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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488
  倪晨翡

  推荐语:于冬云(山东师范大学)

  《蛋》由叙述者“我”讲述了一个男孩和一只“金丝猴蛋”的故事。“我”在动物园的猴山上发现了一只“金丝猴蛋”,尽管后来了解到金丝猴不会下蛋,每天跟这只蛋的交流却成为“我”心里的秘密。假借这只“金丝猴蛋”,“我”悄悄观察人类世界,暂时逃离被父母冷落的家,在想象中和金丝猴的世界、鸵鸟的世界对话交流。在“我”的眼睛里,所有喋喋不休的争吵都可以通过“金丝猴蛋”达成和解。当我们读到小说最后,发现这个故事并非仅仅是小男孩的奇思异想,它是作者关于现实生活、关于人性、关于人与动物乃至自然世界关系的深入思考。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将叙述者“我”现时的观察、过去的回忆、眼前的想象穿插交织成篇,叙述时空在现在、过去和幻想的维度错落交叠,从中见出作者对生活的细腻观察能力和文学叙事把握能力。

  我在动物园里见过一只忧郁的猴子。

  十五年前,我所指述的那天下午,一开始天很晴,我和安东约好在动物园的水族馆前见面。但过了约定的时间半小时,安东还没出现,我决定不再等他。可我又不想那么早回家跟我那个五岁的妹妹待在一起,她迟早会薅光我所有的头发。

  回想那段有些虚幻的记忆,始于今年三月初的一场葬礼。一个面生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米,扬在半空,口中念念有词。老家的葬仪繁杂、琐碎。安东作为死者儿子的好友出席,站在我身边,小声问我,你爸有没有遗嘱。我摇了摇头。是没有,还是不知道,这需要安东自己選。其实我压根没想什么遗嘱的事,一场车祸,没到医院我爸就断了气。他死得仓促,还未将名下的房产全部留给我妹妹,所以,那天的黄雨中隐约有两双暗藏愤怒和怨怼的眼睛。我没有在意,我只是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天空也是下着这般大小的雨。

  我背着准备还给安东的漫画书走到了爬行动物馆前。我想进去看看前几天在那见到的一只睡着的美西螈,也许它快死了,我想看一眼那个方正的养殖箱是不是空出来了。但一块挂在馆前的木牌挡住了我,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馆区迁移,已封闭”。我今天在动物园大门口听说了,一个新建的动物园,远离市区,很远很远,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最后一站,猴山,然后回家。

  猴山前永远有一群看热闹的人,我厌烦他们。猴子是聪明的动物,它懂得人类的滑稽行为,我就站在不远处,和猴山里的猴子们一起观赏着几个正吆喝的年轻人。一群傻瓜。我暗自说道。

  游客大都聚集在猴山的东半侧,西半侧则近乎没什么人,那里住了一群金丝猴。也许,用“一群”并不恰当,几只,几只金丝猴。它们更像是成熟些的猴子,具备更明显的人类特质。我想,也许这就是游客不喜欢来这儿的原因吧。除了爬行动物馆,我最喜欢这里。我给四只金丝猴都起了名字,大毛、二毛、三毛和小优。小优是我妹妹的名字,每次看到小优,我都会笑,这只金丝猴就像是浑身沾满了毛发的小孩。小优也是其中最“听话”的一只金丝猴,每当我走近,它都会用两只前臂撑着向前,爬到我对面四五米的位置,有时候抓耳挠腮,有时候静静坐着,跟我对视片刻,然后走开。我觉得小优更像一个人类,而自己的妹妹完全就是个未开化的猴子。我不喜欢她,永远也不会喜欢,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会这么想。

  原本只是打算站一会就离开的,但当我走近栏杆,低下头寻找小优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一个椭圆形的白色物体,它半遮半藏地匿在并不繁茂的草丛中,正以窥视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外面的一切。

  蛋,一颗蛋。

  我兴奋地叫道,但很快我便反应过来,这是我的秘密发现,不应该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捂着嘴,鬼祟地向左右和身后看了看,除了不远处的几个游客,并没有其他人,而他们似乎也没有听到我刚才的叫声。

  我放下了捂住嘴巴的双手,蹲下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却无济于事。无论是距离还是高度都处在一个我难以看清的地步,更何况除了荒草的遮蔽以外,我的右眼还患有中度散光。我索性垫着书包坐了下来,微微的雨星已经停了,空气中的灰尘凝结下落,万事万物开始大口呼吸。

  蛋,猴蛋,金丝猴的蛋。

  我扶着栏杆,心想,这明显不符合生物常识,猴子是胎生,绝不可能会生出一只蛋。

  这时,大毛从围墙边缘突然出现,它挡住了那颗蛋,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拽着栏杆爬了起来,大毛蹲在那丛草前面,两只前臂似乎在做些什么。难道这真的是金丝猴的蛋,大毛的蛋?我更为兴奋,我摆动身体想看清大毛究竟在做些什么。但此刻动物园的大喇叭响了,已经到了闭园的时间,稀疏的游客恹恹欲睡地朝着大门走去。我靠着栏杆,跟那颗蛋说,等我,等我明天放学再来见你。仿佛蛋会长了腿自己跑走一样。

  为了解那颗蛋,我决定先从金丝猴的科普入手。我临时改变了计划,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跟家相隔两条街的新华书店,那是市里最大的一家书店。书店六点半关门,我到的时候刚好六点。在店员的引领下我找到了一本砖块般又厚又沉的动物百科。金丝猴,金丝猴,我嘴里小声念叨着,终于见到了它。然而,其中连一个蛋字都没有出现。那就足以说明,那的确不是金丝猴的蛋。不过,我发现了那只被他叫作小优的金丝猴的秘密。

  书中说雄性金丝猴会在三岁左右被赶出一雄多雌的单元,跟其他被赶出去的雄性小金丝猴组成群落。我回想起相比大毛和二毛、三毛的抱团,小优似乎总是形单影只,它自己一个,孤零零地在远离另三只的半场内活动,有些时候,小优更像是个静默的沉思者。小优是一只忧郁的金丝猴,而这只忧郁的猴子也许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感到羞愧,自己竟然被一只金丝猴看穿了,并且竟然给这只金丝猴起了跟妹妹一样的名字,真是个可笑的错误。

  七点钟到家,进门后,一股浓烈的奶油香气扑面而来,那气势像是要塞进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我忘记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生日宴会还没结束。爸爸冷着脸,看了我一眼,我去桌上捧着一份蛋糕后坐在了沙发边上。昏暗的客厅里,我一小口一小口,用唇舌将蛋糕抿碎。妹妹和梁阿姨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围坐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大人们高举酒杯,言笑晏晏,没有人留意到我,就像没有人留意到那颗蛋。

  金丝猴的蛋?别说笑了。

  第二天直到放学前,我都心不在焉的,那颗蛋就像是种在我心里的一颗定时炸弹,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拆解的密码。放学后,安东叫了我一声,我朝他摆了摆手,扭头飞奔出教室,却在路上遇到了自然老师。自然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姓李,齐肩发,穿着平底鞋,过膝长裙的下摆缝着开得热烈的向日葵。她看到是我,挥着右手,亲昵地打招呼。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欢自然老师,这个女人亲切、温和,从不会生气,会让我想起妈妈。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时听其他老师谈论过自然老师,说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仿佛在她们口中,离婚就是一块软嫩鱼肉中的刺,不把它用舌头和牙齿剥离出来,就绝不能吞咽下这个事实。

  李老师笑着问我,有什么事吗?我支支吾吾地,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老师,猴子会下蛋吗?李老师怔了怔,后来笑得更开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是在嘲笑我,我揪着书包的两根坠带,等着李老师的回答。当然不会了。李老师摇了摇头。我的两只手松开了,虽然这是我在心里早已经预设的答案,但听到李老师亲口讲出来还是有些失落。可我见过猴子的蛋。虽然小声,但想必李老师也听得到。我抬起头,发现李老师正笑着看我,那抹笑里,有无奈,有怜悯,也有苦楚,这全是我后来的猜想。那天,我说了一声老师再见,然后一路狂奔到了动物园。

  进大门后我放缓了脚步,大人们都是爱看热闹的,我不想让他们觉得猴山那里有什么新奇之事。距猴山不远,我停住了,看到几个游客正聚集在我昨天的位置,他们举着手机,像是在拍照。

  被发现了。

  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这个念头。下一个念头是,我宁愿那颗蛋碎了,也不想被别人发现。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围栏的另一边,在那里既能看到猴山内的景象,又能时刻观察那几个窃贼的动向。这时,我恍然发觉那几个游客在拍的似乎并不是那颗蛋,而是大毛和二毛。

  我眼见大毛正趴在二毛的身上,用两只有力的前臂撑着地面,来回地摩挲,而二毛躺在大毛的身下,环臂抱着大毛的肩膀,小小的猴脸上显出狰狞和痛苦,朝天的鼻孔撑得很开,它动弹不得。爸爸也曾这样对待过妈妈。那天早上,屋子里满是酒味和木屑味,妈妈的双手抵在爸爸的肩膀上,她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厨房的我。我听见那几个游客的笑声,我不明白如此疲软的斗架为何会引人发笑,但那些笑声就像是散发着甜蜜而充满诱惑的香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我慌了,那颗蛋正藏在之前的草堆里,距离大毛和二毛大概只有两米多远。我想,这颗蛋一旦被发现,就肯定會被人取走,成为奇闻,进入展览,供人观赏。我并不了解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冲动,让我决定,保护那颗蛋。但我明白,只要大毛和二毛还抱在一起,游客们只会越来越多。于是我从附近的花坛里找到了一块石头,掂了掂重量,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用那一只不散光的眼睛瞄准,然后用力地掷了出去。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顺滑的弧线,啪嗒一声坠落在二毛的脑袋旁边。

  那时我并不知道,在这个时节,过不了多久,大毛和二毛就会重新缠在一起,它们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说分开就永远地分开了。我只看到二毛受到惊吓突然松开了环抱大毛的手臂,撑着地面,迅速地跑开了。

  蛋安全了。我长舒一口气。然而当我转过头,却迎上了许多双看向我的眼睛。当时那些眼睛我无法一一辨认,现在想起,只觉得无数股包含着怨恨、沮丧、鄙夷、怒骂的射线凝结成一股,毫不留情地洞穿了我。我逃走了,躲在一座假山的后面,外面的游客吵吵嚷嚷地从假山前经过。那天,我也是躲藏着的,外面同样吵吵嚷嚷,后来那个装着妈妈的木箱被搬走,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当时那个小男孩想知道为什么妈妈要睡在那么硬的木板上,为什么周围那么吵,妈妈也能睡着。

  吵嚷的声音化成一团烟,包围着木箱,越来越远。你看,我总会时不时想起妈妈,无论好的事还是不那么好的。我觉得她悬在空中,并没有走远,她最可有可无的部分都留在那只小木盒里了。我想触摸她,感知她,却不可得,于是我开始试着安置和寄托。李老师,我想知道李老师怎么样了。安东凭他的听闻告诉我,李老师几年前再婚,生子,似乎就辞了职,做起了家庭主妇。怎么了吗?安东问。我说没事,就忽然想起来那几个老师,于是我顺便问了问其他几位老师。在口中品尝和咀嚼他人的人生,就像是吃一块口香糖,总想多榨取一点糖分,但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咽下去,也还是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围安静下来,我从假山后探出头,游客都已经散去,我拍了拍脏兮兮的书包,从假山后走了出来。现在的我就站在那块标牌下,几个箭头指向的馆区,有几个已经空了。就是它,金丝猴的邻居,我似乎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小优又开始沉思了。它面对着的,是一个没有毛发的脑袋,动物园里的最后一只鸵鸟。

  我看见它将脑袋伸过围栏,而小优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我明白了,鸵鸟是在拜托小优照顾好那颗蛋,照顾好它的孩子。那只鸵鸟看起来像是快要死掉的样子,身上的毛纠结着,无比纷乱,仿佛在拼命挣脱这个身体。

  但我很快又产生了疑惑,那颗蛋是如何到达现在这个地方的?蛋是脆弱的东西,即便是鸵鸟蛋想必也没法通过滚动历经过几级十几厘米高的台阶和沿路的沟沟坎坎。

  是小优,是小优把那颗蛋抱过去的。我觉得一定是这样。鸵鸟将脑袋伸回去后,迈着大步走到了另半场。我正对着那颗蛋,坐了下来,等待。小优似乎是听见了我心里的话,撑着前臂爬了过来。现在,我,蛋,小优,三者达成了一条直线。

  那是鸵鸟蛋吗?你面前的那个白色物体是那只大鸟的孩子吗?我用贫乏的语言想措辞成一句小优能够听懂的话,但我忽然意识到,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人类的语言,小优不可能听懂。我开始动用起双手,我并没有等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走开,因为我发现,小优已经用前臂撑起了身子,似乎准备离开。我高举起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扣在围栏的横杆上,双臂小幅地前后晃动。小优停下了,这招似乎奏效。我继续表达自己的猴子语言。我指了指那颗蛋,然后咧着嘴,双手环绕着,企图传递自己那毫无恶意的天真渴望。

  离开动物园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了,雨从苍白得像裹尸布一样的天空落下,我没有带伞,就这样走在倾盆的雨里,任凭雨将自己淋透。经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我决定在屋檐下避避雨,我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回过头看向店里,企图寻找一点帮助,但我却不经意看到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隐在一片落了幕的辉煌里,镜子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自己,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猴子。

  晚上,我发烧了,梁阿姨给我请了假,我被关在了家里。

  五岁的妹妹时常来敲我的房门,给我看各种她画的画,红色的太阳,白色的云朵,以及一座灰色的拱桥。画得很好。妹妹听到夸奖后捧着自己的画大嚷着,我是小画家,我是小画家,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门。她有时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其实我对妹妹的厌烦多是来自于她的母亲,而她们两个几乎什么都没做,就抢走了我生命里那个也许并不多么称职的爸爸。

  我叫她梁阿姨,背地里跟安东说起来的时候,我称呼她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二十六岁,比李老师还要小,她的第一次婚姻给了我的爸爸。她带着两岁的女儿,毫不留情地霸占了我仅剩的亲人。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在语文课上学到了一个成语,先来后到,意思是按照来到的先后而决定次序,所以我把自己排在妹妹的前面,认为第一份礼物,第一抹来自爸爸的微笑,都应该属于我。第二周,我不再有这种想法。我和妹妹因为一个苹果起了争执,我说是我洗好的,回房间的工夫就被妹妹抢走了,她用力地拽着我的头发,似乎觉得那是一项拔草劳动。那个女人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争执,直到房间里的爸爸不耐烦地走出来,从我手里夺走了那个苹果,塞进了小优的手里。我想,那天爸爸明明有个更好的选择,将苹果切开,一人一半,为什么他只是说我是哥哥,该让着妹妹,而没有那么做呢?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我学到了一个新成语,爱屋及乌。我不再那么纠结。

  梁阿姨是个漂亮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也许用精致更为恰当。我不了解小优的亲生父亲是谁,只是在邻居嚼舌根时偶然听见,梁阿姨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她一个人带着两岁的女儿,无依无靠,是爸爸收留了她们。我觉得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妇人说的根本不是梁阿姨,她根本不可怜,小优也是。刚才,梁阿姨带着小优出了家门,说是去超市采购食材。我清楚,她是带着小优去了游乐场或者电影院,花着爸爸给的钱。另外,那个女人做的饭真的很难吃,也许跟腐败的酸奶掺杂酱油和蓝莓果酱的味道差不多,但爸爸却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爸爸撒谎不会脸红。

  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流着鼻涕,因为发热眼前出现了一团混沌的光晕,我想起了昨天下午跟那只叫小优的金丝猴的对话。

  實际上我们之间并没有真的开口说话,而是一种存在于另一维空间里的脑电波的交流,当时的我是这样以为的。我们以那颗蛋为中心对坐,那颗蛋就像是一个信号和语言的转换站。我说你好。小优的声音就像是在山洞里一样,有着渐弱的回音。它说噢,也许是好,我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但这已经足够令我兴奋。我觉得直奔主题有些没有礼貌,也许会吓到小优而断掉联系。所以,我问,你多大了?就像是跟一个新朋友交谈,但其实在我心里小优已经是老朋友了。“山税”。小优的回音传来了。那很像是班里一个大舌头的男生在跟我说话,我尽力忍住没让自己笑出来。他们是你的家人吗?我用眼神瞥了一下另半场的三只金丝猴。小优抓耳挠腮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没有回音。我犹豫了,我似乎感受到了小优的眼泪,但我忽然又想到,金丝猴流眼泪会不会直接流进那两个朝天开的鼻孔里,我后悔自己看了那么多的漫画书。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应该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但是,连接断了。小优转过身子,爬上了身后的假山,躲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睛洇出了眼泪,但我并没有哭,流眼泪并不一定就是哭。那颗蛋,明天,明天我一定要问清楚。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先跟小优道歉,既然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精神上的连接,那么或许小优也接收到了我脑袋里并无恶意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我觉得好多了。爸爸在餐桌上给了我这周的零用钱,妹妹吵着说她也要,爸爸俯下身子,在妹妹的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了一道大大的泛着油光的唇印。妹妹哭了,我也想哭,但我知道自己流出来的只会是没有用,还咸得发苦的透明液体。

  梁阿姨伸过手想要摸一摸我的额头,我本能性地后退,椅子摩擦地板发出了尖锐的刺啦声。梁阿姨尴尬地笑了笑,用一只脚抵着椅子的一条腿,迅速地将手心贴了上去。

  嗯,不烧了,不过还是在家休息一天吧。梁阿姨看了看我爸爸,像是在同长官汇报。爸爸吃完了早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没有说话。因为他要开会,所以那天是梁阿姨送小优去的幼儿园。爸爸像往常一样吻别了梁阿姨。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我出了家门。

  我以为,既然能够通过那颗蛋跟小优交流,说不定也可以通过它打探到那只生死未卜的美西螈的消息,或许,也可以穿过那厚厚的棺材板,跟被烧成黑灰的妈妈,说句话。

  可是,蛋消失了。

  我绕着猴山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在每一堆草丛中都没有发现那个白色物体,才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蛋消失了,它就这样不翼而飞,甚至连一丝压痕都没有留下。我坐在老位置,等着小优走近,企图重新达成上次的连接。但小优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不停地用肥大的舌头舔着自己胳膊以及腋下的毛发,像是在梳洗打扮,为了迎接什么到来。

  我一直坐在那里,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小优转过脸看向我几次,但始终没有走到从前的位置,我以为是小优在生我的气,我不该嘲笑它的,我想要做些什么表明自己的歉意,但蛋没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了。我突然心想,是不是那颗蛋被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毕竟他们会定期打扫场地,也许那颗蛋这次并没能逃过那些罪恶的眼睛。我感到一股懊悔之意,但又不知这股懊悔从何而来。

  工作人员将我直接带到了广播处,而广播处的阿姨以为我是不小心走失的儿童,她面带微笑地准备为我找寻家人。后来我猜想,当她听到我说“你见到猴山里的那只蛋了吗”的时候,脑子里萌生的一定是这不仅是一个走失儿童,而且是一个从精神病院走失的儿童。所以她开始将自己的语气变得尽可能柔和,生怕激起面前这个儿童的不安定情绪。实际上,这种考虑是必要的。我站在广播处的窗台下面,就像误食了大麻的猴子,我看起来迷乱、痛苦,但又有一种无法自持的快乐。我又问了一遍,比上次更大声,你见到猴山里的那颗蛋了吗?

  你见到猴山里的那颗蛋了吗?

  梁阿姨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了吗?我想起了不知是几年级学的成语,表里不一。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似乎在告诉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我是个发烧的孩子,这些胡言乱语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这次没有后退,就在原地等着梁阿姨的手触碰自己,我感受到那枚订婚钻戒的尖锐和冰凉。对不起,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梁阿姨象征性地赔了笑脸,牵着我的一只手走出了大門,出大门没几步,便一下松开了,仿佛在她手里拎着的是一袋发烂发臭的垃圾,出于底线的道德意识,强忍了一路,总算将它送到了归属地。

  你见到猴山里的……闭嘴。梁阿姨像是真的生气了,她骂了一句。……那颗蛋了吗?我小声地说完了这句话,梁阿姨这个时间本该出现在幼儿园的门口,等着小优放学,但作为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她却不得不出现在这,被当成精神病患儿的母亲。我觉得梁阿姨理应生气,这很合理。善于体谅别人是种美德,也是一种把口蜜腹剑揉进自己皮肉的勇气。所以我是我妈的孩子,所以活在世上仅靠美德和勇气远远不够。

  第二天,安东把新一期的漫画书放到了我的课桌上,撇了撇嘴,笑了一下。

  我不要。在安东转身的时候我吼了一句。似乎是一夜之间,我变得这样容易暴躁,毫无缘由,我只是体会到,无论是脑袋里的还是现实中的,都不安全。

  安东愣了愣,回击道,你有毛病啊,爱要不要,然后从课桌上一把抽走了漫画书。

  我觉得我和安东这就算玩完了。

  我问安东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说,什么?我从不看漫画,幼稚死了。他到底是健忘还是善于逃避,我不知道,但两者都需要选择,安东擅于跟自己博弈,而我时常陷入困局。

  晚上,李老师突然打来电话,是梁阿姨接的,梁阿姨皱着眉问我,你们还有自然作业吗?我点了点头,说了声嗯,接过了电话。最后,通话一样是在我的一声嗯中结束的。李老师问我,周末可以带她去吗?我听出了李老师像是感冒般抽噎的声音,即便没有看到眼泪,我也心想,李老师哭了。如果当时可以的话,我一定会问李老师怎么了,但我没有,不应该,不可能。我们之间的对话充斥着伪装,听来匪夷所思,但我却在这一刻感到,有一个我信任的人要同我一起守护那颗不知所终的蛋。

  周末,李老师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动物园门口,我坐在对面的石椅上,看到了她,向日葵依旧。我没有立刻起身过去,而是继续坐着。恍惚之间,我觉得认错人了,那个不可能是李老师,甚至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困在一滴水里的蚂蚁,在阳光下经过反复折射,呈现出的幻象。

  后来李老师发现了我。她走到我面前,笑了笑,说让你久等了啊,我在对面没看到你呢。我知道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没关系,我也刚到。但我现在很想跟李老师坦白,说那颗蛋不见了,不对,这不算坦白,应该说,我骗了你,从来就没有什么蛋。咔嚓一声,我晃过神来,自己已经存在于李老师手机的照片里。你看,怎么样?我看了一眼,照片里的自己眉心紧蹙,没有表情,剃得很短的头发,露出来似乎二十岁就会谢顶的发际线。我确信自己就是那只忧郁的猴子。

  走吧,人越来越多了。李老师将手机收进上衣口袋。

  我想上厕所。我低着头,蹦出这一句。

  李老师来回张望,这条街的拐角处正好有一个公共厕所。去吧,在那儿。李老师给我指了指。实际,我知道那个厕所在哪,我不疾不徐地一步步往那迈,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是已经丢掉垃圾的,就是正要去丢垃圾的。他们要把体内的垃圾通通丢掉。我记得妈妈曾经跟我说过,说谎的小孩会被当作垃圾丢掉,我偶尔会说谎,但从没对妈妈说过,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对妈妈说谎。可是,我还是说了一个。谎言绝不能过多设计,我面对那个脱口而出的谎,心想,好了,再见了,你的任务完成了。那一秒过后,我从没想会在某个时刻再遇见它,遇见它们。

  那天,我看见妈妈踱出房门,来到庭院里,将一块面包揉碎喂地上的蚂蚁,在她愈加消瘦的脸上浮现出平和而温柔的快乐。我不知道,有些时候并不是人在做选择,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现实在选择人。人是选择的人质。爸爸走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大声地问,我的酒呢?妈妈说不知道。地上的蚂蚁在疯狂地搬运面包屑。我哭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哭了,我感觉眼睛一热,爸爸的手在一片模糊中停下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软弱也是可以保护一个人的。爸爸踢碎了无辜的花盆,里面的芦荟翻滚出来,像条横尸的章鱼。

  妈妈问我,爸爸的酒呢?我说不知道。我以为没了那些酒,就能终止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那天,我的手上还沾着黑色的泥土,令爸爸致幻和歇斯底里的液体身穿甲胄,被埋入地下,它们被埋在那些向日葵的旁边,不会渗透,不会蒸发,四个月后变质。

  我选择对妈妈撒谎,而没有选择继续当一个坦诚的孩子。然而,争斗终究还是继续了,但没有持续多久。人生更多时候是无法选择的。妈妈一天天消瘦下去,爸爸不再打她,我觉得他们俩终于找到了和谐相处的方式。妈妈在棺材里熟睡的那天,爸爸就把那座房子卖了。房子的买家花粉过敏,第二天推车就开进了庭院,所有花被连根铲除,包括那些向日葵。我记得那天的午后,太阳还依依不舍地挂在最高点,撑着腰杆的向日葵纷纷倒地,准备冬眠的几打啤酒被惊醒,藏在甲胄之下、早已变了质的泡泡,重见光明。

  当时,我们就站在那儿。我跟身旁的安东说。安东没有妹妹,头发如今比我茂密很多,而我自从中学开始寄宿生活,直到现在定居在其他城市,见过她们母女俩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指着那丛越长越盛的野草,指着那颗早已遁于无形的蛋,指着那已经无法被证实的荒谬。李老师取出手机,连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我指向其中的一张,右手食指落在了屏幕上。李老师凑近仔细看了看,随后又抬起头望向猴山,寻找我手指指向的位置。那是爬梯底部的圆木,上面挂着一个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游客丢掉的白色垃圾袋,钩挂着,被风鼓涌,呼呼作响。其实我只是随便指的。学校检查视力,查出了我右眼散光,我戴着新配的眼镜,花花草草,甚至连每一滴苍白的雨我都能看清,可我却找不到那只蛋了。

  猴山里只剩下三只金丝猴。大毛不见踪影。上次被梁阿姨领出动物园,我有三天没去过动物园了。我以为大毛也被转移到了新动物园,但一想,二毛、三毛和小优还在这儿,不合常理。最后,我从一个爱答不理的饲养员口中得知,大毛死了。我询问死因,他想了想,用手指向了猴山的半空。我觉得我又看到了它,那个信号转换器,那个我独守的秘密。但我看清了,它被一条崭新发亮的金属链条挂在半空,那是给猴山丰容用的吊球。饲养员指着那儿,我确定他是指向那儿,一个切切实实存在的地方。他说,死了,被勒死的,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见猴子上吊。

  我试图通过那两片椭圆形的玻璃寻找到它的真身,即便它碎了,我也希望能够找到它的每一块蛋壳。但此时,它成了灰,成了烟,成了杀死一只猴子的利器。饲养员不知何时走了,我和李老师站在原地。我侧过脸看了看她,发现李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我想也许她是被风沙迷了眼。她根本不认识大毛,何况人怎么会为一只猴子流泪。

  那只叫小优的金丝猴坐在水槽的后面,用手舀起一捧水,圆鼓鼓的嘴唇伸向前,接着,缓慢地吮吸。如果它抬起头,看向笼子外面的世界,兴许它能发现两个忧郁的人类,一个面熟,一个面生,但对它来说,其实都一样,每天的戏码大同小异。它一天天长大,在脑袋里流窜的也许就不再是今天投喂的食物好不好吃,戏台上的人类较昨天多一点还是少一点,而是那只叫大毛的金丝猴什么时候死去。现在,大毛真的死了,它的两个遗孀一只坐着,一只卧着,山枕斜欹,想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屈从于这个还没她们个大的小毛头。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它一直在那,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而后来,面对我的是两双恍惚能够钳住那遥遥远去的魂灵的眼睛,我试图猜想她们质询我爸的问题,以及,此行我带什么来,又带什么回去。我看得无比清楚,它不在了,不再了。我忽然明白过来,人可以为很多事情流泪,比如我和安东站在正改建成游乐场的动物园旧址门口,面对被挫骨扬灰只剩下一个“口”的字牌。我为此流泪,为我爸那个生前想塞满、死后被掏空的小木盒,为先来后到,为爱屋及乌,为我终于成长为一个眼神清澈的人,为这十五年我再没见过的,那颗蛋。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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