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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甫路沙县(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64
  吴新纶

  推荐语:王瑛(华南农业大学)

  《三和甫路沙县小吃》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它讲述了两个颇为惊悚的爱情故事,不仅仅在于它深刻地展现了人性的某些切面,不仅仅在于它借用了中国传统阴阳学的某些要素,不仅仅在于一个无辜小孩儿无名无份的生,三重的死。单是小说叙述者的设置,就足以令人称道。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是三和甫路沙县小吃店的老板,他似乎没有什么上进心,不死不活地开着小店,只是因为周围没啥饭店,街坊不想在家做饭的时候,总有个地方去吃个便宜的粉面。街坊邻居总是熟悉的,他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了解每一个人,所以他是一个合适的见证人,谜底揭晓者,讲述者。故事讲述的过程中,他把自己放在了叙述接受者的位置,并不着急把他知道的一切揭示出来,声音不急不徐,似乎是故事自己在讲述自己,全篇悬念迭起,经常要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小小的短篇小说,竟透出些大片的气象来。当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命定七岁就会死的小孩儿的时候,人们未免心有戚戚焉,为小孩儿,为两代人的爱情,更为人性。

  沙县小吃

  我开了一家沙县小吃店,在三和甫路的拐角。

  有个十来年了吧。店不是很大,有几张桌子,小吃也只是普通的小吃,水饺云吞包子馒头什么的,跟沙县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卖。

  几点开张看心情,几点关门也随便。不过一家小店,微薄营生,过得下去就行。

  三和甫路

  三和甫路是条巷子,以前叫三和甫胡同,后来改名叫三和甫路,是因为胡同里面的住户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房子大多空的空拆的拆,胡同不像胡同了,便改叫作路。老住户走了,剩下的房子不能空着,便多少也租了些出去,于是再来这住的大抵是些租客。我的店旁边有个卖食杂的,食杂店旁边有个卖烟酒的,三和甫路的租客闲人们早晚的豆浆烟酒也零星地只在我们这消费。他们朝九晚五也随便,倒是我们这三家店面,做生意做得闲云野鹤,有时耽误了租客们七八点光景的包子馒头,却也是招了不少人口舌。

  八八和六六

  八八和六六又分手了。

  今天早上八八一个人来我的店里吃饭,往常六六会挽着他的手一并进来。我奇怪,便问他六六怎么没跟他一起过来,他说六六已经搬走了。

  我不说话,给他端了一晚云吞。

  “巴叔,今天我想吃炒面。”

  “你不是最爱吃云吞的吗?”

  “她爱吃,我陪她吃。我一直都喜欢炒面的。”

  “那我给你做。云吞已经端上来了,吃不吃都要付账的。”

  “晓得。”

  他用筷子把炒面卷起来送进嘴里,居然还吃出点意大利面的意思来了。都说我做的饭菜从没人说过好吃,小吃店嘛,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可今天八八吃得那么有味,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炒面的手艺什么时候精进了起来。

  “六六去哪了?”

  他只是吃面。

  我便不再问,径直走到里屋坐下。林伙头在案上包着饺子。八八六六这对小冤家,自打两年前搬进三和甫路的时候就吵吵闹闹,说分说散的也不过是六六跑到我店里来哭些时辰,或者八八扯着正做事的林伙头抱怨个把钟。临了哭完了说完了,到底还是要回家去的。俩孩子是大学同学,刚毕业不久出来工作,正是最难的时候。我本思忖着越是吵闹的一对越是吵不脱,只是从没见过八八吃炒面,即使以前和六六吵完架到我这里来,也是必要点碗云吞吃的。

  “她不回来了。”八八吃完面打了个嗝,放下了筷子。

  “昨天她买了车票去上海,她找了个挺好的工作。”八八笑了一下,看面色还有些开心。

  “你什么打算?”我这样问他,“年轻人,你总要走出三和甫路去的。”

  “看看吧。”他付了钱,转身走了,炒面吃得一点不剩,一碗云吞还好好的在那里,只是有些许凉了。

  “面真好吃,巴叔。”他在我店面门口停下,转过身又补一句。这下径直走了,头也不回。

  林伙头从里屋探出头跟我笑:“巴叔,我就说你手艺好,这不有人夸你做得好吃嘛。”

  “他只是太久没吃过了而已。”

  老罗婆

  老罗婆捡了个孩子。

  老罗婆是个有些疯的寡妇,我还没开沙县店的时候,老罗婆就已经住在三和甫路了。也是我还没开这家店的时候,老罗婆就没了丈夫。以前还有人知道她丈夫是工地出了事故,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的,那时老罗婆还是小罗媳妇,刚怀着身孕,听着噩耗就流了产。三和甫路的租客换了几批,关于老罗婆丈夫死法的传说也就多了起来。有说她男人是讨薪不成被包工头弄死的,有说老罗夫妇原是包租的房东,去收租的時候跟租客起了争执,推搡中磕撞出了人命。更有甚者说她男人根本没死,只是彩票中了奖,偷偷地跑到不知道哪里去当隐形富豪了。老罗婆家死男人的故事之所以传得那么千奇百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老罗婆隔三岔五在半夜里哭他男人。

  “你个负心汉啊,中了奖了得了钱了就走了不回来了嫌弃我了啊天老爷……”

  “你没事去催什么租子啊这一撞满橱柜都是红的你没了叫我怎么活啊天老爷……”

  “刘文武你个王八蛋你骗我老公去做工做完工你还要他命啊天老爷……”

  老罗婆确实有些房子租了,租得便宜,而且收拾得也好。她平时没什么不妥,只少说话,到了日子便去找租客收租,每天也在自家租户楼道里扫扫地什么的。她隔三岔五就在夜里哭,死了男人伤心也是难免,可是每次哭她男人的时候她男人死法都不同,这便让人疑起她的疯病来。她夜里哭时撕心裂肺得可怕,所以即使她家租得便宜收拾得也干净,若非是不得已,新来的租客也断不敢租她家的房子。

  三和甫路里隔三岔五传出老罗婆的哭声也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些呜咽哀号,不知道的以为闹了鬼,知道的便翻个身捂住耳朵继续睡去,再有脾气暴躁的,起床骂她两句号丧也就罢了,没了男人的寡妇,怎么说也是不怎么容易的。

  昨天晚上几个租客下班回来在我店里吃饺子,听他们左右说着闲话,我就坐在里屋看点新闻抽根烟。每天都有加班到深夜的年轻人,反正无事,我还总失眠,有生意做我也乐得等。后来有些食客知道了便给我打电话发消息,说今晚加班,晚点关门,我便照着时间等他们回来吃一口宵夜。

  “怎么这都两个月没听老罗婆号丧了?”

  “不能是过去了吧……”

  “瞎说,昨天我还见老罗婆下楼买奶粉呢。”

  “她买奶粉干吗。”

  “不知道,八成是老来得子。”

  “放你妈的狗屁,老寡妇的玩笑你也开。”

  我一想着实是挺久没听着她哭丧了,竟也好生奇怪起来,许是她疯病好了也难说。可这疯病自打我来了三和甫路就听说有,十几年去了,还有一夜好了的不成?怪便怪些,只是夜里听不见她号,自己也自在了些。

  老罗婆抱着孩子进我店里的时候我很是吃惊,她把孩子凑到我眼前说:“巴哥,你给看看,我想给这孩子起个名字,老罗他走得早,走的时候又把我孩儿带走了,前日子不知谁在我门前放了个孩子,我见了孩子高兴坏了,心想许是老罗念着我,又把这孩儿还了我,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巴哥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好呢,老罗生前也没给他起上个名字,巴哥我听你是读了书的人,也稳重些,你就给这孩子起名字吧……”

  老罗婆一直说着,我竟蒙得说不出话来。想是哪个不懂事的偷怀了孩子又生了下来,养不起又知道老罗婆是寡妇,便趁夜色把孩子放在了她家门口。是这孩子治好了老罗婆的疯病吗?老罗婆隔三岔五哭她男人,换着花样哭,从没哭过她没生下来的娃,这下来了个娃,这疯病就不害了?奇怪奇怪,好生奇怪。

  “既然是老罗把孩子送还给你,你要信得过,就叫罗归吧。”

  “好啊,巴哥。罗,归,哈哈哈哈,谢谢巴哥,罗归好,谢谢巴哥,改天再来谢你,等孩子大些了,我带罗归来给你磕头,认你做干爹。”说罢鞠了几个躬恩恩谢谢地便走了。当下店里几个食客都有点蒙,第二天老罗婆捡了孩子的事,整个三和甫路就都知道了。

  后来老罗婆的房租涨了些,收拾房子也没那么勤了,常见老罗婆买些婴儿的东西回家,她的租户看见房东家这个小孩子也愿意时时买点吃的玩的送他。只是老罗婆的疯病完完全全好了,三和甫路的租客闲散再见抱孩子的老罗婆,也多改口喊了她老罗妈。

  刘奎发

  刘奎发是这里的老住户,在我来三和甫路前,刘奎发就已经在这里,听房东们说老刘家自打三和甫路建成就住在这个地方。刘奎发是家里老二,以前大家叫他奎老二,现在他老了,大家叫他奎二爷。

  奎二爷也是个房东,我总见他拿些招租的纸条走出三和甫路去贴了,有时候出去进米面的时候还会撞见他贴。他的招租广告和别个的不一样,别的房东招租都拿白纸打印了贴在墙上的招贴牌还有道边的路灯杆之类的地方,他却专爱拿他的纸条子去贴墙上的裂缝还有生着水渍和锈的地方。用的纸也不一样,奎二爷的招租广告纸张发黄,字是用毛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的,长长的一条,远看像是什么符咒一样。奎二爷写得一手好字的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以前老住户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都喜欢上奎二爷那讨一副对联贴着。奎二爷的字写得苍劲拔萃,威风凛凛,大家都说这字贴自家墙上可有辟邪的功效。想以前三和甫路各家平安过了那么多年,没准里面还真有奎二爷的功劳。

  我在三和甫路开了十几年沙县小吃,奎二爷还是鹤发童颜,背似乎不比早年直了,毕竟确实十几年长的岁数在这。奎二爷无后也没有老婆,也从来没听他主动说起家人的事情,每每有人问他,他便说他立了誓,不结婚的。至于奎二爷究竟立了什么样说不得的毒誓,到底也成了一个秘密,任谁问也问不出来。以前他还常来我店里跟老住户们聊天说笑,后来老住户们渐渐走了,奎二爷少了聊天的人,也慢慢地就少到我店里来了。不过也不是不来,每次他烧完纸,总要到我这里坐着,在他的本子上写点什么再走。

  奎二爷的本子是个账本,上面记着的是他每个租客的房租水电之类的东西,本子很老很旧,线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古董文物呢。奎二爷从不把本子给别人看,自家账本嘛,不给别人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样的账本确实也是稀奇,黄油纸的线装本本,这年头上哪买去?但是奎二爷的这个本子,十年前我看他用到现在,纸页还有大半,这就传得神了。也不是没问过他这个本子的事,他只说家里有很多,便不再多说一句。如是便不多问,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从来没有领过租客来看房子,但是他的房子每次都是很多人住的样子,于是有天晚上他烧完纸钱来我店里记账,我便把我的疑惑问了出来。

  “我都夜里接租客的。”

  “夜里还有人租房子?”

  “谁都要有地方住的嘛,大多是臨时没了路去,便来我这住上些时候,有路子了就走了。”

  “可是……”

  “好了好了,问多了不好。”

  我便不多问,给他端了杯茶,他喝完就回去了,路灯下常年烧纸的地方留着一个黑灰的印子,即使是在暗不拉叽的路灯下也相当明显。奎二爷的房客到底是些什么人终究是个大谜题,不过跟我有什么干系呢?他是个挺不错的老头,虽说他现在少出来了,年轻房客们也多不认识他,往日他和大家伙儿一起说笑的日子,我倒是不觉得生分。

  前些日子几个租客搬走了,房子空出来的房东们又忙着招租。三和甫路口的招贴牌上便又多出几张新的招租广告。奎二爷的租客大概是还没走,我取货回来的时候看见那几张泛黄的纸还阴森森地贴在一些边角地方。很快新租客就来了,最上一层的招租广告就变成了新一层的废纸。废纸和废纸摞在并不怎么大的招贴牌上,也不见有谁曾去清理过。我想如果这些纸一层一层地揭下去,没准还能看见三和甫路有史以来的第一张招租广告。

  记得刚好是那年七夕的前一天,奎二爷烧完纸钱来我这记账,邻桌恰巧有几个新租客在我这吃夜宵。三和甫路就我一家吃饭的店,这些新租客也不挑拣,没出半个月便巴叔长巴叔短地喊我了。我给奎二爷照例上了一杯茶,奎二爷只是记账,没有理我。

  “奎二爷,今天怎么不先喝口茶?”

  奎二爷抬头看我一眼,并不说话。

  “奎二爷有心事?”

  租客们停了筷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见了鬼一样。

  “……巴叔,你这茶……”

  “孝敬奎二爷的。”

  “……奎二爷……在哪呢?……”

  我纳闷:“不正在这坐着嘛,小年轻,见了老前辈也不知道打招呼。”

  小年轻们看看我,再看看奎二爷坐着的位置,反复几遍,确认我不是在逗他们玩之后,纷纷停了筷子,付了钱走了。我正奇怪,收了钱想继续跟奎二爷聊几句,谁知道他不知何时也悄悄地离了店。茶倒是喝完了,我把茶杯拿进去洗好收进柜子,不多久便收拾睡去,没有多想。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奎二爷。

  很多年后我偶然又遇到了当年三和甫路的一个老房东,他约我吃饭,饭间聊起当年在三和甫路的光景,很是唏嘘。他问我奎二爷后来怎么样了,我说不曾再见过他,其余的事情也记不清楚,只依稀知道三和甫路口从那次以后就再没见到过黄色手写的招租广告,许是奎二爷什么时候悄悄走了不说。老房东戴着劳力士的金手表,想是拆迁的时候政府补贴了很多钱。他说他老早就听奎老二没了的,当时他和老罗头一起在三和甫路搞出租,老罗头没了之后就跟老罗婆分了房产,和老罗头当时说好的一样,老罗婆得了一半。后来奎老二不知怎么的就不搞出租了,没多久就死在了自己宅子里。

  我骇然:“奎二爷不是一直在三和甫路出租房子吗?”

  “你指定记岔了,是你到三和甫路六七年奎老二没了的,他在家死了一个月没人知道,还是罗媳妇去敲她家门才发现他没的。”

  “老罗婆上他家干嘛?”

  “找老罗呗,老罗死了罗媳妇就疯了,隔三岔五上奎老二家找老罗,就问奎老二老罗收租怎么还不回,奎老二就说租客正在凑钱呢,罗媳妇就回去等,等几天又去找他。这一找就是三四年,你不知道吧?我们这些老邻居们都知道,留在三和甫路的街坊不多,也就罗媳妇和奎老二赖着不走了。”

  “奎二爷埋哪了?”

  “市公墓呗,老街坊们出钱埋的。”

  过了些日子不见奎二爷,前面路灯下的那块烧纸的痕迹也似乎淡了一些,我不知道奎二爷以后还会不会出来烧纸,既然不见他贴招租广告,想必也不须给谁烧纸钱留用了吧。隔年的七月初六我去路灯下烧了点纸,以后的日子以后会知道,只是三和甫路除了我和老罗婆以外,已经没有人认识奎二爷了。

  小六生之死

  不知道八八到底多久沒刮胡子了,最近他来我店里的时候总是一脸胡茬。前些日子不知道他去哪了,大约一个月的光景八八都没有出现。不过八八也少出来我这吃就是了。自从八八认了老罗婆做干妈,八八就搬去了老罗婆那里住,房租还是要给的,看在是自己干儿子的份上,平时一日三餐老罗婆就给他做了。三和甫路房子破败,租金高不起来,老罗婆带个小孩这么多年,其实过得也不多富裕。八八一直都早出晚归,白领衬衫还是那套,就不知道有没有换过什么工作。

  “最近没见六生去上学啊,放假了吗?”

  六生是他儿子,六七岁了吧,最近刚上小学,前日里每天都能见到八八领着穿新校服的小六生走出三和甫路去。六六走后没出一年就把她和八八的私生子送回了三和甫路,听说她在上海跟一个富商订了婚,家里很支持这门婚事。八八不知道六六怀了他的孩子,在认了儿子之后就给他取了名叫六生,随后就搬到了老罗婆的出租屋里去住了。

  六六走了之后八八的话便少了,以前六六在的时候他们俩拌嘴就一直没停过,八八也常来我店里找林伙头唠嗑。后来就没有了,特别是那天八八像个胜利者一样带着六生去公安局取了名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林伙头说过太长时间的话。

  六生是个早产儿,七个月就生出来了,据说生孩子是六六自己偷偷地生的,生完没一天就马不停蹄地把孩子送回了三和甫路,连六六父母都不知道她曾经生过孩子。六六身体弱,刚到上海时还要千方百计隐藏自己的身孕,孩子在娘胎里也跟着受了不少的苦,出来的时候一身的毛病。八八带着小六生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六生活不过七岁,八八不信,孩子就一直养到现在,没病没痛,天天活蹦乱跳,健康得很。

  “前段时间回了趟老家,办了六生的丧事。”

  我心一沉,想是这孩子平日里活蹦乱跳,果然不出医生所言没活过七岁,看来早产儿确实身子要差些,天生的弱身子靠后天去养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段时间在房子里玩,没看住,拿着刀跌了一跤,刀扎到心窝子里了。”

  八八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吃着面。“巴叔,再给我来碗云吞。”他吃完了面,擦了擦嘴跟我说。我回头扔了几个下锅,煮了一碗给他端了上来。

  “你好几年没吃云吞了。”

  “想吃了。”说罢用筷子夹了一个吃进嘴里嚼着,一滴眼泪滴进了汤里。

  鬼房东

  我是后来才知道奎二爷懂些阴阳事情的,老刘家以前代代做这个生意,我也是在奎二爷没了很久之后才知道。

  奎二爷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是在三和甫路拆迁的时候知道的。由于拆迁款项上的事情,我成了三和甫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我看着老罗婆住的房子拆了,又看着奎二爷的房子拆了,八八带着六六最后一次来我店里吃饭,也是在办完老罗婆的后事之后。他们吃完饭就走了,老罗婆临走前把拆迁补偿款都给了干儿子八八,八八确实也一直待老罗婆如生母。奎二爷房子拆之前八八拜托我上他那收拾遗物,说是老罗婆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留作念想的东西想带走,我答应了,只是我人懒,等到奎二爷家快要被拆了的时候才过去,那时候老罗婆已经没了。我问了八八,他说他不要,有什么都让我收着,于是我把奎二爷的东西都搬来了我的店里,虽然没几天后,我的店也要被拆了。

  我从八八那里拿的奎二爷家的钥匙,是老罗婆把钥匙给他的,至于为什么老罗婆会有奎二爷家的钥匙,我也是之后才知道。奎二爷的房子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大门半斜着,感觉不用钥匙,一推也能打开。我拿钥匙开了他家门,一股尘土味扑鼻而来,就好像房子里从来没有住过人。电路是坏的,灯泡是坏的,家具也几乎都碎了一地,一些木头还有沙发里的海绵七零八落地铺在地板上,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拿了笤帚拖把给这屋子做了些打扫,努力把它恢复到奎二爷还在时的样子,只是力薄,那时候林伙头早就离开了三和甫路。

  我在客厅的一侧看见了刘奎财的像,相框脱了钉子半悬在墙上,地上还有块牌,上面写着“弟刘奎财之位”。我端着像看了一会,果然像中人脱脱地就如奎发本人一样。其中一面墙上有扇挺奇怪的门,门上贴了个黄纸,纸上的字必是奎二爷本人写的无差,只是年代久远,那字早就辨不清模样了。我本以为门后是个住人的房间,打开门之后才发现这后面是一个挺深的壁橱,壁橱里面放着纸做的床、纸做的柜子、纸糊的窗户等一干家用。我大骇,不知道奎二爷在家里做这么个放阴物的壁橱是做何用。

  后来又在宅子里找着些八卦盘、纸钱、桃木剑之类的物件,我越发觉得奎二爷生前可能是做阴阳生意的,于是边清理屋子的时候额头和背上便多生了些冷汗。再后来我在奎二爷房间里找着个挺厚的本子,翻开一看,是奎二爷生前的日记。

  我出来后跟八八说了奎二爷房子的事情,八八听了之后觉得邪乎,便不要奎二爷的东西了,于是我便留着了。其实我也没留什么,只是把奎二爷的日记好好地藏了起来。虽说看别人的隐私不好,只是奎二爷已经作古,死人的东西,也没什么隐私不隐私。从他的日记里,我大概知道了奎二爷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包括他和老罗夫妇的一些牵扯不断的旧情。奎二爷的死,跟他生前做的事应该脱不了关系。

  日记是从刘奎发很小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奎二爷应该还叫刘奎财,只是奇怪日记本的封面上大大地写着刘奎发的名字。从日记里我知道了老刘家世代做阴间事,到了刘父这一代,祖上到现在也攒了些宝贝积了些钱,所以就打算洗手不干了。可是做阴间事的难免得罪鬼神,所以老刘家日子一直过得也不顺。刘母生第一胎的时候做了个梦,说是会生一个煞星,让刘家绝后,于是刘父便要刘母打掉第一胎,还给死胎叫了刘奎发的名字。后来又有了一胎便生了,取名叫刘奎财,意思是刘家大哥奎发已死,煞星没了,奎财是老二,不是煞星。谁承想奎发不死,附了奎财的身,还要了奎财的命。

  老刘家做的阴间生意是鬼房东,就是把房子租给命没了但是心愿还未了的人住,上次在奎二爷家打扫是看见的那个放着纸家具的壁橱就是鬼房。在鬼房住过的鬼魂,若是在租期内了结了心愿,来世是要投胎好人家的。找刘家租鬼房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生前抑郁想自杀的,提前来老刘家付钱交租,另一种是人死了,活着的人带着遗物来替死人交租签住。前者是为自己来世的幸福,后者是为自己不被鬼缠身,因为若是人死得明白,堂堂正正埋了便是,何必要找鬼房東呢?来替别人交租的人,这“别人”必死得不太好看。老刘家便是做这样生意的人家。

  老刘家本来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做这种短寿的生意,刘奎发也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于是老刘家搬来三和甫胡同,开始做起了正经房东的生意。老刘家是三和甫路第一个搞房屋出租的,三和甫胡同当时刚建成,这座城市也刚刚开始快速发展,来找刘家租房的房客也是络绎不绝,房租提了再提,却一直有人住,生意好得很。也是从那时候起,三和甫路的人慢慢地也开始了出租房子的生意。

  老罗婆姓何,是当时三和甫胡同少有的年轻精干的姑娘,在嫁给小罗之前,她和刘奎发关系不一般。在奎二爷的日记里,有一些文章里面还写了他对何姑娘的爱慕。后来他们应该还私下里处过一段时间的对象,里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总之这俩人最后没处成,何姑娘嫁给了小罗,成了罗媳妇。

  奎发和小罗本来是一起合伙搞房租出租生意的人,两家的房子是挨着的,所以罗家和刘家就商量着把两家房子打通,打通的部分扩建成新的几间客房,然后两家一起经营房子。奎发日记里说罗抢了他女人,气不过,便找了个小人写了他的名字烧了。过不了几天,罗便出事了。

  虽然在法律上不用负责任,但是奎发还是很后悔,他觉得小罗就是他杀的。小罗死后,罗媳妇就疯了,于是奎发就照顾她,并发誓一生不娶,罗媳妇的租房生意在奎二爷在世的时候也一直是他打理。奎发在安顿好罗媳妇之后,又重操旧业做起了鬼房东的生意,不过第一单没有收钱,因为鬼房东的生意重新开张,本来就是为了送小罗安生。自此以后,奎二爷每隔一段时间便去那盏灯下烧纸,也不知道他是给小罗烧的,还是给他以后的房客们烧的。

  只是没人知道奎二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三重名

  多年以后,八八把六六接回了三和甫路,此时的六六已经痴傻,老罗婆也瘫在床上多年。她的出租生意已经全权委托给八八打理,好在八八也算是有些头脑,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是那么艰难。六六之所以痴傻,跟她生下来就送到三和甫路的儿子有关。而她的故事,随着她后来嫁的年轻富商在自家宅子里被烧死的消息见报而传得沸沸扬扬,三和甫路的租客闲散们平日生活无聊,有一点刺人耳目的消息便兴奋不已,更何况这个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身边呢。

  罗归是六六儿子的第一个名字,那时候她离开三和甫路,正与富商谈着恋爱,只是那富商并不知道她此时已经怀上了八八的孩子。六六的离开八成与这刚怀上的孩子有关。那天六六坐在我店里哭了半天,后来她打了个电话。

  “你说过你会等我的对吧?”

  “对不起,我骗了你,你来接我走好吗?”

  “……”

  几天后六六就走了,那天我看见六六拉了行李箱跟着一个男人走出三和甫路,那个背影像极了当时过来找刘望娣的那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后来六六偷偷把孩子生下来送回三和甫路,又让老罗婆拾到,老罗婆以为这孩子是她过世的丈夫显灵,把她流产的孩子又送了回来,于是就养了起来,给了他个名字叫罗归。

  六生是六六儿子的第二个名字。六六把孩子送回三和甫路之后很快就结婚了。六六当初送孩子的时候,特意把孩子送到了老罗寡妇的家门口。她之所以不把孩子还给八八,是因为八八穷,也不全因为他穷。六六离开八八是因为失望,这个男人不工作也不做家务,和她在一起时每天只是在家里玩游戏,时间久了,六六对八八的失望与日俱增,终于在六六怀孕之后八八让她打掉孩子时彻底失望,离开了八八。六六辞掉这里的工作去了上海,走的时候对他说她在上海找到了新的工作,要自己养活孩子。

  六六在知道老罗婆把孩子养得很好的时候给八八发了消息,告诉他老罗婆的孩子是他的,并且承诺她每个月会给八八打钱养孩子,前提是八八能真的对孩子好。此时的六六已经是那个年轻富商的妻子,在上海过着舒适的生活。

  八八找到老罗婆,跟她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老羅婆不同意,后来八八认了老罗婆做干妈,也搬到了老罗婆那里去住,老罗婆才勉强答应和八八一起养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八八怎么说服了老罗婆去做亲子鉴定,鉴定一下来,老罗婆终于信了那就是八八和六六的孩子,于是八八便带着那孩子去改了名字,叫六生。不过老罗婆一直坚信,这孩子是她死去的丈夫给她的福报。

  八八之所以肯认老罗婆做干妈,一是感谢老罗婆收养了他的孩子,二是因为老罗婆确实十分慈祥,最重要的是八八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糟糕,他太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他的生活。老罗婆也高兴,不光得了干儿子,干儿子还有个孩子,这就相当于她虽没了丈夫,但是突然间又变得子孙满堂。八八有了儿子之后人也变了,他开始努力工作,每天朝九晚五,衣服领带也是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以前他隔三岔五就来我这里吃点东西,后来就极少过来了,毕竟又有了家,上有老下有小,也该活出个人样。

  富人阶层很多人都养小鬼,六六的丈夫也一样。那个富商在生意上受了挫折,很长一段时间事业都没有什么起色,为了渡过难关,他也养起了小鬼。养小鬼是一种不太干净的巫术,据传是要用刚死的小孩的尸体经过一些仪式做成像供在家里,每天拿血去喂他,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然后就能保养鬼的人时来运转。用来做小鬼的小孩生前最好没有善终,这样孩子的鬼魂心愿未解,见到自己的肉身完好便会回去附身。六六丈夫养的小鬼叫福喜,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个富商都会在桌子上多摆一副碗筷。富商要求六六也把福喜当成真正的自己的孩子,她没想很多,只知道是转运的东西,于是也就照做了,他们家的运势果然很快就好了起来,六六丈夫的事业开始有了起色。

  养小鬼要秘密地养,要把放小鬼的神龛放进一个没有人会去的地方,比方说房间夹层。有一天六六吃完饭去拜福喜,进了夹层许久不出来,再出来的时候夹层着了火,人也疯了,那小鬼被大火烧成了灰。火没扑灭,一直烧掉了整个房子,那个富商没跑出来,被烧死在宅子里。六六被人救出来送去医院,从此嘴里只念叨着她的儿子。

  原来那个富商那时生意低迷,他早就知道六六怀有身孕,为了转运他请了人给六六下蛊,要她儿子生下来后在七岁前死去。本来富商也没有抱什么希望,结果孩子七岁时真出了意外,于是富商便在孩子火化前找人偷偷地去殡仪馆把尸体买来,秘密地祭成了小鬼。六六在孩子死了之后本来心如死灰,福喜请进家门之后,她反而如同见了自己亲生儿子般欣喜,于是也愿意顺着她丈夫的意供养福喜。富商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六六怎么发现福喜就是她的孩子,这种事情,也许只有六六本人能说出一二,只是六六已经变得痴傻了。

  福喜是六六儿子的第三个名字。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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