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陶磊(复旦大学)
在《嗡》这篇小说里,没有纯粹的坏小孩,但他们又并非成人以为的那般单纯与无知;同时,又以孩子的视角观察大人的往来,再关照到女孩之间的小心思,两个世界彼此映衬,带有一点批判的意味。但这种批判并非居高临下,而以是县城中丰满的人生百态为底色,蕴藏了一股温情。故事中,有成长的痛苦,有窥见大人世界的不动声色与模仿,也有儿童对性的突兀初识。凡此种种,似可对应小说开头的“开锁子”,一种成长的意象;更是小说标题《嗡》的具体展开——尖锐的痛苦,生存的挣扎,人与蜂蝇有共通之处。“嗡”作为一种状态、一个动作,也被作者寄予了多重含义,承担了一定的叙事功能。小说文字细密,对话流畅,女孩间的对手戏颇值得玩味。当然,也有不少尚待改进的地方。比如人物性格的塑造,尚需进一步打磨。
渠县人把过十二岁生日称为“开锁子”。熬到开锁之际,我被人夸过几回聪明。细细想来,大都出自旗姨。
少时家里在贩卖蜂蜜。母亲托裴乡的外婆打点,收集乡下蜂农自制的货,倒在乳白色的塑料壶里,封住口,齐齐整整,摞在堂屋东侧靠墙的茶几上。我家只一门面,有五层,东侧是一幢十余门户连缀的居民楼,西侧是个小院儿,堆积着许多大理石块,是一处墓碑加工地。我家孤零零地依附在居民楼旁,某种程度上像极了被切割的长条蜂巢,摇摇欲坠。父亲托人定制一块广告牌,悬挂于门上,红底、白字、宋体:花洲蜂蜜售卖。花洲二字,因靠近书院得来。据传一千多年前,范仲淹在那书院待过,写下不少名篇。县城的绿植和花卉被召集起来,星辰一般,烘托着翻新过的阁楼、园林与古人雕像。方圆一带便是花洲区。
小店生意且好,旗姨是常客。自十岁时,我从裴乡转学来续读四年级,便常见她。她是典型的县城女人,有些乡野的憨气,也有削尖脑袋照搬都市丽人的媚劲儿。身材瘦削,踩着小高跟,一头浅咖泡面卷,直角肩撑起红色大衣。她是这一带引领风尚的女人,我那时就能感知到。小小一张心形脸,眼线、唇彩、高光,流程齐全。咯吱咚,咯吱咚,三点五厘米的高跟鞋声,总先于香水味传来。既是常客,倒不买蜂蜜,来了也笑笑,径直穿过堂屋,收拢大衣,咯吱咚,咯吱咚,踩上阶梯,清清亮亮。事实上,我家的常客都不买蜂蜜,买了的再不常来。人们大多直接上楼。
那一日,天光从卷积云中均匀洒下,白色鳞片闪着光似的。我搬着小板凳,整个身子隐于铁门后,脚踩青黑色门槛,托起下巴望天。咯吱咚,咯吱咚。心猛地跳起来。我窜进后屋,拽下马尾辫,披散了头发,又换了件浅粉米奇外套,藏在衣柜后,打量着前门那边。母亲挺着大肚子,想站起来,手扶着茶迹斑驳的蜂蜜桌,被跨进门儿的旗姨制止。来啦旗老师,母亲说。旗姨说,别起来,不敢乱动,快了吧?母亲点头:二楼,三缺一,等你呐。她斜卧在青色靠背凳上,一袋躺倒的面粉似的。旗姨问,闺女儿从她婆那儿回来了?母亲点头。还是回来好,乡下一个老师教好几个年级,不中用。旗姨声音很有穿透力,偶有几个字吐得瓷實。潘娣!潘娣!母亲叫道,出来,见见你旗姨。我怀里夹着本课外书,走出去。小丫头很清秀,旗姨讲,你一天能换几件衣服?母亲瞥我一眼,皱眉问道,洗都洗不及哟。我抿起嘴。旗姨上下打量我:看什么书呢?我说,《草原》。老舍写的吗?我点头。你旗姨可是花洲小学的老师哦,有问题多问问,母亲讲。我一瞬间抬不起头。旗姨反倒伸出手:借我翻翻?小丫头能看懂吗?我说,能读。真没问题喔?刚转学来不知道跟不跟得上……母亲絮絮叨叨。我如芒在背,鼓起勇气,指着作者简介说,阿姨,这个词,啥意思?旗姨偏过头,盯着黏稠的词语“自溺”,顿了顿说,投水自尽的意思。作者为啥这样呢?我问。旗姨抿起嘴,欲言又止,便说,大了你就明白了。遂转过脸,对母亲说,小丫头聪明,比我家棠旗强。母亲道,旗老师说的啥话,她跟棠旗没法儿比。旗姨忽地严肃:能问出问题的娃已经不多了,你跟老潘,好好栽培!母亲一脸困惑。旗姨拍拍我的头说,以后可别乱跑。言罢她便上楼。我“嗯”了一声,后背出了冷汗。
县城小学果然与乡镇的不同,一堂电脑课便让我兴奋了好久,尽管只是排着队、穿上鞋套,进电脑室扭一圈便回班。我在古刹商业街三小读书。旗姨任教的花洲小学在东头,沿着湍渠溜达几里便到。但我从来绕道回家。总经过书院,门前卧一石匾,刻着古人文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本县人拿身份证,门票便宜十块钱,但没啥人去。那年头,搓麻将蔚然成风。挂蜂蜜牌子开麻将馆,是我爸审时度势的选择。蜂巢似的我家,每一层楼梯转角处,辟出一块逼仄的四方空间。以土黄色的布帘遮起,支一张自动麻将桌,搁几张椅子,墙角一只烧水壶,几只陈年茶渍浸染的玻璃杯。白石灰墙再挂一架吱哑哑的空调,经年累月,吞烟吐气。上午场九点到十二点,下午场一点到五点,晚上场七点到十点。时间卡得不严,都是邻里,打个小牌消磨时间,手气好的挣点小钱。每场每人收十块,够了便够了,中途换人也不额外加钱。每日午后,母亲拿出手机,一个一个打电话,帮雀友约人。时间长了,雀友互相认识,再拉人来,地方逐渐不够用,便有许多人站着看。我从裴乡转学来,后屋小床不够睡,父亲便把五层腾出来,四四方方一块,算作我的书房加卧室——我自命的。入夜,一粒粒麻将在我身下滚动,凝成漩涡。轰隆隆,轰隆隆。自动麻将桌吞下一堆冗杂的牌,几粒骰子清脆撞击,敲定下一轮庄家,过不几时,一绺一绺麻将堆好,人们悄无声息地摸着、猜着、打着、乐着……吞云吐雾,茶香脚臭混在一起。我如同飘于麻将旋风中心的一片叶子,在如鞋盒般的顶楼,睁眼、闭眼,与天光隔着土黄色布帘低语,重复着机械化的复习、刷题、预习。弟弟出生后,母亲一度让我帮忙照顾,多亏有旗姨帮忙说话,我才免于换尿布、装奶瓶、炒菜、做饭之责。旗姨原话是这么说的:小丫头聪明,回回没掉出过年级前十,你们谁辅导过人家?小升初可关紧,妞儿考得好的话,被南城一中收作好苗子,还给奖学金,你们就偷着乐儿吧!母亲总撇撇嘴道:那她最好对得起五楼那张麻将桌喔。倒也真让我做了她口里的无事小神仙。而自打意识到成绩好可以摆脱芜杂、烦琐的一切——包括我弟,我更拼了命学习。我妈忽生一念,让我拎两桶蜂蜜,去拜访旗姨,认她做干妈。我爸说,可打住,人家不缺闺女。我妈说,人家小棠旗跑美国念书嘞,旗老师对你闺女也很上心。我爸说,你什么意思?我妈说,没什么意思,两个娃,都念大学,一个个照着三十万花,你蜂蜜铺子供得起喔?我爸说,咱靠自己。我妈说,你最好让我们娘仨靠得住。许久,我爸看着我说,娣娣这成绩,数学拖了点后腿。我妈又生一念:那拎两桶蜂蜜,让旗老师给她补补数学。也不是不能操作,我爸妥协。让她婆从乡下搞几桶新鲜的,你二舅家不是在弄吗?少点蜂蜡、蜂巢,弄得干净点,父亲补充。于是,六年级伊始,我放学后有了新去处。
冬天黑得早,放学比夏日提前。挤出古刹商业街的人潮,钻进自行车流,沿着湍渠往东走,看到宛城烩面牌,左拐,进入夹巷。小吃摊冒着热气儿,卖蒸馍的、饭团的、炸鸡柳的、烤红薯的、卤肉的、蔬果青菜的……各色小喇叭与吆喝声,时不时踩到斑驳的小吃扦子,杂乱堆叠,路边黑泥成坨……绕到烧鸡店对面,一小道,进去左拐,从侧门上三楼,对联西户,一室一厅,旗姨估摸着时间,悄悄来开门。有一处卫生间,厨房用以堆杂物。内室坐的是五年级的,只一扇窗户,紧闭,帘子钉死在四边,白炽灯明亮。客厅则是四年级学生,桌子挤扭歪斜,小块黑板竖立门旁。雪碧、冰红茶、奥利奥、韭菜包子味儿混在一起,夹杂着汗味、脚臭味……不比我家楼道的气体好闻多少。但是很安静,麻将漩涡不再有,我很知足。旗姨拉我到内室走廊最后,腾出一张课桌,我便在那儿做全省各地的小升初数学卷。时不时抬头看,所有人把蓝白相间的校服套在棉袄外面,棉袄帽子耷拉在外头,一排排各色馅儿的蓝包子似的,包括我自己,县里小学校服都是蓝色系。因是辅导机构,藏在居民楼里,不能大声讲话。旗姨在内室讲课或解题时,我便在窸窣声中写卷子,没有其他去处。她依然精致,不过总在上楼前换掉小高跟,踩上运动鞋。面对学生,耐性有限。鸡兔同笼题还好,有些奥数题目,我一而再再而三出错,会有严厉批评,甚至头皮上挨一巴掌。因无人关注,没什么羞耻感。小房间的所有娃,都有机会挨上一巴掌,概率平均,其他人知趣地恍若未闻,除了杨佳妮,兴奋地扭头看,眼神明亮,两耳涨红。幸而,没过几天,换我看她。事情发生时,她挺美的。
冬至后第二天,旗姨在客厅讲四年级课后习题。杨佳妮把素来单调的马尾辫拆成两拨,一拨分三绺,以中间那绺为主,兀自编起两根齐肩的麻花辫子,尾梢点缀以粗大的桃红蝴蝶结。那模样让我想起《草原》里的水晶花同志。杨佳妮趴在课桌上,做出口型,问同桌王宇:我好看吗?王宇点头。杨佳妮说,你弯腰。于是他俩勾头下去,蹲在课桌底下。我好奇,顺势也俯下身,在脚臭味儿与板凳腿间,杨佳妮扶住王宇的头,凑上脸去。王宇有些慌乱,大吼一声:操!猛地一推,杨佳妮脑袋磕在右边板凳上。旗老师,杨佳妮亲我!王宇钻出来,嗷嗷大叫。全班哄笑,乱成一窝蜂。杨佳妮似乎被磕得不轻,不知是痛还是羞,一张方脸通红,有些晃悠地站起来。头顶发丝蓬乱,蝴蝶结一竖一斜。旗姨夹着测试卷从隔壁赶来,见此情景,暴怒:都给老子滚出来,你俩!杨佳妮哭闹,从文具袋里捞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嗫嚅道:老师,王宇给我塞情书,是他先亲我!物证一出,鸦雀无声。王宇眼神凶狠,单手指着杨佳妮。旗姨扑上前,用试卷,每人甩一巴掌,拽住他俩校服前襟,拎到杂物间。后又返回来问:谁看见了?做个证!我举起手。旗姨似有停顿,抬抬下颌:滚出去!还有谁看见了?终于,一片缄默。渐渐地,沙沙声响,自动铅笔磨过方格纸,“蓝包子们”都把头低下去,很专注、刻苦的模样。旗姨让我们在杂物间好好反思。杨佳妮蹲下去,重绑自己的蝴蝶结,王宇靠着墙抽泣,上气不接下气地。我问,哪来的蝴蝶结?杨佳妮说,我妈衣裳店的。我问,你为啥亲他?杨佳妮说,跟你没关系。我说,我是证人。杨佳妮笑,狗屁,傻逼。我抬眼瞥了瞥王宇说,或许可以帮你哦。杨佳妮忽地低声问,你爸你妈亲嘴吗?我一愣,说,不知道。杨佳妮说,我爸前天回来,他跟我妈每晚都吧唧吧唧。我说,你装睡。杨佳妮说,是,但睡不着,想知道啥滋味儿。我低声说,你不像读五年级的。杨佳妮说,你也不像读六年级的,你懂。杂物阴影中,她眨着眼,打量我,唇角扬起。一道黑影映过来,客厅响起背书声。旗姨揪起杨佳妮,拽掉蝴蝶结,捋顺了,骂道:小小年纪……贱!不要脸!桃粉蝴蝶结滚到我脚边,背面凝胶处有毛线,灰头土脸。我蹲着,细品杨佳妮晦涩不明的“你懂”,王宇和她各执一词,叽叽喳喳。旗姨拿着手里的套卷,照他俩脸上摔。潘娣!你不是看见了吗?谁亲的谁?我顿了顿,站起来,指向杨佳妮。
有两三天,杨佳妮妈妈拎着东西在楼下堵着,要么是护肤品,要么是韭菜,上来就往旗姨手里塞:旗老师,佳妮是我没带好,娃也认错,这作业还得您检查,咱也看不懂,您再让她来成不?旗姨不接,杨佳妮妈妈便往我手里塞:旗老师闺女儿吧?真文静,真乖,拿着哈。旗姨说,您别来了,堵在这儿影响街坊。女人终于挤出点眼泪:您不收,我没辙。二楼有户人家纱窗猛地一拉,“哐啷”一声。终于,旗姨妥协。我理解她,那阵子风声正紧。旗姨把韭菜拿给我妈,让放到水管下冲冲,洗顺了,切碎,剁韭菜鸡蛋馅儿饺子吃。我妈后来跑到书院对门的肉铺,割了点牛腱子肉,筋道透明,拌以韭菜和黑芝麻芽儿,自己捏边,包好后让我再拿去给旗姨。旗姨住的单元房楼道敞亮,一楼堆积着蜂窝煤,碎渣滓浸染地面,黑一块,灰一块,间或有破烂自行车,歪在墙角。往上爬,视野明净,空气清新。樓道装有纱窗,大咧咧拉开,透进鸟语花香,隔壁的炊烟游进来,有些呛,更多的是可亲。楼梯扶手螺旋之中,站住了,往上凝望,特想知道无须犹疑、自由开窗的滋味儿。旗姨不收,我也挤出几滴眼泪:阿姨,谢谢你。旗姨说,闺女儿,咱都是自家人,别见外。我说,妈包的馅儿还有,您拿着,跟棠叔一起吃。旗姨顿了顿说,那好。
猫眼里出现穿制服的人,是在一周后。旗姨打发两个年级,各自做一套测试卷,央我做小助教,负责监考。于是我这只鼓囊囊的“蓝包子”,夹在客厅与内室的门框上,时左时右,打量着奋笔疾书的同类。旗姨在卫生间接水烧茶。清脆的敲门声传来,我趴在门上看,两个人,穿着深蓝色带肩章的制服,一胖一瘦,在楼道里转悠。我悄声说,旗姨,门口有保安。旗姨撂下水壶,凑过来,一看,也拉低声音:这可咋整?我说,难不成来了?旗姨说,你事先知道么。我说,阿姨你误会,我猜的。旗姨说,你能帮姨摆平吗?姨被发现工作就没了。我说,咋摆平?旗姨说,你妈不在家。我说,好。于是,旗姨在客厅、内室的小黑板上轻轻写道:都别出声!她站在课桌夹缝中,目光如炬,紧盯大家的喉咙。我清清嗓子,隔着门问:谁呀?猫眼里一张圆脸凑近,说道,我们县教育局的,接到举报,察件事。我说,叔叔,我爸妈都不在家。圆脸说,小姑娘别怕,开门,核实一下就走。我说,叔叔你找错了,要不你往楼上看看。圆脸问,楼上有学生吗?我扭头看旗姨,旗姨咬紧下嘴唇,良久,点头。我说:是的,可多了,吵死了。圆脸说,谢谢小姑娘。我说,不客气。有几个学生一脸坏笑,伸出大拇指,大多数仍然勾头做题。我问,阿姨,楼上真有学生吗?旗姨说,唉,有。我说,咱认识不?旗姨说,不熟。我说,那我去一楼望风,他们走了,你让大家下去。旗姨说,成,聪明丫头。楼道荡漾进晚风,有女人辩解声和争吵声,一窝学生逃亡似的,互相推搡,擦着墙,滴溜溜跑下楼梯,蓬起的灰尘一朵一朵。有人擦肩而过,说:快跑,被逮住不得了。我捂紧嘴,钻出侧门,蹲在小道深处一户人家的石狮子旁。不出十分钟,圆脸和瘦子走出来,插钥匙进电动车,一前一后,开出去。我冲到防护窗下,拿小石子扔三楼的玻璃窗。一丛浅咖波浪卷露出来,比出手势,表示知晓。王宇率先冲出来,紧跟其后的学生一窝蜂似地,你追我赶。冷风吹进过道,似有冰刃划过,我抬头盯着过道一线天,许是小吃摊灯光烘托,暮色有流光闪烁,并不深沉。忽地,有呼吸凑近。杨佳妮正把棉袄帽拽起来,捂住头皮。我说,高手。杨佳妮说,听不懂。我说,何必挡其他人的路?别人要精进,要补习。杨佳妮说,听不懂。我笑笑说,刚刚只有你在笑,别人都怕得不行,我看见了。杨佳妮说,你又看见了。我说,旗老师收费不贵的。杨佳妮说,我妈去你家买过蜂蜜。我说,你什么意思?杨佳妮说,一买就是一下午,颈椎疼,老让我给她捏。我逼近她,说:你什么意思?杨佳妮说,我得为她健康考虑。我揪住杨佳妮的领子,校服很薄,拉锁贼硬,硌得手疼。小道上已经没什么人,楼层里依稀有女人哭声。杨佳妮举起双手,说:咱俩别互相为难。我猛地丢开了她。旗姨钻出侧门,眼神示意我,跨上后座,扬长而去。
事情查清了,楼上的女教师被停职,连着县城北边查处的两家,贴了告示,引来颇多物议。旗姨跑到我家,送剩余的试卷和错题。母亲赶忙泡了点菊花茶,让父亲去附近牛肉汤锅上,打两张锅盔饼,切成小块,再打一壶牛肉汤、三斤热拌牛肉、煎辣子和蒸豆角拼盘,要留旗姨吃饭。弟弟尚在学步车里,四处转悠,咿咿呀呀,口水条子拖得老长。母亲说,讲老实话,家长们要么种地,要么打工,忙哩很,自家老师辅导着容易,你们还收得良心,像我们这种做个小生意的,又不会教。旗姨叹道,挣两毛钱不容易。母亲意识到什么,说:娣娣这点补课费,旗老师给结了。旗姨说,误会了,那不用,小丫头有点材料,以后老了阿姨指望你呐。我则笑笑,抽了张纸巾,蹲下去抿干净弟弟的口水,黏糊糊的。母亲问,小棠旗在美国过得惯哦?过年回来?旗姨说,那边学校过圣诞,跟咱春节错开,元旦前能回。母亲说,对了旗老师,家长群得解散哦。旗姨说,可不是,就还有几个二百五,钱也没交,这都半期了,没法催。我心里一动,问:阿姨,都有谁没交?旗姨想想说,五年级有仨,王宇,陈佩佩,还有蒋亭。我说,我帮您。母亲跟旗姨对视一眼。母亲说,你有法儿吗?旗姨说,小孩子好好学习,这别管。我说,我认识他们。母亲阴阳怪气道,补个习还补出交情了,又扭脸冲旗姨说,让她试试也行。旗姨不置可否,微微笑着。
堵人不是件好差事。湍渠旁边,卖糖葫芦的、杂粮煎饼的、窝子面的……小吃车依偎着水沟边的木栏,一字排开去。我站在花洲小学门口,眼巴巴望着。放学。各班举着班牌有序排队,木制班牌经年日久,粉笔字模糊不清。五年级共六个班,人头太多,黑压压一片。沟里的水冻实了,有学生下到沟旁,脚在上边滑来滑去,笑声阵阵。猛地看到王宇,我冲上去问:杨佳妮呢?王宇撒开腿就跑。我感到好笑,双手凑成喇叭状,吼道:字面意思,没别的!忽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找我啊。杨佳妮举着水果糖葫芦,舔舐着第一格的橙子,眨巴眨巴眼睛。我说:你妈让你用手机吗?杨佳妮说,关你啥事。我说,你把她微信绑的手机号改了。杨佳妮说,咋?我说,旗老师查到举报号码了。杨佳妮说,不是管保密吗?我说,爱信不信。杨佳妮说,那,谢谢。我说,祝你妈健康。杨佳妮说,我不让她去买蜂蜜就行。我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杨佳妮说,讲。我说,你提醒王宇、陈佩佩、蒋亭,他们钱没交。杨佳妮说,她是你妈啊?我说,帮不帮吧?杨佳妮说,行,别谢我,咱俩两清。我感慨,你真不像读五年级的。杨佳妮说,你也不像读六年级的。
旗姨陆陆续续在手机上收到转账,逢到双休日来打牌,眉开眼笑:小丫头,方方面面,有点材料,聪明哟。母亲笑着说,旗老师栽培得好。再往后,第一次模考、第二次模考,旗姨不知打哪儿找来几套卷子,又整理了几篇作文素材。久经训练,我便上了人生中第一个战场。小升初考试以古刹三小第一的成绩,顺利签了南城一中。一中明确,寄宿制,食宿有奖学金覆盖。我离开了顶楼的“盒子”,远离“蜂巢”和常年发酵的变质蜂蜜味儿,搭上县城去往南城的汽车。试图把一切记忆抹去,沒成。
县城汽车的皮革味儿很重,座椅上套着绛紫色网格布,常有星星点点的深咖色迹子,让人犹疑着坐下去。司机边开车边吼电话,啥也不顾忌。从我家搭上车,要向西走,绕过牛肉汤锅、花洲肉铺、书院门匾、自行车修理铺……不出二百米,到肉铺,我准开始晕车,酸水在胃里打转。父亲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便把食品塑料袋挂住我双耳上,以防呕吐在人家车上。肉铺,肉铺。十岁那年,刚来县城。母亲说,潘娣,去书院对门儿,拿咱预约好的牛尾,回来熬汤丢面吃。割肉的师傅说,小姑娘稍微等等啊,马上就好。滴着血水的牛肉,挂在黑红生锈的钩子上,腥味浓重,要渗进毛孔和发丝似的。牛头、羊头弃于案旁,双眼无神,直直看向天。羊头旁边一个小女孩,略高一些,吸溜着清涕,问:害怕不?我点头。女孩说,要不咱俩进堂屋等?我点头。肉铺堂屋,有些冷清,小小一间,两张窄窄行军床,棉被窝囊一气。啪叽,啪叽。踩到地上废弃的卫生纸团,被什么黏住,不那么容易蹭掉。西墙顶一台电视机,黑灰色,很小,卧在支架上。画面有些闪动和刺啦声,一群外国人,金发碧眼,没穿衣服,互相缠绕,发出一些声音,间或直面镜头笑。我在裴营二舅爷家,初识蜜蜂,那群闪着翅膀的橙黄小肉虫,在稠密的巢窠中为生存吞吐的噪音,就与那声音很像——嗡嗡嗡,只是节奏不同。小女孩捂住嘴,我也捂住嘴,四眼相对,滴溜溜转。女孩说,外国人长得好奇怪。我说,是啊,头发咋是那颜色?咯吱咚,咯吱咚。我俩回头。女孩说,妈妈。瘦削洋气的女人跨进来,凝神细看,一愣,扇了女孩一巴掌,清脆响亮。女孩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哭得我脑袋也是“嗡”的一声,从后脑勺往后背,似有成群蚂蚁在爬,蔓延开去。女人拽起女孩,飞速往外走,高跟鞋咚咚锵锵如急雨,蚂蚁匍匐啃咬如乱蜂。屠夫依然在门口剁肉,肉质三六九等,上好的齐齐整整,杂碎则混于血水中,引来黑绿色的大头苍蝇,盘桓其上——嗡嗡嗡嗡嗡。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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