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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双叒叕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712
  刘诗伟

  老别的事是一棵树,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树龄超过十九岁,长在老别家一座“厂”字形的平房里。

  老别觉得自己的事比天大,可别人不这么看。

  因为别人不这么看,老别越发觉得事情严重。

  春天又来了。周而复始的春天。老别的春天已在这棵梧桐树下周而复始十九回:春天里,满城跳出翠生生的欢喜,单是梧桐醒不来,仍在街面亮起一树一树的白皮,故意拖延时间的节拍,老别急着去办梧桐的事儿。

  周末的晌午,老别脸上码着十九个春秋的光影往前走,走过一棵一棵的白皮梧桐。梧桐站在路肩的左手边,右边是滨江区人民政府大院的围墙。老别年近六十,头发多半自然黑,白长脸,远看还年轻;因为憋了一脸沉暗,表情有劲,又叼着烟,眸中的光芒在梧桐的白皮干上扫得咣咣作响,看上去像是在春天里敲打春天。

  “厂”形平房就在前方不远处。房子一直以来被人租了做餐馆,装修得鲜亮打眼,店名有些怪:又双叒叕。老板是一个姓范的中年男子,很乐意用光头向人提示从前“劳改”的岁月。早晨,老别给范老板打电话,要一间包房,范老板咋呼:哟,怎么都来了呀!还剩最后一间——叕厅。老别懒得追究,说叕厅就叕厅吧。

  老别今天要在又双叒叕了结梧桐的事。

  梧桐的事与范老板无关。范老板只是“厂”形平房的租户,顶多为租金跟老别打嘴仗。餐馆开业以来,范老板见到老别,通常牙疼似的念叨生意难做,但一年又一年做下来,可见到底有赚头,诉苦无非是不让跟随GDP涨租子。老别心里本没有多大图谋,每每默着脸听他假哭,不应,就当是苍蝇在耳门上嗡嗡盘旋。

  范老板能让老别不爽的是——又双叒叕。

  餐馆原先是叫城中村的。去年秋天,老别突然发现门楣上换了“又双叒叕”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名字,陡然感到四只苍蝇歇在自己的脑门。老别是上了岁数的知识分子,知识更新后情绪掉转得慢,不喜欢不伦不类,当即把范老板喊到店门口,以东家的态度进行严肃批评。但范老板有“劳改”的修养,像当年面对监狱管教干部那样,摸着光头嘻嘻笑,说:这可是时髦的好词咧——我希望顾客又双叒叕、生意又双叒叕——当然,首先是您的这间房子也能又双叒叕!老别一顿,两只白眼的气势就刹住了。因为范老板的嬉笑和提示不是空穴来风:老别已经听到政府要拆除这座房子的小道消息,据说有几个虎头虎脑的人拿着皮尺在房前屋后测量过,外墙上很快就会有画红圈圈的大号“拆”字。

  作为餐馆,这座“厂”形平房的地段的确不错:房屋卡在丁字路口,两面临街;一面的对面是区政府,虽说隔了院墙,但院子的大门并不遥远;另一面,过街有五六家区管的行政单位,比如城管局园林局环保局什么的,个别名称近年有些更改,做事吃饭的还是那帮熟面孔。曾经,好多年里,这一带明目张胆地支持餐饮业振兴,后来讲“规定”,有段时间的生意很吃亏;现在,被“规定”的人们吃瘾慢慢复发,而且认识到吃不是错,换了“私款”来吃,竟如游子回家一样优哉游哉——有没有以“私款”名义浑水摸鱼的,不得而知,总之,餐馆生意渐渐也还行。当然,关键是范老板信赖此地。范老板“劳改”前在街对面的一家单位上班,本来是要培养的对象,突然有七万块钱撞上枪口,“进去”了三年;出来后,光着头,嘻嘻笑,自主创业开餐馆,昔日的同志们很是体恤,但凡吃个饭,都来城中村或者又双叒叕喊范老板。范老板舍不得这个地方。

  不过,老别倒是没有担忧自家的房子被政府随便拆除。而今拆迁进步了,得知拆除消息没几天,滨江区综合治理办公室来人接触老别,态度不像传说的凶恶,握手,坐下,微笑,从包里取出城建规划文件,讲解拆除补偿的多种方案,老别抽完两支烟,提出置换门面房,对方高兴,当即陪他去街上看楼盘,选定一处,对方把情况带回去商量,不日便同意。老别在家复算盈亏,预计新门面的出租收益比“厂”形老房至少提高百分之四十。年轻漂亮身为大学教授的妻子竟然雀跃:那就马上跟他们签协议呀!

  但老别顿住,许久才问:那棵梧桐树呢?

  老别叼着烟往前走,并不急着到达又双叒叕。

  他跟妻子有约,妻子先去,他至少晚到半小时。

  那棵梧桐树于“厂”字上面那一横的中部穿出屋顶,由于生长在餐馆里,地里油水厚,長势旺盛,比街面的同类魁梧得多,环抱其身两手不及,高不下二十米,到了夏天,冠蓬硕大得让天光发绿。

  它是怎么长在这间房子里的老别也不清楚。

  十九年前的那个秋天,这座房子作为银行闲置资产向社会公开拍卖,老别拍得房子时一并得到了这棵树。当时这一带还没有大改造,此房四处透光,此树冒出屋顶的小小一片绿色十分可喜。没料到的是,光头范来租房,拿这棵可喜的小树跟老别讨价还价:三百一十平方的铺面,按行情开出月租金三万一千元,结果硬是被这个伙计抹去一千元。也就是说,一棵梧桐减少了房屋面积十平米方。老别何等精明之人,遭此百密一疏,心里窝火,好多天乌着驴脸。妻子也嘟哝:一月一千,一年一万二,十年十二万元,这房子就这么永远亏下去……不行,必须找银行讨回损失!好在老别是讲理的人。老别说:找银行讨损失是没有由头的,就像我娶了你,发现你有一颗老是引发炎症的智齿,我怎么可以去找你爹妈算账呢,因为我是自愿娶你的嘛——再说,也不能用一颗智牙抹杀你的美丽善良——我们拍得这座房子赚得更多。妻子觉得老别的道理很好,心情就平和了,且莞尔一笑:我的智齿不是早就拔掉了吗?

  从此,老别打定主意搞掉这棵梧桐。

  次年仲春,梧桐开始返青,老别想出了搞掉梧桐的法子。一个晴天的下午两点之后,老别带领一个青年民工来到城中村餐馆。民工手拿一把钢锯和一卷麻绳,肩披一捆尼龙布。老别对范老板说:我跟你的房租协议不变,但你必须支持我把这棵梧桐树搞掉。范老板嘻嘻笑:怎么搞?难道你要拆屋?耽误了我的生意咋算?老别说:屋不用拆,我让工人在树干旁边揭瓦,开一个口子,人爬到树上,先锯杈枝,再从上到下一截一截地锯树干——屋顶铺呢龙布,把要锯的杈枝或树干用绳子系在主干上,锯断了小心放到屋顶,慢慢拉下来——树还不大,我数过树上的杈枝,测了树干分几截,每天下午工作两小时,两三天可以完工,不影响你开门做生意。范老板嘻嘻笑:那你们弄吧。

  青年民工上了树,隐于冠蓬锯树枝。第一根枝条吱呀一声断脱,吊在绳子上缓缓落到屋顶,老别站在屋背后的地面,接住民工摆过来的绳子,将枝条拉到地下;绳子很长,端头还在民工手里,老别解开绳子,民工把绳子扯回去,系住下一根枝条,接着沙沙地锯杀。

  突然,房屋前面有人大喝:干什么?住手!

  树上的沙沙声和颤动立时打住。老别跑出来,见马路对面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穿蓝布制服的汉子,料想情况不妙,赶紧横穿马路,早早地掏烟,到了近前,一手捏着两支烟送上去,对方不接,瘦子甩头:这是我们城管执法队的陈队长。老别把烟偏向胖子,招呼陈队长好。胖子鼓着脸纹丝不动,只问,你们干什么?老别说锯树枝呀。胖子问谁让你们锯的?老别说树长在我家房子里咧。胖子问你家房子在不在城里?老别说在。胖子问那么城管能不能管?老别嘟哝:房子里的树也要管?胖子嗤道:树是绿色——能不管吗?老别仍要嘟哝,胖子决断:没什么说的,不许再锯!转身带瘦子走了。老别良久愣在原地,强烈地感到不同意自己的人很坏,尤其是特别胖和特别瘦的家伙。然后往嘴里插一支烟,举起剩下的一支,向梧桐的冠蓬摆手……

  当日下班前,瘦子给城中村餐馆送去城管局的书面通告,曰:树乃绿色,必须保护,如果损害,严惩不贷。消息传来,老别的妻子搞不懂:房子是我们家的,树长在我家房子里,房子里的树影响房子的经营——有这样保护绿色的吗?老别苦笑:但人家讲的是公家的大道理呀。妻子便起火:凭什么公家的事要我们私人买单?不干!老别暂时找不到破局的道理,吁一口气:不干又如何?难不成去打一架?妻子无语,老别赶紧抚拍妻子:好了,容我再想法子吧。

  法子并不好想。没法子搞掉梧桐,梧桐在房子里噌噌上蹿。光阴流走,每月一千元房租损失像乌云遮在老别夫妇的光阴里。一晃就是八年后的2008年,房子里的梧桐已高出马路上的梧桐,尤其枝繁叶茂,显出鹤立鸡群的景致。春末夏初,梧桐飞絮,纷扬的尽是忧愁。

  突然一夜雷雨,范老板清晨打来电话,慌张地喊:老别你晓得不?昨晚江边有棵树被雷劈了!老别乍听没有在意,漠然道:这不是很正常吗?可范老板说:问题是,你家房子里的梧桐长得太高太大,招风招雨招雪招雷呀,万一哪天断了倒了,打垮屋顶,砸死砸伤了人,咋办?我可赔不起的!老别不由浑身炸毛,当即反问:你想退租?范老板支支吾吾:也不是,但我希望你为这棵树买保险。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老别就烦了:那你退租吧。范老板连忙呼叫:老别老别你不可以这样讲的,我退租我的装修损失找谁要?有问题总得商量着解决嘛。老别说:反正我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雨后梧桐复又飞絮。老别突然半夜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房子里的梧桐枯黄而死。醒来,老别兴奋地报告妻子:有法子了!

  但这次的法子老别不想自己单干。老别来到城中村餐馆,约范老板查看梧桐。二人绕着树干转圈,老别问:你看这棵梧桐的寿命还有多长?范老板咂舌摇头:不好说,估计比你我都要活得久。老别问:为什么有的树会突然死掉呢?范老板说:根烂了呗。老别又问:树根怎么会烂?范老板这时两眼一定,恍然大悟,猛地跺脚击掌:明白,这事我帮你做——树死了就是灶火烤死的。又嘻嘻一笑:如果万一罚款,你承担呀。老别点头:这个没问题。

  可是范老板做了,没能达到目的:梧桐只是叶子蔫黄了几天,最终没死。老别去到餐馆,问怎么做的,范老板说,夜深人静时往梧桐的根部淋了一瓶硫酸水。老别不信:难道硫酸杀不死树根?范老板很委屈:你是说我在忽悠你吗?两人不欢而散。数日,北方发生三聚氰胺牛奶事件,老别估计硫酸也有水货。但老别犹豫了,电话指示范老板放弃这个法子——毕竟做事得有底线。

  底线之上就是回头去找城管的陈胖子:起初是他喝令住手的,只有他松了口,才能再次动手。这回,老别和范老板联合行动:一个备酒,一个熬乌龟汤,把陈胖子请到城中村餐馆来,安排在“李家湾”包房,也就是现在的叕厅。老别的妻子对老别的公关能力缺乏信心,亲临现场助阵。陈胖子和瘦子端正入座,态度警惕而和蔼。老别这边,也不宜开门见山,只管频频敬酒。一时杯来盏去,交流国际新闻和民间段子,气氛就不分阶级地和谐了。中途,老别去了洗手间回来,见陈胖子说着话,一只手在妻子的手背上友好地拍打,咳出一声,陈胖子收回手,笑呵呵說:今天弟妹亲自来了,我给你们指点一下迷津——树的事可以找区园林局,他们同意锯,我既不反对也不阻拦——园林局现在是副局长林大美人当家,要是弟妹去找他,我来牵线。

  操!回家路上,妻子牵老别的手,老别摆手撇开去。

  老别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加快步伐朝又双叒叕方向走。

  早春二月,冷风如贼,白皮梧桐还未到纷然飞絮的时节。

  那年,老别冲妻子冷冷地说:你去找园林局吧。妻子诧然:什么意思?老别说:你比我顶用。妻子跳起眼珠:你要是打这个主意,我俩的关系就残废了!老别其实只是不屑,赶紧笑着转圜:两码事咧,别人碰你的手,甩开不就行了。

  妻子去园林局找林大美人没有通过陈胖子牵线搭桥,但林大美人不是美女而是一个长得像美女的中年男人。她站在林副局长林大美人的办公桌前反映情况,林大美人举头望着,丹凤眼小巧地闪烁,面色荡漾,搁在桌上的一双细嫩的手羞涩得泛起红晕。说完了,林大美人眨眨眼:你说什么呢?她再说一遍,林大美人点头:哦,这么回事,怎么晓得找我呢?她说:您管树呀。林大美人微笑:是的,没错,滨江区所有身高超过两米的树木我这里都有档案。她很好奇:我家房子里的这棵树也有档案吗?林大美人说:当然,只是你可以不晓得。她请林局长多多关照——差点儿称呼林大美人。林大美人闪过微笑,简略说:虽然……但是……不过,你还得按程序来,先给绿化管理科提交书面申请报告。就拨打电话,别出雄浑的嗓门,让绿化管理科的吴科长过来一下。

  妻子回家给老别说了大致情况,老别对林大美人充满想象,但毕竟办事得有章程,就与妻子赶写申请报告。妻子执笔,老别在一旁提示:简单介绍这棵梧桐的来历与现状,明确提出锯掉这棵树的请求,莫扯租金的事,强调树大招风招雨招雪招雷,有人身安全隐患——利用不久前江边大树遭雷劈的例子加以佐证。写完,老别润色一遍,抬头向虚空中凝望,很不情愿地把希望寄托在林大美人身上。

  次日,老别妻子来到园林局,向绿化管理科吴科长呈交申请报告。吴科长是个磊落青年,当面浏览报告后,爽快地说:您家这棵梧桐的情况不仅在滨江区是第一例,恐怕在全省全国也独一无二,我们以人为本,特事特办,尽快报批。她听了备感欣悦,拎着包顺便去看望林大美人,进到办公室,一边麻利地从包里抽出一条黄鹤楼1916的烟来往桌上放,不料林大美人受了惊吓,连忙出手推搡,她的手被捏着,只好连烟带手收回去。林大美人笑笑:办事期间最好不要来我办公室,以便办事——等吴科长的消息吧。

  老别听完情况忧喜不定,莫名地跟妻子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后,吴科长的消息没来,老别催妻子去电话,吴科长说再等两天。接连等了三个两天,吴科长电话邀妻子当面说话。老别觉得不对头,陪同妻子来到园林局,自己候在门外,让妻子一人进绿化管理科。吴科长离开办公桌,陪老别的妻子在茶几旁坐下,讪讪地笑:本来,林局在报告上已写下“同意”的“同”字,但接完一个电话,在“同”字前加上“请”,写成了“请同志们议决”;同志们指局里的另外两个副局长,商议时, 一个讲绿色是不能碰的,一个认为人身安全更重要,道理各占一半,林局不宜草率决断,分别沟通,两人仍是各执己见……所以,就所以了。老别妻子得而复失地诧异,沉默良久,问:林局长当时接到的是什么电话?吴科长歉然笑着:电话是市里打来的,通知各区开展绿化建设评比。老别妻子终于忍不住教授的尖锐:这么讲,要是今天半夜里我在马路中央栽一棵树,你们打算怎么办?吴科长赶紧解释:不是道理的问题……目前林局以副职代行正职,正在关键时期,大家已是朋友,还望理解。

  老别在光天化日下搀扶着妻子的一脸阴天,离开园林局,沿着区政府的院墙缓慢前行,茫然叹息:如果等林大美人升为正局长,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后来妻子激灵一下:你不是有朋友认识滨江区政界的人吗?如果斡旋斡旋,让林大美人早日升职,我们的问题不就早点解决了?老别苦笑:我试试吧。

  次年四月,全市绿化建设评比結果揭晓,滨江区名列第五。因为“第五”,林大美人升职的事没有动静。事实上,老别也采取了一些“公关”的小动作,托朋友的朋友在政界斡旋过,但回复都委婉朦胧,有希望而不确定,可见是给力不到位。事情悬乎,老别觉得梧桐树的事不能被林大美人的“关键时期”继续耽误,马上吩咐妻子再跑园林局。这次妻子未见到林大美人,吴科长要求她重新递交申请报告。妻子问:去年不是打过报告吗?吴科长说:当年事当年毕——这是行政的程序。于是再交报告,然后照例每周一次电话询问,有时上门催促,实在急了也敲林大美人的门……

  一晃三年过去。第四年春,园林局来了新局长,姓柳,原在教育系统任职。柳局长对园林业务不熟,但态度比脸上的红鼻子鲜明:要把绿化工作当作头等大事来抓。不久,林大美人情绪低落地给老别的妻子来电话:哎呀,今后我只能替你做潜伏人员,敲敲边鼓了。这么说,所有功课还得重新来过。老别愁苦小半年,再次想到对症下药的新法子:搞一个学术交流会。

  秋天,经林大美人居中运作,一场关于城市绿化的小型学术交流会在园林局会议室顺利召开。吴科长张罗,林大美人主持,柳局长致辞。与会专家六人,大学教授和园林系统工程师各三人。专家发言用PPT,展示人类绿化环境的曲折历史、国内外忽视绿化的灾难图景和当前城市绿化的成果,宣讲有关文件精神、相关法律法规以及绿色发展理念——图片中,绿化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关系惊心动魄。柳局长是学习型干部,会议小结时深有感触地说:绿化环境说到底是以人为本,怎么抓都不过分啊!

  会议结束,按林大美人和吴科长的策划,全体人员移步去街对面的城中村餐馆吃饭,包房也是现在的叕厅。彼时,老别和妻子猫在隔壁房里,把耳门贴在窗口。柳局长一行到了,不知是谁在隔壁的窗边大声惊呼:哟,滨江区的绿化搞得不错嘛——房子里也长梧桐树!众人跟过去看,一阵说说笑笑。吴科长说:房东正在申请清除(原文是“锯掉”)这棵树咧。接着就介绍了申请理由。平静片刻,有人喊:这么大一棵树,绿了半边天,怎么能清除呢?有人反对:柳局长今天说得好,绿化环境说到底是以人为本,既然这棵树有伤害人的隐患,就应当及时清除。也有人调和:出发点都是好的,还有没有第三种办法呢?柳局长发话:先吃饭吧。

  不日,吴科长把老别家的申请报告呈给柳局长,柳局长无可奈何地摇头:这可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呀。拖到年底,柳局长签批:此事缓议。下一年,吴科长又呈上新的申请报告,柳局长不宜继续摇头,只道:看来还得借助上级领导的智慧。就签了报请上级阅示的意见。据林大美人透露,报告报上去后,分管副区长转区长阅示,区长转书记阅示……也不知是否进一步上报了。

  忽然有一天,柳局长约见老别夫妇。老别不去。柳局长见了老别妻子,亲自端茶,光明正大地夸她不仅美丽而且是教授,然后言归正传,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想法——你们不要再申请锯树了,树倒下的概率比中彩票都小,不如园林局和你们一起保护这棵树——在此基础上,我们把你们夫妇俩培育成滨江区绿化建设的先进人物——你看,这是不是两全齐美呢?老别的妻子想了一阵明白过来,忍不住呵呵地笑:局长,你是一个幽默的人。

  以后,老别每年让妻子按时递交报告,柳局长除了继续借助上级领导的智慧,一面坚持幽默,让林大美人和吴科长轮番跟老别妻子沟通,培育他们夫妇做绿化建设的先进人物……事情到了这一步,妻子很被动,老别很窝火,二人没少为此互相怨怼,说一些恶毒攻击对方的话。待到心平气和,还得同仇敌忾:坚决抗争,决不上当。

  前年,一直埋头读书的儿子考取了外地大学,走之前突然对老别夫妇说:爸、妈,从我有记忆起,你们就为一棵小小梧桐树纠结,现在年纪大了,算了吧,不要毁了全部生活。老别不语,眼圈有些发酸。妻子连忙道:莫操心,儿子,你爸是跟自己、跟别人、跟一个事理飙着,他要是放下,更不舒服的。儿子摇摇头,似懂非懂。

  去年春,也就是第十八个春天,老别病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做一个不着四六的梦:梦见那棵梧桐树咔嚓一声倒下,“厂”形平房的房顶轰然垮塌,砸死砸伤了几桌人……满街的市民围观,公安带着范老板、陈胖子、林大美人、吴科长、柳局长离去,有人在喊“还有一个姓别的”,老别在围观人群中转身逃跑……怎么也逃不脱。

  醒来,妻子坐在床边凝望,含泪看着他的梦。

  老别叹息:儿子说得对,不能毁了全部生活。

  妻子也叹息:我们运气不好。

  老别走到又双叒叕对面,隔街停下,望了望那棵穿出房顶的高大梧桐树,经过斑马线进入餐馆。

  范老板迎在大堂,贴近老别嘻嘻笑:你说巧不巧,都来了。老别问:什么都来了?范老板说:陈胖子在又厅,林大美人在双厅,综合(治理)办(公室)的钟主任在叒厅,你夫人在叕厅等你。但是,这样的“巧”对于老别已经无所谓:十一年前老别就没有再跟城管的陈胖子打交道,去年秋天之后也不用找园林局的林大美人了,至于综合办公室的钟主任,现在正急着签订房屋拆除协议,是有求于老别。老别悠然一哂:各吃各的,巧什么巧。范老板说:这么多年的朋友,说不定用得着,打个招呼嘛。一边陪同老别往前走。

  又双叒叕大堂的左首是一片开放的桌席,右首临街是一溜卡座;顺着卡座里边的廊道,依次是又、双、叒、叕四间包房。

  又厅的门敞开着,范老板快乐地向厅里招呼:陈队长,老别看您来了!就揽着老别进去。老别在餐桌周围寻找陈队长,一胖一瘦两人站起来,样子似曾相识;其中瘦个的身架大,皮包骨,左眼珠灰白地转动,抬起一只弹棉花一样颤抖的手,伸向老别。老别出手去接,不由诧然:您是……?旁边的矮胖子说:陈队长呀。陌生的陈队长笑笑:我瘦了,他胖了。老别就握住陈队长曾经碰过自己妻子的手。陈队长说:我已经提前退休,不是队长了,现在胖子是队长。老别问:咋呢?陈队长笑:先是左眼工伤,后来血糖太高。老别想起陈队长当年曾经“指点迷津”,觉得人家过去的态度也是职责所在,便安慰:现在血糖高的人很多,按医生的交代疗养没事的。陈队长点点头,放声感叹:哎呀,那年我要是脑子一转,拍一个板,你这房子里的梧桐树也不会搁到今天。老别支吾着不知如何应对。陈队长喊道:来,我们走一个。旁边的矮胖子立马斟了酒,一手护着陈队长颤抖的手,一手拿起酒杯放到陈队长的手里;老别端起杯子送上去,陈队长一碰,一仰頭,脖颈扯起两道顽强的青筋。离开时,老别从门口反过身来,对陈队长说:老陈,我妹夫是同济医院的糖尿病专家,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陈队长愣住,即刻道:好啊好啊。

  隔壁双厅的门是虚掩的,厅里传出欢笑的女声。

  范老板叩叩门,推开,一桌女人燕瘦环肥五颜六色。范老板笑着招手:林局长,给你介绍一个人。鲜艳的女人从中站起一个半老男子,白皙,眉目清秀,三七分发染得很黑,朝范老板身边的老别看过来。老别相信他就是传说中的林大美人,主动招呼:我是老别,感谢你十多年关心我家锯树的事。林大美人眸光一闪,举了食指甩起来:哦,你就是后台老板,知其名,未见其人呀。身边一个女子笑道:人家的夫人还不是担心先生遇上“大美人”。另一个女子却说:不对吧,是别先生有信心,晓得“假美人”对真美人无效。林大美人抬手摆过去:唉唉,胡说什么呀。掉头朝老别笑笑:都是园林局同事,下个礼拜有三八节,提前慰劳一下。老别向五颜六色的女人们点点头,问:柳局长没来?林大美人说:柳局长升迁了,调到区里任副区长,分管园林、城管和综合办。老别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综合办是老对手柳局长分管呀。马上笑笑:现在是您当家了?林大美人赶紧申明:我分管工会妇女工作,目前园林局是吴副局长主持全面工作。老别问:吴副局长是那个吴科长吗?林大美人说:正是,小吴工作很出色,特别是在处理你们这棵梧桐树的事情上,一直耐心劝说开导,你们二位也给予了理解,没把事情捅到社会上去。老别努力微笑,脸皮有些痉挛。

  从双厅出来,范老板说叒厅就不去了吧,老别还没应声,有人从叒厅门口出来,抬眼一瞅,不由惊呼:老别!老别见是综合办的女强人钟主任,礼貌回应:钟主任好。钟主任眼珠一亮,吩咐范老板帮忙去拿一厅酸奶,邀请老别去叒厅坐坐。老别觉得不妥,笑着,摆手谢绝。钟主任连忙伸臂拦住老别去路,恳切说:坐一下嘛,里面三位都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您夫人的校友。一边朝厅里做出请的手势。老别勉强从命,心想,权当是一个再次表明态度的场合。

  钟主任圆脸短发,一双大眼,跟老别年轻的妻子都是“70后”。去年秋天,钟主任代表政府与老别交涉此刻所在的这座“厂”形平房的拆除事宜,什么都谈得顺利,但老别突然提出把“永久保护梧桐树”写进协议,一下子难住了政府,协议签不下来。之后,钟主任的任务就是做通老别的思想工作。起初,老别见钟主任是女的,让妻子上阵,妻子说对付女的你不是更顶用吗,老别说不对,过去是我们求人,这回是人求我们,我们不能让异性和谐了,要搞同性相争。后来,老别的妻子去争,发现相争的女人是校友,果然越争越上劲。但钟主任很敏锐,总是设法直接揪住老别对话。老别心里有数:原则问题连一丝儿微笑也不会给的。

  叒厅的另外三位是两男一女,老别进来后,钟主任挪出一方让老别就座。老别巡回点头。其中一位男士说:刚才小钟还在讲您咧,我们都在窗边看过梧桐树。老别微哂:讲我什么呢?男士说:您要保护这棵树——提交了一份城管大队禁止锯树的通告、十一份你们写给园林局申请锯树的报告——这些现在都成了保护这棵树、保护绿色的理据。老别警惕地问:你做什么工作?男士说:记者。老别说:以你的年纪应该是有经验的老记了,你能想象十九年里的辛苦曲折。男士就笑:过去他们的做法或许值得商榷,现在不是答应补偿您十九年的租金损失吗?老别嗤了一声:不是钱的问题。男士问:那是什么?老别说:你可能不了解具体情况,为什么要拆除这间房子?我查过城建规划,这一片要建高尚住宅楼,而且,这间房子所在的位置今后是一座流水叮当的假山——这就说不通了,要是建科研大厦或水厂什么的,我或许没意见。男士一时语塞。旁边的陌生女士嗲声央求:别先生,莫赌气嘛,就算是支持小钟的工作好不好?你看她都愁成老太婆了!老别摇头:我没赌气,对钟主任个人也很同情。

  场面寂静。一直没有吱声的另一个男士突然扬头一笑:我支持别先生——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关键在于诉求——过去现在,他的诉求都有道理,你们不能老是让道理打架。钟主任和前面那对男女即刻便围攻:喂,你在国外吃错药了?怎么回来就添乱?你不帮小钟你二啊?老别像看小孩子演节目一样微笑,问钟主任:现在滨江区分管综合办的是柳副区长吗?钟主任说是。老别说:大家轻松一下吧,我给你们讲讲柳副区长做园林局局长时培育绿化建设先进人物的故事……

  此时,在叕厅,老别的妻子正在跟一位年轻姑娘谈话。这是老别的策划。老别早就开始下一盘并不新颖但可能十拿九稳的大棋。

  老别不仅曾经是知识分子,现在也是。20世纪90年代初,老别还是小别,在本市一所中学教历史,因为爱情,离职下海,给做老板的大学同学打工,打到同学发了大财,自己也跟着发了小财——后来购买这座“厂”形平房的钱就是那时积攒的。但小别那时容易忘乎所以,有一天公司开会,小别“照搬历史”地说:老板的话也不是金科玉律。坐在对面的老板同学一诧,花了半支烟的工夫保持镇定。之后散会。小别就及时撤退,投奔另一位同学创办的民营大学,重操旧业讲授中国通史,直到现在,虽没有教授名分,一般也被称呼别教授,而且越来越有了风骨。

  “老别”是老别妻子喊开的。老别妻子叫小白,是老别做中学老师时的爱情。那时小白好看得让人不能放弃,还是小别的老别对小白说我们恋爱吧,小白说我考上大学就走了呢,虽是拒绝,但不决绝。小白上大学不久,小别去找小白,说我已下海,今后“你织布来我耕田”——你一心一意念书做学问,我“下海”挣钱养活你——大大方方约会。小白说,这样啊,只要你耐得烦。小别赶紧拍胸:我就是耐性好。七年后,小白成了小别的妻子。小白也是学历史的,从本科到博士,又去国外访学,有学术成果,很快成为本市名校历史系正儿八经的教授。此后,纵然老别在妻子面前是个学术瘪三,但妻子感念昔日,从不在老别面前卖弄。而老别作为知识分子,有喜欢策划的习惯,终于在职业上找到了与妻子合作的机会:下一盘大棋。

  此时妻子正在下棋,那个年轻姑娘就是棋子。

  这盘棋的灵感发生在三年前。当时,老别申请锯掉梧桐树的报告报了八年无果,老别想,既然园林局柳局长要借助上级领导的智慧,何不一步到位地对接领导智慧呢?有一天,老别无意间得知历史系有个女生是本市某区区委书记的姨妹,心里一动:倘若日后该女生的姐夫升任市领导,对滨江区发个话岂不是分分钟——或许可以放一次长线?此后,老别主动关心该女生的学业,赞扬她是学历史的苗子,本科毕业后应该考研——这个你不用担心的,好考,你师母就是本市某大学历史系教授。回头,老别向妻子汇报,妻子认为的确是一个好战略,笑说只要你跟她没故事。老别当然没有。

  现在,被妻子约来叕厅的年轻姑娘就是该女生:小白教授的研二学生。一周前,本省干部任免公示——该女生的姐夫升任本市代市长。

  始料不及的是,要办的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先前是锯掉梧桐树,眼下是保住梧桐树——保护绿色!

  好在这个关键问题不是叕厅的关键。

  叕厅里只有妻子和年轻姑娘两人。两人在圆桌边相邻而坐,菜已上齐。小白教授给姑娘面前的高杯里斟酒,一边介绍红酒入杯和端杯的知识。姑娘问:别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小白教授说:可能半路被人拦住了说话,不管,我们先吃。

  吃着,姑娘感慨:老师,我都不知道跟着你们吃了多少回。小白教授微笑:自从我们的小孩去了外地念书,别老师和我就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有你在,心情好。姑娘说:编辑已回信,我那篇文章下月发表,谢谢您修改和推荐。小白教授说:接下来该准备毕业论文了。

  说到毕业论文,姑娘瑟瑟地紧张,小白教授倏然庄严起来:历史论文不能凭空感慨,不能光是从概念到概念地推演,要把史事做扎实。姑娘点一下头:嗯。小白教授说:搜集、发掘和梳理史事很麻烦很辛苦,而且常常走黑路,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姑娘点一下头:嗯。小白教授说:历史都是人的历史,心里要有人、人性、人群、人类和社会,这方面的修养很重要,不然,很难确立史实和史论的逻辑链。姑娘点一下头:嗯。小白教授舒一口气:当然,答辩前,我会给几位教授介绍你和你的论文,他们对我一向友好——但是,我们不能指望这个,首先是做好自己,否则做学问就太没意思了。姑娘这回重重点头,大声回应:嗯。

  之后碰杯,姑娘激动地说:我毕业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请您和别老师来这里吃饭。

  小白教授开心地笑: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

  姑娘也直率:我不担心,我找我姐夫,他是市长。

  小白教授撇嘴:你姐夫是你一个人的市长呀?

  姑娘歪歪头:但是他最听我的——有一次,我说学校旁边的湖面浮着很多杂物,到了星期天,他亲自带人去捞。

  小白教授微笑:看来你姐夫是一个好官嘛。

  这时,姑娘笑眯眯倾过身来,诡秘地说:老师,如果您今后有什么事办不了,我去找我姐夫。

  小白教授不由一怔:这个效果本是“下棋”的目的,没料到事态比策划的进展来得迅猛——这孩子是先意承志还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呢?她有点感到不适和不安,霎时觉得小姑娘眯细的眼睛不那么好看了。但终于只有片刻,淡然一笑:行啊,等我们有什么事搞不定了,再找你帮忙。姑娘就喜悦地坐正身子。

  房间的气温并没有升高,小白教授拿起白餐布擦拭额头,让姑娘去开开窗户。姑娘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惊呼:哇,那边房子里长着好大一棵梧桐树!一面掏出手机来拍照。白教授心想:今天就是因为这棵梧桐树咧。嘴角渗出含糊的浅笑。

  这时,老别敲门进到叕厅,妻子向窗边努嘴,老别明白,大声招呼:丫头,干什么呀,过来陪老师喝一杯。快步走到桌边。姑娘闻声回首,喜鹊似的奔过来,把手机送到老别面前:您看您看,好有趣的一棵树。老别不看,给自己斟酒,一手摆开姑娘的手机:哎呀,我知道,这棵树在我心里长了十九年,喝酒喝酒。

  碰杯喝酒。老别问:丫头,小白教授是不是又在教训你?姑娘连忙说:没有呀,师母给我讲毕业论文呢。老别笑道:她只是师母,别听她吓唬你,她听我的。妻子就嚷起来:唉唉,有没搞错——我怎么变成师母了?老别反问:你不是师母吗?

  正环顾左右吵嚷着,廊道传来零乱的脚步,有人敲门,老别赶紧在嘴边竖起食指:莫暴露丫頭的身份。就掉头大声回应:请进。

  门开了,范老板领着陈胖子(现在的瘦子)、矮胖子、林大美人和钟主任一行,哗啦啦地涌入叕厅……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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