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孙桥村笔记(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04
  吴周文

  老 桥

  我老家之所以叫孙桥村,是因为有一座老桥,叫孙家桥,人们习惯叫它老桥。

  它,南北走向,是架在老河(即孙桥河)上的一座木桥。我老家江苏省如东县西半部,是河网地区,到处是河,河多桥也多。而老桥则是架在老河上南去上海、北通如皋的津梁,它留在我心里,就像铭记我娘那样深刻。

  老桥原始的形状很简单,四根桥柱支撑起三块长条木板,形成一个扁平的梯形结构,桥上行人,桥下过船。它在村里桥中就算“大”桥了。桥长三十米,木板只有两尺多宽,人走上去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一些晃悠,但很结实安全。小时候,我娘喊一句“伢儿过桥了”,就驮着我上桥。我憋住气,在娘的背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掉下河去。我娘两臂紧紧抓住我的两腿,说:“别怕,有娘呢。”于是,我便感到十分安全。娘虽是缠足变形的小脚,但从不害怕过桥,总是自由自在、踏实轻快,如履平地似的若无其事。

  老桥和老河有很多传说与故事,藏在我与孙桥村人们的心里。

  我父说,老桥是有来头的。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惹怒了王母娘娘。于是王母就与九位仙女费尽心思,绞尽脑汁,造出了十把穿金扇,用来镇压妖猴。谁知孙悟空神机妙算,竟悄悄地从二郎神看管的沉香盒里偷走。猴王得意洋洋地展开扇子观赏,一不小心,十把穿金扇掉在“安南国”,后来就有了陶文灿、陶文彬为主角的《十把穿金扇》的故事。掉落之时,从流苏上掉下了一根丝线,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落到了我的老家,那丝线就成了孙桥河;线上的一个小结,就成了孙家桥。因此,人们说,老桥和老河能够镇妖驱邪,保孙桥村一方水土平安。这仅仅是一个传说而已。但在人们的心里,一直把老河与老桥,当作孙桥村平安吉祥的图腾。

  传说打鬼子的年代,一次孙桥村抗联民兵得到日本鬼子下乡来“扫荡”的消息,就事先把桥板拆掉,放一条船在岸边候着。听到鬼子过来的动静,埋伏的民兵们就口衔空心芦苇秆,悄悄潜到水下。等上船的鬼子到了河中央,十来个民兵就一起发力把船拉翻。有的鬼子哇哇大叫,有的鬼子咕咕喝水,就像餃子在开水锅里上下翻滚。一个民兵对付一个鬼子,用拳头猛击他们的头部,把鬼子一个个击昏,一个一个活活地摁死在河里。从此,鬼子不敢轻易到孙桥村“扫荡”。老桥因此又叫“杀鬼桥”。

  上世纪严重困难时期,五保(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户孙寡妇的一小袋米被窃,眼泪流光了,就从老桥上跳下;很怪,人身子怎么也沉不下去。那时,河里不知什么时候疯长了一种叫“水花生”的植物,居然在水面上盘根错节,铁板似的把孙寡妇托住。她被人救上岸,还想投河,人们阻止她说:“你死不了,河神不让你死。”可当天那个偷孙寡妇米的二流子过桥,却掉下了河,而且沉到水花生下面去了。他费了洪荒之力,才爬上了岸。我娘那时当村贫协主席,有些威望。她站在桥上喊话:“一袋米是生产队给孙寡妇的救命粮,也敢偷啊,偷米的畜生,还不赶快给她送回去啊!”那小偷自感到老桥的惩罚,就在当天夜里悄悄地把米还了回去。

  买肉凭票供应的年代,老河里出现过一件神奇的事情。有一年夏天,忽然河里有很多很多的鱼虾涌来。虾浮在水面上,人们拿着网兜,就能兜到一两斤;用网子拉捕,就会有活蹦乱跳的鲫鱼、鲢鱼、黄?丝(学名黄颡鱼)、虎头鲨等入网,家家都有满满的收获。有人站在桥头上,还钓到过五斤重的鲤鱼。这种鱼虾满河的情景,持续了有十多天。那半个月的老河,确实为孙桥村的人们奉献了舌尖上的狂欢。

  老桥守着我所不知的很多秘密。有多少夜深人静的夜晚,少男少女双双来到桥上幽会,彼此牵手,相拥依偎,窃窃私语,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浪漫。月光下,只有河水为他们进行蒙太奇摄像。那是一支恬恬静静的小夜曲:影影绰绰的,漾开了,又静止,静止了,又忽地漾开,那么缠绵又那么澄明,连亮月儿也羞赧起来,时时让飘忽的云儿遮脸。只有偶尔跳出水面的鱼儿,发出“笃笃”声响,打破恋人的恬静……老桥不言,它为他们守着追求幸福的诺言,直到他们谈婚论嫁,为孙桥村生儿育女的时候。

  老桥也见证着昨日孙桥村的步履。“文革”后期,按县政府要求实现“方整化”,散居农田中间的农户,一律在老河两岸上重新造了屋,俨然变成了两条村街。于是,老桥也重新建造为水泥桥,可以走手扶拖拉机。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老桥又重新拓宽,加了两边的护栏,摩托车、电动车可以风驰电掣,大、小汽车也通行无阻。桥的南北,又开了十几家商店,商店还不甘落后地用起了二维码扫描付款。桥北面一家店号“春荣”的小超市,还附有一个碾米的作坊,每天赶大早就轰轰隆隆地闹腾。它一闹腾,远近的几家私人养猪场的饲料机就“哗啦哗啦”叫起来,几家民营织布厂的机器“哐啷哐啷”,更是张开了大喉咙;它们组合成交响乐,响彻孙桥村的天空。更让我新奇的,村里还新开了“姚二”等名号的几家饭店,学城里人在饭店请客喝酒,也成了村里人的时髦。桥变了,一切都悄悄在变。连我娘也改了她的习惯,不再喝米酒,改喝城里人爱喝的啤酒了。于是,孙桥村有了与时代接轨的现代化气息与“村镇化”的气象。老桥在“杀鬼桥”“跃进桥”“红旗桥”的名字之后,又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开放桥。”

  任凭孙桥村变来变去,它还是那个我记忆中的老桥与老河。我父我娘在世的时候,还是喜欢沿袭老的传统与老的习俗,用“鱼捂子”捕鱼,就是一个例证。所谓鱼捂子,是在深秋的时候,我娘在门口的老河边铺上一些稻草,然后用一些粗大的树枝条压住稻草,一起沉到河底里去。我娘说,是给鱼儿做窝窝。鱼有躲冬的习性,一到寒冷的冬天,就钻到水下稻草堆里过冬,静静地养息,就像蛇、蟹的冬眠。春节之前起鱼捂子,先轻轻起开树枝条,然后我父在船上,用罱河泥的罱斛(俗称罱子),连同稻草罱起来。这时鱼还傻傻地在做梦,一动也不动,任凭罱子的捕获,与稻草一起被放在船舱里,直到把稻草全部罱完,就可以在船舱里拾鱼了。鱼儿像是如梦初醒,后悔地在舱里蹦蹦跳跳。我娘总是笑眯眯的,挑大个的往大篮子里拾,太小的就扔到河里放生。一个鱼捂子有时可以收获十多斤鱼。鲫鱼居多,其他还有乌鱼、虎头鲨、黄?丝,等等。收获了足够过年的鱼,就等我带着妻子和孩子,从扬州赶回去过年。

  我娘烧好了鱼,盛上十多碗,一凉,就变成了一碗碗冻鱼。娘天天朝着老桥张望,盼着我们过桥,有时就索性在桥北葛胡子家坐等,远远地张望着来路的行人,仿佛儿子回家,才算一家人过年。娘让我们吃的,是老河里的鱼,鱼圆、烩鱼、红烧鱼。当然,还有孙桥村家家都会有的肉圆、鸡汤、羊肉糕、猪头糕、虎皮肉、肚肺汤以及馒头、年糕、炒米糖等,这些充满仪式感的食物,吃不够,吃不厌,是我们过年的味道。

  我娘帮助我们抚养了两个孩子。老大——她孙子出生之后,她来扬州带孙子一年,后来就把孙子带回老家养育。五岁时,也是老二——她孙女出生的时候,又来扬州服侍儿媳,断奶后又带老二回到孙桥村。我的两个伢儿幼儿阶段,都是喝着老河的水、做着老桥的梦度过的。我娘为抚养孙子、孙女前前后后花费了生命中的十年时间。她的孙子与孙女也是她所养育的孙桥村子民。在这世界上,我最亏欠的人,是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回报一二的我娘。

  我娘年老的时候,她总是盼着她的儿孙回家。

  有一次,我告诉我娘春节前一天到家,我娘早早地就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等我。她手抓拐杖,眼睛向村口的老桥巴望。天色快黑了,在嗖嗖呼叫的寒风中,娘冻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走到娘的面前问:“你何苦坐在门口等呢?”娘忽然见我,又惊又喜地说:“等你啊。怎么没看见你从桥上过来?”我忙给娘擦泪水,扶娘进屋。古词云:“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娘也不知坐等了多长时间,怀着多么热切的期待,逐一打量从桥头上走过来的人;她苦等儿子,一回回的误认,给她多少次惊喜与期待,却又给慈母之心以多少次的折腾啊!她眼睛巴望得太累,还是把她的儿子看漏了。此情此景,真使我的心凄凉得发酸。从那以后,我若回家,再也不把归期告知家里任何人,总是把意料之外的惊喜,送给日日思念我的老娘。

  我娘弥留之际,已经犯了糊涂,不识人了,甚至连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也不认得。可我问她:“我是哪个,认得啊?”她睁开眼,竟然认出我来,笑了,抓住我的手说:“你是我的伢儿。”再后来,娘一直昏睡,不省人事,但还在梦呓,时不时地听她喊着:“伢儿过桥了。”我在她身边应答并附和她的梦,“哦哦……”禁不住泪如泉涌。这时耳边又响起我娘驮我过桥的梦呓:“别怕,有娘呢。”

  孙桥村是我远方之梦开始的襁褓,但它总是激活着我年轻时离家的遗梦,老桥于我,则是今生今世的证明。梦是难以撕碎的。我经常想,我娘永远是我人生中的一座“老桥”……

  牌 乐

  南通市管辖的地区有一种历史悠久的纸牌文化。纸牌,就是“如东长牌”,也称南通长牌与如皋长牌,是一种纸质的麻将牌,与常见的小方块麻将,几乎没有本质的区别。棋牌中算围棋最为高雅,但不能普及;唯一能普及的是麻将牌。而把纸麻将玩出无穷乐趣及让人们和谐相处的,则是孙桥村的长牌麻将。

  孙桥村几乎每天都有人在玩。长牌,在老家村里演绎的是快乐与温馨。尤其是孙桥桥北尾的驼子家,恰似城镇上的一个棋牌俱乐部。一些人早早吃了中饭,就去驼子家,边跑边喊着,“去吃茶了”。吃茶,不仅是字面的含义,而另有意思:第一,打牌取乐。第二,驼子的老婆是村里的美女,叫茶梅;“吃茶”,也就寓意去看茶梅。“你今天去吃过茶啦?”话里还有开玩笑的意思,是“你摸过茶梅没有?”。打牌的时候,一般是四个人玩,一人做“穴家”轮休,实际牌桌上是三个人打牌。可“看斜头”(看客)的人,有时比打牌的人还要多。茶梅家里,满盈着快活的空气。有时约好,早上就开始玩。茶梅供应茶水、香烟、饭菜。“丢头儿”的钱用来招待,如赢十块,交一块桌子角。或者,和素和(全是组合无对对碰)交三块,和荤和(全是对对碰)就交五块。打个半天,桌子角上也能积攒个五六十,够几个人中午的吃喝开支。

  茶梅家成为村里一个打牌娱乐中心,估摸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人们除了夏收夏种与秋收秋种之外,老家人上午忙完农活或家务,下午就可以休闲了。我不知道打长牌为什么对人们有那么大的魅力。没有电视的年代,人们自然以打牌取乐;有了电视,人们觉得还是打牌好,远比看电视有趣。这个长牌文化的历史价值观,确实值得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专家学者好好地研究研究。不过,人们普遍喜欢去茶梅家打牌,是想与茶梅本人打牌,可以近距离欣赏美女,这倒是一个用不着解释的理由。

  她的确长得美。中等偏高的个头,身材苗条,腰细臀圆,远看就是画家笔下的、用曲线画出来的一幅素描。近看,不大不小的脸,细腻白嫩,尽管长年累月在田里忙活,但她的那张脸永远晒不黑。尤其是那双不大也不小的眼睛,是半开的花朵,她笑起来,漾开了满脸的真诚与妩媚;满脸的笑,常常勾男人的魂,自然也招来男人跟她打牌的那个十二分的情愿。而她的美中不足,是她那双手,常年因干农活,毛毛糙糙的,少了脸上的细腻与白嫩。她直言:从不穿裙子,这是她的习惯;她从不戴胸罩,为了下田干活时两乳的宽松与自由。

  茶梅没读过书,她娘生了七八个孩子,她是老大,自然没经济条件让她上学。等她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家穷实在没钱置办嫁妆,就从如东县西北的农村,嫁到穷苦的孙桥村来。背微驼的男人戈老二,是个木匠,天天在外面干木工,田里的庄稼活,就靠她一个人忙活。每天干完繁重的活,累得半死;于是,空闲的时候,她就靠打牌来放松筋骨,以恢复体力了。久而久之,打牌成了她唯一的嗜好,也是她最大的乐趣。

  茶梅喜欢跟女人打牌,也喜欢跟男人们一起娱乐。跟男人打牌,茶梅就招来很多闲言碎语。她家紧靠着一个小卖店,有事没事,不少人就在店里说三道四,说她跟很多男人相好,有张三,有李四,还有王五、赵六,简直把她说成了一个荡妇。人们开玩笑地问她:“你跟张三睡过了?”“你给李四吃茶啦?”她没脾气,不生气,当众总是笑着说:“是的啊!”她一句话,就堵住了男人的嘴,反而让男人们没话说了。吐沫星子再多,她不怕,淹不死她。

  我有意或无意,对她进行了一些调查。

  传闻中,她最困难的时候,跟北镇上的“三神仙”好上了。“三神仙”虽是北镇上的一名公务员,但他是孙桥村人,是茶梅的紧邻。因为他乐意助人,办事圆通,得了个“三神仙”的雅号。茶梅家境最难熬的,是那个动乱的“红色风暴”时期。那时,她大叔子犯事判了好几年刑期,公公婆婆就得由他夫妻俩养着,驼子虽是木工,可在动乱时期,没人起房造屋,他也就没活干。两人靠生产队的工分所得,只够买回一家人的口粮与烧草,全年的零花钱,靠养两只鸡、一头猪哪能够数,实在养不起两个老人和两个女儿。窘得实在没法的时候,她就瞒着村里的人,偷偷地去北镇医院卖血。那个时候,在外地当兵并在部队提了军官的“三神仙”探亲回家,见她家真的穷得像叫花子,动了恻隐之心,在返回部队的时候,就把驼子带到部队上,那里正缺木工整修营房。驼子在部队后勤部门打零工,干了三四年,每月也能赚个百十来块钱。这个恩德,让茶梅一家忘记不得。后来,“三神仙”轉业,也就成了茶梅家的座上客,更是打牌的老搭档。“三神仙”帮忙的这件事,是茶梅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我问过她:“他真是你的相好吗?”她反而笑着问我:“你说呢?”

  人们还传说,茶梅与邻居炳侯也是相好。一次,我与炳侯两人喝酒,喝得有些醉意的时候,我就直捣其墙地问他:“你抱过她吧?”他爽快地回答:“抱过呀,死猪似的,很沉。”于是,他就讲了“抱她”的故事。

  也是在茶梅最困难的年头,收割的麦子由她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她挑着就忽然东倒西晃,就躺在田里不省人事了。炳侯与他老婆也在田里收割,见状就跑过去,她脸色煞白,口吐白沫,是累得半死了。两人把她扶起来,由炳侯把她抱着送回家,给她灌了一碗红糖水,才苏醒过来。原来,她为了给她娘过五十岁家里买礼物,便在前一天去医院里卖了几百毫升的血,也没补营养,更没休息,就忙田里的收割。炳侯说:“我老婆就要我帮她挑麦担,她哪里吃得这苦,这不是女人干的活。这以后,凡收割挑担子的重活,我就帮她干。”我问:“给工钱吗?”他答:“给不起啊,吃她两顿饭就算了。”我又试探问:“没跟她那个?”炳侯笑着说:“拥抱有的,可我有老婆。”后来他还告诉我一件事。在他家儿子开车撞伤人之后,要赔伤者医药费、误工费的时候,茶梅就主动帮着他东借西借,凑了八千块借给他。我觉得,这是半斤对八两,人心换人心啊。

  炳侯、“三神仙”、茶梅,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他们打牌不是赌钱,“赌”的是情义,是牌品,是在交流着、加深着彼此的情谊。可以这么来认识孙桥村的牌文化:它是村里人们淳朴感情交流的一个纽带,是建筑孙桥村和谐社会的一个平台。我甚至想,咱们这个村里的宠物也因人们人性的善良,而变得特有人性。我大妹家的小狮狗,我与妻子一到大妹家,它总是用身体跟我们厮磨,还将两只前腿爪子合拢起来,跟我们连连作揖。隔壁炳侯家的黄狗,一见我们回到老家,它会因久别重逢而又蹦又跳,久久地人立起来,激动地扑过来跟我们拥抱。这个时候,我家女主人就把预先准备好的火腿肠,回报它一根。一方土地养一方人,一方人情世风,滋养一方乐土的人文精神,连宠物也因此有了人情味。

  但是,这方乐土也有过让茶梅感到龌龊的事。她告诉我,村里的人差不多家家不锁门。一个小学教师居然趁她在田里干活,带他的一个女学生,在她家里苟合。两个人合欢之时,被她小女儿看得个真真切切。后来女学生怀上了,这个色狼被家长告发。小女儿才七八岁,不懂怎么回事。她将见到的一幕告诉她娘。她告诉女儿那是做游戏,叫女儿就当没看见,千万别说出去。警察来找茶梅调查取证,她帮那个老师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做伪证是完全不对的呀。可茶梅说:“他是我伢儿的老师,我说了真相,起码要让蹲三五年的监狱。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忍心害他啊。”明明是法不容情,可茶梅却想着法外开恩,以情代法。这就是她的善良。最近,我看到一个帖子说,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监考,忽然休克倒下,可教室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人去救她,见老师睁着眼睛,口吐白沫,也不呼救、报警。他们视而不见,冷漠交卷后离开教室。有学生见老师要死了,还说她在睡觉。善良在哪里啊?!这是多么惨痛的事实!如果这个帖子所报道的是真实的话,我真为这些孩子感到悲哀,也为我们教育的失败感到痛心。真的在这个世界里,“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狱”吗?!这些受过教育的学生,还没有咱们孙桥村农村妇女的质朴善良。

  我常年在扬州生活,每年回老家只有一两次,也偶尔跟茶梅打牌。轮到她做“穴家”,就来看看我的牌,叫我如何出牌或听牌。有一次,我回家看生病的娘,不巧,我娘被小妹接到马塘镇去了。我到家的时候,天早已黑了,我正准备去大妹家蹭饭,茶梅让大女儿送来一碗米饭,还在饭碗上放了一个咸鸭蛋和几块萝卜干。过了一会儿,她与驼子来了,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问要不要驼子陪你睡觉?她说:“新换了被褥,你可以和驼子一起到我家蟹塘茅屋里,和驼子睡,刚好再喊两个人打打牌,乐一乐呀。”是的,是个乐一乐的机会。英国哲学家罗素告诉我们:“渴望生存的愉悦,追求生命的快乐,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权力。”所以,人们应该把握好手中的权力,享受愉悦的美好的人生。

  那夜,我真的去驼子的蟹塘屋,打了大半夜的长牌。陪我的,还有炳侯与“三神仙”。不用说,这是茶梅与她丈夫驼子特地为我安排的一场牌局。我感觉,她把我当成了亲人似的,给我送来了温暖。

  那夜,我完全读懂了茶梅的心灵:美即善良。她比谁都纯洁,她向村里人开放的,是她人性的温馨。她用长牌向人们传递着的,是她的善良。

  烤 食

  孙桥村的人都喜欢吃烧烤。而我,则特别喜欢。

  现在的城市里,常见烧烤店里烤羊肉、牛排、鸡腿、鱿鱼等,都是用电烤箱烤出来的。而我说的烧烤,是家乡很原始的烧烤。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乡下没有电,靠的是柴火,烧烤主要在灶台的大锅里,或者是在锅膛里,或者索性在大场上烧个火堆。田里长的吃物,土豆、山芋、花生、玉米等,都可以随时烤着吃。

  常吃的,是烤玉米。初秋季节,玉米还没有干浆,剥去一些胞衣,把玉米棒放在锅膛火灰里慢慢烤,起码半小时才能烤熟,急不得。我娘烧火的时候,常常是把玉米胞衣剥光,叉在U形火叉的两齿上,放在锅膛燃烧的柴火上四周翻动,八到十分钟就烤熟了,娘就先给我吃。甜丝丝的,香喷喷的,还带一点焦煳的青香味,吃得我满嘴满脸的黑。

  锅里烤的,常常是做烤饼。我娘用糯米粉做成饼,锅里放上食油,油热了再放上饼,一边翻动,一边再在锅边上添一点油。起锅了,饼黄霜霜的,挺好吃,打嘴巴也不丢。我娘随我吃,饼做完,我也吃饱了。这种糯米饼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常吃的是“摊烧饼”,小麦面粉加鸡蛋加葱末加盐搅和,然后在锅里放油,油热后再把面糊糊倒锅里,用铲子摊开,慢慢成锅底形的一块大面饼;文火烤。正反两面不断翻动,颜色黄了,就好吃了。这种摊烧饼,不比城镇上卖的烧饼差,甚至更好吃。其中最好吃的,是贴锅底中央的一块,因为吸的油多,所以吃起来就觉得格外香。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娘就说,你馋嘴,你就得自己动手,要造就造就我的耐性。冬天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铜脚炉,直径大约一尺左右,白天用来暖脚焐手,晚上套上布套、放进被窝,则可以暖到天亮。用的时候,先取一些碎小的木柴或稻糠放炉里,然后从灶膛取还有火星的半燃烧的炉灰,铺在小木柴或稻糠上,压紧,盖上炉盖就成了。这样,脚炉里的柴火,可以在里面慢慢自燃,一直保持着相当高的热度。我娘有时会抓一把生的花生来,说“馋嘴吧”。我就在炉灰的表层里,浅浅地埋上十颗八颗花生,盖上炉盖等待。好一会儿,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啪啪啪”的声响,那是花生壳炸开了,再等会儿香味从炉盖的气眼里冒出来,就可以取出來冷却再吃。我的习惯总是先塞一颗花生米到我娘嘴里。我吃得特别香,一是因为等得太久,二是因为自己烤出来的,更感到动手所得的享受,那种心醉了的惬意。

  我以为,是我发现了烤蝉的吃法。

  我常常在睡梦里醒来,就发现我娘来到我床上,举着煤油灯在灭蚊子。那是我不小心脚弄开帐门,让它们进来了。娘瞄上了叮在蚊帐上的蚊子,用灯罩在它下面一两寸的地方一碰,神了,蚊子立即因火烫,而掉在灯罩下面死了。有时,蚊子掉在火焰里,我就闻到焦煳的香味。后来,我做梦,蚊子变成了“蝉”,老家人叫它“蛱嘞”,也就是知了。我问我父,烤蝉能吃吗?我父说:他烤过吃过,人饿了的时候,只要能咽下喉咙,什么都可以吃。那年,春天下了一场暴雪,庄稼差不多冻死了,我家每天只吃两顿饭,多是面糊糊加菜叶、瓜藤什么的,里面只有很少很少的粮食。

  我逮蝉的方法,是我哥教我的。用一根竹竿绑上一个柳树枝做的圆圈,再在车棚、树林里找蜘蛛网,把圈蒙上,然后用来粘蝉。我家枇杷园树上,蝉特多。你用粘圈接近它的时候,它呆呆的還在鸣叫,轻轻一粘就逮住了,怎么扑腾也溜不掉。有时一会儿就能逮上二三十个,将它们放在布袋里。烤的时候,在门前场地上烧柴火,把剪过翅膀的蝉连成串,穿在铅丝上,放在火上烤,一会儿就熟了;剥去壳,蘸上豆酱,就可吃起来,特有的一种肉鲜味。有一回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娘说:“你闵大大饿病了,他也喜欢吃烤蛱嘞,送几个给他尝尝吧。”可我送去的时候,听到屋里一片哭声,他死了。按照孙桥村的规矩,我在他家门口磕了三个头。爬起身的时候,我才发现放在地上的蝉,早已被一只野猫狼吞虎咽了,它还远远地候着我施舍。原来,猫在饿极的时候,也会饥不择食。记得,这是1954年的事情,闵大大因吃了不干净、不能吃的南瓜叶子,才上吐下泻;也算是饿死的,当时他才五十来岁。

  青麦仁,也可以烤着吃,孙桥村叫作“棱蒸”。一般烤的是皮薄的元麦,不是大麦或小麦。在元麦灌浆还没老干的时候,带着麦仁的浆水,才是最佳烤吃的时机。烤的时候,把青麦仁放在大锅里,锅膛用文火,用手去抄抄、翻翻。只要待浆水凝固就行,再放到磨子上磨一磨,就可以吃了。青丝丝的麦香,韧韧的又有咬嚼,别有滋味。平时也只是吃了玩玩,只有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乡下人才用此法接济、活命。也是1954年,我儿时朋友元发侯他父,就是吃太多的“棱蒸”,胃子胀破了,实际是胃子被撑得不能蠕动,生生地大出血而死。他真的做了个很让人痛心的“饱死鬼”。

  上世纪严重困难时期,我也曾深切地尝过饥饿的感觉。

  那是我在县城掘港读高中的时候,正遭遇前所未有的饥饿年代。我跟班上同学下乡抗旱,回校时跌跤骨折。读高二的时候,同学们下乡去搞“科学种田”的“深耕深翻”,而我因腿伤留在学校养病。那个时期,不知什么人提出这个伪科学,将田里的深土挖出来,把表面的熟土翻下去,如此置换,就能取得未来一季、两季庄稼的丰收。同学们走了,仅我一人留在学校,好孤独,可比孤独更难熬的是饥饿。去“深耕深翻”的同学肚饿,可以吃“跃进饼”,一种豆饼与面粉混成的饼。而我在学校只能吃计划供应,每月二十八斤大米。食堂里的人故意克扣,每月能吃二十斤大米就谢天谢地了。我正在长身体,哪够?尽管每天看图书馆里的小说,但肚子老感到饿。那时,我就很理解“食色,性也”这句话的哲理,也相信恩格斯说的话:“人们必须首先吃、喝”,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方面的工作。虽说有小说伴我,可饥饿让我头晕目眩。

  这个时候,我特别想我娘。我娘常说,我是“饿死鬼投的胎”,我信。可我在家的时候,再饿,我娘总会想法子让我填肚子呀。饿着饿着,我忽然发现我们班教室前面,有一堆未脱粒的黄豆。我喜出望外,有了解饿的办法了。先是把黄豆连壳撕下来,撕好一捧之后,用豆楷干引火烧烤。烧完了,豆子差不多也烧焦了,只好吃半枯的豆子。吃多了,觉得苦,多半吃的是焦灰。于是,我又生出更好的办法来:先剥好二三两豆子,放在刷牙用的搪瓷杯里,倒上水,然后放在豆楷干上烧,烧开了再持续一会儿,就能充饥了。再后来改进了水的煮法,把干黄豆事先泡胖了再煮,这才吃出豆子的原汁原味来。后来,同学们“深耕”回校,发现我们班在校园空地上勤工俭学的“成果”只剩下一半,都感到奇怪,另一半哪里去了? 大家议论纷纷。我只好私下向班主任、教语文的顾老师坦白:“饿极了,没法,我吃了。”顾老师先是皱眉头,后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下乡抗旱,腿都断了,吃了大苦头。这事就算了,你自己也别说了。”后来同学问紧了,他还说,是我事先得到他的同意,让我解饿的。历来给我操行等第打“乙”的班主任,明明知道我吃黄豆的“错误”,可那个学期的成绩报告单上,意外地给我打了一个“甲”。课堂上喜欢讲“吃”的顾老师,一向对学生温和,我腿受伤的时候,他还悲悯地流过泪;他在我操行等第上投了感情的分,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

  我在县城里,第一次发现炒米的新烤法。老家的炒米,是用糯米饭的干粒,放在大锅里用沙子搅和着热烤热炒的。有一个星期日,我在县城的巷子里,忽然听到“嘭”一声巨响,走过一看,只见一个铁葫芦里倒出来白花花的炒米。后来知道,那是外地流传到县城的烧烤工具。这东西可以用气压功能而使粮食瞬间膨化,可以“爆”出炒米、玉米花、年糕片等美味的食品。

  我走近它的时候,一位脸上满是黑灰的师傅一边摇着葫芦,一边拉着风箱,又开始另一炉的爆烤。“是你啊!”我只注意那个铁葫芦,听人群中有人招呼我,这才看清她是我们班上走读的女生,穿着蓝格子上衣,笑呵呵地面对着我。看样子她也是来爆炒米的。又一声巨响,可倒出来的一堆却不是炒米,而是没膨化的、黄灿灿的馒头干。这一炉,正是她让师傅给烤的。我更觉得新奇,馒头干也可以爆烤!她两手捧出十来块给我,还往我上装口袋里塞,让我很受感动。这可是能当一顿饭的熟食啊。她的大方,让我好感动。在人人都饥饿难忍的时候,她心里居然一片蔚蓝,还肯把口中之食分享给他人,实在难能与难得。那个饥饿年代,像她这般善良而又慷慨的人儿,真的是个观音菩萨。

  多少年后,当我读到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与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在敬佩作家反思历史的深刻之时,我也是从心里骂一句“狗入的粮食!” 我最初读张贤亮的《灵与肉》,觉得女主角李秀芝从四川逃荒到敕勒川,一个小时不到就闪婚嫁给了那个牧马人许灵均,真的是太荒诞;女主角就是因为“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才闪婚的,我觉得貌似荒诞而又不荒诞,也是“狗日的”饥饿!

  当我写老家种种烧烤的往事的时候,今天的我真的骂不出来了,心里却生出饥饿感来,而且生长着当年那种吃蝉、吃玉米、吃黄豆、吃馒头干时的渴望。我再次与饥饿重逢,留恋着饥饿之外的风景……

  这是我人老了的感觉,舌头上的孙桥村,永远是我的最爱。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1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