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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蚊(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40
  吴刘维

  那天晚上几个老朋友一块喝酒,总共干掉两瓶700毫升的白兰地和一罐5升装的黑啤,酒足饭饱之后,大伙没有散场的意思,又移步到附近一家茶馆喝茶聊天。聊的话题漫无边际,后来竞相说起各自老家的一些奇闻趣事。

  在政府网站上班的玉姑娘说她老家有种不知名的鸟,跟麻雀差不多大小,一年四季变换羽毛,春天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夏天则是红色的,秋天变成黄色,到了冬天却是白色。坐她旁边的樱子打趣道,那就叫它四季鸟,要不叫爱俏鸟呗。

  樱子是我们几个中经历最为丰富的,早年跟随丈夫出国访学,两口子在以色列呆了多年,三年前丈夫归国任教,她重新回到年轻时候工作过的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她是新疆出生的,父母是援疆干部,在她小学毕业后,举家迁回了原籍。她说小时候住在新疆,家门口有条河,河里长着一种树,不管水涨水落,树冠总是冒出水面,树干总是淹在水中,即便干旱时节水浅得不行,或是发洪水淹没河堤,也都是这样,就像人在河里游泳始终把脑袋露出水面一样。

  你这是弹簧树,要么叫游泳树,哈哈哈哈。玉姑娘发出一连串的笑。她平素是个爱笑的女子。

  听樱子姐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阿昌接话。阿昌说他老家有个爷爷辈的男人,现在已经过世。这人是个火体,一年四季从不见他穿上衣,哪怕是最寒冷的冬天也打赤膊,大热天最难熬,满身汗爬,没事他就往河边跑,将身子躲进水里,只探出个光秃秃的脑袋,像个葫芦浮在河面。

  那天参加聚会的一共六个人,除了他们仨,还有我和宾哥、老成三个。阿昌年纪最小,酒量最大,他在一家国企的办公室任职,来茶馆后他又叫了一听装青岛,我和宾哥奉陪,他豪饮,我俩慢品。宾哥举杯跟他碰了下,同时发问,那他身上是不是可以煎鸡蛋呀?这倒是没试过,估计可以的,阿昌笑答。宾哥从小到大生活在这座城市,不像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个乡村老家,一个盛满童年记忆的遥远老家,但他也跟我们说了桩“老家”的事。他说他们家原先住在一条叫倒脚水的巷子,那条巷子端头有个废弃的古井,每当夜深人静就会从古井里爬上来一条黑蛇,在巷子里无声地穿行,捉老鼠吃,等到吃饱肚子又溜回古井去,他小时候夜里不敢出门,白天经过古井时也都是拔腿疾跑,挺害怕。不過他从来没见过这条黑蛇,据见过的人讲,这条蛇粗如碗口,长似竹竿,头上长角,身下长爪子。

  怪吓人的!在场的两位女子倒吸冷气。

  “兴许是条龙。”我说。于是我跟他们讲了我老家龙潭的故事。在我国南方山区,被称作龙潭的地方并不少见,我老家方圆数十里内就有四五个,它们的主要特征和传奇,无非是潭深不可测,曾经有人用多少副箩绳系着石头沉下去也到不了底;水质好,清澈明亮;冬暖夏凉;水源四季不断,纵然干旱年成也不会枯竭;之所以叫它龙潭,是因为里面住着一条龙。而我老家的那个龙潭除了上述特征,还有两点颇为稀奇。每到农历的三月十五日,潭水翻滚,浑浊无比,说是龙在洗澡,龙每年要在这一天洗个澡;其次每到农历的九月十五日,从潭里流出去的水不断往回抽,又抽回到龙潭里去,说是龙在吸气,龙每年在这一天要吸一回气。虽然我们谁也没看过这条龙的真身,但每年固定的这一天潭水变浊和另一天潭水回缩,却是亲眼所见的事实。

  那天我们几个并未喝醉,所说的并非酒话。相反,要是那晚我们没喝酒,或者喝酒没喝到那种状态,我想我们不会聊到这些。那是一种醉与非醉的临界状态。大伙既头脑清醒,又兴奋难抑。所以彼此才会掏心窝地将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陈年旧事给翻出来。

  在我们五个人津津乐道时,老成始终默默地微笑着望着我们。老成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这是他退休以后我们头一回见到他。在我们印象中他是个沉稳持重的人,几年不见脸相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并不见衰老。以往每次喊他,他总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回绝,让人感觉退休后他比从前更加忙碌。这次我发微信给他,他回复正在跟一个老板谈事不一定来得了,我说几个老友难得一聚我们等你,过一会他说好我来。临出发他说他带两瓶红酒过来,我说你只用带嘴不用带酒我备好了。他准点到达,比其他人快,我一面在菜谱上画钩一面跟他闲聊,得知他退休后一直在做理财产品,现在手头上做的是大奢汇,深圳某家商贸公司开发的新品。他向我要了邮寄地址,当即在手机上下单,说已经从公司订购一份礼品给我,我推辞说没必要破费的,他说不用他花钱,过几天公司会把钱退还给他,说他今天有五个赠礼名额,我用的是他最后一个。等到其他几个朋友陆续到来,他又挨个问了地址,说日后有名额时再给他们寄礼品。席间在众声喧哗中他见缝插针地推广大奢汇,没能引发大伙的兴趣,话头常常被别人不经意间掐断。我猜测当我们其他人结束有关老家的回忆后,他憋了这么久一准重拾大奢汇的话题,他却没有,而是顺势说起他的老家来。

  以下便是他的叙述。为了维持故事的完整性,我省略了中间我们几个的插话。

  我老家在深山沟里,比你们的老家偏僻。四面是高山,屏障一样,阻隔了我们跟外界的交往。要走出去,得在悬崖峭壁上攀爬二三天,中途夜里还只能歇在野外。不过后来方便多了。一条铁路,打村里经过,两头的大山被戳了个窟窿,我们出进,再不用带着干粮翻山越岭,可以直接走隧道,隧道里附设了一条人行通道。隧道一通,曾经惊扰我们生活的那种蚊子,那种多年来让我们深怀恐惧的蚊子,终于得以销声匿迹。

  那种蚊子,长得像苍蝇,个头比苍蝇略微大点。苍蝇是深绿色的,它是深蓝色,集结飞行的时候,像一片波涛,在空中荡漾。脑袋是个球形。球上没眼睛,也没鼻子。有两个耳孔,一根长刺。长刺是它的嘴,一支吸管一样的长嘴。因为没有眼睛鼻子,也就没有视觉和嗅觉,捕捉猎物全凭两个耳孔,算是世上罕见的,一种纯粹依赖听觉存活的节肢动物。这也不足为怪。地球上的生物原本千奇百怪,各自都有赖以生存的本领与技能。问题在于,它不吃素,只吃荤,属于食肉类昆虫。也就是说,任何发出声音的动物,都有可能成为它攻击的对象。

  村里最先发现它的,是一个上山收割野蜂蜜的人。他名叫杉皮。每年秋天他都进山割蜜。村里进山割蜜的,就他一个。野蜜蜂爱把蜜巢筑在悬崖下,除了躲风、躲雨,还躲人,想要割蜜,得攀上崖去,稍有不慎,就会摔个半死。杉皮不怕死。“要死卵朝天”,这话他常挂嘴边。这年秋天,他没割到蜜,一连几天空手回。据他说,山上的野蜜蜂全死了。村里没谁信他。次日他从山上扛回来半蛇皮袋的死蜜蜂,个个是空壳子,稍微用手一捻,碎成粉末,大伙这才惊讶不已。过几天,他又从山上带回来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山里出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蓝头蚊,正是它们把野蜜蜂吃掉了。不单吃掉了野蜜蜂,还吃掉了山上的其他飞虫。大伙结伴进山查看,地上果真散布着成片的苍蝇、蝉、牛虻、黄蜂……全是一副副的空壳。还发现了一堆堆鸟的尸体,也都是空壳。以往百鸟喧闹的山林,寂静得可怕。

  从这天开始,村子笼罩在恐慌之中。

  山里人靠山吃山。“春摘茶,夏采花,秋收果,冬打野(ya)”,是我们那块的一句口标。茶是藤茶,一种长在藤条上的茶,口感凉爽,清热解毒。花是金银花。野指野味。四季中,数秋天的果实最丰盛,也最诱人。长在树上的,有野木瓜、野荔枝、野山楂、野柿子、毛栗和线栗等。长在泥里的,有野淮山、野天麻、山萝卜之类。往年秋收一过,村里能够爬山的,都进了山,女人拿上竹钩,男人背上锄头。这年秋收过后,除了杉皮,没人敢踏进山中半步。漫山的野果,原本唾手可得,如今变得遥不可及。

  冬天到来后,村里的猎人也没谁进山。杉皮劝说他们甭怕,进山不作声就行。自打发现蓝头蚊以来,杉皮一直在山中转悠,他得出个结论,蓝头蚊只吃连续发声的动物。山里那些吵吵闹闹,嗡嗡叫唤的动物,全被吃了。其他那些很少出声的动物,都还活得好好的。有猎人说,不说话可以,走路总得有声音啊。那没事,只要不是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就行。杉皮说得很肯定。他有事实依据。竹鼠夜里啃竹子的声音还不响吗?隔个坳也能听见,至今为止,没看见一只竹鼠被吃掉。猎人对杉皮的话将信将疑。杉皮在村里的信任度低,以往他的话谁也不信,这回蓝头蚊的事情出来后,大伙对他的印象像是有所改变。硬是怕的话,我走前面,你们跟我后面,打到野味,分我一半。杉皮说。杉皮爱吃野味,可他从不打猎。往年冬天,村里总有猎人放夹夹到一些野味,杉皮耳尖,一听到野味的哀叫,立马溜进山。杉皮长手长脚,精精瘦瘦,猴子一样灵泛,没人跑得过他。他偷了人家的野味后,悄悄背回家吃了。村里总共有五个猎人,其中一个名叫狗乃的年轻人,最后被杉皮说动,答应跟他去。

  我们村的猎人,有四种打猎方式。一是偷猎,一路追踪野味的足迹,找到它后,躲进附近的柴草中,偷偷朝它开铳。二是围猎,集合全村的猎人和猎狗,从四面包抄过去,将野味逼到无路可逃后,射杀它。三是放夹,事先将铁夹安放在野味经过的地方,隔几天上山巡查一次。四是埋铳,把火铳用树枝掩埋在地上,扣环上系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挂在野味路过处,野味撞上绳子后,带动扣环,火铳里装的许多铁丸,全朝野味发射过来。相比而言,前两种太累人,后两种省事些。村里的猎人,多是用后两种。他们选择在冬天打猎,是因为冬天山上的食物少,野味四处觅食,活动较为频繁。再一个,冬天很少有人进山,放夹和埋铳安全些,不至于误伤村人。还有就是,冬天气温低,被夹住的和被地铳射中的野味,不会轻易烂掉。这回狗乃同杉皮上山,采用的是第一种打猎方式。其他三种方式,已经不适应山上形势的变化。围猎,放夹,埋铳,都会引发野味连续的求救声,结果只能是,它们白白地被蓝头蚊吃掉。埋铳也可能当场击毙野味,让它来不及发声,但这样的概率很小。不像偷猎,可以瞄准野味的脑壳后,再开铳。

  那天杉皮和狗乃一大早出的门。杉皮腰上系着刀盒,刀盒里插了一把柴刀。狗乃肩膀上挂着一根火铳。他们没带猎狗,估计怕它在山上乱叫,被蓝头蚊吃掉。后来听狗乃自己讲,那天进山,他老是提心吊胆,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杉皮身后。他记不起在路上拉了多少泡尿,拉完又想拉,总有尿意,應该是紧张的缘故。每回要尿了,伸手扯一下杉皮的衣摆,杉皮很不耐烦地等他完事,两人接着赶路。杉皮走得飞快,狗乃有时候跟不上,想喊不敢喊,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杉皮背上丢过去,杉皮回头望望,停下或放缓脚步。路线是狗乃定的。沿途不时看到一些动物的空壳。都是平时爱叫唤的动物,平时不太叫唤的动物,一只没有。在我们山里,越小的动物越爱发声,越大的动物越是沉默。大动物也许并不是不想发声,它们紧闭嘴唇,只是为了更安全地生存。杉皮和狗乃两个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片杉树林,在林子里穿来绕去,寻找野猪的踪迹。那片林子村人都熟悉。地里长着一种山薯,野猪喜欢去那儿刨吃。那儿全是又大又直的老杉,挨地面一截都被剥了皮,白白滑滑,像女人的大腿。剥下的杉皮,用来盖房子。那天狗乃对着杉树,至少拉了三泡尿。这让他联想到以往一个逗笑的细节。围猎的时候,猎狗也爱靠着杉树拉尿,搭在树上的那条后腿,一不留神滑下来,身子跟着失控,尿没拉成,侧翻在地。狗乃他们最终找到了野猪的足迹,沿着足迹追出林子,跋山涉水。足迹时有时无。一直追到太阳偏西,半下午的时候,才发现一头野猪。两个人很兴奋。是头母猪,身边还有群小猪崽,在几丈外的杂木丛中一块玩耍。

  狗乃的枪法不错,可以说很准。瞄准的是脑壳,扣环一拉,火铳一响,嘭,铳管里被火药催发的几十粒铁丸,火烫烫地向母猪头上射去。接下来的场景,理应是母猪发出一声吼叫,或者来不及吼叫,噗然倒地。但是出了意外。母猪被击中头部后,不是发出一声吼叫,而是发出一连串不停的叫声。它的脑壳先栽下去,前腿跟着跪下,两条后腿依然站着,支撑起后半个身子。它是脑壳先死,身子后死,声音最后死。它后来的叫声,不可能是从嘴里出来的,听上去像从屁眼里发出的。在它整个身子瘫倒在地后,叫声才歇。事后据村人分析和推断,母猪这么作死地叫,问题出在那几只小猪崽身上,就因为它们在场,母猪才会有那样的表现。把母猪的叫声翻译过来,意思该是:孩子们,快跑!快跑……快跑……而那群小猪崽,在母亲脑壳落地时,还拢在它跟前呜咽,听到母亲的话后,虽有不舍,最后还是赶在猎人和蓝头蚊到来前,一一逃掉。

  狗乃这是头一回看见蓝头蚊。起初他不知道那就是蓝头蚊。他感觉天色刹那间暗下来,头顶上方,一大团蓝色云朵,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向母猪飙去,嗡嗡嗡的一片噪音。在母猪全身倒地,叫声即将停止的那一刻,这片蓝云跟着落下来,将母猪层层包裹。看上去,像是谁在母猪身上倒了一大桶的蓝油漆。狗乃被这个场面吓着,心跳到了嗓子口。杉皮比他冷静多了。杉皮用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他出声。

  假如事情到此为止,也还算好,虽然失去了野猪,毕竟人没事。可一波三折,杉皮突然发出尖厉的叫声。他一面尖叫着,一面跑开去,身子像支箭,射向远处。蓝头蚊闻声后,纷纷脱离地面上的野猪,在空中重新形成一团蓝云,朝杉皮追赶过去。眼见它们就要赶上杉皮,杉皮猛地倒下去,仰卧在地,停止了尖叫。从狗乃的角度望过去,就像有一床厚厚的蓝被子,铺盖在杉皮身上。其实蓝头蚊跟杉皮之间,还隔着一点距离。正是这点距离,救了杉皮的命。他声音一停,蓝头蚊顿时失去了追踪的方向和目标。犹疑一会儿之后,它们腾空而起,从视线中消失。杉皮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冲狗乃笑,笑里有点得意。

  野猪的样子,不忍卒看。表皮松松垮垮,仿佛缩水了一半。全身血污污的,像是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血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杉皮跟狗乃打着哑语,回家分一半你。狗乃感到恶心,示意说,要吃你吃,我不吃的。附近长有零星的杉树,杉皮去剥了几块树皮,又砍了一把藤条,将野猪捆扎好,两端系上一圈藤条,再将它横挎在自己背上。由于包裹得严实,狗乃跟在后面,几乎闻不到血腥味,看上去杉皮像是背着一截杉树。狗乃想他往年偷取猎人放夹的野味,也是这么背着吗?这家伙在村里人人嫌弃,是个赖皮,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刚才被蓝头蚊追着的时候,他怎么不多叫两声呢?狗乃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想他得换些轻松一点的想法。他想起杉皮名字的来历。杉皮生下来的那天晚上,村里刮大风,下大雨,房顶上的杉皮掀落在地,屋里的衣物全被淋湿,他爹慌慌忙忙从地上捡了块杉皮,把他包住。狗乃自己的名字,来历也这么简单。当年他娘临产期还到后山摘金银花,突然发作了,打发一同来的狗回家去叫人,狗很快把他爹领来了,他爹抱着他娘往家里跑,一进门就生下了。我们村里的大人给小孩取名,历来这么随意和即兴。不像别的地方,长辈对后代寄予厚望,取名反复推敲。你看山上的动物,哪个有名字?不是活得更自在,更快活吗?当然前提是,它们不被猎人打死。现在还得再加个前提,不被蓝头蚊吃掉。

  从山上下来后,这个冬天狗乃再没上过山。杉皮吃完野猪又来喊他,他一口回绝。有关这趟进山的经历,早已在村里传开,越发让村人感到恐慌。最害怕发生的事,是蓝头蚊从山上跑下来。等到过完年,立春之后,天气日渐回暖,雨季来临,害怕的事变成现实。先是一夜间,青蛙全部歇了叫声,次日一早大伙发现,田里地头、塘面上、河边到处是青蛙的尸体,只剩瘪瘪的绿绿的一副皮囊。村里除了一个傻子,其他人的脸全都阴着。傻子笑呵呵地手舞足蹈,死了好,死了好,没吵没闹,夜里好睡觉。隔几天,村里的公鸡在凌晨打鸣时被吃掉,傻子也这么高兴地唱。再过几天,那些喜欢在村里穿来穿去,叽叽喳喳的麻雀,全被吃掉,傻子还这么唱,死了好,死了好,没吵没闹,好睡午觉。傻子大名三把。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叫大把,二哥叫二把。“把”在我们那块,专指男孩,只有男孩身上,才长个把手。

  公鸡被吃掉的那晚,连累到鸡窝里的其他鸡。我们村的公鸡还算敬业。所谓“鸡叫三遍”,在我们村是切切实实的。凌晨三点左右,叫第一遍。四点左右,叫第二遍。五点左右,第三遍。每遍叫的时候,不是敷衍一下,随便二三声完事,而是认认真真,每一声都叫得高亢悠扬,成串地叫,直到所有公鸡的声音在村里响成一片,所以傻子三把嫌它们吵,也是有道理的。各家的鸡窝,一般都搭在杂屋。杂屋有门有窗,晚上即使关了门,也不会关窗。蓝头蚊攻击公鸡时,鸡窝里的其他鸡,纷纷扑扇着翅膀,发出恐惧的叫声,因此被蓝头蚊一块吃掉。偏偏养鸡的人家,至少养了一只公鸡。如果没有公鸡,母鸡下的蛋就是寡蛋,孵不出小鸡的。这样一来,村里的鸡,几乎全军覆没。

  还连累到村里的鸭和鹅。村里养鸡比较普遍,养鸭养鹅的人家不是很多。它们也都被主人关在杂屋。那晚当鸡窝里出现混乱场面,传出一片慘叫声时,一旁的鸭和鹅,跟着紧张不安地叫嚷起来。结果自然是,蓝头蚊没有放过它们。

  雪上加霜的是,村里的狗也受到连累。在我们村,狗是没有窝的。其他家禽家畜都有窝,只有狗没有。狗歇在大门外的墙角,自觉为主人家守夜。有些心慈的主人,冬天会给它铺上一把稻草。狗的警惕性强。它蜷缩着身子,趴拉着脑壳,半寐半醒。那晚最初从鸡窝传出吵闹声时,狗也许并没有怎么在意。如果一开始就在意了,它一准会起身吠叫,叫声会盖过鸭和鹅的声音,因此蓝头蚊在吃掉鸡之后,可能直奔狗而来,鸭和鹅也就不会被害。狗没在意,也是有缘故的。平时鸡窝里就不太安宁,吵吵闹闹。公鸡是个夜猫子,动不动骚扰母鸡。倘若鸡窝里关了两只公鸡,它们还会为争夺母鸡展开啄斗。后来从鸡窝传出的声音明显异常,这才引起狗的警觉,它开始吠叫。而那些除了养鸡,还养了鸭和鹅的人家,在鸭和鹅跟着发出嘎嘎嘎的惨叫声后,家里的狗更是狂吠着跑向杂屋。于是蓝头蚊在灭掉鸡鸭鹅之后,涌出杂屋,又将长长的针嘴,戳进狗的身子。很快,鸡犬不宁的场面归于静寂。那些忠诚护家的狗,全都失血而亡。它们的肉身还保留着,没有像其他被吃的动物那样,只剩一副皮骨,因为蓝头蚊已经在杂屋里吃饱。

  那晚有两户人家的鸡,躲过了这场劫难。一户狗乃家。狗乃在山上目睹了蓝头蚊的厉害,当蓝头蚊夜里下山袭击青蛙后,他每天晚上都把杂屋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另一户蛾子家。蛾子没把鸡关在杂屋。关在厅屋。厅屋有门无窗,门晚上是关着的,蓝头蚊想进也进不去。蛾子是杉皮的姐姐。她跟村里的大部分女孩一样,嫁在本村。取名蛾子,是因为生她的时候,正好有一群飞蛾从窗户飞进来。家禽原本又臭又脏,村里除了蛾子家,没谁家愿意把鸡关在正房。蛾子是为防范小偷。村里的小偷只有一个。杉皮不论亲疏,谁家都敢偷。杉皮自己从不养鸡,也不养其他畜禽,嘴馋了,半夜爬起来,溜到别人家去。

  所幸猪和牛安然无恙。村里的动物,跟山里的动物一样,越小越爱发声,越大越是沉默。在村人喂养的畜禽中,数牛最大,也最沉默。牛的嘴,仿佛天生用来咀嚼,不用来说话,平日里很难听到它哞叫一声。其次沉默的,应该算猪。牛不爱说话,猪是懒得说话。猪太懒,除了睡,就是吃。它饿不得,一饿就噜噜叫。叫声也懒,不温不火。想要它不叫也简单,喂饱就行。这两样动物,就因为嘴巴紧,灾难来临时,得以保全性命。

  有了这次的教训,村人再不敢掉以轻心。为保险起见,他们给村里的猪和牛,分别戴上了嘴套,只在它们进食的时候,取下来。嘴套是用篾片编织的,既通风透气,也便于清洗。嘴套周边缠了布条,不至于划伤皮肤。傻子三把嘴多,成天乐呵呵地胡言乱语,他爹也给他戴了一副。为防他私下取掉,他爹把系在后颈上的绳子,打上死结。等他爹一背身,三把拿剪刀将绳子剪断。他爹不单打上死结,还把三把的双手反剪在背上,用布条捆住手腕。解手的时候,才帮他松捆。再是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替他松捆,松套。村里的其他人,虽然没戴嘴套,也跟戴了嘴套差不多,一天到晚很少说话。非说不可的话,也是轻声细语,尽量地简短,一词半句,三言两语。平时喜欢打牌的,闲聊的,串门的,自动断了这份乐趣。白天要么在地里埋头干活,要么规规矩矩待在家。天一黑,关门闭户。吃完晚饭,早早上床躺下。

  麻雀被吃掉的那天,是个阴天,没下雨。村里的劳力,大都在各自的油菜田里拔草。大约半上午的时候,天变得更加阴沉。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块,由远而近。村里的天空,被四面高山切割,原本不大,云块一来,像在把天空啃没。大伙纷纷停下手头活,从油菜丛中扯起脑壳,不安地仰望。换作平常,这样的云也许就是下雨云,阵雨要来,得赶紧收工回家。这次突如其来的云,不一样,它有声音。声音细密,嘈杂。越来越清晰。望见它的人,脸色跟着黑了。云块迅速下坠,然后分解成一个一个的球形,朝地面砸来,俨然战斗剧中的轰炸画面。那天注定是麻雀的末日。麻雀跟村人一样,也喜欢停雨的日子。雨天里,它们一直躲躲闪闪,很少聚众言欢。雨一走,它们全都兴高采烈,纷纷从旮旮旯旯冒出来,开小组会似的,这里一簇,那里一群,发言踊跃,吵翻了天。它们没想到,這是最后的狂欢。过会儿,吵闹声熄了,乌云散去,天空仍旧安静。所不同的,像是刚下过一场麻雀雨。

  在蓝头蚊围剿麻雀的时候,传来几声巨响。砰,砰,砰,砰,砰,砰,一共六声。那是村里的五个猎人,外加杉皮,手上火铳扣响的声音。从两天前开始,只要出门,他们就携带火铳。杉皮的火铳,狗乃给的,狗乃家闲置的一把旧铳。被火铳击落的蓝头蚊,不多。能捡到的,都被大把,也就是傻子三把的大哥,用罐头瓶装着,带回了家。其中有几只,还是活的。大把同时带回两只死麻雀。之前被蓝头蚊杀害的动物,他也收了些样本。只狗没收,狗的肉身还在,放久了会发臭。死掉的狗,以及鸡鸭鹅、青蛙、麻雀,村人将它们埋在河边。

  鸭没了,雀也没了,村子从此“鸦雀无声”。

  不知是火铳的威慑力,还是村里无“声音”可吃,之后有一段时间,蓝头蚊再没下山。没下山,不等于就安全了,不等于它们不会再来。村人照旧三缄其口,村子像睡着了似的。白天在路上行走的人和牛,像是在梦游。这样战战兢兢,也算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年多,又出事了。大事,村里有三个人,相继被蓝头蚊吃掉。

  第一个被吃掉的,是个孩子,准确说,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下午,婴儿放在床上睡觉,婴儿娘在菜园里砍白菜。往日婴儿娘出门,要是单独把婴儿丢在床上,会关上大门。这回因为菜园就在屋前,没关大门。她砍了一桶白菜,用来煮猪食的。本来可以直接提回家,在家里过下水就行。由于昨晚下过雨,白菜沾着泥,她想去井边洗干净回来。在井边洗白菜的时候,婴儿醒了。醒了哭,哭了没人哄,继续哭。婴儿娘在井边,隔远了,听不到哭。哭声招来了蓝头蚊。婴儿娘洗完白菜进屋,孩子已经被吃掉。

  第二个被吃掉的,是傻子三把。三把戴着嘴套,反剪着手,大白天在村里游荡。他喜欢在村里游荡,不管刮风下雨。捆住他双手的,还是那根布带。那根布带被雨淋多了,丝线开始腐烂,三把他爹忽略了这个细节。三把游荡到村子边缘时,看见两头牛,没戴嘴套,主家放它们在这儿吃草。知道它们不会叫,也就没人守护。两头牛一公一母。公的抬起前半个身子,往母的屁股上扑。扑了几回,没扑上。每回一扑,母的就前行几步,看得三把心里发急,双手握拳,跟着帮公牛使劲。这么一使劲,捆绑他手腕的布带,断了。三把费了一会儿工夫,才习惯让两只手回位。他把嘴套上的绳子,扯了又扯,直到扯脱,将嘴套丢远。看到公牛还是扑不上去,三把嘴里叫嚷,嗬!嗬!嗬!给它加油鼓劲。公牛终于趴上母牛的身子。三把又蹦又跳,拍手欢唱,爬背背,做什么?生宝宝。生多少?生一箩,又一箩……这一唱,唱来了蓝头蚊。

  三把一死,他爹伤心得很,谁也拦不住他哭,又不能哭出声,脑壳不住地抻了又缩,缩了又抻,脖子像弹簧,喉口像卡了石头。举着一个手掌,啪啪啪地打自己脑壳,像要把脑壳打进墙壁。三把一岁多的时候,还没学会走路,还在地上到处爬,喜欢捡地上的鸡屎吃。他爹每回看见,横着一巴掌,抽在他脑壳上,把他抽翻在地,哇哇大哭。后来的一次,抽重了,没哭,昏过去,伤了脑筋,变成了傻子。他爹半辈子都在为这件事后悔。要不是把他打傻,就不会遭蓝头蚊的罪。他爹一个人把三把埋了,谁也不让帮忙。一个人挖墓坑,一个人背棺材,一个人堆坟堆。打这以后,他爹变了个人,勾头驼背,走路恍惚。三把走后的第二年,他爹过世。他爹爬上屋顶捡漏,从屋顶栽下来,一跤摔死。屋顶并不是很高,一般情况下摔不死的,他爹脑壳先落地。

  好吧,说第三个。真不想说,太残忍了。

  第三个是蛾子。蛾子出事,跟她养的鸡有关。村里不是还剩两户人家的鸡嘛?狗乃是个灵泛人,晓得把鸡留着,终归不安全,一家伙全杀了。与其留给蓝头蚊吃,不如自家享口福。最后只剩下蛾子家的鸡。蛾子一直把鸡关在厅屋,再没放出去过。家里白天也是大门紧闭。她舍不得把鸡杀了吃。她要留着鸡下蛋。下蛋留下母鸡就行,公鸡和阉鸡总可以吃呀。公鸡和阉鸡,她也舍不得杀,公鸡要留给母鸡用的,她还指望用蛋来孵小鸡呢。阉鸡要留到过年过节才能杀。这么一留,留下了祸根。那天一大早,她出门去大把家借牛耙田,担心去迟了牛被别人借走,所以走得急,没把大门关严实。她走后,鸡从门缝里,一只接一只地钻出来。它们像从牢里放出来,拍扇着翅膀,往野外飞奔,兴奋得又叫又跳。等她把牛牵给在田里蓄水的她男人,再回到家,发现鸡不见了,急慌慌地跑出去找,在河边草地上,找到的是一丛丛的鸡壳子。她顿时全身冒火,仰头叉腰地就地开骂。

  事后村人都说蛾子蠢,明知骂声会招引蓝头蚊,偏还冒这个险。再说鸡都吃掉了,骂又有啥用?但他们也晓得蛾子的脾气,她要是不骂,就不是蛾子了。蛾子在村人眼里,是个能干婆。她手脚勤快,田里、土里、家里样样活能干。就是嘴臭,喜欢骂人。村里的人,平时尽量不去惹她。惹恼了她,她可以把你从早骂到晚,从头一天骂到第二天,甚至一连骂好些天。气不消,骂不断。她骂你,不一定跟你面对面,不一定跑到你屋前来。她就站在自家屋坪,一边干活,一边骂。声音大得像喇叭,满村的人除了聋子,个个能听见。她不只骂人,啥都骂。一窝猪崽,同样地喂食,总有长得快的,长得慢的。长得慢的,天天挨她的骂。孩子脑壳笨,她就骂祖坟,骂祖坟没占着好风水,害得子孙傻不拉几。就连地里的萝卜,有的个头小,长相难看,歪歪扭扭,她也要骂,骂它们丢人现眼,白吃了肥料。村里有人背后称她“疯子婆”。也有人夸她“口才好,骂人不打草稿。可惜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外官人家,指不定可以做个大领导”。称她“疯子婆”的人,有一大把。夸她“口才好”的人,只有大把。

  这回她的骂声,听上去,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高亢和激愤,也许是火气太大,也许是憋久了。村人有两年多没听过她的骂,猛地一听,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仿佛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像是村子本来按了静音键,现在谁把静音给取消了,当然这是一种错觉。村人替蛾子吊着心,只想高声喊应她,让她别再骂。可谁也不敢发声。距离蛾子远的人,干焦急。距离近的人,纷纷从家里、从地里,向蛾子跑过去,想尽快制止她。她男人拐子也弃了农活,爬上岸,一个劲地往河边赶。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急了,身子一拐一拐的,像是不断往地上扑。杉皮还在睡觉,听到骂声,立马起床,抓起火铳往外冲,连衣服也来不及套上,身上只穿条裤衩。

  可惜,他们没能跑赢蓝头蚊。

  按说蛾子不应该死的,即使旁人没能救着她,她也完全可以自救,在蓝头蚊上身前,及时闭上嘴就行,就像杉皮那回在山上那样做,有惊无险。毕竟蛾子跟之前被吃掉的两个人不一样,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婴儿,她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懂得自我保护。可为什么最后还是招来杀身之祸呢?是因为惯性使然,一骂而不可收吗?还是因为惊慌失措,以致忘了噤声?要不就是,过于气愤,以命相搏,或是过于伤心,放弃自救?最后一种情况,估计不太可能。但事实证明,答案恰恰是这个。后来据当时跑在最前面,离蛾子很近的那个村民回忆,蛾子在被吃掉前,所说的话,他听清了几句。蛾子不像在咒骂,更像在哭诉:

  “……咋这么命苦啊……养了几十年鸡,到头来,进嘴的没几个……吃吧,来吃吧!干脆连我一块吃了吧……”

  这样的结果,令人叹息。不过村人中,也有另一种看法,只要蛾子的脾气不改,终归有一天,她会被蓝头蚊吃掉的。这种看法,获得大多数村民的认可。大伙原本对蛾子的死很是痛惜,这个看法出来后,感到释然。蛾子的葬礼,拐子操办得很体面。他将蛾子喂养的两头大肥猪都杀了,连续摆了三天的宴席。吃得村人个个油光满面,比过年还开心。最开心的,当数村里的八个抬棺人。在他们的抬棺生涯中,这次是最轻松的。从村子到坟山,大约三华里路程,一华里平地,二华里上坡。上坡路段中,一华里的缓坡,一华里的陡坡。以往抬到陡坡后,中途要休息好几次,太陡,太费力,走不动。这回抬蛾子,根本用不着歇气,轻轻松松,不知不觉,就上去了,想不开心都不行。多年以后,那八个抬棺人中还活着的,依然会对这次抬棺经历津津乐道。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几件事之一。

  蛾子死后不久,即本年秋天,我们村成立了灭蚊队,杉皮任队长,骨干成员是五个猎人,外围还有十来个志愿者。刚筹备时,其他的四个猎人,倾向于由狗乃当队长。狗乃不答应。他觉得自己胆子小,不具备当领导的资格。是他力荐杉皮做队长的。

  灭蚊队在村里聘请了一位“军师”,大把。大把的外号,叫“博士”。博士在那个年代,是个稀罕物,一种很高的称誉,不像现在,遍地都是。大伙之所以尊他为博士,是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爱看古书的人,也是唯一对生计以外的事情,饶有兴趣,潜心“研究”的人。蓝头蚊出现后,大把着手对它进行研究,现在已经取得初步成果。他认为,蓝头蚊并非外来物种,而是由本地特殊的土壤和气候孕育出来的,是由绿头苍蝇、长嘴蚊和野蜜蜂变异出的一个新物种。村人虽然对此无从鉴别,但相信他说的话。正是基于他对蓝头蚊有着深入的了解和研究,加上他弟三把是被蓝头蚊所害,他爹也算是间接被蓝头蚊所害,他对蓝头蚊怀恨在心,因此村人觉得,军师一职,非他莫属。

  军师动脑不动手,主要负责出主意。大把出的第一个主意,在村里建个密封屋,供灭蚊队成员碰头,商议工作。他把自家的祖屋贡献了出来。祖屋原来住着他爹娘和三把。他娘前些年患病过世,去年三把死了,今年他爹也死了,祖屋就空着。村里只有这一栋屋空着。灭蚊队花了大半个月,将它改造成密封屋。他们先是从山上剥来一大堆的杉皮。剥的是挨地面一截树干的。挨地面一截的树干,没长树枝,杉皮也就没有结疤眼,完好无损。那时候我们村的房屋,全是杉皮顶,泥巴墙。他们将屋顶原来的杉皮掀掉,重新盖上新杉皮。再是把各家的木材收拢来,锯成木板,将一楼顶面钉上楼板。所有的窗户,用泥砖封上,只在前后墙各留出两个通风和采光口,口子用网眼细密的铁丝网罩住。外墙中的四条门,包括大门、后门、两边的侧门,也用泥砖垒上,大门没有全封闭,安了条小门,供人进出。墙体开裂的地方,用黄泥巴掺和着稻草填补好。确定万无一失后,灭蚊队开始在密封屋召集会议。

  密封屋三进五间,含厅屋、餐室、睡房、灶屋等,没有厕所。睡房的角落,搁了只木桶,用于解小手。有时候灭蚊队的人,开会开过吃饭时间,就在这儿自己做饭吃。有时候夜里开会开到很晚,有人就不回家,直接睡在这儿。

  后来密封屋的用途进一步扩展。昔日爱打牌的人来了,爱聊天的人来了爱串门的人,也来了。有个患胆结石的人,以往每回痛起来,喊爹叫娘,满地打滚,他老婆用被子蒙住他的头,不让他的声音传出去,现在只要一發作,就赶紧跑密封屋来了。晚上,夜哭郎也被大人抱来了,一个爱吃板栗爱打屁的人,也躲进来了。有一向,拐子家的一头小猪,身体不舒服,成天哼哼唧唧,拐子也把它赶来了,大把给它取了个外号,叫“林黛玉”。最有趣的是,一对喜欢拌嘴的年轻夫妇,每回要拌嘴,都上这儿来拌。进来的时候,一前一后,气鼓鼓。出去的时候,笑眯眯,手拉手。有一天,密封屋还来了一条狗,一条瘦巴巴,邋里邋遢的野狗。自从那晚蓝头蚊把全村的狗干掉后,村里再没有过狗。大伙猜测,它是从山外跑来的。路途迢迢,山高水长,也不知它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杉皮帮它洗了个澡,把它拴在灶屋,不让它出门。密封屋不仅成了村人的活动中心,也成了避难所。

  不过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密封屋被一场大火烧毁。

  放火烧它的,是灭蚊队。拿主意的,还是大把。

  这段日子,除开忙农活和下雨天,其他时候,灭蚊队都在山上奔波,寻找蓝头蚊的巢穴,计划趁蓝头蚊在家时,喷洒甲胺磷,将它们全部毒死。他们本以为,找到蓝头蚊并不是一件难事,蓝头蚊数量众多,队伍庞大,理应容易暴露窝点,而且它们发出的声音、排泄的粪便、粪便散发的味道,也会留下线索的。他们分析,蓝头蚊如果住地下,很可能选择某个山洞,如果住地面,很可能像野蜜蜂一样,在崖下做窝,毕竟那里避风避雨,也避寒。他们把能找到的山洞和石崖,找了个遍。山上的其他地方,也找过,都不见蓝头蚊的踪影。怪事。

  也不是毫无收获,在雷打石的上方,灭蚊队新发现了一个石洞。雷打石位于南面山的半山腰,是一块从山体分裂开来的巨石,传说它是被雷劈成这样的。紧挨着雷打石的这面山坡,是峭壁,但有一条隐秘的上山小径,沿着它攀爬一支烟的工夫,便到了洞口。村人一直以为这儿无路可上,过去从没注意到这个石洞。石洞外侧,一股清泉,飞流而下。进去即是一个很大的厅。面积足有两栋房屋大,地面平整,顶部高阔,感觉凉爽、舒适。令人惊讶的是,洞内有石桌、石椅、石床,还有石桶、石磨、石臼等,像是从前有人居住过。莫非是野人?离开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外号叫武松的猎人,依依不舍,旁人拉了他一把,他才起身。

  最后那次进山,在北面山上,还发现了一群猴子。靠近顶峰的一片野果林中,十来只猴子,在树上蹦来跳去。之前我们山里没有猴子的,有老虎,有豹子,也有山牛(鹿),有麂子,很多动物都有,但从来没有过猴子。猴子生性喜欢四处乱窜,它们的突然出现,不足为奇。怪就怪在,猴子嘴里不断发出叽叽叽的尖叫声,怎么就没把蓝头蚊招惹过来呢?

  当晚,大伙聚在密封屋,不免有几分兴奋。难怪山上找不着蓝头蚊,难怪猴子活得好好的,一准是蓝头蚊不在了。大伙纷纷猜测蓝头蚊的去向。也许蓝头蚊自身遭遇毁灭性的灾难,比喻感染病毒、瘟疫之类的?也许内部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也许被其他物种歼灭了?要不,离开这儿,去了别的地方觅食?大把没他们那么乐观,说,不一定。有人质疑他,要是还在,为啥猴子没被吃掉?估计是嫌猴子的味道太臊了。大把说。大伙哄地一笑。原来蓝头蚊也挑食啊,呵呵。有可能它们对猴子过敏。也有可能猴子是它们的天敌。还有可能,蓝头蚊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哈哈……一番玩笑话后,回到正题。有人提出,拿个牲畜试下,看蓝头蚊究竟在还是不在。大把说可以试下,做两手准备,蓝头蚊没来更好,证明的确不在了,真要是来了,趁机灭了它们。武松建议找个薯窖,铺上稻草,把牲畜绑在里面,砍伤它的腿,它叫的时候,蓝头蚊要是来了,等蓝头蚊全部进去后,点燃稻草,关上窖门,将它们烧死在里面。狗乃说薯窖不透风的,烧不起来,干脆在田里垒个稻草垛,垒大点,垒高点,里面空着,挂个牲畜,再留个口子,让蓝头蚊进去,这样烧,火势大,一下子把蓝头蚊烧光。杉皮主张,要搞就搞个大场面,一次性把它们灭了。大把仰起头,伸手指了指房子,这儿,场面够大的吧?

  最后就把火场定在密封屋,时间定在第三天上午。

  次日大伙着手准备。做的头一件事,在密封屋四周,清出一条隔火带,以防火势蔓延,殃及村里的其他房子和山上的植被。屋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连着山坡,将这片竹子全砍了。屋两侧是杂屋,一边厕所,一边畜禽屋,畜禽屋旁边是大把的房子,厕所旁边是二把的房子,把杂屋的杉皮顶、木梁都拆了,屋内的杂物也清走,只剩光秃秃的泥墙。屋前是晒谷坪,原本堆放了干柴,二把家的,二把两口子将它们搬回了家。隔火带清好后,再去田里背回来很多稻草,铺在密封屋的各个房间。把现场打理完,狗乃准备去拐子家,跟拐子商量借牲畜的事。他本想叫杉皮一块去,考虑到蛾子生前早已跟杉皮断了姐弟关系,两家不往来,也就没喊杉皮,喊了武松。

  说是借,实际上是让拐子做贡献,白送。拐子家有一窝猪崽,九只,是在蛾子死亡的当天晚上产下的。蛾子喂养的这头母猪,每年下两窝崽。以往看蛾子喂养猪崽,似乎喂得很轻松,不知不觉就把猪崽喂大了,轮到拐子来喂,总也喂不大,好几个月过去,猪崽还是猪崽,只吃食不长膘,像是有意气拐子,仿佛拐子前世欠它们的。拐子喂得心烦,一见到它们,鼻孔就冒烟。他恨蓝头蚊,把家里的喂猪婆吃掉了,害得他承受喂猪之苦。现在听狗乃说起明天的事,说明天灭蚊队要用他家的牲畜做诱饵,灭掉蓝头蚊,满口答应。一窝都要不?他只想来个彻底解脱,反正这窝猪崽,村里也没见谁来买,杀了也没多少肉,留着它们,费食费工,还费神,倒不如派它们去给蛾子报仇。武松说,只要五头。按计划,明天每个房间,倒挂一头牲畜,五个房间,五头牲畜。狗乃说,四头够了。武松疑惑地望着他。狗乃解释,密封屋还有条野狗呢,不记得啦?杉皮不是说,野狗是他喂肥的,他要杀了吃吗?狗乃说,亏他想得出,让别人白白地出几头牲畜,他反倒把现成的牲畜吃了,光顾着自己享口福,莫齿他。拐子一旁听了,连忙说,对,对,阳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莫齿他!我顶多出四头!多半头都不行!

  挑了四只小的,其中有那只病恹恹的“林黛玉”。从拐子家到密封屋,得绕半个村子,途经三个岔道口,拐子说将它们赶过去,狗乃担心中途跑掉,说用箩筐担,拐子说没事。果真没事。一出门,“林黛玉”窜到前头,领着其他三只小猪,屁颠颠往前跑,轻车熟路地上了密封屋。后来杉皮进屋,看见小猪,问狗乃怎么少要了一只,狗乃冲他笑笑,说,拐子叔只同意出四只,反正明天蓝头蚊不见得会来,把狗先挂上,过后你再吃就是。杉皮没吭声。

  第二天一大早,狗乃他们正在密封屋给每个房间钉挂钩,拐子胳膊下夹着一只小猪,匆匆进来,说要把“林黛玉”換回去。昨晚他做了个梦,蛾子找他要“林黛玉”,问她理由,她说她是冤死的,魂魄升不了天,只好临时寄存在“林黛玉”身上,拐子听了不高兴,说难怪它老生病,原来是你搞的鬼,蛾子求他再费心二三个月,等她找到投胎转世的托主,就会离开它的。猎人们贯来杀生,懂点迷信,但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半信半疑,把“林黛玉”交还给了拐子。这回,拐子没让它自己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就像抱着个婴儿,看它的眼神,分外柔和。兴许是受拐子所说梦的暗示,大伙再看“林黛玉”,感觉它也在含情脉脉地望着拐子。

  早饭后,村人兴冲冲地拢过来。在灭蚊队的统一调配下,男劳力有的上了大把的房顶,有的上了二把的房顶,有的上了屋后的山坡,分散开去,手里拿着一根湿树枝,准备随时扑灭飞溅过来的火点。女劳力有的拿桶子,有的拿盆子,装了水,散布在密封屋周边的地块上,也准备随时灭火。老人和孩子,待在前坪外的菜园里,菜园里有几棵果树,他们扎堆地聚在果树下,都不做声。

  一切就绪后,大把将手中的火把点燃,等候在前坪。五个灭蚊队员跑进屋去,分头将牲畜倒挂在各个房间。等他们的身影再出现,屋内已是一片喧嚣。小猪平时的声音温温和和,现在也许预感到大难临头,拼命地嚎哭。狗的叫声尤其恐怖,汪!汪!汪!一声紧一声,像在把屋顶撕破。杉皮走在最后,当大伙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时,才明白狗为何叫得如此惨烈。他手里提着一条狗腿,身后的地上,一连串的血迹。

  还是来了。一大波碧水,从山边漫过来,像要把整个村子淹掉。眨眼间,荡漾到屋顶之上,遮天蔽日。屋前张开的小门,像个吸口,一根水柱从屋顶上往下旋进,涌入屋内。只一会儿工夫,便将这一大波水流,全都吸了进去。天空重新清明。大伙揉揉眼,晃晃脑壳,像从梦境中醒来。在它们全都流进去的那一瞬,大把将火把扔进厅屋,随即关上门。

  大火差不多烧了一个时辰。先是闷着烧,只见浓烟不见火苗。等到火焰蹿出大门,蹿出前后墙的四个通风口,蹿出屋顶之后,便是敞着烧,渐成一片火海,热浪灼人。其间,除了稻草被烧的声音、木材被烧的声音,以及杉皮被烧的声音,还有另外一种持续发出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在炒爆米花。

  蓝头蚊没了,村人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只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不说了吧?太晚了。明天你们还上班的。明天礼拜天?噢,对。现在几点了?哈,已经不是明天,是今天了。要讲完呀?那我讲快点。

  几天之后,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个时候,村人的生活,还处于“康复期”,毕竟大伙已经习惯那种寂静无声的日子,就像紧急刹车,车子还得滑行一截路。那天中午,拐子看“林黛玉”又病了,哼哼唧唧地难受,便将它从杂屋放出来,让它在外面晒晒太阳,走动走动。等他再去找它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死了,死在去往密封屋的路上,只剩一副皮骨。

  后来大把分析,蓝头蚊之所以没被烧尽,并非它们还有其他群体,而是蚊王没死。蚊王不死,蓝头蚊是不可能被灭绝的。蓝头蚊的组织结构,大致同于蜜蜂。蜜蜂是一个蜂王,少量雄蜂,众多工蜂,工蜂负责外出觅食,雄蜂负责跟蜂王交配,蜂王负责产卵,日产量在一千个以上,年产量最高可达十万个,新的蜂王、雄蜂和工蜂,由新卵发育而成。所不同的,蚊王比蜂王更厉害,它不单负责受孕产卵,还带兵打仗。每次出征,蓝头蚊都是倾巢而动。蚊王领头,雄蚊紧随,工蚊在后。因为有孕在身,蚊王只督战,不参战。大把的这一说法,得到村民的证实。

  当时站在板栗树下观火的一位老人,说他六岁的孙子,在蓝头蚊全部涌进密封屋后,扯着他的手臂,叫他看头顶上方,告诉他那儿还有一只在飞,没进屋。老人眼珠蒙,没看清。再跟他孙子当面核实,小孩承认的确有这回事。小孩平时比较调皮,不然那个时候他的目光也不会乱瞪的。那个时候其他人都是一眨不眨地盯向密封屋。小孩发现的那只蓝头蚊,现在看来正是蚊王。

  村人再度陷入恐慌中,就像溺水者,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却又被拽入水底。

  夜里,有人听到蛾子的骂声。起初,听到的人以为是幻觉。但听到蛾子骂声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有好些个。都是平时火焰山低的人。骂声没有内容,只有语调,空荡荡的,像被蓝头蚊吃过一遍。每回听到后,再专神倾听,或是叫身边的人一起听,又没了。骂声总在静夜里响起,总在你不经意间,突然就听到了。一听到,汗毛倒竖,全身发冷,心里害怕得很。

  灭蚊队原本已经解散,队里的几个骨干,那天又自发地碰了个头,商量怎么继续对付蓝头蚊。大伙想出个办法,既然灭不掉蓝头蚊,就把它们赶走,赶出山去。具体方案,在南面山顶,倒挂一头牲畜,再在山那边的半山腰,也挂一头,先让山顶上的牲畜开叫,等到蓝头蚊上了山顶,再让那边半山腰的牲畜开叫,这样就把蓝头蚊转移到山外去了。

  他们去征求大把的意见。大把说可以试试。他建议在这边山腰,雷打石的位置,增加一头牲畜,把蓝头蚊先引到雷打石,再引到山顶,分两步走。杉皮说,有必要吗?大把说,有必要。大把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受猴子一事的启发。他琢磨,猴子在顶峰平安无事,或许是因为蓝头蚊飞不到那么高。那次麻雀遭袭击,大把捡回家的几只活蓝头蚊,有三只没死,他一直用老鼠喂养它们。猴子的事出现后,大把拿它们做过肺活量的试验。结果表明,蓝头蚊的肺活量不够高。这意味着它们很可能是一种低空类昆虫。而半山腰以上,空气相对稀薄,就它们的肺活量而言,很难飞上去的。其实还有个问题,也曾困扰着大把。蓝头蚊单靠听觉存活,系趋声动物,它们在把声音干掉后,又是怎么回家的呢?后来大把拿它们做过试验,发现蓝头蚊对走过的路线有记忆,吃掉猎物后,可以原路返回。

  这回,又印证大把的分析是对的。蓝头蚊被引至雷打石,再也没上去。不是不想上去,而是上不去。它们闻到了山顶上牲畜的叫声,尝试了多次往上冲,总也冲不上,仿佛雷打石上方安放了一块透明玻璃,将它们阻挡住。这也证实了大把最初的观点,蓝头蚊并非外来物种,而是本地孕育出来的。要是外来物种,须得从山顶翻越过来。有人问大把,山腰上面,为啥只有猴子叫,没有鸟叫,或别的动物叫?不等大把答话,另外有人抢说,你傻吧?那些爱叫的动物,一准是跑到山腰下后,被吃掉了呗。

  灭蚊行动失败,驱蚊行动也失败,再无计可施。村人内心,说不出的悲凉与绝望。夜里蛾子的骂声还在继续,愈发渲染和加深了这种负面情绪。

  沉闷一段时间后,村里有人动了外迁的心思。他们弃下房屋、田地,背着行囊,翻越大山,去投奔外地亲友。在举家外迁之前,当家人一般都会去一趟大把家,就去向问题,征询大把的意见。而大把的回答千篇一律:走得越远越好。这看似简单,泛泛而指的几个字,多年后他们才读懂其中的含义。他们背井离乡,倒不是单纯为自己考虑,主要还是为子孙后代打算。几年下来,他们已经习惯不说话,即使这辈子不说话,想必也能做到,但他们不希望子孙后代也不说话,所以只好选择逃离。

  猎人武松则鼓动另外三个人,一块上了石洞居住,雷打石上方那个神奇的石洞。另外三个人,是他的牌友,正好凑齐一桌。想喊就喊,想叫就叫,多爽啊。这是武松的劝说词。他们的家属不愿跟着上山,还住在山下。他们十天半个月地下山一趟,将山上捕的野味、挖的野菜、采的野果,送回家,顺便将粮食和生活用品带上山。他们过上了在山上想唱就唱,在山下悶声不响的二重生活。

  继续留在村里的人,日子一如既往。唯一让他们稍感心安的是,蛾子的骂声没有了。被耽搁这么久,她终于投胎转世。这也多亏了拐子。他依大把说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土地庙上香,烧钱纸,打点各路神仙。在蛾子夜里叫骂的这段漫长时光里,拐子身心俱疲,一身肉几乎掉尽,瘦得不成人形,像被蓝头蚊吃过。

  要不是后来的一次机遇,村人兴许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下去。

  有条铁路,从村子穿过。火车莫非也是低空“动物”?它无法翻越村里的高山,只能打山底钻过。这样,东面山和西面山各有了一条隧道。从此以后,村人走隧道出山。某一天,杉皮找到狗乃,说要把蓝头蚊从隧道赶出村子。村里原来的五个猎人,外的外迁,上的上山,剩下狗乃一个。狗乃说好。他撇开目光,没有望杉皮。这个时候的杉皮,皮肤已经变成深蓝色,望着吓人,大把说他不该吃那头被蓝头蚊吃过的野猪。他两个去找大把,大把也说好。他两个便开始实施。狗乃出面去拐子家借猪。拐子家的母猪,那年下完一窝九只崽,再没下过崽,后来被拐子杀了吃了。那九只猪崽,火烧密封屋时用去四只,被蓝头蚊吃掉一只,上回在雷打石用掉一只,还剩三只。喂了这么些年,没长什么肉,跟主人一样瘦,也像是被蓝头蚊吃过一回,老得不行,就皮多,一头猪有三头猪的皮,但是还能叫,而且叫声响亮,用来逗蓝头蚊,最合适不过。拐子一直留着它们,没杀了吃,仿佛专门用来给蛾子报仇的。他像以往一样,答应得很痛快。

  三头猪,正好用在三个环节上,隧道的进口、中段和出口。按说出口以外,应该再安排一头牲畜,这样更牢靠些。但出口那边,实际情况良好,不远处是个养蜂场,再过去,就是村庄,鸡鸣狗吠,而且那边再也没有高山阻拦,蓝头蚊只要出了隧道,前景无限广阔,不愁没声音吃的。

  三个环节少了个人,狗乃从村里叫了个,武松的小儿子。跟他爹一样,也是个猛子,牛高马大。他的名字,就叫小猛子。三人分工,小猛子负责进口,狗乃负责中段,杉皮负责出口。具体的操作时间,交由狗乃定。要确保没火车经过,火车声干扰大。狗乃将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到四点半之间。

  前两个环节,进展顺利,小猛子先将蓝头蚊,引到隧道口,狗乃再将它们引导往隧道里面飞。第三个环节,节外生枝。就在蓝头蚊即将飞出隧道,奔向嗷嗷叫着的猪时,一列火车迎面开来,轰隆轰隆地驶入隧道。巨大的响声,伴随强劲的气流,朝蓝头蚊扑去。猪的叫声被淹没,蓝头蚊一旦失去捕捉目标,便会原路返回。眼见计划就要泡汤,杉皮突然发出一阵狂叫,边叫边跑离隧道口。蓝头蚊重新追赶了过来。火车哐啷哐啷,像是没完没了,杉皮只得一面拼力往前冲,一面不停地叫。要是不叫,蓝头蚊又会掉头。当望见火车尾厢后,杉皮立马歇声,仰躺在地。这回,杉皮没上次幸运。就在他倒地的那一刻,蓝头蚊将他全身覆盖。狗乃和小猛子赶到时,蓝头蚊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躺在地上的杉皮像被抽空了,只剩一副蓝皮和一套血衣。要死卵朝天,杉皮生前喜欢说的这句豪语,现在成了一句咒语。狗乃心想,火车不早不迟,来得正好。前一天,他私下去了趟前方的火车站,打听到今天临时有列货车经过的。

  村人预备厚葬英雄。可在清理杉皮的遗物时,无意中在他屋后的薯窖里发现了东西,一堆一堆的畜禽骨头。多年来,村人丢失的畜禽无数,明知杉皮偷了,一直苦于没证据。这儿堆积的,已经不是证据,而是仇恨。仇恨抵消了英雄壮举。大把劝说,他也算是赎罪了,让他安息吧,大伙这才草草把杉皮埋葬。

  被曝光的骨头里,不少狗骨头。那些被蓝头蚊吃残的,埋在河边的狗,居然也被杉皮挖出来吃了。难怪他全身变蓝。狗乃朝地上啐了口痰。当年他家的狗,也是杉皮偷吃的。他娘视力差,狗是他娘的拐棍。狗没有了后,他娘走路走到水塘里去了,淹死了,所以狗乃恨杉皮。在他眼里,杉皮就是一只可恶的蓝头蚊。

  两天后的晚上,我们村的人举行了一场狂欢,庆贺蓝头蚊的消失,地点在密封屋废墟的前坪。原本堆在坪上的那些干柴,又背了回来。在坪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干柴的主人二把一家已经外迁。二把本想迁往住在县城郊区的丈母娘家,听了他哥的话后,迁到很远的大海边去了,大海边住着他丈母娘的一个妹妹。天黑以后,男男女女陆续拢到篝火边来。女的装扮花艳,男的衣着整洁,个个脸带喜色。这样的集体娱乐,以往每年总有一二回,过年、秋收后,或其他重要日子,自打蓝头蚊一来就停了。隔了这么久,今晚又有了,大伙由不得不开心。

  所谓狂欢,就是跳舞唱歌。跳的是“踢踏舞”。我们村的踢踏舞,不同于西洋踢踏舞,没那么多花样。动作简单,围着篝火,男的手挽手站一边,女的手挽手站一边,踢一脚,踏一步,进三步,退三步。晒谷坪是硬地面,由沙子、石灰和泥巴混合成。鞋是木履,鞋面帆布的,鞋底樟木的,鞋面和鞋底不是黏合,而是用烧红的铁丝,将木板沿边烫一线小孔,再用苎麻绳将底与面缝合,男履低跟,女履中跟,平时不穿,只在跳舞时穿。木履敲击晒谷坪发出的声音,远比牛皮鞋敲击舞台发出的声音,更清脆,更响亮,也更热闹。就声音而言,西洋踢踏舞是比不过我们村踢踏舞的。而且我们村的踢踏舞,是一边跳,一边唱。

  唱的是“哥妹歌”。曲调和歌词,也跟舞蹈一样简单。歌词全部读四声。歌声短促,清脆,铿锵有力,合着舞步的节拍。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说唱。女的这边起唱,“哥哥!哥哥!哥哥笑!”男的那边接唱,“妹妹!妹妹!妹妹笑!”然后合唱,“哥哥!妹妹!一起笑!”再接着合唱,“哈哈!哈哈!哈哈哈!”每一段歌詞,只变换最后一个字和最后一句唱词。哥哥!哥哥!哥哥哭!/妹妹!妹妹!妹妹哭!/哥哥!妹妹!一起哭!/呜呜!呜呜!呜呜呜!//哥哥!哥哥!哥哥睡!/妹妹!妹妹!妹妹睡!/哥哥!妹妹!一起睡!/呼呼!呼呼!呼呼呼……凡日常生活中的动词,都可以拿来放进去,唱一个晚上不重复。每一段的表情都不一样。唱到“笑”,大伙就喜着脸。唱到“哭”,就愁着脸。唱到“睡”,就合上眼。哈哈,对,就这样。很强的节奏感,很好玩,是不是?

  那晚,大伙跳得尽兴,唱得也尽兴。个个满头大汗,直到月落西山,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美中不足的是,那晚其实是听不到歌声的。虽然大伙的嘴一直在动。虽然每个人都误以为自己唱出了声,也听到了别人的唱声,但是,声音始终没有发出来,只在口腔里打转。

  村人已然失声。

  几年过后,这个无声的村子依旧存在。我们家后来也搬迁到外地,对村子的情况,也就不甚了解了。只是听说,秋天一来,村里又有人进山收割野蜂蜜。割蜜人是狗乃。后来再听说,狗乃领着小猛子,在山坡上圈了一大块地,专门养山鸡,养了几万只山鸡。又听说,村里的人时不时地,半夜里溜进山坡,偷狗乃的鸡吃。他们偷了鸡,还会把鸡腿送给大把吃,大把从不过问鸡的来历,敬献鸡腿的人也闭口不说。

  对于村人的集体行窃行为,我当时听了,并不感到惊讶。我能够理解,毕竟那么久没吃过鸡,鸡又那么好吃。是不是?我甚至对村人再不养鸡和别的畜禽,也能够理解,不定哪天蓝头蚊又会回来。是不是?除非火车改道,隧道封闭,不然,迟早有一天,蓝头蚊会穿过隧道,重新回到它们的老家。谁又敢保证这事不会发生呢?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们赶紧回家躺会儿。小妹,买单!买了?说好喝茶归我负责。阿昌你要不得,抢我的单!下回给我个机会,我请大伙去吃烤全羊。我知道有个吃烤全羊的好地方,现杀现烤,味道好,又实惠。不喊别人,还是我们这几个老伙计!给,我的新名片。没我微信的,有空加下我。我微信里有大奢汇的资料,很不错的,你们可以看看。

  阿昌住南边,最远,来的时候坐地铁,这个时候地铁停运,他打的先走。老成也跟着打的走了。玉姑娘和宾哥开车来的。玉姑娘喝茶喝得猛,已经没什么酒气,她决定自己开车回去,顺道把樱子送回家,她们两个去了负一楼取车。宾哥叫了代驾,我在门口陪他等代驾。我住得近,不急,将他们送走后再走。我问宾哥老成刚讲的你信吗?宾哥点了支烟,侧头朝我笑,要是你讲的我肯定不会信。宾哥是樱子所在杂志的主编,我跟他是老朋友,同时我也是他的作者,他喜欢我小说的想象力,不喜欢我胡扯得太离谱,认为我是一匹野马,说要把缰绳抓牢不时地拉我一下。老成讲的是真的。玉姑娘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她一手拿着一个瓶子,分别给了我和宾哥。我老家的香干子,她说。她老家的香干子那是出了名的好吃。我们向她道谢。这几年她也在写小说,樱子做她的责编。她小说的语感好我们都喜欢。接着她说了件事。她说她一个表姨妈嫁在老成老家的隔壁县,离老成老家大约百来公里,很早她就听她妈说过,这个表姨妈嫁过去没几年就被当地一种蚊子吃掉了,她一直不肯相信,今晚听老成一说才知道这是真的。樱子在车里按了下喇叭,玉姑娘赶紧跟我们作别。

  送走宾哥后我步行回家。马路上车稀人少很是寂寥。我突然嗓子发痒,自顾自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踢踏,“哥哥!哥哥!哥哥笑!/妹妹!妹妹!妹妹笑!/哥哥!妹妹!一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哥哥!哥哥睡!/妹妹!妹妹!妹妹睡!/哥哥!妹妹!一起睡!/嘿咻!嘿咻!嘿嘿咻……”忽然感觉头顶一片嗡嗡声,我连忙闭嘴,卧倒在地。

  妈的,吓老子一大跳。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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