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吴宓与胡适
清政府于1901年9月7日签订《辛丑条约》,赔付9.8亿两白银,史称“庚子赔款”,后来美国退还了多出的白银。1911年,清政府利用这笔庚款,建立了留美预备学校。
受惠于此的中国学生,要么前往日本,要么留学美国。他们大部分人会以振兴实业为目的,而择选理工学院,研习技术。剩余的人,在长辈的几番劝阻之下,仍然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性情,投入到文科类的学习中。他们当时自觉担负重责,像是一群启明星,未来要在中国的各大领域施展拳脚。有一批人受到了美国生活的影响,难忍家乡的败破,誓必要革新,要创制。中国往后的学术界对这一批人十分尊崇。
這一批人中,有胡适,梅光迪,也有吴宓。1910年3月,胡适与梅光迪到达北京,一同参加第二批庚款留学美国官费考试,只有胡适被保送赴美深造。1911年4月29日,吴宓录入清华学校,作为留美预备班。同年8月,梅光迪赴美。
1915年8月,在美留学的胡适开始与梅光迪、任叔永等讨论文学改良之事。梅光迪与胡适本为好友,因胡适破土而出,传扬新文化,要做策马军前,鞭挞驱鬼之人,而梅光迪本意保守传统,不愿太过激进,于是两人关系破裂,开始一场难以握手言和的“胡梅之争”。同年,梅光迪就读西北大学时就已经听闻了白璧德的声名,读完《法国现代批评家》,更为钦佩。于是梅光迪在秋天师事欧文·白璧德,是他最早的学生。那时,白璧德正担任哈佛大学法国文学及比较文学教授。
1915年暑期,胡适入哥伦比亚大学之前,广览实验主义的著作,待转入,马上追随杜威治哲学。胡适遴选了“论理学之宗派”和“社会政治哲学”两课,受杜威的启示,开始写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杜威不善辞令,但为人幽默,谈科学,少言宗教,逻辑清晰且又理性备至,胡适因此拜服,自认杜威对他影响最深最笃。
在美国,白璧德和杜威的学问泾渭分明,水火不容。白璧德曾在1922年从都柏林捎信给吴宓,对他的工作关怀备至。那时,吴宓在国内经营《学衡》已逾八个月。白璧德叮嘱吴宓近期可在《学衡》上刊登约翰·杜威最后两卷的文章,可以向大众明示杜威那肤浅的哲思。杜威的进化论和科学主义弥漫美国,白璧德深疑中国难逃此外邦之祸。白璧德和杜威的分歧,更加注定了梅光迪、吴宓与胡适的分道扬镳。
1918年8月,吴宓抵达波士顿,到波士顿的剑桥城,访清华同级同班同学施济元,经同学推引,与梅光迪相识。梅光迪早已获得硕士学位,治文学批评,造诣极深。作为学业上的前辈,梅光迪深知胡适的运动将会带来不可挽回的摧毁,于是多次跟吴宓单独交谈。梅光迪当时慷慨流涕,极言中国古典文化之可贵,历代圣贤、儒者思想之深邃,中国旧礼俗之优势。同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吴宓尤为动情。心怀国土的吴宓与梅光迪一拍即合,答应必当勉力追随梅光迪,就像诸葛亮之对刘先主。其后,经梅光迪引荐,在白璧德的寓宅,吴宓拜见其人,奉以为师。九月开学,吴宓转入哈佛大学本科。本年,白璧德开讲《卢梭及其影响》和《近世文学批评》。值此当头,正是白璧德批判卢梭,观点逐渐变得完整和透彻的时期。
吴宓来美之际,正是胡适回国之时。吴宓留美公费期限为五年。然而胡适已经在国内与陈独秀联合,提倡并推进新文化运动,声势煊赫,势不可挡。吴宓心急又犹豫:不回国,就没有一股力量可以阻挡运动的车轮;回国,那么必须提前舍弃在美进修的机会。
1918年像是一个预兆。胡适比吴宓大三岁。如果1911年辛亥革命没有爆发,吴宓就不会为了避战而逃出清华,入圣约翰大学,耽误一年时间。如果1916年吴宓没有因体育不及格,在清华多留了一年,也许吴宓会更早赴美,而不至于眼见胡适回国,抢占先机,掌控文化权,却无能为力。如果胡适没有把杜威等人的新哲学带回中国,如果……但也许,除了时机之外,还有更深的原因,注定了中国文化的走向。
二、吴宓与陈寅恪
旧日留美学生,梅光迪主攻文学批评,俞大维阐明佛学,陈寅恪谈学常能洞观全局,汤用彤研习印度文明,他们功底扎实,性气和爽。新来者,有林语堂等人,专习文学,为人聪慧,因沉溺于新文化运动,没能与吴宓成为同道。吴宓观察到,哈佛旧日中国学生,大多是老成温厚,静默积学的人,这次新来的人,则多数是少年俊彦,轻浮放荡之流。国内的年轻学者,比如冯友兰,起初反对新文学,后来赞成。还有吴宓的好友吴芳吉,也渐渐倾向新文学。这些新旧人物各有思想转变。国外的留学生不出意外,都可能会回国任教,参与中国文化事业。吴宓因此担忧中国未来文化的走向。
1918年的秋天,吴宓到波士顿城之后,认识了自费留美的学生俞大维。陈寅恪是俞大维的姑表兄。1919年1月底至2月初,陈寅恪从欧洲来美,由俞大维介绍,两人相识。
陈寅恪年长吴宓四岁,算是同辈人,不过,陈寅恪学问渊博,而且深悉中西政治和社会的内幕,这是吴宓对陈寅恪的初印象。自此以后,吴宓常常往访陈寅恪,聆听谈述,时时感叹,听陈寅恪论述学问,胜读十年书。
有一次,陈寅恪谈作诗需要多读,不可以凭空杂凑,又论述中国汉宋门户的底蕴,以及经史的源流派别。吴宓将此番谈论与习得的西学互证,深觉有相通一贯的乐趣。吴宓当时很不能理解,治学没有良师启示,只会闭塞难通,能看清中西门路,实属不易。年轻时的陈寅恪竟然能够做到打通中西学问,识力精到,议论透彻,难能可贵。吴宓打小读书孜孜不倦,仍然觉得没有摸透门路,陈寅恪貌似没有苦读,怎么这样博学?
当时的社会虽然新兴起了很多西学,但仍有私塾教育,较之更好的,是家学。陈寅恪生于名门望族,图书典籍储藏丰富,自小就可以随意翻阅,加上亲朋好友多数是文士硕儒,陈寅恪耳濡目染,获益很深。陈寅恪又聪颖勤学,所以能够造诣出群。
其实吴宓也有家学,较之陈寅恪虽然逊色一些,但也从小受传统教育。比如九岁时,吴宓读世界地理和西洋史。十一岁时,吴宓已经读完“四书”全部,又读《春秋》《左传》,且多背诵。
气质相合,学识相当,志向相投的两个人来往越来越密。吴宓在日记中多处记录了与陈寅恪的交谈,串联起来像是美国新文化萌蘖的缩影。
1919年3月26日,吴宓出游了几天,回来很倦怠,但急切地想跟陈寅恪游谈。陈寅恪赠了一首《红楼梦新谈》给他,此后他们常常互赠诗作,晚上又简略地谈起婚姻的事情。当国内很多留学生要以婚姻殉情,与旧妻决裂,奔向自由的时候,陈寅恪看到,西洋的婚姻并非如传闻那般自由,贵族阶级仍有对婚姻的约束,“自由婚姻”本有流弊,宪法、民政也是如此。吴宓近来对宗教信仰也有心得,补充道,西人的婚姻观源于宗教,当夫妻都有信仰的时候,更能让家庭获得幸福。
1919年8月31日,吴宓与陈寅恪谈起法国大革命的事情。陈寅恪略谈中西政治并非完全不同,家族制度的故家遗俗、流风善政十分相近。最近鼓励女学生参政的风气尤盛,这又是不好的征兆。历来政治的盛衰兴败,中西都是一致的。
1919年9月8日,陈寅恪谈起学者的独善其身。孔子曾经为委吏乘田,这些都是卑微的鄙事;顾亭林善经商,能够致富。学问可以修身治国,但不能依仗学问谋生,道德不能救济饥寒。无论如何,学者要从学问道德之外,求得谋生的办法。吴宓附议,那些以“爱国者”和“改良社会者”为名头的人,不免有用学问求名利的嫌疑。
吴宓和陈寅恪深谙中国古典文化的优异,也深知西学特点,因而深知那些新文化运动者的激进和肤浅。当他们眼见同侪思想的转变、美国习俗的革新时,他们知道,他们迎来了一个与传统决裂的新世界。在胡适和陈独秀眼中,这个新世界就像是天堂降临在人间的征兆。
然而,物质文明的兴盛,带来古昔未见的事件,并非預告了天堂的降临。比如造纸术的发明,让读书的人更多了,但并没有影响人们对生活的种种看法,人们不过是在新的技术之中,保持着传统文明沉淀下来的生活思想;又如历史学界常言,中国历史的朝代虽然多更替,但治国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再者,战争死亡,水火盗贼,从古至今,都是常态。吴宓曾在文章里痛心:“今之西洋,今之世界,实处千古希见之一大变局。”(《吴宓诗话》)此大变局不在经济环境的变化,不在战争四起,也不在朝政更替,而在于这是一场文化变局,人们的思维、生活态度、为人处事,全都变了。
吴宓和陈寅恪谈诗,谈社会风气,谈政治,都是在忧虑世道人心,忧虑这个新世界将会把人变成与先辈完全不同的新物种,这不是一场政治危机,也不是经济危机,比它们更严重的,是一场文化危机将会到来。
三、吴宓与白璧德
梁任公主编的《新民丛报》《庸言》杂志,吴宓青年时细读每期每篇。那时,梁任公的行事和文章,对吴宓的思想影响最深且巨。然而,等到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吴宓开始对信奉为尊的梁任公失望,眼见梁任公步趋他人,传扬西方的政治哲学,不能成为真正的领袖。虽然深深惋惜,吴宓仍然由心称赞梁任公为博大宏通的先辈,为中国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响最大的人物。
出国前和回国后,吴宓对梁任公的态度那么不同,这一切都是因为吴宓遇到了他的师尊欧文·白璧德。
1895年,在哈佛大学任教期间,白璧德首次批评了浪漫主义运动,严词责备卢梭,认为这位18世纪的哲学家对西方文明和美国文化破坏力十足。《什么是人文主义》是白璧德阐述人文思想的第一篇演讲,也是他应对美国新潮流的开始。克拉斯·G.林曾在《欧文·白璧德:一则介绍》中说:“他的核心学说与他那个时代的思想潮流背道而驰。”白璧德因“背道而驰”声名鹊起。
与外界的评论相反,在吴宓和梅光迪眼中,白璧德是这样的一位老先生:他可以判断事情的对错,毫无掩饰自己的严厉,他时常被攻击,要是这个时代放开了处决权和杀伐令,他一定是最先被放在绞刑架上的人。他对一切事情都表现出热情,那膨胀的精力让他走在年轻人中间也熠熠生辉,让年轻人也惭愧不已。他跟他们常常谈起某些古典的伟人,那种心向往之的言语,那种文质彬彬的高贵,让他们的眼里闪烁出了同样的惊奇。当他说起“这个时代应该由德行兼备的伟人掌管精神的航向”时,他那英雄一般的目光变得更为笃定。年轻人虽然不知道如何理解这种笃定背后对伟大的古典文明的认识,但是他们仿佛跟着有了一种回忆,那种远离现代带来的诱惑和回忆。他还批评现代的很多知识,对此,他毫不讳言,一些头脑越来越简单的人统领了这个世界,着迷权力的人又变得无限骄傲,他们背对着最伟大的文明妄想创造新世界,他们口若悬河以为成了金字塔上永远不朽的砖石。他说,他们只是在制造废墟,但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看看这片废墟,如果谁声称要回望过去的一切,谁就是历史的罪人。他机敏而幽默,年轻人很少对他做出什么反驳,但又从这些俏皮话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是的,是这个时代早就忘记了的严厉。
吴宓就是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被白璧德的严厉和博学深深吸引。在当时,白璧德和吴宓处境是相似的。白璧德被本国的新思想者攻击,吴宓被新文化运动者斥责。吴宓在白璧德的影响下,决心以保守传统为志业。
吴宓的女儿吴学昭有一篇论文《The Birth of a Chinese Cultural Movement: Letters Between Babbitt and Wu Mi》(姑且译为《中国文化运动的诞生:白璧德与吴宓的来信》),发表在《Humanitas》(《人文主义》)杂志上,收录了几篇白璧德写给吴宓的信。
白璧德身在远洋,十分关心中国局势,向来看重吴宓。1921年6月30日,白璧德写信给吴宓,自信吴宓可以有效地拯救中国传统文化中令人钦佩和明智的精粹(what is admirable and wise in the traditions of your country)。
国内的“新文化运动”也称为“新思想运动”,胡适更喜欢称之为“中国文艺复兴”,因为它与欧洲的运动相似,人们使用新文字和新语言,并且得到了自由和权利。胡适因此感到了荣耀,这实在是彻彻底底的文艺复兴运动。后来傅斯年、汪敬熙、顾颉刚、罗家伦等北大教授发行了《新潮》杂志,英文刊名即为《Renaissance》(《文艺复兴》)。
然而,白璧德判断中国正在进行一场“不明智的革新(unintelligent innovation)”。这看似重蹈文艺复兴的道路,创造一场属于中国的文化运动,实际上,这是一场搬运西方现代文化的激进运动。白璧德分析,今日在中国已开始的新旧之争,正是循着在西方所习见的故辙从反传统走向激进,与东方固有的文化不大相干。相对抗者,一方为旧有的故习,另一方为革新的中国青年。中国的新旧之争模仿西方,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也不是横空出世。把这场运动看成是中国思想史的顶峰,把白话文学看成是文学史上的最高点,未免有些不合适。
1922年9月17日,白璧德再一次很急切地写信给吴宓。白璧德最为感兴趣的是中国儒家传统和其中所蕴藏的人文主义思想。这一传统需要适应新的社会情况。那些新文化的激进者将之完全打碎,不仅对中国而言是场大灾祸,对其余国家而言也是如此。
白璧德像是一位预言家。新文化运动者确实将那些传统完全打碎了。1922年,胡适写了长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总结白话文与古文之争。1872年,曾国藩逝世,而《申报》面世,为古文兴盛时期。五十年过后,桐城派再难中兴,运命衰微。胡适判断,这五十年以来,古文学已经结束了朽命。天地之间遍及白话文,并以此为宗。
吴宓带着白璧德的期许回国,希望能成为阻挡洪水的堤坝,能用传统文化拯救这场决堤。
四、吴宓与《学衡》
吴宓尚在留学时,国内各种消息传来,吴宓最终缩短学年,于1921年回国,在美实为四年。吴宓没有到北京任教,梅光迪一手安排,不同意他前去北京,那里已是新文化的营地,他们难以施展,但叮嘱吴宓必须尽快到高等学校就职,以免将文化权全部拱手讓人。9月4日,吴宓奔赴南京东南大学任教,得到了副校长刘伯明的鼎力支持。由此,北京和南京成为当时两种不同文化的对垒之地。
同年,梅光迪马不停蹄发起创办《学衡》杂志,与中华书局订立契约,并主持筹办,力邀吴宓任此杂志的总编辑。南京鼓楼北,吴宓把“学衡杂志社”的油漆木牌,白底黑字,悬钉在自家宅门外。杂志社就这样简单又果决地成立了。有生之年,吴宓任《学衡》杂志(共出七十九期)总编辑十一年,又兼任《大公报·文学副刊》(共出三百一十三期)编辑六年。他们这群骨子里装着旧文化的西洋留学生,不曾料想,要与另一波维新留学生开启多年的文化之争。
林语堂由胡适资助在哈佛留学,与胡适关系很亲近。1920年4月13日,林语堂尚在美国,致信胡适,透露最近在上海风靡的《民心》杂志由哈佛部分留学生创刊维持。自己的同侪吴宓和梅光迪,其学问都来自白璧德。林语堂坦言,国内的新旧之争,梅光迪等人的观点未尝没有一点道理。
维新者很难像林语堂那样,可以略微中肯地分析那些反对新文化运动的意见。他们早就选择不与任何异议者做对谈。1917年4月9日,胡适曾写信给陈独秀,对其言辞过激有所不安,询问是否应该平心静气,允许异议者批评。两天后,陈独秀断然:不容别人匡正。在此风气下,激进的运动势如破竹。
在南京的学衡派兴起之时,北京的维新者已经掌握文化实权。1920年2月12日,胡适已经在国内准备为“国语统一筹备会”起草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新案。1922年,《学衡》杂志在南京创刊时,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断言,《学衡》的各种言论不过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尾声,议论文学革命的过渡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新文学的创造期。
那时维新者已经借助政治手段将新文化的观点变成现实。一些人把不支持新文化运动的人斥责为不爱国的宵小。政治为文化加权,导致他们在头脑里根植了一种流行思想,笃定新文化运动不仅是一场文化运动,也是一场政治运动,是他们所认定的、唯一的救国正途。不过,吴宓却十分清楚这场运动所倡的文化有问题。
吴宓留美时,在日记中多次谈到这批维新者的学术思想不仅过激,且不通透。比如1919年11月12日,吴宓批评国中的《新潮》等杂志,称其妄言“白话文学”。1919年12月14日,吴宓斥责,今日盛倡的白话文学,流毒太多,此运动在德国、法国、英国等文学史上已为陈迹,并非特异横空的事情。1919年12月30日,吴宓称,只融通西学或中学的学士不会赞同新文化,兼通中西的学者最不赞成,直言维新者其实不通两方文化。维新者与学衡派对这场运动的认知和定位截然不同,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新文化运动势头正盛,在非拥趸者则忤逆者的氛围中,吴宓犀利提出,维新派对那些保守者的斥责,过于极端。保守者的心血,并非是没有择选地保守任何旧事物,那太过学究和陈腐,一条可行的正道应当是,保守最优质的文化,维新最必要的文化。学衡派与新文化运动不是保守——维新的对立,而是保守——激进的对立。吴宓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不可以断言为笼统的攻击。这位老先生心心念念于辨析新文化运动所传扬的学说是否正确,所引入的内容是否有益。在维新派激进地彻底革新之时,学衡派强力杀出,要为国粹正名。学衡派既维新,也维旧,与维新者迥异之处在于,他们要慎重考虑怎样在维新之中,守住一条中正之道。
《学衡》杂志针对新文化运动,提出了“阐明国粹,融化新知”的宗旨。这是学衡派应对旧学新知的两种重要方式。
学衡派的“阐明国粹”与维新派的“整理国故”完全是两条不同的途径。“整理国故”的最终意图是要用西方的科学方式破掉“国故”,再用此类方式建立新文化。比如历史领域,顾颉刚在《古史辨自序》中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一研究思路,重点在破“伪史”,却把许多问题带入了怀疑论的风气之中。“阐明国粹”者虽也要筛选一些陈腐的东西,舍弃之,但这不是重点,他们急需为被误解和歪曲的“国粹”正名。
杂志的“新知”,所刊发的大部分文章都与白璧德的思想有关。吴宓为白璧德的学说译介和传播提供了阵地,也是为数不多的对维新者提出异议的后盾之一。1924年8月,吴宓写信给白璧德,对《学衡》屡次摘译其作品之事表露心声:“《学衡》的创办宗旨就是要宣传您的思想理念和儒家学说”。杂志越到后期阶段,吴宓的索稿越为紧迫。远在美国的白璧德只要完成了自己的新作,立马就邮寄给吴宓。在《学衡》面世的前几年,直至白璧德去世,其文章一直是杂志版面的重头戏。
《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白璧德之人文主义》《白璧德论民治与领袖》《白璧德释人文主义》《白璧德论欧亚两洲文化》《白璧德论今后诗之趋势》《白璧德论班达与法国思想》,是学衡派诸人翻译过来的七篇文章。它们谈论的范围很广阔,囊括了教育、文化、宗教和政治方面的问题。除了这些文章,他们还译介了白璧德常提及的西方作家及其经典作品。
1921-1923年,吴宓最重要的文章也面世了。《诗学总论》《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文学研究法》相继发表在《学衡》上。
《论新文化运动》是他最为重要的一篇文章。此文原本刊发在《留美学生季报》上。登出之后,附会新文化运动的邱昌渭写了驳文。1921年8月3日,吴宓正在游美回国的船上,写出《再论新文化运动,答邱君昌渭》。两篇长文合为一篇刊登面世,谈论了十多个问题。这是对新文化运动论述最详尽的文章。吴宓用白璧德的哲思回应了时代问题。
纵然《学衡》想要做一番努力,改变这种偏失一隅的状况,但事实是,杂志的处境一直处于下风,并日渐衰弱。
1923年7月6日,吴宓在写给白璧德的信中,谈到办《学衡》杂志的一些情况。吴宓回国后两年,中国的形势每况愈下。国家正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政治危机和文化危机,由历史和传统德性孕育的品性,在国人身上将要皮之不存。
1924年8月,吴宓赴奉天东北大学教英文,时已维持《学衡》三年。老友四散。1923年胡先骕第二次游美进修。梅光迪自第十三期起,不再作文。其次,《新青年》1915年创刊,1926年终结,影响力远比《学衡》的广远。《学衡》本就在新文化运动后期才兴起,加之遇上困境,举步维艰,影响力堪忧。吴宓责任重大,压力倍增。
1924年8月,吴宓再写信给白璧德时,对白璧德的语气,已经是失落激愤。吴宓写道,在中国,除了梅光迪、胡先骕和他,没有人翻译白璧德的著作。除了《学衡》,没有任何关于白璧德的思想的讨论,没有白璧德的名字,绝对没有。即便快付报酬,也无人响应。这是令人悲哀的真相。如果国内仍然有人译介白璧德的学说,无论翻译得多么糟糕,中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物质和精神衰败的深渊。
字里行间弥漫的激愤口吻,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封学生写给老师的信。《学衡》的处境貌似已是螳臂当车。现实是,杜威、罗素等人在国内声名鹊起,开办讲座,做客大学。当时正值翻译热,他们的作品不仅快速译介到国内,而且还有很多个版本,所受待遇,与众不同。相较之下,白璧德没有来过中国,更不用提到大学里面讲学了。白璧德的译作,没有完全地翻译到中国,直到现在,也没有全集。
1922年1月创刊至1933年7月终结,《学衡》一共刊发七十九期,译介外文八十多篇。《学衡》的终结,预示了中国文化的走向,与传统文化长久地背离了。
五、吴宓的诗
吴宓一生没有提出什么自己的观点,承续白璧德的学说和重申儒家学说,是他的全部做工。吴宓不是一个哲学思想者,更多是个继承者和诗人。
吴宓的诗学功力起于他的家学。1902年,吴宓九岁,继母雷孺人教他文章,并读唐诗。他的姑丈陈伯澜才气纵横,交游甚广,参加过保国会,是康南海先生的门人。吴宓幼时也学诗于陈伯澜。他们那一辈人,学诗功夫既在家学、诗外,也在小学,专于考据,博于多闻,并行不悖。
吴宓日渐成人,诗功臻熟,在同侪眼中,他以诗见长。刘朴是吴宓的同乡兼清华同学,称吴宓的诗直追“古人之志”。谦称不知诗的吴芳吉,将吴宓视为教他懂得诗为何物的贤师。二十出头时,吴宓与陈寅恪同留学美国,关系最好,经常互赠诗作。
吴宓在《刊印自序》中转述吴芳吉的论诗,略将诗人分为三等。其中最次的诗人,只是写自身经历,其次,可以同情别人,有所共情。《吴宓诗集》共二十卷。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到1973年,从《故园集》到《渝碚集》,时间不断变化,地点不断辗转,除了写日记,写诗是另一件吴宓坚守了终生的事情。吴宓谦称自己的诗集就是自传,写诗不过是“为自身的写照”。
1908年,吴宓开始写诗。随后一年,学校风潮闹得厉害,吴宓“未见成材器,时闻罢学声”,求学路上总是难遇太平。十六岁的少年,既是多情的人,写雨后郊游,禾苗新雨,萋萋芳草,又担心“岁月蹉跎”,汲汲于学问,“虚名未是吾生志,硕学方为席上珍”(《故园集》)。
1911年,吴宓进入清华园学习,“相期毋负平生志”,然而遇上辛亥革命,一连写了八首《辛亥杂诗》,感叹“国难民殇叹两侵”。吴宓因战乱和自身原因仍在清华等待出国,感到“壮志竟蹉跌”,园内寂静,此时有“守株待兔误平生”的感觉(《清华集》)。
1917年,吴宓赴美时,“今来深快意,轻舟大海旋”,吴宓对日后的生活有很多期冀。留学美国的几年,吴宓很少写诗,却把陈寅恪偶然作成的诗背诵记下了。
1921-1924年三年中,是吴宓一生最精勤的时期。吴宓回国,“吾责斯文在,横流道可哀。人能为此语,何处觅奇才”,悲叹斯文在,道可哀,为了文化的命运,为了世道人心,办《学衡》,招揽人才和求取文章,诸事繁忙,“委屈求全意,操劳尽瘁身”。吴宓不仅编撰《学衡》,且杂志能每月定期出版,又东南大学教课,有闲暇读书,讲授学问,每年增开新课程,如《欧洲文学史》,声名鹊起。
1925年,吴宓赴清华,筹建清华国学研究院,课程涉及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聘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为国学研究院的教授。吴宓的公务更多了,难有清闲,再见陈寅恪,“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京国集上》)。
吴宓写诗确实是自传,但又有很多超出个人情感的东西。新旧相交之际,新文化运动提倡新诗,不要“已死的”古文,要“活生的”白话文。当时的诗界运动要废格律,弃载道。新文化者给格律诗判了死刑,把模仿当成抄袭,把新奇当成创新,把载道看成是僵化,把道德看成是说教。吳宓写诗,并不提倡完全复古,泥古不化。他的诗里有很多新掌故、新事物,写个人的身世浮沉,写时代变迁的国势民情。吴宓写诗,还因为他知道诗能描绘和扶持个人的生活,能发所欲发的情感,能表所欲表的志向。诗还有严肃的作用,能制衡实际的政治权力,也能为人格和德性做功,甚至能让人在危亡之际产生托命之感。人的完整生活包括物质和智力生活,也包括道德和精神生活。一个诗人或作家,需要一般常识,比如古今中外政治及社会情况,也需要有对人生和宇宙的整体观念。
习小学功夫,然后习格律作旧诗,这是诗艺。诗人有托命之感,这是诗道。吴宓作诗论诗所得,是一辈子的甘苦之言。
吴宓学诗的渊源,除去家学优渥,同侪如切如磋,自身辗转不停的经历,还离不开几位写诗论道的师长。1931年12月,吴宓编了一本集子,名为《空轩诗话》。他谈起几位师长,常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情。
比如静安先生以人间事写词,又有传世之作《人间词话》和《人间词》,为人敬仰。吴宓在清华谒见王静安,在此之后,在吴宓日记中,常有拜见静安先生的记录,来往密切。静安先生的诗作少而精,曾在民国元年写完《颐和园词》和《蜀道难》,吴宓得到手抄本阅读,直言可以与吴梅村价值最高的诗相当。
又如,近代诗学宗师黄节,把诗教、诗学、诗法融于一身,而且自己能够作诗。晚岁,黄节任北京大学教授十余年,有《汉魏乐府风笺》《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诗律》《阮步兵咏怀诗注》《曹子建诗注》。在吴宓的眼中,黄节一辈子的生活和作诗都是在深忧:“世变既亟,人心益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序》)这也完全是吴宓心中忧虑的事情。
黄节作诗没有芜词,又有诗道,为人情志中正,吴宓心向往之,常默诵黄节“束草低根留性在,寸稊寒柳待春分”,又有“人伦苟不绝,天意必有寄。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
吴宓非常看重这几句诗,常用它们自勉自警,因为诗里的故事,是吴宓敬仰的故事,也是他终生甘心愿意去做的事情。
夫子三十五岁时,鲁昭公欲诛季氏,鲁国大乱,于是去鲁适齐。四十二岁,夫子回到鲁国,三家弄权,陪臣执政,转而修诗书礼乐,子路、颜渊、子贡、闵子骞就是这个时候来从学的。五十二岁,夫子在鲁当司寇,因季氏对他怀有疑怠之心,失位于鲁,于是五十五岁再次去鲁,又不安于卫,道路仆仆。
卫国西北境有一处仪城,掌封疆的官员知道夫子是贤者,要见他,面见之后,更加知道夫子虽然失位去国,但老天必把夫子当成木铎,可以施政教,警醒众民。
在卫国待了十个月之后,夫子向匡出发。匡人把夫子错看成被他们通缉的杨虎。夫子问天,文王既然已经不在人世,天是否要丧斯文?斯文便是礼乐。夫子知道自己身兼重任,要传礼乐于后世。如果天不曾想要丧斯文,那么自己必定不死。这就是“人伦苟不绝,天意必有寄”。
又有“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束草低根留性在,寸稊寒柳待春分”。这两句的意思是一样的。冬天的朽木和壮木都纷纷凋落,冬雪覆盖,白茫茫大地,束草留着千丝万缕的根盘在地下,寒柳的穗芽留待春分,看似枯死一片,没有未来,然而等到鸭知春水,鱼跃于渊,又是千红万紫,生机勃发。这是孟子所说的“守先待后”。
1918年,吴宓留美;1933年,《学衡》终结。短短的十五年,吴宓深受家学熏陶,不忘平生之志,从战事中成长求学,趁着时势,远赴美国,拜见良师,匆匆四年,心中有喜乐,有忧虑,有笃定,文化命途堪忧,回国道路仆仆,创办《学衡》,周旋教育和政事,为作者作嫁衣裳,为文化尽忠责。年轻的吴宓在这十五年,做了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情,他在做抉择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夫子当年畏于匡的所言,一定想起了他的师父白璧德先生的嘱托,一定想起了王靜安先生“只欠一死”的临终遗言,一定想起了后代那些不认识的人。这位老先生已经尽力做到了“束草低根留性在”,他也许相信春分的时刻终将到来;也许,那些“千秋魂魄”也在担忧,寸稊寒柳是否能够等到春分?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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