃个快餐就得了。
梅兰走后,屋子里突然变得空落静寂。当然,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这个周末,又是完全属于我的了。我吃罢梅兰留的早餐,打开电脑。然而,似乎是太空寂了,四堵墙内甚至让人有些可怕。不仅仅是这样,也许还因为连续一个星期写材料,那些文字还堵塞在我的脑袋里,它们拥挤蠕动,如虫如蝇。已经呆坐许久,电脑屏幕上还是空茫一片。我只能起身,开始翻看书柜上的书。可是,无法看得下去,一本本都扔到地面,直到半面墙的书全扔空了。突然,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麦田的守望者》,翻开来,扉页上还有印章,细看是“宝斋主人”,这书原是刘子渊父亲的。我惊醒,当年,刘子渊从他父亲的书房里给我拿了五本书,后来我还了四本,却偷偷留下了这本,那之后刘子渊也没追问过我。我实在是喜欢这书,或者还伴有一种恶毒的心思:为什么这样一本书,就不应该属于我呢?没想到,经历过几次搬家,五年前住进了这屋子,这书也被带了进来。只是,时间久了,也或许是我有意遗忘,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今天,这书的重新出现是一个重大事件,它也许可以证明,在我的少年岁月里,刘子渊的确是存在过的。不是吗?
我突然又想到了向风,他也是与我们有过交集的作家,是刘子渊存在过的证据。前些年,我毕业后回到了这座城市,渐渐进入了本地文坛,也重新遇见了向风。他在一个清闲部门上班,所有那些文学活动都几乎能够见到他。他很能谈,只要有他在场,他都是话题的输出者,而围坐的人只须听他滔滔而说。那时候,他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学标杆,出版过三部长篇、一本散文集、一卷长诗,所有的那些文学青年,也如其时的我,都用星星看月亮的目光看他。那样过了几年,向风突然在这座城市的文学活动中淡出,直至不见了他的踪影。零散地传来过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出了国,有人说他躲起来写大部头,也有人说他归隐于某个山林。我手上没有向风的联系方式,费了一些周折还是找到了他。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病了,已经几年了。我跟他取得了联系,说要去看望他,电话那头我并没有听出他生病的异样,只说来吧。
如今,向风住在近郊的伦洲岛上,他租住了当地居民的房屋。这岛当年可是与世隔绝的一个地方,后来岛上的人们也渐渐迁出,岛上就成了旅游之地。我带上新出的两本书前往,到了江边,得坐渡船而过,当年那些大型客轮已经不再有了,这渡船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同船坐的除了少部分是岛上的居民,很多是游客。上了岛,还要坐三轮车,过了一片香蕉林,渐渐出现了村落,几番询问才找到了向风的住屋。走进去,迎接我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是向风的同居女友。向风在厅里,端坐在椅子上,算起来他已经五十多了,头发半白,蓄着胡子。暗里传来一阵药味,是灶头上正在熬中药。他并没有向我示意,就像我是来朝拜他一般,漠然地盯着我。还是他的女友说了一句,请坐吧。
一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询问了些他的病情,原来他是酒精中毒,肝脏出了问题。当年他风行一时,能写能说能酒,几乎每个晚上都有饭局。他酒量大,又豪爽,只要敬他就是干杯,到后来总架不住会醉。但有些醉态的向风,那才又是升级版的向风,从他嘴里倒出来的都是金句,指点江山谈论文学无所不能,整一桌子人连领导连自视资格老者也只听了他说,何等风流意气。他身材高大,也长得帅气,身边从未缺过女人,女朋友换了几茬,却一直没有成家。现在这个同居女友,共同生活了五年,已是相处最久的。聊起他的病,他也自叹,说这都是身体对自己的报应,过去太不把它当回事了。他又补充说,生而在世又为哪般?能得一时快意,我也不后悔。然后,就谈到了这座城市里,当下写文学的那些人和那些人所写出来的文学。
突然,他罵道,遍地都是作家了,可写的是什么鬼东西。
我脸上一阵热,这当然也包括我所写的那些作品,手上一缩,还放在包里打算赠送他的两本书,终究没有拿出。现在的人,都没有敬畏之心了,不要写那么多!他劝谕般又说了一句。我偷换了一下概念,说其实写的人多了,不也是好事吗?证明更多的人向往文学了。他说,我反对的不是大家都来写,我感到厌倦的是,大家都自甘堕落就这样写了。
我自知不能与他穷辩,心里也想问他一句,那么你自己所写的作品呢?然而,我还是压住了。我问起了一件事,说你还记得吗?大概是三十年前,你曾经来清远市中学开过文学讲座。
他笑着,仿佛那些美好的记忆又回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可是我开过那么多讲座,也不是全都记得清楚。我说,那时候我们都仰望你,是你引领我们走上了文学这条道路。他说,想想我也挺骄傲的,原来我也是桃李满园了。是呀,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其中一个学生,他叫刘子渊,他曾经给你写过信,你还给他回信了?你说谁?
刘、子、渊。
名字倒是不记得了,但那时候的确收过不少信,有时候兴致来了,倒也回过一些。也许真有过吧。
后来,刘子渊坐船要离开这座城市,可是,船沉了,他再没有回来。他说,他离开这座城市,是想去过一种灵魂的生活。而这话,是你在讲座上说的。
咳,我说过的话太多了,不怎么记得了。
他又咳嗽起来,他的同居女友过来劝说,药熬好了,该喝药了。我想,也该告辞了,刚要站起来,他又喊住了我,说你的作品我看过一些。我默然坐着,他继续说,我不写了,可是我还关注着这座城市里在写的这些人。他的声音变得诚恳,我也跟你说了吧,如今你虽然比我有出息了,但要像你说的,当年我也算引导过你走上文学这条道路,今天也就当是再引导一回。他再停一下,我看着吧,你似乎还是被什么遮蔽了,你的笔头要放得更开,你要往你内心深处钻去,找到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道路。
我说,谢谢你,向风老师。
他抿然一笑。我向他深深一拜,转身离开,不觉眼中含泪。
那段时间之后,晚上我又呆在书房里,继续写小说。这回倒是写得流畅了,洋洋洒洒地续写了几个章节,就好像是突然走出了隘口,看到了一片辽阔之地。我也弄不明白的,在我的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机制在起着作用。而当顺利地把脑中所想统统写了出来,内心也获得了通透,我又觉得写作这事情也还值得珍惜。
趁着白天有空,我想去查证那桩沉船事件。当年,还没有互联网,我在网络上并没有找到相关的信息。我到了市图书馆,因为曾经给图书馆送过书,跟图书馆的吕馆长有些来往,获准进入了藏书库。然而,我翻看了很久,没有找到当时的报纸。吕馆长解释说,三十年前图书馆还在旧址,当时藏书库只有两间房,报纸只能保存几年。后来新馆建成了,搬迁时也对很多旧资料进行了处理,因此超过二十年的报纸,在图书馆里再没有了。吕馆长比我略大,我问起他,对当年的沉船事件是否有印象?吕馆长说记得,当时幸好抢救及时,很多人都救了回来。我说,事情似乎不是这样,我记得当时沉船是在黄昏,刚好又遇上了大风浪,很多人都没有救回来。吕馆长说,该是你记错了,我的父亲,当年也刚好坐这趟船,他就被救了回来,直到一年前他仙逝了。当年父亲被冲下水,漩涡吞食了他,他想着也许要死在那里,后来却又奇迹般地被救回。因为死而复生,这些年来,他改变了自己,还做起了志愿者。我冒昧说,他还有什么记下的吗?吕馆长说,父亲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他心里还是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当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水冲走,噩梦里还常常会见到他们。他在世时,年纪越大,对当年的那些事就越不愿意提起了。临走,吕馆长建议我到史志办去查一查,也许年鉴上会有所记录。我到了史志办,倒是顺利地找到了当年的年鉴,厚厚的一大本。我仔细地翻找下去,翻到了某月某日的记载,的确是有沉船事件的,上面记录的却是:落水人员全部获救。
5
这天晚上,我正在写作,突然又听到了敲门声,我去开门,竟然是张离岸。他怎么就上家里来了?我心里不悦,可是他神色慌张,只好又让他进了门。我看向房间,梅兰正在睡觉呢,我让他轻点,直接把他带进了书房。我给他倒了水,他双手紧握着杯子,并没有喝,但镇定了些。这是我的书房,我在这里看书、思考、写作,这里就是我隐秘的居所。可是在这样的夜里,他却贸然前来,完全进入了我精神的腹地。我心里对他已是不满,为自己刚才没有拒绝他进门感到了后悔。他经过了最初的慌张,反而对这书房感兴趣了,四处张望着。
我提醒他说,你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跟我说吗?他没有搭腔,说的却是,你这书房真是雅致,让我喜欢。
我有些自喜,说的又是,不就是一个书房吗?
他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柜前,翻看着书,啧啧地赞叹着,你这里竟然藏了那么多书呀。然后,转过来时瞥见了我打开的电脑,却惊惶地说,你还在写作吧,我这不是打扰你了吗?
我说,是打扰了,从你一进来就打扰了。他有些尴尬地笑笑,我还从没有见过作家的书房呢,今天我能够走进雷老师的书房,真是开眼界了。
我坐了下来,把持着书桌中心的位置。
过去,我只读到雷老师的作品,可是今天,我却来到了那些作品所产生的地方。
我有所触动,回想起来,我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夜晚,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电脑屏幕,那上面本来空白一片,我却得往上面填写文字。有时候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必须得填写文字呢?为什么会是填写那样的文字呢?就似乎是在虚空中产生出了文字,从“无”中产生出了“有”,我常常觉得这很神圣,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给我说说它们吧,比如,它们最初是什么样子?
我终是说了,作品最初的样子,也许并不是你后来所看见的样子。那时候,它们往往只是混沌的一团,然后在难以预料的某一刻,打了一个雷闪了一回电,我才突然看见了。也许,它们在我出生的同一刻、甚至远在我出生前就埋藏在我的脑海里,自从我看见了它们,就一直想要找到合适的容器,把它们释放出来……
他沉吟着,似有所思。
有时候我还想,真正的文学,也许只在作家的书房里。每一篇小说从最初闪光到逐渐显现,还是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却特别让我沉迷,在那一刻,我常常感到与某种神秘的力量接通。我有着巨大的孤独,却也有着巨大的充盈。
雷老师的意思,作家不需要介入现实,就只需要一个人躲在这里冥思吗?
我向他笑笑,你这样说,是出于真诚的疑惑,还是想要给我下一个套呢?我并不是终日关在这里,白天我会工作,周末我也会到别的地方走走,那些难道不是现实吗?是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应该去往任何的地方,与任何人都有所接触了解,如此才能算是把握了现实。但我有着太多的局限,肉身的我面对着无尽可能的世界,最后还是只能生活在一个逼狭的地方,与世间大量丰富的事物彼此割裂。所以,我对于写作本身,其实也是怀疑的。
想不到雷老师也会怀疑自己。
是的,我一直怀疑自己,我害怕我所写的小说,对于读者是一种误导。可是,如果不写出来,它们又无法到达读者那里。因为我有强烈要说出它们的愿望,并希望借由小说这种媒介,寻找到我的倾听者,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但小说一旦完成,我就被定格了,我成了小说所定义的那样一个人。我怀念小说落笔将写之时,那时候灵感在我的脑海里充盈,我任由思绪放游而去,穷天下地,遨游四野,可以包容无限。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是小说能够达到的最美形态。
他一时惊呆,我们沉默相对。好些时候后,我们才又醒过来,我说,你到这里来,不是单要听我谈论小说吧?
这几天我又做梦了,俏少年又潜入了我的梦中,在梦中,他呆在船上,每年周而复始,已日渐感到了厌倦。他看看我,我坐直了。他喝口水,才又说了。
俏少年终日地在船上,他已经听厌了所有的故事,再没有新鲜的事情了,终日有些昏沉。有时候,他长久地坐在一个地方,看着船不停地漂游。有时候,他也在船上不断地走动,以此作为消遣。有一回,他在船舱后面,无意中发现了一间密室,密室里昏暗迷蒙,俏少年很害怕,可是好奇心又诱使他走进去。他好几回被绊倒,原来那里面堆着各种凌乱的物件。俏少年一直往里走,似乎是越来越窄了,直到顶上有一个孔洞,透进来一圈亮光。俏少年这才看清楚了些,身边是一堆泥板,他拿起一块来,才发现上面画了些字符。只是,那些字他不认得,隐约记起,曾经在历史书的插图上出现过,估摸着是古人用的字。然后,他又发现了一些竹片,上面也写满了字,还是不认识。渐渐地,他发现了更多,还有布帛上写的字,虽然那些字还是陌生,但依稀可以辨出几个。继续寻找,他终于找到了一些纸片,那上面写的字,是竖排的繁体字,某些可以确认,部分还是要猜。可是,俏少年没有别的事可干,他拥有的时间绵长无尽,就尝试着研究阅读那些文字。他还不能完全明白它们所表达的意思,但是他对那些文字很有兴趣,尽力去理解字面的意义,尝试记着它们的写法。俏少年也猜度,那些一定是古人所留下的,是某些古老的幽灵带到了船上又藏在了这里,这似乎又让俏少年探测到了某种隐秘,与远古时代的某些人和事产生了联系。他领悟到,那些古人也许就是自己的祖先,他们曾经在很远的年代存活过,他似乎还看见了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交谈、嬉戏。之后,俏少年也有了自己内心的秘密,他一直小心翼翼,害怕被别人发现。平时,俏少年像大家一样久坐或闲逛,但在别人不留意时,他就悄悄地来到船舱潜入密室,继续地观摩那些古人留下来的文字。渐渐地,他读懂了一些片段。比如在一块竹片上所记载的,那上面说到了一场屠杀,是一个族群对另一个族群的围攻,胜利者把对方的男成员全部歼灭,割下他们的头颅,挂在树干上,女成员则成为俘虏,她们也当即平静接受,又像是生活在同一个族群。这样一件事,让俏少年感到了恐惧,他还保留着十四岁的记忆,在世时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只是,他背负着沉重,却又无法抵挡内心的好奇。后来,他又读懂了其中一块泥板。这似乎是更早的记录,说的是在黑夜里,清冷月色之下,树林里燃烧着篝火,男女成员皆赤身裸体,围着篝火跳舞,兴之所至,相互搂抱成群,行交媾之事。俏少年还是处男,可是他又似乎略有所懂,内心里像被什么激发了,为此又感到了害羞。后来他看到一块石头,又似乎是更加古老的,说的是一群族人饿了,很久没有找到食物,刚好有一个小孩饿死了,他们就用石刀把那年幼之身割开,烤肉而吃。俏少年扔了石头,恶心地吐了。他原本以为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却是这样的血腥和残忍。然而,过了些时日,船上百无聊赖,他终究没能压服自己,还是再次潜入到了密室,渐渐地,他似乎还迷上了这样一种既痛又惧的感觉。甚至,他发现自己是无法逃离的,这船就是他所能容身的地方,这是他所遭遇的处境,一种强大又无法觅见的力量,将他禁锢于这样一个时空。他曾经抗争过,想要跳下船去,却是无法跳的。他想过自杀,可是他已不在生的范畴,甚至没有了肉身。这样的处境无法结束,将一直不断地延续下去。于是,他在漫长的厮磨中逐渐接受了,就处在这样的一艘船上。然而,他进入密室的事情,还是被老髯公发现了。他曾经感到惶恐,却也释然,长久地一个人保守着秘密,也实在难受,也许他的本意也是希望被发现的。原来,老髯公也知道船上有那么一个密室,还在他刚上船的那些年,他也曾经到过那里,偷看过那里记录的秘密。老髯公劝俏少年,往后都不要再到密室去,因为窥见了秘密,是要受惩罰的。俏少年说,已经成为幽灵了,还能受什么惩罚?可是,老髯公没有说下去。俏少年心里还是害怕的,他想要躲避惩罚。因此,他向我呼救,希望我能救他。
我惊讶地看着他,为俏少年在幽灵之船上的奇遇。
面前的那具身体些微颤抖,重复说,要是一天不把他救出来,我就一天不得安宁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一旦把他救了出来,他不会怀念曾经呆在船上的日子呢?
那么,你是说,不救他?因为这是无法救的。那我可怎么办呢?你也一样,是无法解救的,既然他闯入了你的梦里,你就接受他。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也是无法解救的。这就是我们的境遇。他略有所思,有时候想想,也的确是这样吧,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过也是另外一个俏少年,如在一艘幽灵之船上。
我一笑,所以,你这个故事,不过是你的杜撰。
他勃然变色,你为什么还认为这是我编造的?这的确是一场梦境,俏少年闯入了我的梦来。
好吧,就算他真是一场梦,那也是一个隐喻。幽灵之船不过是我们人生的隐喻,它承载着我们,却又无法触摸到。我们随着船而漂流而去,又无法跳出船外,也就是无法逃出我们的人生,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时间的囚徒,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游走下去而已。那个密室,不过是我们灵魂的黑洞,那里埋藏着许多关于我们前世的秘密,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察觉,却一直对我们的人生发挥着作用。
他牢牢地盯着我,听雷老师你这么一说,我似乎又有所醒悟了。
我摇摇头,你还喊我雷老师?就连你自己,也是伪装的吧?你就是刘子渊,你又回来找我了,想要给我什么警示,是不是?他猛地往后闪了一下,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刘子渊。好吧,我向你坦陈,我也是当年的一个乘客,在船上我们见过面,那时候船上就只有我和他两个孩子,我要比他大些,因此也相互做过伴。只是想不到,后来却发生了不幸。他有些哽咽。我也溢出了泪,闭上了眼睛。我摆摆手,你回去吧。好一阵之后,我睁开眼睛,他已经离开了,书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刚才所发生的,也只是一场梦。
6
周末,梅兰做好早餐,丢下碗筷,又匆匆地往外跑。自从她参加健体班后,整个人好像变了。她说,以前你老说我放假也不出去走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嫌我在家里碍着你,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在家里跟你抢地盘了。她匆匆地往外走着,又回过头来,儿子今天要举行小学毕业礼,记得吧?对了,去学校前先把碗洗了。
我记起了儿子的确有个毕业礼的,这还是我第一回到学校里看小锯,想想还真是有些愧疚。学校里彩带飘飞,设置了“毕业门”,学生和家长四处涌动。小锯见到我,飞跑过来,把我拉进了他们的班级。这些年来,小锯倒是跟我比较亲,在家里,有时候梅兰埋怨我不做家务,小锯却站在我这边,说爸爸是作家嘛,他得写作。梅兰生了气,说你小小年纪,懂个屁,你长大了可别当什么作家,听见没有?然而,小锯对于有个当作家的爸爸,倒有些自豪的,原来连他的许多同学,都知道了他的爸爸是个作家。等到他的班主任黄老师来了,我向她问好,她笑着说,听小锯提起,他爸爸是个作家呢,原来是雷老师呀,我也读过你的作品的。同学们听了,更一时围紧在我的身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毕业礼后,我们到饭店吃饭。落了座,我告诉小锯,不应该在同学们面前过分炫耀我是作家这个事。小锯说,你的确是作家嘛,这有什么错?我说,是没有错,但不需要如此声张。他说,可是同学们知道后,你不知道我多有面子,连我们班主任都是你的读者呢。我心里又想,对孩子是不是过于严苛了?小锯又说,不过,我喜欢爸爸是个作家,我却是不想当作家的。我吃了一惊,这又是为什么?小锯有些神气,没什么,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我不觉认真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孩子,他才十二岁,可是我已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小锯又说,爸爸,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笑说,你这是要打探爸爸的事情吗?他哼一声,你知道我从小到现在的所有事情,我却不知道你过去的事情,这不平等吧?
我还是给小锯说了些过往的事情。我出生在郊区的农村,后来上学了,中学就到了城里,毕业后,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在下面一个镇政府里做事。那时候生活安稳,遇上了你妈妈,就结婚了。这样过了几年,我觉得在办公室里做事没自由,就离开了,一个人跑到了外面。我去工地打过工,推销过瓷砖,也进过国企,当了老总的秘书。这样一些年后,也厌倦了,又回到了这座城市来。刚好这个时候,一个县的报社招聘记者,我就去应聘了,又当了几年记者。但是,很快地这报社解散了,原因是国家出台了新政策,说县一级不能办报社了,于是又跑了出来。之后,因为写作,我也认识了一些这方面的朋友,开了书店,卖过几年书。也跟一个印刷厂有了合作,为那些有需要的作者推荐自费印刷。那时候,我的写作有了些起色,在这个城市算是有了点名堂,一些学校开始邀请我去讲课。渐渐地,我就与很多学校建立了联系,那时候很多学校都开办了文学社,需要印刷一些校园文学杂志,因此也能拉到不少这方面的业务。我自己也结集出版了几本书,当我去讲课的时候,就顺便带上几捆,学校里很多老师和学生都掏钱买了我的书。后来,我认识了教育局教研科的人,向他建议在全市中小学建立校园文学社联盟。这事成了,他们推举我当了指导老师。说起来,那不过是个松散的组织,指导老师更多是一种荣誉,但有了这个头衔,也更容易被人看重了。因此也结识了不少企业的老板,哪个老板需要写文案,做报纸,搞企业宣传,或者写个人传记,我就牵线搭桥。当然,我从中也得到了一些好处……
没想到老爸你还做过这些。
是呀,想来又似乎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名声渐大,心里却也感到了恐慌,回头看那些写下的文字,又并非是我想要写的那些。后来,我摔了一大跤,投资失败了,几乎耗光了那些年的积蓄。刚好有一个机会,我就又进了政府单位,生活逐渐安稳下来。到了晚上,我又可以在书房里坐下,写那些我想要写的文字。
小锯看着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为爸爸是个作家而感到骄傲,因为这在同学中有面子呀。可是,看到爸爸总是熬夜,就觉得爸爸也很苦。我也不喜欢念书了,很想离开学校去外面看看。我猛吓一驚,看着小锯。他是个好学生,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从来不需要家长操心。却没想到,在他的内心里,也埋藏着这样的想法,而这想法我又是那么熟识。
可是,我总觉得被蒙骗了,是什么让我看不清这个世界。
我又吃惊于小锯竟然使用了“蒙骗”这个词,也许我不应该再把他只看成孩子,在他的内心里也有一个深远的世界。
小锯说,一直以来,我恨这个世界,恨周围的人们,恨老师、同学,甚至,我也恨妈妈,恨爸爸你。我发现你们合谋在欺骗我,害怕我看见这个世界的真相。
是的,我们都需要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从孩提时候起,我们就一直这样地孜孜以求。有些人在成长中慢慢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接受了所处的世界,可是总有些人,不甘心地一直寻找下去。
爸爸,你换了那么多工作,做了那么多事情,你已经找到你需要的真相了吗?小锯已经问了。
我微笑着,力图让他看出我不那么威严,我说,恰恰相反,我似乎越往前走,就越是迷茫。
小锯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深思。我看着他,心里有所自责,我过去只看到他的生活和学习,却忽略了他的内心世界。然而,我也知道,无论我跟他说什么,都无法完全给他排解,因为最终的解惑都要他自己去进行。然而,我还是要对他有所暗示,我说,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我的事,其实,还有一个不算结局的结局没有说。当年,我回到镇政府后,捧起了人们所说的铁饭碗,那是让一村子人都羡慕的工作。但是后来,也许是为了寻找我们刚才所说的真相,我离开了镇政府的工作岗位,出来之后,一直奔波。可是,我们村子后来的发展,你也看到了,这些年卖地,建起了工厂,盖起了楼房出租,附近山上的溶洞也开发成为旅游景区,村里的人们,因为分红,生活就殷实了起来,有些甚至是一夜暴富呀。可是我却成了一个回不去的人,既回不去村子,也回不去体制,只能做一个飘零的人。
带着小锯回家,我们一路没再说话。在饭店里一下子说了那么多,我已感到了疲惫。甚至,我厌倦这样地剖析自己,厌倦要为他人指出一条明确的道路,因为我深知道明确的道路是没有的。
随着车窗闪过的街景,我恍若又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是多年前在学校里的,课间,我找到刘子渊,一起来到教學楼后的树林。我说,我想离开这里。他说,你想离开学校,提前回家?我说,不只是离开学校,也是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他吃一惊,你要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离开。他说,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吃一惊,难道你不觉得,呆在这里多没劲吗?他有些淡淡的,是有那么一点。他这样的回答,让我有些愤恨,也有些失望,我以为他应该有与我相同的想法,甚至以他的聪明,这样的想法会比我强烈。我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被欺骗了吗?父母欺骗我们,老师欺骗我们,所有的大人都欺骗我们,他们对我们遮遮掩掩,总像是有什么害怕我们看见的。他说,你想要怎么离开?我说,我也没想清楚,也许,我们可以坐船离开。是的,我们一起离开吧,你和我。他还在犹豫,我说,难道你不想去过灵魂的生活吗?他似乎有所心动了。我说,今天周末,晚上各自回家做些准备,明天上午躲过家人,下午就赶到码头集合。他说,该带些什么?他这样的表现,真让我有些恼怒。我说,带些钱买船票,再带些衣服,也许就这些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记了起来,原来最先提出要离开的,竟然是我。
7
晚上,我又呆在书房里,想要尽快完成那部长篇小说。那应该是一部能够安妥我灵魂的作品,我一直这样想。然而,越到夜深,我的思绪就越凌乱,总是在电脑屏幕上出离。我甚至还发现,总有一双眼睛在暗暗地盯着我,就在半空中,在墙壁间,在天花板上,可是当我抬头寻去,却又无处可寻。我开始惦念起张离岸,希望他能够来敲我的门。我这才发现,过去都是张离岸来找我,我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好像我一直都在明处,而他却在暗处。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又想到了离开。这个念头冒出来,也吓了我一惊,已经许多年了吧,这个念头被压了下去,埋藏在了心底,没想到如今中年了,还会突然地冒了出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间屋子,想到隔壁熟睡的梅兰,难道真要离开吗?
我下了楼,来到了街上,深夜里有一种空茫。街角处站着一个人,竟然是张离岸。他向我笑笑,说雷老师,我等你一些时间了。我有些惊愕,你在等我?他说,对,我在等你;现在,我们走吧。我说,去哪里?他说,去码头。我心里有些迷茫,却也有一种欢欣,跟着他穿过了街道,果然来到了北江边。此刻,就在那个已经废弃的码头,停靠着一艘轮船,顶上还有一面红旗在飘扬。然而,我心里却有些犹豫,几次地回头。他说,你真的不上船吗?我站在岸边,心想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怎么能不上船呢?
还是跟你说说俏少年吧,张离岸看着我,这几天他又闯入了我的梦里。我点点头。这是我们一起坐在这船上的最好理由了。
俏少年自上了幽灵之船后,年复一年地漂荡下去,每年都会往返一趟。这是他出生的城市,重新靠近来,所有那些往事如闪影般飞过。然而,每年回来,这座城市又总会有所变化,越到后来,变化越大,高楼大厦遍布,汽车多了起来,两岸也修建了江滨公园。把镜头拉长,三十年前后对比,甚至像是另外换了一座城市。有几回,他也看见过父母或者同学,他们在这河堤边散步。他看到父母变老了,同学也都长大成人了。他记起了当初,自己那么决绝地离开,如今多么想上岸去走走,回到过去曾经呆过的地方。可是,他这才又发现自己是无法离开船上的,他再也回不去了。三十年的时光在这船上流淌而去,他见过了许多不同的城市,穿越过狭长的峡谷,遇上过巨大的风浪,靠近过茂密树林的海岛,看见过最璀璨的星空,也曾经感受到这样漂荡的美好。可是,每当回到这座城市来,他内心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后来,他只看到父亲,在江岸边踽踽独行,没有了母亲的陪伴。最近这两年,连父亲也没能看见了,他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他多么想跟他们见上一面,告诉他们这些年在船上的经历,希望得到他们的谅解。对于当初年少离家上船,他不时地还是流露出悔意。也许我们对过去所做,总归有一种言说不清的后悔,这主要是因为每个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总像是无限的可能,但回头再看,最终落实的却只能是唯一。他是在想,把这种经历也告诉世人,当初他也曾经多么恨他们,总想让自己区别于这庸碌的众生,然而如今他多想自己也成为庸碌的一员。若这能对后来者有所劝世,也不枉了自己这些年在船上的漂荡。他也希望,能够有作家把他的经历写下来……
可是,他为什么就认定由我来写?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说,我认识的作家不多。我呵呵着。而且,我读过雷老师的作品,感觉能够写好这个故事的,也只有雷老师了。
我倒是觉得,我过去写下的那些作品,统统可以烧掉了。
雷老师这又何苦呢?这是我的心里话。
但是,俏少年在梦里也说了,他跟雷老师是有过相交之缘的。
你是说,他就是刘子渊?那么,你呢,你到底是谁?他就是你,你就是刘子渊,对吗?
我不是刘子渊,刘子渊已经死了。或者说,我们都无法回到年少之时,你也不是当初的雷老师了。岁月在我们脸上打上风霜,我们都注定不是当年的模样。
我如被看穿了前世今生,那你是……?我吗?你也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幽灵!
你?你到底说什么?然而,我又想到,这些年来,我觉得刘子渊的确成了一个幽灵,我努力忘记他,却反而记得更牢。他似乎就在我的身边,他成了一双眼睛,一直躲在暗处盯着我。
他轻轻一笑,我还是跟你说说,关于我的故事吧。
然后,没等我回应,他就说开了,十六岁时,我坐上了船,离家出走了,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可是,由于误以为我上了另一艘船,家人却认为我已经离世了。刚开始,我还想回来与家人相见,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可是渐渐地,我离世的传闻,变成了坚固的事实,我也就默默接受了。于是,我改了现在这个名字,在另外一座城市里生活,就好像是,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如此,我既活着,却又已死去,也就如一个幽灵般。刚到了那座城市,我在市场里洗海鲜,那些从海里打捞回来的海鲜,牡蛎、贻贝、文蛤、蚝,裹满了淤泥,我拿小刷子不断地刷洗。后来,我到了码头,做了搬运工,这样能赚到更多的钱。再后来,我的肩膀受了伤,又到了船上,做了服务员,其实是打杂,干各种零碎的活。这些我当初都没有想到,没想到在另外一个地方,我需要做这样的一些事情,落到这样的一个境地,晚上躺在床上,常常流泪不止。后来,我还是接受了,工作也更加卖力了。过了几年,又在船上做了一个主管。更后来,这船上的老板,一個叫荣爷的老人,把我调到了另一条船上,那是货运船,我成了船长的一个副手。我终于了解到,原来荣爷经营着很大的一个船运公司。我完全适应了船上的工作,学会了航行的很多技能,又被荣爷拉到了身边,成为他的一个帮手。其间遇到各种尔虞我诈的斗争,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公司相互之间抢夺船运生意,甚至遇到过海盗,等等,就不详细说了。我要说的是后来,荣爷因病去世,他无儿无女,竟然把这船运的庞大产业托付给我。从那之后,每年我都会回来一趟这座城市,远远地偷偷地看着父母,重走那些我过去呆过的地方,街道、学校、公园,也曾在这江边来回逡巡。我忐忑着,小心翼翼地,害怕撞到了熟人。可是,有一回我还是碰上了中学的老师,她看了看我,我还以为她认出我了,心里一慌,犹豫着是逃离还是相认,她却已经错身而过,也许她也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后来,我甚至当面遇见过父母,他们都有些老态了,手挽着手一起散步。那一刻我泪光闪烁,站在了原地,可是等他们走近,也只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前去了。那一刻,我的心砰然碎裂,他们竟然都不认得我了。回去后,我反复照了镜子,发现这副容貌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然而细看,总还有过去的轮廓。可是,他们竟然就没有认出他们的儿子,是真的没有认出,还是他们也故意地不认我了?当初我年少,受着父母管教,也曾经怨恨他们,我认为是他们蒙骗了我,于是我要逃离。那时候,我是抱着要报复父母,报复所有认识的人的心态,而选择了默认死亡的传闻。难道也有可能是,他们明知道我并没有死去,而借由了刚好发生的沉船事件,故意制造我已经死去的传闻,以此来遗忘我惩罚我?再过了些年,我对于船运也不热衷了,就把这船业又转给了一个能干的年轻人,本来这船业也不是我的,我不过是做一个传承。然后,我又回到了这座我出生的城市,住了下来。我的许多亲人、老师、同学、朋友,他们也都住在这座城市,只是即使碰面也不认得我了,我又只是他们之外的一个陌生人。我看着这座城市不断变化,像魔术般变异,常常也有恍惚的感觉。我又像是一个外来人,一个重新的闯入者,所有这些似乎都与我没有关系。时常地,我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隐者,工作之外,我独来独往,也不主动去认识别人。有时候我感觉这样挺好,有时候也感到寂寞难耐,但总归是过下来了。是的,我就如幽灵一般,飘荡于这座城市,穿行于各条街道。然而,因为这样,我与这座城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也更清楚地看见了它。那段时间,我换过一些工作,做过推销员、快递员、送水工,爬过城市的很多楼房,拍开了很多铁门。我也曾经把自己打扮成要办事的样子,去过很多政府机关,接触过很多办公室里的公务人员。我还喜欢选择星期五休息,去法院里转转,旁听正在举行的庭审。由此,我似乎窥见了这座城市内里的一些层面,发现了一些关于它的秘密。渐渐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幽灵,我在这里存在,可是人们看不到我。我还可以在随处飘飞,去到各个会议室、会客室、餐厅、房间,所有那些深藏的地方,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这样听来,这故事有些离奇了。
是有些离奇,但却是我所经历的。
你说过,幽灵是不可以离船上岸的,可是你这个幽灵,在你的故事里却上岸了。可见你这个故事,越编越见漏洞。不,我最初是船上的幽灵,已在船上漂游了万千年。后来,我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成了幽灵的使者。从此,我在生与死两界之间自由来回,我在船上和岸上两个所在往返穿梭,我为那些无法回到岸上的幽灵们送信……
你还送信?你又送给谁?
难道,我现在不是把信送给了你吗?我述说的这个故事,不也是你想听到的吗?难道,你还没有自觉到,你也是一个幽灵吗?
我也是一个幽灵?
你写小说,你是一个幽灵。
你的意思,写小说的人,都是幽灵?
谁心中藏着秘密,谁憋着有话要说,谁就是幽灵。
我眼里似有泪意。这些年来,我蜗居在书房,出没于文学活动的小群体,与工作上的那几个人来往,在此之外就是巨大的黑体,我常常也感觉到,我不过是潜藏在这座城市,割裂在某个幽密之所,与所有的他人完成了隔离。很多时候,我回身要找一个说话的人,可是找遍了却还是无法找到,最终,我借助于暗夜里的一块电脑屏幕,来说出隐藏在心中的话。
可是,你以小说来说出内心,小说也暴露了你的内心。
是吧,我已经说出了那些话,可是我又常常在说出的那一刻,就同时祈望那些话不要传到别人的耳朵,我为泄露了内心的秘密感到忧心。
大多时候你还是选择沉默,更多更多的话你还是留在了心里。
我感觉被他逼到了墙角,对他也恨不起来,只是漠然而视。
他又说,在这座城市里,还有着许许多多的幽灵,他们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隐藏在我们所看不见的逼狭角落。他们如未名的在生之物,内心因藏匿着深重的秘密而备受折磨。他们想要说出自己的话,只能在黑夜里于虚空中臆造一个无形的“树洞”。他们是你的同类,都是些没有下船的幽灵;可是他们又不是你,他们跟你不一样。
没有下船的幽灵?也许是吧,这些年来,我一直站在这城市的岸上,瞭望前方空茫无际的彼岸。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是刘子渊托我给你送的信。
刘子渊?他的确是我的少年同伴?
他曾经出生,真实活着,如今也還存在,却也是你所虚构。因为你太孤独,陷入迷茫,无法找到排解,因此虚构出了一个刘子渊。你也通过他,来反思自己。刘子渊,同时也就是你自己。他是曾经的另外一个你,是你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在曾经的某个人生节点上,他走上了一条与你完全不同的路,他代替你去完成了另一种可能性。
我心中似乎有了大悟,然而也似乎有着大不解。
他说,然后你还将发现,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也是“他们”的全部,你是所有同类所有幽灵的共同体,所有的秘密你都必须承担。他说,你只能完成一种可能性,你也必须背负所有未能实现和已经实现的可能性,你就是整个过去所叠加累积的全部,所有的已知和未知都集合一身。他说,这也是你的使命,你终将只能一个人在战斗!
看向窗外,江水还在流淌,两岸是黑黢黢的山体。原来船已驶出了城市。
我说,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幽灵的使者,我为所有的幽灵送信,我还为那些居于岸上的幽灵摆渡。
这船驶向哪里?
驶向珠江,进入大海,去往彼岸。
何处是彼岸?
我也不知道。
这船,最终还会回到这座城市吗?
然而,船里早已没有了他,回顾周身,只是一艘飘零的船。
虚空中传来他渐远的声音:你的信我已送达,我还有别的信,该赶往下一处了。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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