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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初恋(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573
  南翔

  一

  周日,我发了一段很长的微信给水根,约他来深圳南山参加我主持的一个“非遗会客厅”开幕式。他高兴地表示一定来,且会好好做准备。

  一晃,我离开曾经工作过七年的袁江火车站已经四十多个年头了。

  我发现一个人离开故地,与原单位同事尚保持较为密切联系的并不多,这跟发小和同学相处不一样,同学分别得再远再久,终究还有一根隐形的脉在牵引;你看看自己手机微信里的朋友圈吧,是不是都还保留了中学群,乃至小学群?

  水根是我在火车站一直保持联系的少数朋友之一。

  赣西那地方,女孩儿取名,用梅用丽用珍;男孩儿取名,用根用生用民,如水根火根荣根,春生秋生冬生,新民福民海民。

  水根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土,偷偷从集体户口中抽下单页,请一位叔叔在派出所当所长的同事带去,将名字改成了水兵。我们车站货运车间一位南下干部的儿子,取了一个四个字的名字:邓坦克兵——概因坦克兵曾是他父亲履历中最辉煌的诗篇,颇值得儿孙辈用自己的来铭记。车站还有一位扳道员姓屠,名格涅,幸好他家庭出身是工人,不然在那个“家庭出身”主宰一切的年代,一个叫屠格涅的人,不会有人相信他是屠格涅夫的传人,只会使人对他的家庭或社会关系是否与“苏修”有瓜葛生出疑窦。

  水根是那种内心无时无刻不缤纷着五彩冲动,为人处世却趋向中规中矩的人。他与我一样,心里一直埋着一颗文学的种子,这个同类项,是我俩能够走得比较近,且关系持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在行為做派上,我俩都有逾矩的冲动,却又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还有,我俩无论家庭出身还是个人专长,都没有拿得出手的谈资,说白了,既无邓坦克兵那样铿锵有力的背景,又无屠格涅那样惊世骇俗的勇气。

  那就把名字就着方便改一改吧,他把水根悄悄改成水兵。因为一直在原单位,水兵就成了户口本里的一个遥远的相约,大家都依旧叫他水根——一直叫到他两鬓飞霜,容颜渐老。

  在火车站,我在装卸班扛过大包,在吊机班套过钢索,还干过总务与准秘书;水根则一直是一名火车司机——准确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司炉,后来才是副司机,再后来当了司机。

  铁路上的工作林林总总,岗职分门别类,很是多样,外人如果想搞清楚,就需要像读俄苏长篇小说那样,先看一张人物列表。简单地说,火车站是运转、客运、货运和装卸四大车间,火车头及司炉、司机并不归属火车站,他们隶属于机务段管辖。

  但是水根连同他所在的2020号蒸汽机车头——一台调车机,固定给我们袁江火车站使用。调车机每天的工作就是将站内不同股道里装好的或待装的车皮,调来调去。其他司机都住在东边一排宿舍里,水根却一直住我们车站的宿舍,跟我比邻而居。他后来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跟车站提出的要求,因为一直喜欢跟我交流、并互借书的缘故。这令我着实感动了一阵子。

  一个人能否与自己的同性同事保持长久的友情,共同的志趣或爱好很重要,可仅有这一点还是不够的,水根的为人处事方式,使我感觉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一个人既聪明又善良,这是我迄今依然最看重的两种品质,尤其难得的,当这两种品质集于一身,那就是千金不易的朋友之选了。水根的善良是我那时候就感受到了,水根的聪明则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慢慢感受出来。尤其是他在身体残疾,提前退休之后,无师自通地做了大量的根雕,我才感叹,一个人的聪明才智,真的远不止在中考、高考、考研一条道上绽放!

  前面我讲到,一台驻站的调车机,一天到晚要做的事情,简单而重复,就是将站内不同股道里装好的或待装的车皮,调来调去。水根令一众装卸工喜欢的原因:每当他开车便不厌其烦地将待装的车皮停在最精确的货位上,这会使卖苦力的装卸工大大节省劳动力!装卸工们只要看到车皮是否对准了货位,就能猜到今天的司机是不是水根。

  那时候,我已经在袁江火车站装卸车间做了五年苦力——三年人力装卸,两年吊机装卸。因为在《人民铁道》《南昌铁道》等报纸发表过一些“节日诗”而被站长相中,抽调到车站“以工代干”做总务。任务主要有三:一是给各车间发放劳保用品,二是配合总务室老王头发工资,三是不定期地出节日与大批判专栏——这后一点加深了我与水根的交往和感情。我和水根都二十出头了,各自当了五年工人,成了老油条,简单的劳动不再有新鲜的东西刺激我们。同一栋宿舍的调车员、扳道员、货运员已经纷纷开始在黑夜出去相亲谈恋爱了,我和水根依然将空余时间要么虚掷在乱读书上,要么就在宿舍前面煤渣铺就的空地上练杠铃——两爿石磨套一根长长的轴承。

  指导我们锻炼的是南京运输学校毕业的一位调车员,我们尊称他胡哥。对这位出生在苏州的胡哥,我和水根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于文学所知甚少,对于文学之外的天地却无所不知。讲一件小事:一次水根过生日,他拿出一个月工资的八分之一——五块钱,买了一瓶菠萝罐头请客。并且说这是听了胡哥的建议,补充一点营养。我与他各尝了一块菠萝之后,觉得味道不对啊,再吃,还是不对?不是菠萝的味道。我俩举箸犹豫间,胡哥从宿舍那头过来了,我俩连忙招呼他过来吃菠萝。我和水根对视一眼,谁也不作声,想看看这位大城市来的胡哥吃后有何反应。但见他一箸一箸吃完,津津有味地一抹嘴道,这不是菠萝,这是菠萝蜜,是另外一种岭南水果,菠萝蜜就是这个味道!我和水根赶紧去抢,玻璃罐里却仅剩一点儿糖水,这才见红黄相间的标签上,确实印的是“菠萝蜜”三个大字。我和水根都以为,这个“蜜”是形容菠萝甜如蜜,哪里晓得袁江之外的南方,还有一种水果就叫菠萝蜜呢!

  胡哥不仅指导我们锻炼,还提醒我们运动之后,需要经常补充营养尤其是蛋白质——肉蛋奶,以免过劳伤肝。那时候,车站职工确实患肝炎的较多,还有几例肝癌,体力劳动强度大是原因之一,加之环境污染——车站周边就是磷肥厂和农药厂,是否确与常年的营养不足相关呢?可是,足够的营养需要充盈的经济条件来支撑啊!那是一个花十几块钱买双上海产的白色回力球鞋,都能令我们激动半个月的时代。

  因为出专栏,笔墨纸砚在我这里应有尽有,水根喜欢这种氛围,于是常来写写画画。他也喜欢写点小文章,如五一有感想,十一有纪念。现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的应景文章,那个时代却都是一种无限空虚的有限填充。上海出版的两种刊物《朝霞》《学习与批判》,我都以车站的名义订阅了。水根不时能从他在袁江中学教书的舅舅那里带来一些书刊,譬如苏联小说《第四十一》《这儿的黎明静悄悄》之类,都是从他给我的《苏修文艺批判集》中读到的。现在想想也真是有意思,主编为了肃清流毒、配合批判文章附的原文,反倒让流毒扩散了。当时却也还好,没有听说他们是为苏修文艺张目——如果戴上这顶帽子,判主编坐牢三五年,恐怕还算是轻的。水根不断的书刊接济,给我枯寂的身心,源源注入了一脉鲜活的溪流。即便从功利的角度说,也使我得以在1978年高考恢复之后,以小学生的底子考入大学,添上了一笔不容抹杀的功劳。

  对于水根助力的回报,便是我常常在专栏里给水根留下一个显豁的版面,让他的荣耀感,焕发在全站两三百职工面前。

  二

  那是1975年五一之前,我提前一周向水根约稿。搞了那么多期跟运动相关的专栏,这一期我想做得软性一点,添加一些文学色彩。我把这个意图跟水根讲过之后,他眼睛一亮道,好啊,文学色彩就是五颜六色呗,不止于红与黑两种颜色。却又问我,写什么东西才叫有文学色彩?我现在是一名司机,每天开火车,感觉枯燥得很呢!你提示我一下?

  水根所在的蒸汽机车头,我当然不止上去过一次。局促的驾驶室里,除了各式表盘,便是操纵杆,再是一台长长的卧式锅炉,整日炉火熊熊。据说,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是由古希腊数学家亚历山大港的希罗于1世纪发明的汽转球(Aeolipile),不过它只是一个玩具而已。后来很多人参与其事,尤其是瓦特改进最多,终于发明出了现代意义上的蒸汽机。可我们眼前的蒸汽机,夏天火热,冬天风寒,司机更是整天一身油包,脏里吧唧的,火车司机——我这里强调的是真正意义上烧火的司炉和司机,绝不是一个轻松好玩的活儿。我曾经尝试过,在驾驶室里,双手一前一后,端起一大铁锹水湿淋漓的烟煤,足有几十斤吧,一百八十度转身,均匀地倾洒到炉腔深处,那既是一个力气活,也是一个技术活。我给锅炉添了十几锹煤就再也端不动了,要害在于你要把一大锹湿煤撒进去,又快速收回铁锹,双手动作需要协调、有力、劲捷。我抹着头上的汗珠道,这烧火的活儿,比我干装卸还累啊!

  水根和他边上的司机张大车一起笑了。

  张大车说,你是坐了几天办公室,变修了——变修了这句话,只有五六十年代及此前出生的人才听得懂,就是说,你变成修正主义了。换言之,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再滑下去就是好逸恶劳了。

  水根则给我打圆场道,他跟胡哥学过举杠铃的,两臂膀都是老鼠肉!烧锅炉这个活其实更需要腰劲,腰劲还练得不够喔。

  张大车是司机中的老油条了,他戏谑我和水根,你们俩是一根藤蔓上的两只苦瓜,连女人的前胸和后背有什么不一样都没见识过,二十郎当的后生仔没有了腰劲,以后结了婚要遭人嫌的!

  那天晚上,在月光下的宿舍前面,我跟他闲聊了很久,想从他开火车的经历中,找到一点写专栏稿子的蛛丝马迹。可惜直到菜地上空三星打横,蚊蚋成阵的池塘边蛙鸣声声,催促哈欠连连的我和水根回屋睡觉去,也没有聊出一两个可资写作的生动细节来。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市內跟几个喜好文学的青年朋友小聚去了。那时候刚复苏的市文化馆已经在筹办一个文学内刊,为取一个刊名争议了很久。我建议就叫“袁江”,或者“化成岩”,因这两处都实有其地。但其他朋友不同意,认为不够响亮,更没有时代感。后来,一位当过右派的熊老师就任执行主编,他拍板用了我取的刊名《袁江》。熊老师的理由很充分,样板戏《沙家浜》原本是上海人民沪剧团创作的现代沪剧《芦荡火种》,改编为京剧之后,用了一个地名沙家浜做剧名。就为这件小事,我心情激动了很久。困厄时代的人就像旱地里的野草,撒一点儿养料,就足以让它疯长几天。民国年代,二十出头的熊老师,就在《民国日报》(赣南版)当过主编,他有几把刷子,新诗、旧诗都能写,我们都很佩服他。围绕熊老师,还有一份直到“文革”尾声兴办起来的文学内刊,一群“文青”的肚子才刚填饱,却觉得双臂的肌肉格铮铮的,优美的词句经过锤炼都会从骨头缝里一个个迸发出来。

  水根如果不是周日当班,肯定会跟我一起过去,要知道,那时候的河边小聚,即便石头桌上一杯清茶,吃一碗路边荷担叫卖的水豆腐或凉粉,但有文学铺垫,其对“文青”的吸引,不亚于现如今去大鹏海边吃一顿海鲜大餐。

  晚上回来,但见宿舍走廊上的水根一身疲惫,坐在一张即将分崩离析的破藤椅上,不像此前见我回来,一脸讨好地打探,恨不得把我一天的活动,搜罗得底朝天。

  我惊问,你怎么了,病了?病了就去卫生所啊!

  袁江铁路卫生所就在我们宿舍头上,除了两位年长的医生,新添了一位二十出头的护士。这位姓沈的护士,眉毛很浓,牙齿很白,眼珠很生动;圆圆的脸庞,居然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不笑的时候,眼里都是自然流淌的笑意。火车站除了客运、货运还有几位姑娘,运转和装卸车间,清一色的光棍。那一段时间,原本少有年轻人问津的卫生所竟然变得川流不息,出现了很多无病呻吟的与需要打针换药的后生仔。实在装不出像样的病,他们也会过来问小沈护士要一两块橡皮膏药,贴在到处开口的工作服上,临走还不忘自嘲:“王老五,命真苦,衣服破了冇人补。”

  我发现水根也很喜欢沈护士,去卫生所两次都遇到他。后来才听说他俩有过两次约会——这家伙居然连我也瞒过去了,一起去东方红电影院看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天我在宿舍见水根悄悄拿回一件补过的工作服,便打趣道,你好啊,从此无需像我这样,用膏药补衣裤了!他的脸倏然一红道,这不算什么,她心肠好,给好多人补过衣裤。人家白白净净的一个护士,哪里看得上我这样一身油包的司机啊!

  一语成谶,他俩很快就断了交往,水根拒绝给我透露此间缘由。再后来,沈护士嫁给了站长的儿子,可是她在婚礼上喝醉了,叫的却是水根的名字。这件事传出来,我们都为水根惋惜,追求姑娘就该放胆,不能做缩头乌龟啊!水根当时听闻,很是失落,一脸痛苦,很快却遮掩道,她喝醉了叫水根,未必就是叫我呢?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去!

  铁路卫生所的故事,有一部分被我择取,念大三时写过一篇小说《在一个小站》,刊发在《福建文学》,那是我的处女作。

  水根懒洋洋地告诉我,他没病,是今天触霉头了——触霉头这个词不是赣方言,是胡哥的口头禅。水根驾驶的2020号机车今天在东头道口边轧死了一头牛!

  我并没有把火车头轧死一头牛当回事儿,那时候的车站与铁路沿线,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封闭式运营,轧死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轧死一头牛又有什么稀奇呢!只不过水牛的体型巨大,而且牛皮坚韧,万一车头前面的排障器没有把牛顶出去,那就有翻车的危险。

  我问,怎么会轧死牛的呢?放牛娃没看好吧?

  他说不是的,是一个老汉放的牛,原本人和牛都在道口外边等,大概是火车的响笛吓到了水牛,它突然受惊,挣脱老汉手里的缰绳,从横栏边想冲过铁路去。2020号机车正要从到发线——用于旅客乘降和货物到发的股道,转头驶去粮库专用线,速度很快,轰的一声就撞上去了。所幸那头牛是完整地被顶了出去,倒在路基边,把两棵碗口粗的桉树都压断了。司机张大车、副司机水根和司炉小赵都下去查看。那个年代,铁路上轧死一头牛,根本不用负任何责任。见道口工一副受惊的样子,便把附近的扳道员屠格涅也叫过来,请他安慰一下惊惶无措的放牛汉,赶快去生产队叫人过来,用一架大板车把牛拖回村里去,每家农户分两斤牛肉,权当过个小年了。

  三人先后上到驾驶室,张大车刚要启动,水根忽然道,等等。他伸手毫不犹豫地拉响了汽笛。蒸汽机车的汽笛耗气量巨大,两个气罐共有70升的容量。拉响之后,几公里之外都能听得见它先声夺人。

  我骤然想起来,上午我们在袁江边座谈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持续大约一分钟的鸣笛,我当时就想到车站那边是不是出大事故了?一般只有在轧死人或者列车出轨颠覆时,才会鸣笛。笛声凄厉,令人心颤。

  水根道,张大车批评我擅自鸣笛,造成了不必要的惊慌,要我写检讨。我跟他吵起来了,互相骂娘了。现在想想不应该,一个是他年纪比我大几岁,再一个,他是司机,我是副司機。

  我想了想说,虽然一般来讲,轧死一头牛,非特殊情况并不需要鸣笛,可是你鸣了就鸣了,做个口头检讨就行了吧。要不,我去跟张大车说说?

  水根摇头制止道,我自己去说就行了。说实话,我看见那头倒在路基上的牛实在很伤心,实在不亚于看到轧死一个人!我觉得以后车经过道口不一定要鸣笛,不鸣笛牛就不会受惊,也不会乱跑。

  我问,火车经过道口一定要鸣笛吗?

  他答,不一定,根据瞭望的情况来判断。即使鸣笛,也不要拉得那么长那么响,没有准备的老年人,心脏病都会惊吓出来。

  我赞同。

  我们住在铁路边是习惯了,半夜常闻笛声也吵不醒。有一位下放农村的朋友,在我宿舍蹭过一晚,他说根本没睡着,他很惊讶我们能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他用了一个大词来形容:惊心动魄。

  我正要回屋休息,水根忽然叫道,有了,你的五一专栏,我就写一篇关于牛的稿子,题目就叫《致敬,老黄牛》,行吗?

  我当即回答,很好啊!五一的专栏,写老黄牛,歌颂劳动者,再好不过了!

  他眉眼一低道,我就想写牛,我家在农村,从小我放过牛。我不想老写那些歌颂的文章,没劲。

  我附和道,当然可以,牛其实也是劳动人民的化身。你读过杨朔的《荔枝蜜》,那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就是劳动者的象征吗?

  水根龇牙笑道,我就晓得你是这么想的了,写文章,出专栏就想到化身啊,象征啊,当然这终归比总写红旗飘飘,征途漫漫来得好看。

  我跟他说,先不设定那么多框框,写出来再说吧。

  未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我穿一条短裤,睡眼朦胧地打开门道,什么事情这么急,着火了吗?

  水根递上几张稿纸,兴奋地告诉我,几乎熬了一个通宵,总算写好了!自我感觉良好啊!

  我看他两眼通红,虽未睡醒,也不忍浇灭他的兴头,叫他一旁坐下,一边读他的《致敬,老黄牛》,并很快就被他这篇纪实散文吸引了。水根写了自己小时候在家乡——一个叫渥江的村子里放牛的经历。牛是生产队的财产,让一些农家轮流放牧,他觉得那头名叫“花眼”的公牛特别有灵性——这头牛一只右眼从来就有一层阴翳,故而被人称作“花眼”,听得懂人话。也许是水根常常兜里带点炒豆子、炒花生给它解馋,也从不鞭打它,甚至对话也是轻声细语,它对水根尤其唯命是从。里面有不少生动的细节,这不是我这个半拉学生出身的铁路工人想得出来的,如“花眼”嫉妒另外一头公牛向一头母牛献殷勤,不惜用嘴拱起一大坨牛屎,糊在那头公牛头上。还有,当“花眼”看见水根疲惫的时候,会在田埂旁较为宽阔的地方俯下身来,驮他回家。

  除了写这头“花眼”,文章还有两个似乎节外生枝却又意蕴丰富的情节,一个是当年他父亲陪着爷爷带着一头水牛入社的过程,再一个就是昨日为轧死之牛鸣笛致哀的经过。

  这两个相隔几十年的细节,有情感上的关联。

  爷爷加入合作社的时候,水根还没有出生,是父亲后来告诉他的。父亲说,让这头水牛披红戴花加入合作社之前,爷爷特意给它喂上豆子细料。这头牛是他们家最贵重的财产了,是爷爷从一头小牛犊一直养到“膀阔腰圆”,耕田犁地,不舍气力。奇怪的是,这头牛似乎明白此去山长水阔,作别了从小养大它的一家亲,只闻闻平时很难吃到的香喷喷的豆料,便把头扭开去。再后来,两滴泪珠滚出大大的牛眼,左边一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不肯滴落。爷爷在旁边,糙手不停地抚着牛头,后来垂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爷爷也哭了。

  送牛上路的时间到了,爷爷居然不舍得让牛负重,将一副沉沉的犁枷扛在肩上。牛走得很慢,比平时去田里慢很多。爷爷也不催它,就这样不到七八百米的一段路,爷爷和牛足足走了个把小时。走到挂着合作社牌匾的祠堂前,爷爷卸下犁枷,终于掩面大哭。牛调转头来就想往回跑,早被两个精壮的后生仔牵过缰绳,硬生生拽进祠堂去了。

  从小养过的有灵性的“花眼”,再跟爷爷依依不舍牵牛入社,一幕一幕解释了水根对牛的感情深,不难理解2020号蒸汽机车在道口轧死一头牛后,水根鸣笛致哀的举动。一篇感人的散文呱呱坠地,源自作者丰富的生活啊。这篇散文的标题现如今看来有点硬,在那个年代却铿锵有力,无懈可击。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看了这篇文章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嫉妒,这为什么不是我写的呢?当然,我并没有乡村生活经历,尤其没有放过牛,要我来虚构一头牛,写出来肯定不是水根笔下的这个样貌。

  我当场拍板,说这才是一篇文学稿子,以前的都是宣传稿。我认为这篇稿子可以先给车站出五一专栏再交给熊老师,争取在《袁江》创刊号发表。那时,我已经在本铁路局的《前线铁道》报上发表了若干诗歌“文革”期间的发表没有稿费,我收到过的是长篇小说《雁鸣湖畔》《征途》……至“文革”结束,稿费制度逐渐恢复,在铁道报发表之后每篇有一块五到三块不等的稿费。我当年的月薪是四十一元,从1978年到1982年,这份薪资陪伴了我迷惑、匆忙而又充实的大学四年。

  被我猛一夸,水根也兴奋莫名,他说,照你讲的,这篇稿子就是我的文学处女作,也可以讲是我的文学初恋。

  我一激灵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失去了人生初恋,却迎来了文学初恋。

  他盯着我说,那是一块伤疤,我都快忘记了,你又提起!

  我说,你的人生初恋,要是能与你的文学初恋合而为一就好了。

  他转过脸去道,文学初恋我可以努力求的,别的什么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

  三

  出专栏前的稿件整理是一件琐碎而费时的事情,年纪大的人很少写稿,青工占了车站四个车间的二分之一,可是他们投稿却并不踊跃。征集到的稿子,可用的很少,大都需要斧劈刀削。现在想来,“斧正”一词是有道理的,有些稿子简直被我砍得体无完肤。不是我好为人师,本人其实很不愿意把同事们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我自己第一篇诗歌《列车,一片流动的绿土》较早发表在《前线铁道》,除了姓名,被编辑改得几乎没有一句是原创,拿到报纸两眼一黑,差点一头栽倒。那会儿我就暗下决心,一旦担任编辑,面对纷纭的来稿,宁可不用,绝不擅改!可是我在车站办板报,出专栏,如果不用本站职工的稿子,那就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总不能在自己的园地里照抄“两报一刊”社论吧?

  硬着头皮改差稿,久之不仅心生厌倦,还会拉低自己的审美趣味。所以,我自己创作几十年,对一路过来遇到的心底无私的好编辑,总是充满敬意。

  面对水根的纪实散文《致敬,老黄牛》,我当然无需大动,稍做调整的是,将他爷爷带着耕牛去入合作社时的掩面大哭,改作了:爷爷与牛分手的那一刻,不禁泪流满面,那是激动的泪水,高兴的泪水,幸福的泪水。牛跨进祠堂的时候,回过头来,既恋恋不舍,又义无反顾。因为它知道,前面才是它的新家,好家,大家……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谁叫我这样改,那么,是不是不改会更好?不是的,在那种环境中过来,有一只大手抓着我的小手,自然而然改了,改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畅,那么符合时代跳动的脉搏。

  专栏做好的那一天,是五一前夕的4月30日下午,油墨未干,我就招呼水根下班过来欣赏。

  我们的专栏就矗立在总务室窗外的路口,不仅铁路职工家属,还有一部分乘客以及路人,都能看到焕然一新的五一特刊——如果他们想留意或驻足的话。

  我坐在总务室里,对每一位留意或驻足者,都报以微笑,且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先是货运员邓坦克兵过来了,他捧着一叠台账,边看边笑,说这篇写牛的文章最好看,细节生动。再是扳道员屠格涅过来了,他敲着搪瓷碗准备去吃饭,看完之后,他说喜欢右上角一首小诗。这首小诗是一位客运员写的,我后来才知道,屠格涅对这位诗写得很一般的湖南醴陵籍姑娘害着单相思。

  心里隐隐窜动着期待与不安,那是在等待一个人:水根。我想象他看到板报的表情无非两种:一种是满眼飞笑,夸赞主编改得好,另一种是双眉倒竖,斥责我不该改动。

  文章是自己的好,大多数人都有不愿让他人动一字一句的固执。

  到吃晚饭时间了,我下去食堂,飞速打了两钵饭上来,四两一钵;还有两份红烧肉,一份两角五分。等到一身油包的水根过来,天都擦黑了。他把一只盛满手套、榔头等物的藤篮扔在我的办公室门边,举起一盏号志灯,打一束白色追光,认真地看起板报来。他一束光一束光地跟着看下来,对我修改的部分看得格外认真。我调侃他很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如果着一身褴褛的沾染血迹的白衬衫,脚戴铁镣,再手举一盏号志灯,那就惟妙惟肖了!看到结尾部分,他手里的灯光来回拉了几次,停住,收光,默默地进了办公室。

  回到办公桌前,他把两只倒扣的赭红色的饭钵分开,扔一只在我面前,拢一份菜在自己肘边,瓮声道,饿了,先吃饭吧。

  他这种态度是我没有预见的:有点儿垂头丧气,又似乎有点儿赌气。

  他只顾埋头吃饭,一钵饭很快吃完了,我又扒拉了一半给他,他也吃完了,連同吃完的是一份肥肉远多过瘦肉的红烧肉。

  我不无夸张地讲了邓坦克兵对他文章的点评,还生拉硬拽将屠格涅对客运姑娘诗歌的欣赏,转嫁到水根的文章上。我希望他吃慢点,或者停一停,讲几句话,免得窗外过往的人,误以为我是在边吃饭边训话。我其实是最不喜欢也不善于批评人的,这也是即将高考的1978年前夕,车站书记接到了铁路分局政治部给我的一纸调令——调我去袁江铁路子弟学校当教师,被我坚拒的原因之一:我能预见将来面对一群调皮捣蛋如今称作“熊孩子”的学生,自己的张皇失措与束手无策。

  水根自顾自吃完六两饭、一份红烧肉之后,端起我桌上那只印有红色路徽的大白瓷缸,咕嘟咕嘟地喝茶。我忍不住问,你也不想评价一下,我改得好还是不好?

  他猛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大跳:两只眼通红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凭我那时浅薄的文学底子,当然也听说过一句出自某昆剧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就在水根的一篇令我嫉妒的文章上,我施了几把板斧,没有改得更好吗?车站的专栏稿子,原本都要给书记审稿的,基于领导的信任,大多数情况下——譬如节庆专栏歌颂类的文字,料也跑不偏,他也就授权我直接出刊了。况且如果不满意我的“篡改”,你直接说就是了,我再交给书记仲裁去!哭什么呢?

  我摇摇头道,你啊你啊……

  他摇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4月30日,我会永远记得这么一个傍晚,因为一个不经意的修改文章的细节,我觉得自己在老朋友水根面前,产生了一道看似平滑摸起来糙手的隔阂。尤其是当水根这篇《致敬,老黄牛》以《老牛亦解韶光贵》为题刊发在《袁江》创刊号上,而且是随笔栏目中的头条——熊老师改的标题,源自他欣赏的一位当代诗人臧克家的一首《老黄牛》:“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要紧的是,《袁江》刊发的稿件就是水根的原稿,熊老师只是订正了一些标点符号和错别字,爷爷牵牛入社的场景一仍其旧。带着油墨清香的《袁江》出刊之日,有一个评稿会在刚刚复办的市文化馆召开。熊老师一篇篇评过来,有赞有弹。唯独对水根的文章,熊老师是啧啧称赞。他说,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宣传口号式的写作,水根写得有血有肉,牛与人的情感写得生动自然,有细节,有场景,有情怀,真是难得啊!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说教,没有煽情,没有借物喻人之类!这才是文学,鲁迅认为: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

  这一次评稿会,我虽然并无稿件参评,内心的震动却很大,对我今后的文学创作之路,无疑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持久影响。熊老师的烟瘾很大,飞马牌香烟在他焦黄的手指间,一支续一支地抽完了,剩下一个空烟盒被他揉成了纸团,还不时下意识地举在鼻子前嗅嗅。那以后很久,我才能回味熊老师以前经受的磨难,在他内心造成的忍耐与烦躁的双向撕扯,还有对他身心健康如风蚀雨淋般的击打——那次评稿会半年之后,熊老师就因小细胞肺癌,走了。

  四

  1978年上半年和下半年的两次高考(史称七七级,七八级),我都参加了,上半年这次落榜,下半年这次一箭中的。

  水根上半年没参加,下半年这次跟我在一个考场——袁江中学二楼的一个教室。事后问及考试状态,他不无沮丧道,数学考试交的是白卷。

  也难怪,我们都是小学没毕业,就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在学校“学工,学农,学军”三四年,就各自参加工作了。要不是我花费了半年左右时间主攻数学,拿下二三十分,其结果,只能与水根合并同类项。

  我搭上了末班车,水根以10分之差落榜了。

  拿着录取通知书,搭乘我无比熟悉的绿皮车去省城上大学,是一个清风徐徐的上午,我背着一个盛满杂物的工具袋,水根送我到立着一排梧桐树的站台,他肩头扛的是一只小小的樟木箱,那是自我七年前参加工作就始终陪伴我的唯一家具。

  火车开动的瞬间,我朝水根招手,看见他在抹眼睛,不知是吹进了风沙,还是流泪了。

  那以后,分隔两地,我与水根的关系,如同他说的:你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这分明是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讲给日本鬼子鸠山听的。

  我对他道,我俩还在同一个省呢,你就把我一掌推到“贼鸠山”那边去了!

  通信的年代,我与水根一直有信函联系,或繁或简。

  手机兴盛,我俩用短信与电话沟通,有短有长。

  微信年代,更多互通有无。

  我在写作的路子上走得较远,这源自我在大学主要教授写作,且个人兴趣在焉。水根原本也钟情文学,我答应过他的要求,一是将大学的书本,一本不落地寄给他,甚至包括刚入校用的油印外语教材;二是老老实实地一课不落地记课堂笔记,寒暑假都带回去给他阅读、讲解。

  他兴奋道,这样我就与你同时在读大学啊!我一定要跟你一起毕业!

  很快的,大约半年吧,也就是1978年年底,一场事故,彻底改写了水根的人生。

  铁路工作,最容易出的人身事故就是被火车轧了,血肉之躯要是被那么一个庞然大物撞上,非死即残。袁江火车站的一位广西籍调车员,像电影里的铁道游击队那样,雨雪天从依然高速行走的货车上跳下来,摔了一跤,举不起那只提号志灯的右手,才发现从肘部被铁轮碾断了。

  水根的一场事故,跟火车有关,却与工作无关。那时候单身汉或小家庭烧水炒菜,兴起了一种叫煤油炉的燃具。煤油炉是洋铁皮敲成,装有8根到12根灯芯不等。点燃之后,蓝色的火苗妖娆而起,令人满怀期待。煤油炉自然要用到煤油,所谓靠山吃山,最便捷的搞到煤油的办法,就是到卸空的油槽车里去掏油。概因油库卸空后的槽车里,总有一些残留,赶巧弄得多的,能掏到半铁皮桶回来,在百物匮乏的年代,给了我们一个不小的惊喜。这个“我们”其实不包括我,掌握这种信息并能够捷足先登的,主要是火车司机和车站的调车员。但我揩过不少油,原因在于我有一个开火车的朋友水根。

  水根每次馈赠给我煤油的时候,他的兴奋,一点不亚于我这个受赠者。

  那种及物者的感受,用现在时深圳金句来表达: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送我玫瑰,手有余香的水根。

  可是,他却在最后一次掏煤油的过程中,提着马灯误进一辆汽油的槽车,汽油不比煤油,见明火即轰然一声燃烧,将他周身捋了一遍。待得调车员小王等人手忙脚乱将他从槽车里背出来时,水根已然面目全非。

  袁江站与机务段的老领导真是不错,水根虽是个人掏煤油,却因是工作时间,所以认定为工伤。上南昌,去上海……高昂的医疗费虽然统统在报销之列,但那烧伤之痛,非过来人不能体会。记得我赶去袁江人民医院看他,他一身裹满纱布,偶然发出来的几声叫喊,撕心裂肺,洵非人声。

  我的心骤然收紧,泪水簌簌而下。

  事后,我听说沈护士也与爱人去看过他,走时在他枕头边放了一沓钱。

  回到大学,我频繁地给他寄各种文学书刊,每周誊写课堂笔记寄去,鼓励他:你答应过我,一定要跟我一起毕业的。

  很長时间,都是我给他写信,他很少给我回信。一则,他手脚不方便,二则,信中看得出来,他对未来的人生很是沮丧。终于,他给我回信说,你别给我寄书了,现在我看不了书,看书不仅头痛,走神,而且一合上书,前面看过的全都忘记了。

  我无法判定他不能看书,是心理的问题,还是身体的问题,抑或兼而有之?无论上大学还是毕业留校,我都有寒暑假,还有一些节假日。我回袁江,除了看父母,必定要见的就是水根。掏煤油烧伤,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外伤,以至夏天他都只有穿长衣长裤,左脸一块亮疤,从太阳穴一直游走到下巴颏,像是卧着一条面目狰狞、蠢蠢欲动的花蛇。他得抑郁症,是我带他到省一附院找专家调过两次药,避开了高血压危险和心跳过速的副作用。待水根拿着处方出去取药,我加问了一句,医生,我们互留电话,以后有事或要打搅你,有什么新药没有副作用,你就及时通知我。见我对朋友的病如此关心,眼前这位较早谢顶、态度和善的专家提醒我,你这位朋友服用抗抑郁药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理调适,如果有爱好、有寄托,专注做一件事,减少胡思乱想,情况就会好很多。他老婆呢?身边人的关心是最重要的。

  我往外看了一眼,道了一声谢谢,匆匆离开。

  那一年水根才二十出头,初恋的一颗蓓蕾尚未来得及舒展,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击打得如轻尘一般凋谢了。再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治疗,皮肤修复,以及过早退出职场,无论从女方还是男方,都很难建立起一种两情相契的感情。何况,疾患给此君带来了一副忧郁的眼神,可他的底色却是镀金的四个字:心高气傲。

  我曾经把袁江火车站的老关系都发动了,毕竟水根在那里土生土长,很得人缘。我恨恨道,我前后撮合过几对比牛郎织女见面还难的姻缘,包括介绍一位以上海知青身份入学的大學同窗,与我在袁江火车站工作的师傅的女儿恋爱成婚,就是老朋友水根,高下都不成!

  医生的话给了我一个提醒,既然像水根这样老大不小,又患有身心疾病的人,恋爱与成婚都大不易,只能随缘,那么专注一门爱好总还是可以的吧。

  五

  1998年12月,我调往深圳,与水根的见面已然少了许多。我去,他来,却是有的。

  凭着我与袁江市文化馆多年的感情,鼓动他赓续前缘,重启文学爱好。我不止一次激将他,你可是《袁江》杂志创刊号的作者,你在20世纪70年代末发表的文章,一点不比现时发表的很多文章逊色。后来,他果然成了文化馆的常客——这是熊老师的儿子告诉我的。熊老师的儿子成了馆长,熊老师在天有知,会不会平添几分欣慰?只不过,此时水根耽恋的不是文学,头两年跟一位仙风道骨的书法老师,把欧颜柳赵的楷书都临了个遍;后两三年又迷上了水墨画,我叫他到深圳来,拜我的同事画家邹明为师——那一段邹明常常背着画夹在新疆做水墨写生。看了邹明老师满世界行走的水墨收获——戈壁胡杨,陵谷雄鹰,尽收笔端,水根感叹自己出道太晚了,不仅欠缺艺功,也没有体力。再后来他迷上了根雕,我不仅请熊馆长就近给他找了一位功力深厚的根雕老师,还请当地林场的一位朋友源源不断地给水根送去新挖的树根,材料费用自然不用水根操心。

  三年前,我叫水根来深圳,参观了一个拓荒牛的木雕展,水根眼前一亮,赞叹道,我就应该这样,全心全意做牛雕啊!

  是的,他出身农家,从小放过牛,开火车轧过牛,处女作写过牛……他对牛有一般人远远不及的感情。

  我对他竖起了拇指,鼓励老友的根雕主攻牛主题。

  根雕的创作原则跟写生有点相似:随物赋形。语出苏轼《画水记》:“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既然是随物赋形,那就得根据树根的原始面貌,或远山近水,或崖石树木,或苍鹰振翅,或老翁带孙……哪里都能雕出一头牛来呢!

  水根就有这个本事,当他一心做牛雕之时,眼底胸中,无不有牛存焉。手中的树根,无论虎啸猿啼,山奔水走,松挺石卧,媪慈孙淘……总会在不经意处,见到一头牛。

  大牛,小牛,全牛,牛头……有的只隐隐露一张牛脸,你可以说它的身子都潜伏在水塘里了,这头牛之根雕就来意思,也来意境了,目睹者每每要在一樽樽虎豹鹰隼、茅店柴扉的根雕主题里,寻出一头或两头牛来。

  从个案上说,牛是配角;笼而统之,牛成了主角。

  水根在袁江及省城的根雕展,都很成功,他发图片和视频给我看了,我是他在异地朋友中的第一个分享者。

  我却看到了隐忧:他的根雕在内地单打独斗,固然也有一些售卖,经济效益却不高。恰好,我因写了一本非虚构《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瞅准的是全国各地一些不同类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深圳“非遗周”上我结识了不少新朋友,知道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的近两百个各级“非遗”项目,有不少都属于“非地非遗”——亦即其根不在本地,从外地引进的非遗。我就想,能否把水根牛之根雕引进到深圳来,成为“非地非遗”的一个新品种?

  瞌睡送来枕头,恰好!南山区要做一个“非遗会客厅”系列活动,邀请我做策划及主持。开幕式那天,请来好几个非遗传人,我事先跟水根联系,请他也来参加开幕式。他头天就乘高铁到了,我到深圳北站接他,没料到他随身带来几件沉甸甸的根雕,用泡沫塑料裹着,装满了两个大袋子。

  我半是抱怨半是心疼道,你也太认真了,人来就行了,带上这些木头疙瘩,累不累啊!

  他平静道,你把它们看成木头疙瘩,它们却是我的心肝宝贝!你是靠作品说话的,我也是靠作品说话的;你的作品写在纸上,我的作品刻在树根上。

  我拍手道,讲得好!明天的“非遗会客厅”开幕式,你别忘了这几句话一定要讲。

  中秋前,“非遗会客厅”开幕式在南头古城的简阅书吧二楼举行,市区两级的“非遗”管理者来了不少,其他的是剪影、锯琴、满绣等“非遗”传人,再便是社区居民、读者及游客。

  作为主持人,我概述了与水根相识相交的几十年,作为一名因事故提早退休的火车司机,张水根如果当年考上大学,文学成就毋庸置疑会在我之上。目前他的牛之根雕,也很有特色,在深圳这座以拓荒牛名世的现代化都市里,他的牛主题根雕如果能以“非地非遗”落地,或者就落地在南头古城,一定会绽放异彩,成为吸引远近游客的一个传统手艺项目。水根平时讲得少,准备了两张稿纸,却也并没有照着稿子念。十来分钟时间,他讲了自己出事故之后的彷徨、抑郁,绝望到曾经两度自杀——一次开煤气,也就是香港人说的烧炭,还有一次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我惊到了,我是知道他有抑郁倾向,还带他去看过医生,却没有朝自杀方面去考量。我从不知道他先后有过两次自杀的经历!

  水根一度哽咽,座下有姑娘抽纸巾拭泪。

  水根接着道,既然天不绝我,我就不应该自戕。生命对众生平等,只会眷顾一次。

  他接下来讲到了我的助力,他的一一展列,令我羞愧,因很多细节我都忘记了,他却巨细靡遗地铭刻在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帮助,是可以如此涓滴不漏地记住。对比之下,一路走来,帮助过我的人和事太多了,我何曾像水根这样一件一件如铁钉落盘,叮当有声!

  他讲到此生对牛的热爱,直到遇见牛之主题的根雕,他才找到了生命的寄托。

  当他把墙边袋子里的根雕一一捧出来,场上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我盯着的是几位不同职级的“非遗”管理者的眼神,见他们在会心地交换微笑,不由松了一口气。小结之时,我特别提醒今天到场的家长,一是传统文化除了背诗诵文,也可以从日常生活中习得,眼前的这些民间技艺,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二是当我们的孩子在高考这条路上走不通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像各类“非遗”传人包括水根这样,尝试着走走其他路呢?有些人没有上大学,照样可以有追求,有理想,有成就,如我《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里面写到的十四个传统工匠和一个当代工匠,又如我們今天见到的张水根……

  活动结束之后,几个人同时上来询问水根的根雕是否售卖。水根想了想道,就不带回去了,太重了。他不大好意思报价,我越俎代庖,根据根雕大小难易,报了几个自认为合理的价位,几件根雕很快被抢购一空。

  似乎马上就成了一体同行,南头古城街上的几个“非遗”朋友热情地邀请我们过去坐坐,刘氏剪影花了二三十秒钟,给水根剪了一个惟妙惟肖的脸部轮廓;余氏丝袜奶茶,请我们吃蛋仔饼,喝奶茶。

  事后,我带水根走到小巷深处,寻了一处安静的小饭馆拾级而上。但见窗外一片葱绿,小叶榕,菠萝蜜,腊肠树,大叶紫薇……无一不沐浴在岭南日渐灼热的阳光下。有两位保安在菠萝蜜树下盘桓,手里擎着带弯刀的竹竿。

  他忽然道,你好多年没见过调车员胡哥了吧?他是在铁路分局副分局长的位子上退休的。他有一次问到你,竟然还记得你当年在宿舍前面举杠铃的样子。

  我有些激动道,你一定代我问胡哥好!我还记得他吃完一瓶菠萝蜜罐头才告诉我们,这是菠萝蜜不是菠萝,菠萝蜜的味道就是这样的!你看看这里多少菠萝蜜树啊。

  我再问,对了,邓坦克兵和屠格涅,他们都好吗?

  他却若有所思,俄而,不无失落地伸手,划拉手机给我看,问道,你还记得她吗?

  手机图片里,一个胖胖的女人,犹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只不过已经白多黑少了,多么熟悉的一张圆圆脸庞啊!我脑子里猝然闪过一个人,失声叫道,这是小沈,沈护士!天啦,她都这……她好吗?!

  水根收回手道,她儿子大学毕业都几年了……

  我愣住了,瞥见他眼里有隐隐的泪光,人生的初恋,原来可以藏得这么深,藏得这么久啊。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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