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出名不只是因为那一池清水,你想在我们幅员辽阔的大中国,像西湖这样的湖泊也不知道有多少,其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为什么偏偏西湖那么出名呢?我觉得与西湖承载的深厚历史文化有关。现在去西湖的人,都知道唐代白居易修建的“白堤”和宋代苏轼修建的“苏堤”,这白居易和苏轼可是中国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两座“堤”是不是一下子就显示出西湖的不凡来了?这是留下来的文化、看得见的历史。还有很多在现场看不见的文化,譬如诗词歌赋,等等。在写西湖的诗词中,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首诗的知名度很高,但知名度高的诗歌不一定透明度也很高。我记得林语堂《苏东坡传》是这样评价这首诗的:
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
林语堂的意思是什么呢?他是说西湖固然充满着诗情画意,但并不是谁都能将这种诗情画意写到极致的地步的,只有苏轼用他精妙的诗思才能把这种诗情画意淋漓尽致地写出来。也就是说,西湖与苏轼如果此生没有相遇,那么西湖的美与苏轼的才就碰撞不出火花,那将是中国文学史上多么遗憾的事情。
人与风景的关系就是这样,有的一见倾心,此生长念;有的长期共存,却老死不相往来。看不出风景的特别之处,这风景与人就是一直陌生的,可以终日相对,却无法一朝相会。
都说苏轼这诗写得好,但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们先看题目:饮湖上初晴后雨。“饮湖上”是说一种边喝酒边游湖的状态,這种状态肯定很惬意,很放松。“初晴后雨”是说天气的变化,一开始是阳光灿烂的晴天,过了一会就下起了蒙蒙细雨。所以苏轼诗歌的第一句就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潋滟”是说水的波纹一道一道相连。为什么相连呢?因为这船在开啊,就把平静的水面带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加上是晴天,阳光洒照,所以这一圈一圈的波纹光耀闪动,这是一种动态的视觉的美。这当然是从船上近处看到的景象。第二句说“山色空蒙雨亦奇”,就是远望了,写湖边的群山。这句写下雨了,除了景区中间的孤山,还有西南方面的南山以及北边的北山,三面环山的西湖在雨中显现出很奇特的景象。这句写山色,当然注重的是视觉感受,但写晴天湖水是清晰的光亮感,而写雨中群山则是模糊的阴沉感。
苏轼写西湖,写水也写山,写晴天也写雨天,写动态也写静态,写光亮也写阴沉,写清晰也写模糊,写近景也写远景。不过是两个句子,居然写了这么多内容,简直是写出了西湖的全天候的美,不佩服不行,也体现出苏轼对西湖的深刻认知。
问题是苏轼并没有写到这里为止,他接着写:“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就一下从自然写到了人文。西湖也被称为“西子湖”,就是因为苏轼的这句诗。西子是越国的美女,也就是大家都熟悉的西施,西施与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并称为古代四大美人,西施排在第一位。古代说美女经常用“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就基本上被认为是形容这四个人的。其中的“沉鱼”就是说的西施,因为她经常浣纱——也就是洗衣服,浣就是洗涤的意思,那些鱼儿看到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她如花的美貌,也感到羞愧,忘了游水,而沉了下去。
这西施到底有多美,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古来的文献都说她美,但也没说她眼睛、鼻子长啥样,脸型身材如何。所以西施的美其实是一种概念,很难变为一种具体的形象。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可以理解西施虽然可能艳若桃花,也可能清若幽兰,但主要应该是一种气质美女。所以素颜的西施美,浓妆的西施同样也美。而且这种美总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美。这样的美当然是没有办法模仿的,我们的成语中有一个“东施效颦”的故事。最早见于《庄子·天运》:
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
“矉”同“颦”,就是皱眉头。病心,就是心脏病,我怀疑可能是心绞痛。说西施心绞痛发作的时候,十分痛苦,总是把双手放在胸前,好像捧着心脏,皱着眉头。同乡的一个丑女觉得这西施确实美,就是捧着心脏、皱着眉头的样子也美,所以回去也学着西施的样子,皱着眉头。结果周边的富人看到东施这种做作的样子,马上把门关牢;穷人见了东施,也赶紧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离开。总之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就是我们现在经常放在口头说的:不作死就不会死。东施就犯了这个“作死”的毛病,结果成为中国历史上丑女的典型。其实这东施的长相,我总想也许只是长得不出众而已,但因为心态不好,结果在大家心目中就变丑了。所以美和丑有的时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这说明真正的美是模仿不了的。苏轼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其实写出了西湖的不可替代性,就像西施的美无法模仿一样,西湖的美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两句写得实在好,宋代有个诗人叫武衍,他有次游西湖,想起了苏轼的这两句,很有感慨地说:
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正月二日泛舟湖上》)
简直没有比苏轼这两句形容西湖更好的句子了。这话看上去过分一点,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过分,因为苏轼把西湖比作西施,西湖的形象也就一下子灵动了起来。一流的文学家总会引起“公愤”的,因为他让后人没办法再写了。
所以,苏轼笔下的西湖至少具有四个特征:整体性,深刻性,独特性,灵动性。
此文并非重点论苏轼,也不是专门评析这首《饮湖上初晴后雨》。我提到苏轼笔下西湖的整体性、深刻性、独特性、灵动性,是为了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要写出这样灵秀的诗歌,对作者有什么特别要求呢?因为这显然不是一般的诗人能够写出来的。你想想,中国文学史上有几个苏轼呢?就是苏轼写的诗歌,也不是篇篇都这么精彩啊。
我觉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回到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相关话题了。《人间词话》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这是王国维评价纳兰性德的话,这个评价在王国维那里,其实就是最高的评价。纳兰性德被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因为有纳兰性德,王国维把整个南宋、元明清的词人基本上都不放在眼里了。王国维在这段话里,提出了三个概念:自然之眼;自然之舌;真切。真切,就是真实、切合,真实当然不虚假,切合就是很精准。从“自然之眼”到“自然之舌”是一个完整的创作过程,“自然”是关键词。真切其实是自然之眼与自然之舌的基础。一个优秀的词人既要有一双“自然之眼”的审美眼光,更需要一种“自然之舌”的抒情方式和语言。
而“自然之眼”则是一流词人的首要条件。
什么叫“自然之眼”呢?大自然真的有“眼”吗?我知道这样一问,很多人会觉得我问得好没道理,但其实有的时候乱问也出真知的。据说大自然真的有自己的眼睛,这眼睛在哪里呢?在撒哈拉沙漠的西南部,也就是毛里塔尼亚境内,确实有个外形非常像眼睛的自然景观之眼,那是一个巨大的同心圆地貌,直径接近五十公里,中心位置有一块崛起的岩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眼球。当然要看出这个“自然之眼”,要在太空中绕行地球轨道时,才能看出这个完整的“眼睛”。这个巨眼好像凝视着茫茫宇宙,令人惊讶于自然的神奇和伟大。也许自然的奥秘都在这个“自然之眼”里面,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可惜,我们人的眼睛,没有这么神奇的力量。但人的眼睛是观察世界的最重要的窗口。
我们每天接触、感受、认识这个世界,主要靠什么?靠眼睛。实验心理学家特瑞拉(Treicheer)通过大量的实验证實,人类获取的信息中,有83%来自视觉。这个比例够惊人吧!现在我们知道有些企业为什么要花费巨资在电视上做广告了,因为视觉信息的冲击是最有力量的,电视上轮番播出,无论是爱看不爱看,它总在你面前晃动。那些你特别爱看的,或者特别讨厌的广告,都是广告的成功案例。所以有一双智慧的眼睛,该有多么重要。
那么,纳兰性德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呢?用徐志摩的话来说,“容若君度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他信手的一阕词就波澜过你我的一个世界”。诗意的生命中信手的一阕为什么如此地令人沉醉呢?
原因正是王国维所说的,纳兰是用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譬如关于生命与爱情的主题,前人也不知道写了有多少作品。而在纳兰的世界里依然流淌着一股自然的韵味,给我们带来深深的感动。如下面这首《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这是纳兰的悼亡词,他与结发妻子卢氏只维持了三年的婚姻,妻子便因难产而去世。而这三年的婚姻给纳兰带来了无限的快乐。他在另外一首《浣溪沙》词里写在卢氏去世之后“沉思往事立残阳”。下阕就追忆起夫妻日常生活的幸福场景: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说,这词里写的就是他们婚姻期间的“寻常”生活,最常见,最普通,也最令人难忘。“被酒”就是酒喝多了,喝多了酒一般是两种反应:一种是滔滔不绝地说;另一种是昏昏沉沉地睡。很惭愧我就属于前一种,而这卢氏应该属于后一种。看来卢氏醉得不轻,有点像李清照《如梦令》里说的“浓睡不消残酒”,醉得深,所以睡得重。而“莫惊”两个字,可见纳兰对妻子的关爱之心。所谓“恩爱”,其实就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关心和爱护。那种被放在嘴上说多了的“恩爱”,很可能内涵不怎么纯粹的。
卢氏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喝了那么多酒呢?词里面没有直接说,如果原原本本一一说来,也就不是词,而是小说了。诗词这类文体,表述一件事情,往往是撷取一两个片段,中间空在那里,让读者去联想。这也可以理解为是词这种文体的矜持了。
我的联想是什么呢?我觉得这喝酒与下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有关。而这句背后,又有宋代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恩爱故事在内。赵明诚曾是宋代著名的收藏家,他收藏的东西以金石书画为主,不仅数量多,而且极品多,品位高。我们可以看一段李清照晚年写的《金石录后序》,里面说他们经常白天在外面收购藏品,如果买回了一本好书,两个人在灯下一起校勘,看看哪里有错字,哪里有漏字。如果买到了一些书画等物,两人就一起欣赏,这幅书法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写得弱,整体结构上有什么问题,等等。李清照说,因为他们对收藏品下了那么多的整理功夫,所以在当时“冠诸收书家”,也就是众多藏书家中藏品品相最好的。他们每天晚上“夜尽一烛为率”,也就是只点一根蜡烛,在蜡烛点燃的过程中,除了前面我们说的对收藏品的整理、校勘等之外,还有时间怎么办呢?李清照是这样描写他们的生活片段的: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这“归来堂”是赵明诚山东青州老家的书房名,名字应该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李清照还有个“易安居士”号,也是取自《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意思是说虽然房子很小只能放下膝盖,但我对着南窗,依然不失我傲世的情怀。赵明诚与李清照退隐青州,是从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秋天开始,原因是这一年的三月,赵明诚的父亲因为得罪了当朝宰相蔡京而被罢官,赵明诚兄弟三人也受牵连被免职,所以只能住到老家去。李清照在这段文字中说的“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就应该说的是全家在政治上处于困境的时候。
我们现在回到纳兰词当中的“赌书消得泼茶香”一句,其实就在李清照的这段文字之中。李清照说“余性偶强记”,这个“偶”字其实是谦虚的说法。自己夸自己,这分寸感很重要,夸过头了被人笑话,夸不到位,又淹没了自己的才华。所以别看这好像很随意的一个“偶”字,足见李清照文字功力的高超的。
记忆力好,当然就来记忆游戏。赵明诚也是一个才子,自认为不一定输给太太,当然就同意了。我估计他们是轮流出题了,因为家里到处都是书,就猜某件事情是在哪本书里记载的,光猜书名还不够,还要说出具体在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这完全像是一档电视节目《最强大脑》的游戏方式,而且难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约定:猜对的一方,就先喝茶;猜错了,就出题人先喝。这个对一般人来说,肯定是有难度,但李清照的“强记”是出了名的,是宋代的“最强大脑”,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猜中的时候要多。赢了丈夫,李清照当然很得意,很兴奋。在那样的年代,赢了丈夫,感觉就跟赢了全世界似的,得意不仅可以想象,而且觉得完全应该。李清照举着茶杯,洋洋得意,刚想喝,结果因为笑得太厉害,动作失去了平衡,茶都泼在了身上。
这种婚姻生活片段,只有在幸福而有才华的夫妻之间才有可能发生。赵明诚与李清照是一对才人,所以才有这种赌书、泼茶的雅事。喝茶其实是很普通的事,但雅人就是能把俗事也做雅了;而俗人往往把雅事做俗了。所以雅俗说到底也就是一种情怀而已。
纳兰和卢氏,其实也同样是一对有文化、有情怀的知己。他们不一定真的像赵明诚和李清照那样来“赌书”。但深夜相对,举杯畅谈,也应该是一种常态。或许他们聊得很投入,很兴奋,聊着聊着,喝着喝着就喝多了。纳兰是男人,酒量应该大一些——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希望没有得罪酒量大的女性。这弱弱的卢氏就不胜酒力了,结果醉酒入睡了。这样快乐的时光,当时只觉得是“寻常”之事,但万万没想到,在短暂的婚姻中,这种对饮畅谈的时光居然是最珍贵的时光,现在是想追也追不回了。我们现在来看刚才说的《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兰成”是南朝诗人庾信的小字。他四十二岁时出使北朝被扣留,从此只能遥望南方。虽然在北朝时,他“位望通显”,但毕竟非平生之志,所以心里常常涌起“乡关之思”,他晚年的作品因此都带着一股萧瑟的情调。杜甫在《咏怀古迹》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就是说因为平生萧瑟,所以庾信晚年的作品特别让人感动。庾信的萧瑟体现在政治与人生的纠葛之中,而纳兰的萧瑟只是写情感的悲凉而已。庾信无奈地看着年华老去;纳兰呢?也一样无奈,所以这“看老去”三个字里面虽然心酸,但更多的应该是无奈,因为当年赌书、泼茶的寻常事也只能停留在记忆之中了,再也没有办法把它变为现实了。
纳兰真的是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本来要写些“怜花”的诗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深情,但一作诗肯定要唤起记忆,唤起记忆肯定带来痛苦,为了避免这种痛苦的发生,所以干脆就不写诗了。纳兰的这个“怕”字,写出了只有情到最深处才会有的一种心理感觉。薄情寡义的人,他们的人生词典里哪里会有“怕”这个字呢?
但不写诗,并不等于追忆被完全尘封住。事实上,追忆是随时会发生的,所以纳兰还是陷于深深的追忆之中,他含着眼泪,多么希望妻子能神奇地出现在眼前。“愁不语”是因为无人可语,只能看着眼前的菊花随着一阵轻风飘向远处。纳兰为什么在深陷记忆的时候,要特别提到“倚花”“暗香飘尽”?很显然,当年他与妻子有在一起赏花的经历,花魂亦妻魂,这暗香飘尽的菊花,也正是比喻妻子的黯然去世。
下阕因为追忆难忍,词人就走出室外,在月夜再踏访当年携手而走过的路。“袖口香寒”是说当年夫妻手挽手,自己的袖口上留着妻子的香味。而如今呢?秋天来了,天气冷了,香味也消失了。纳兰想到这里,心里痛苦到了极点。想着当年夫妻约定今生今世花前长伴,如今惜花的妻子已经去世了,这花也就没有了主人,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这纳兰说自己追忆妻子时,因为多情而胆怯,倚花而无语,重到旧时路,香寒而心苦,感叹花无主。真是一点也没有隐瞒、遮蔽自己的感情,完全是顺着自然的感情抒情,而且用了四个“花”字,围绕着自然的花,将当年花前徘徊,如今寂寞无主的情况对应着来写,写得全面、深刻、細致,让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痛苦地在月下徘徊的深情而悲情的男子形象。词里面的感情也是独特的。这四个“花”,或者是他眼前所见,或者是他心中所想,我们读来,都仿佛就在眼前,十分灵动。
没有刻意地突出或者遮蔽自己的感情,没有刻意地讲究修饰技巧,只是顺着感情的自然而自然地书写。这正是对“自然之眼”“自然之舌”的最好诠释。与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一样,纳兰的这首词体现了至少以下几个特征:
一、完整的诗歌情境。
二、丰富的情感状态。
三、直接的心理感动。
四、朴实的语言艺术。
没有自然之眼的观照,没有自然之舌的抒发,要写出这样精妙的诗篇是不可能的。林语堂说,没有西湖,苏轼的才情也就失去了发挥的空间。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卢氏,纳兰的才情恐怕也少了很多创作的冲动。我想起了王国维对“大家之作”的基本要求。《人间词话》云: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所见者真,所知者深,是因为用的是“自然之眼”。言情能沁人心脾,是因为情感有针对性,有精准度,所以很容易让读者感动。写景豁人耳目、语言脱口而出,是因为作者用的是“自然之舌”,而“自然之舌”与“矫揉妆束”是相对的,也就是反对雕琢修饰,要自自然然、活活泼泼地表现出来。
从这里,我们知道,“自然之眼”“自然之舌”不仅是王国维用来评价纳兰性德一个人的,也是他用来衡量一切优秀文学作品的标准所在。
纳兰为什么能够做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呢?王国维说:
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
纳兰是清代满洲正黄旗人。正黄旗是清代满族八旗中地位最高的一旗,原本由皇帝直接统领。清代由满族统治,相对于汉民族丰富灿烂的文化,满族当时的文化确实要落后一些。但这是从总体上来说,而作为相门公子的纳兰来说,其实很小而且主动接受了汉民族文化的熏陶,这与“初入中原”,倒不见得有直接的关系。因此把“自然之舌”与“汉人风气”形成对立,也就没有多少学理依据了。
我觉得纳兰能够保持一种“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应该与下面这些原因有关:
第一,天分绝高。况周颐《蕙风词话》说:
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
就主要是从天分的角度来说。纳兰的词纯任自然、不事雕琢,更多的是因天赋的审美观以及欲纠正元明词的弊端而起的。他平时喜欢读的词集也集中在南唐、北宋诸家,这一时期属于词的发生发展阶段,“自然”是这一时期词的最重要特点。因为读得多,所以他自己的词也受到影响。《清史稿》纳兰传说他的词“清新秀隽,自然超逸”,就与这种学词的方向有关系。我一直觉得,天分的最高境界,说到底就是“自然”两个字。
第二,淡于荣利。纳兰的性情也属于淡泊自然一类。《清史列传》说他“生平淡于荣利,书史外无他好”。别人淡于功名利禄,可能是没有机会,或者是为获得名利太辛苦,所以只能被迫“淡”了。而纳兰是当朝权倾一时的朝廷重臣纳兰明珠的公子,要跟人“拼爹”,也没有几个人能拼得过他。“荣利”其实是他随手可及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要“淡于荣利”,确实需要一份很强的性情定力。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纳兰非常熟悉,他的《题楝亭夜话图》诗说: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布施廓落任安在,说向名场此一时。
“饮水”是纳兰的词集名,大家都在传唱纳兰词,但纳兰这种自然淡泊的心志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呢?曹寅当然是以此来说明他与纳兰的密切关系。但后两句好像不大为人所重视,“布施”是佛教用语,指人的行为,“廓落”则是指豁达,不拘泥于具体的事情。曹寅的意思是说,虽然纳兰名声很大,但他其实不在意这些功名利禄一类的东西,他的豁达、淡泊才是他最真实的性情。看来曹寅对纳兰确实了解得比较准确。韩菼《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这样评价纳兰:
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说他虽处盛世和丰厚的物质生活中,但一直很节制自己的欲望,对五彩缤纷的世界没有什么兴趣,对富贵很担忧,而对贫贱很安心。虽然住在豪华的高楼门第,心里向往的却是乡村平民式的生活,与陶渊明《归园田居》诗里说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其实是非常一致的。他天性对这个充斥着名利场的世界很隔膜,而山川自然才是内心深处所追求的。这段话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对于大自然的欣赏与向往,而抵触人世间普遍追求的功名富贵之心。这是另外一种“自然”。
第三,性情真率。这种真率主要体现在平时的处世方式上。《清史稿》纳兰传记载了这样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纳兰)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期许过当,弗应也。乾学谓之曰:“尔何似王逸少!”则大喜。
赵松雪就是元代的赵孟頫,是著名的诗人、书画家。他的自写照诗在今传的诗中并未见到,可能纳兰当时读的赵孟頫诗集中有。纳兰因为读赵孟頫的诗很有感触,所以就模仿了赵孟頫的穿着,给自己画了一幅画像。看了这幅画的人纷纷称赞画的神似,或许还有人说诸如“您真是当代的赵孟頫”之类的奉承话,但纳兰对这些不合自己心意的称呼,一概不回应。他的老师徐乾学深明纳兰的心思,对他说:“你怎么把自己画得这么像王羲之呢?”“逸少”是王羲之的字。纳兰一听徐老师的话,开心得不得了,毕竟老师对自己是了解的。为什么纳兰对徐老师将他与王羲之相提并论感到十分兴奋呢?因为赵孟頫的书法正是学王羲之的,所以用赵孟頫的“衣冠”来为自己画像,就是要表达超越赵孟頫的意思。纳兰这种性情真是不仅真率,简直可爱。
第四,名师垂范。纳兰的老师主要有两位:一位是徐乾学,是纳兰参加乡试的主考。另外一位是姜宸英,是从学性质。而后者对他人生态度的影响应该更为直接。《清史列传》纳兰本传记载说:
宸英在京时,大学士明珠长子性德从宸英学,明珠有幸仆曰安三,颇窃权,宸英不少假借。性德尝以为请,宸英益大怒,掷杯起,绝弗于通。
所谓“窃权”就是暗中使用不正当的权力。姜宸英与纳兰的关系其实很好,而纳兰父亲明珠又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明珠宠幸的这个叫安三的仆人,便常常利用明珠的名义偷偷为自己谋取利益。这个安三具体干了些什么,我们也一时弄不清楚,但总是徇私舞弊、谋取私利之类的事情了。安三如果要利用到姜宸英,就会碰到硬钉子,一点都不会给他面子。纳兰也曾经因为安三的事情请求姜老师帮忙,更是惹怒了老师,把手中的杯子猛摔在地,一字一句地告诉纳兰:“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这件事对纳兰的触动非常大,老师的严明、耿介也从此成为纳兰学习的榜样。
其实姜宸英的耿介在当时也是出了名的。他很早就考取了举人,诗文也写得非常出色,所以与朱彝尊、严绳孙一起被称为“江南三布衣”,江湖上的名气其实很大,并且以布衣的身份被推荐到史馆,这也是清代极少的特例了。皇帝也很多次在科举考试结束后,问考官:“那个浙江的姜西溟考上了吗?”“西溟”是姜宸英的字。但即便是才华横溢,也受到朝野关注,仍然一直到七十岁才考中进士。
仕途艰难的原因正在姜宸英不懂得头脑转弯,直来直去的性格容易得罪人。据说康熙二十五年(1687年)顺天首场考试,已经把姜宸英初定为第二名录取,其实这一年姜宸英也已经五十九岁了。结果在应礼部试时,他在答卷中用了“涂抹《堯典》《舜典》字,点窜《清庙》《生民》诗”二句,“涂抹”“点窜”都是运用点化的意思,《尧典》《舜典》是《尚书》的两篇,《清庙》《生民》是《诗经》中两篇。负责会试的御史不知道这两句的出处,所以就建议他把这两句修改一下。一般人在这个重要的场合,也就顺着御史的意思算了。而这个姜宸英,不仅不听从,而且带着讥讽的口吻说:“这两句不是我的杜撰啊,出自唐代李商隐的《韩碑》诗,这么有名的诗歌,你不知道吗?”李商隐的七言古诗《韩碑》主要是围绕韩愈的《平淮西碑》一文来写,类似两个名人的同题之作。这么有名的诗人与这么有名的作品,主考官不知道,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姜宸英这样说,也未免太不给人面子,结果御史随便找了点理由,就把姜宸英的名字刷掉了。
《清史列传》说姜宸英“与人交悃愊无城府,然遇权贵不少阿。”“悃愊”就是真心实意的意思,没有城府的人在朋友面前,会呈现出自然坦诚的样子,这会让人很舒服;但不愿意对权贵阿谀奉承,难免让权贵对他很不舒服,因为权贵可能习惯了这种居高临下的人生姿态。这种性格真是让姜宸英一辈子吃尽了苦头。
姜宸英的这种耿介正直的个性其实也是顺应着他的“自然之心”,纳兰在跟他的相处中慢慢感受到这个性格的魅力,并潜移默化为自己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就像苏轼诗歌中“水光潋滟”与“山色空蒙”都是自然的造化一样,性格的柔顺与耿介同样也是一种自然的表现。姜宸英在《祭纳兰成德文》中曾经追忆他与纳兰的交往说: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
转亦以此,赏我标格。
……
我常箕踞,对客欠伸。
兄不余傲,知我任真。
我时漫骂,无问高爵。
兄不余狂,知余疾恶。
激昂论事,眼睁舌挢。
兄为抵掌,助之叫号。
先解释两个词:一个是“箕踞”,就是像簸箕一样坐着,两脚张开,膝盖稍微有点弯曲。这种坐法不大礼貌,有点瞧不起对方的样子。另外一个是“舌挢”,就是指翘着舌头很久不放下,形容很惊讶的样子。姜宸英说,纳兰最初见我,对我的坦率举止随性,觉得很奇怪,但很快就反而觉得这才是为人的楷模。有客人在座的时候,我经常表现出随意甚至不太礼貌的地方,纳兰也不会觉得是我故意傲慢,他知道我其实是率真任性、不加掩饰而已。我有时痛骂一些人,也不管对方地位高不高,纳兰也不认为我轻狂,他知道我其实是爱憎分明而已。我有时慷慨激昂地谈论时事,纳兰睁着大大的眼睛,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为我拍手,大声叫好。从姜宸英的自述里,纳兰对姜宸英的认同、追慕程度确实是相当深的。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王国维的“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其实是从文学创作的最高标准而提出的要求。那我们要问了:对照这样的标准,除了纳兰,还有哪些作家符合呢?这些符合或者基本符合的作家有什么共同特点?人品与文品的关系究竟怎样?是大体一致,还是可能两者对立?关于这些问题,我们在下一篇再跟大家一起讨论。
责编:梁红
作品 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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