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罪与罚(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181
  卢一萍

  一

  昨天林慰南看见团长范翼飞骑马向七连驰来时,全连正光着屁股开荒。

  光着身体搞建设,大家开头还彼此笑话,现在已经习惯。胯间的玩意和身上红黑的皮肤一个颜色,沾着塔克拉玛干的沙尘和灰土,大多很安分地缩在那堆乱草下,有的无望地探探头,有的垂头丧气,也有的会突然昂扬而起——有人马上就喊叫,你他妈的又想团长的婆娘了。

  团长和陈木槿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官兵都已认定她是团长的老婆。组织定下的事,跟圣旨一样,是没人敢违拗的。还有就是,有人看见她骑着团长的老黑在白原飞奔,而团长爱马,视老黑为兄弟,从不给别人骑的。据说这有可能成为骑兵团第一例“组织分配、自愿结合”的婚姻,师政委已让范团长去师部做过经验交流。他的经验总结下来,其实也就三条:第一,虽是组织分配,但不强攻硬上;第二,虽已大龄,但不猴急,注重培养感情;第三,屯垦大业虽然繁忙,但要忙中偷闲,了解对方,投其所好。他还举了例子,说陈木槿喜欢读书,他就在下部队时搜罗书给她看;知道女兵多是有知识的人,他就尊重她们,对于她们带来的书,不是一味收缴,而是区别对待,即使对一些纯外文的书,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团里还让陈木槿和林木木抽空翻译,准备为我所用,陶冶官兵情操。

  林慰南听说陈木槿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当兵时带了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英文版纪念文集。有一次她和林木木因为偷看《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还受了处分——就是让她俩抽空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翻译出来,看究竟有没有反动内容。他听说这个决定后,会心地笑过好几回。

  林慰南知道,天下的确是团长的天下了。他几乎没有看到团长带过警卫员。很多时候,他都是骑着老黑,独来独往,像罗宾汉一样在白原往来出没。

  林慰南停下手里的活,收拢队伍向团长报告。随团长滚滚而来的烟尘往前冲了好远,把他和马裹住了。好在另一股更强劲的风刚好赶到,迅即把他和他的马从烟尘里“嗖嗖”洗涮出来。他在一个沙丘上勒住马。风立即把马鬃和马尾拉直,看上去,他胯下的战马好像被拉长了好多。他“噗”地吐出嘴里的黄沙,把手搭在眉头,看了看他的这支原始人连队,示意林慰南让大家稍息,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喊叫道:“兄弟们辛——苦……”

  他喊叫的声音很大,但“辛苦”两个字一出嘴就开始发飘,“了”字直接被风刮走,飞到了爪哇国。

  士兵们呵呵笑着,有人喊,首长辛苦;有人说挺好挺好,不辛苦。

  团长驱马从沙丘上走下来。沙丘下的风要小些,吹不跑他的话了。

  “兄弟们,我们还得受些苦,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不久就会到来!”他扫了眼光溜溜的一百五十号人,接着说,“我已经跟上头讲了,会给大家尽快补发军服。”

  林慰南说:“团长,挺好的,现在干啥都方便。”

  “团长,我们无所谓,就是人家连长是大学生,那个鸡巴成天甩来甩去的,有辱斯文。”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咧着嘴笑着说。

  大家粗野地笑了。团长也大笑起来。收住笑,把林慰南的家伙什打量了一番:“你这个读书人跟其他读书人不一样啊,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你的这个家伙什却长得很粗野呢!”

  近旁的一个老兵说:“我们都说他应该长成‘孔夫子的鸡巴。”

  “啥意思啊?”团长露出了孩子般不解的神情,盯着那个老兵。

  “文吊吊的。”

  团长大笑起来。

  林慰南解嘲:“我是个军人,它也得有个当兵的样子嘛。”

  团长把他的士兵又扫了一眼,用很专业的口吻说:“不过,它虽然看上去粗野,但还是一副有文化的样子。”

  粗野的笑声再次爆响起来。

  团长跟着士兵们笑完后,接着说:“的确有失斯文!不过,这也是我们官兵一致的表现,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可不会这么做。”

  林慰南站直了,大声说:“我现在早就是洗了心,革了面的。”

  他的家伙什刚好与团长的脑袋齐平,团长把头扬了扬:“哈哈,光着个身子站得笔直,还是有些……那个不习惯。”

  林慰南坐下来,叫文书去给团长倒碗水。

  “你表现得好,所以你起义前是七连的连长,起义后让你继续当七连的连长,你可是我们这个团、这个师唯一的大学生连长,好好干,前途无量!”

  连长一听,刚松弛下来的身体又挺直了,他再次站起,立正回答道:“请团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希望!”

  二

  团长这是第四次到七连来。第一次来的时候,连队的官兵们还穿着军装——那是去年秋天,连队改编后,领到了第一套解放军军装。连队刚起义,为了表决心,把国军的衣服付之一炬。这件事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说他们败家,说把国军军服上的领章标志扯掉,还可以穿的。

  女兵们到了新疆后,也只有一套天冷时穿的棉衣、一套天热时穿的苏式制式军裙。第一批来到骑兵团的女兵是在六月初,由于没有给她们发军裤,她们只能穿着军裙,被蚊子叮得直跳,没过两天,两条腿就血肉模糊了。有些女兵被咬得没有办法,只好去和了稀泥,抹在整条腿上。最后,团里动员男兵为女兵捐赠多余的裤子。但几乎没有人有多余的,最多也就兩条,一条补疤少一点,另一条不知重了多少补丁——臀部和膝盖处的补丁足有一指厚。林慰南得知后,认为七连在没有人烟、位置最为偏远的沙窝子里垦荒,即使光着屁股也没有关系,就发动大家把好一点的裤子送给了女兵们,自己则留着铠甲似的厚补丁裤。七连因此获得了团里的通报表彰。

  大家很少听到女兵的消息,但她们似乎就在他们身边。一想起自己的军裤会穿在某个女兵身上,就会春情勃勃。至少在最初的三个月里是这样的。但后来,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了,像是过于疲惫,终于厌倦。

  那唯一的一条裤子,除了参加团里的集会,大家在天热的时候,宁愿光着腚,也舍不得穿。为了遮丑,官兵们夏天也会穿着裤衩,或在腰间系一块破布。远看上去,他们像是刚经历了百年远征的征途上归来的武士。

  团长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林慰南一眼,说:“你这个知识分子能不顾斯文,已很不容易了。”

  “我觉得让它接触接触阳光,有利于发育。”

  “也是,这玩意儿一辈子也很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团长笑了,突然转了话题,“你还有啥书没有?”

  林慰南摇摇头。团长前两次来,从不提书的事,从第三次开始,一来就向他要书。

  林慰南是个惜书的人,但他身在军旅,很少安定,所带的书不多,除了他的老师林徽因赠送给他的那本《政治的罪恶》,其他书他都给团长了。

  “以后谁有书,给我留意点。”

  “没问题。”林慰南说。

  林慰南余下的那本《政治的罪恶》是他的老师林徽因女士送给他的。英文版,法国人路易斯·博洛尔所著,是伦敦费希尔·安文出版公司1890年根据法文版翻译成英文出版的。

  林慰南曾是梁思成先生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的实习生。当时烽火连天,书剑飘零,营造学社在炮火烽烟中开始西迁、流亡,先长沙,再桂林,后昆明。1940年,侵华日军对昆明狂轰滥炸,加之滇越铁路吃紧,营造学社与国立同济大学,国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被迫撤离,辗转来到四川南溪县李庄。1944年4月开始,日军制订了“一号作战计划”,先后发动豫中、长衡、桂柳战役,打通了中国内地通往越南的陆上交通,侵华日军与东南亚的南方军在广西南部会师。柳州沦陷后,日军一部进占黔南重镇独山,贵阳震动,重庆危急。国民政府已商讨放弃陪都,迁都西昌或西北,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林慰南就是响应号召,弃学参军入伍,去抗战御敌的。

  临行前,林慰南去向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女士告别。林女士尚未病愈,他的弟弟林恒1941年3月在成都上空驾机迎战日机阵亡,她卧室的床头悬挂着一块梁先生在林恒牺牲地找到的飞机残骸。他一直记得飞机残骸上金属的微光。林徽因女士靠在床头,面色苍白,但仍可看出那种难言的美,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茶和一摞书。川南的阳光透过陈旧的木格窗纸,把房间分成了一格一格的。她曾经晶莹的双目沉着无尽的忧思,她嘱咐自己的学生一定要保重,珍惜生命,胜利归来。然后递给他一本用《中央日报》包好的书,说她在美国留学时就看过,让他无事时也翻翻。林慰南道了谢,双手接过。

  离开梁先生和林女士后,他打开了包书的报纸,看到的是一本《政治的罪恶》,扉页上有林女士的题赠:

  给慰南: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徽因民国三二,十一,十,李庄

  这本书林慰南看过很多遍,很是珍惜。他一直记得书中那些经典的话:“政治会败坏人的良知”“在一个国家里,政府的品质总是影响并成为该民族性格品质的模型”

  这本书因是林徽因女士赠送给他的,他一直珍藏在箱底,很少示人。何况,它又是英文的,且有那样一个书名,他认为即使借给团长看,也是不适合的。

  林慰南自然不知道,团长四处搜寻书,并不是自己看,而是为了讨好陈木槿,以“了解對方,投其所好”。

  林慰南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作家,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曾读过他的长篇小说《罪与罚》,也是英文版的。小说讲述一个名叫拉斯柯尼科夫的大学生,非常想成为拿破仑一样的大人物。他把人分成两种:“平凡的”和“非凡的”。他认为前者如虱子一般,只是繁衍同类的材料;后者则是世界的掌控者,可以僭越常规,蔑视法律,可以“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受此狂热理论的影响,他用斧子杀死了一个他认为是吸血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他本已逃脱惩罚,但爱情——妓女索尼雅的爱使他最终承认自己有罪。书中大段的内心描写使他当年读起来觉得枯燥乏味,好几次把书放下,不想再读,他后来之所以一定要读完它,是因为他想知道一个人究竟会怎样面对自己的罪行。

  没有一个战士见过陈木槿,但都听说她很漂亮。大家都是根据传说来想象她,根据自己对世上最美女人的理解来想象她、把她想象成自己最爱的人,想象成村姑、仙女、婊子——爱本来就得依靠想象——能和她尽情交欢,在夜里对着黄沙,对着无限广阔的夜空的神仙鬼魅、明月星辰、阴云雾霾,喷射牛奶一样的精液。

  有两个战士——两个男人,竟然搞到了一起。被人发现时,他们在一棵胡杨树后面像情侣一样滚抱在一起,像一对发情的牲口一样摸爬啃咬。他们的结局,是被开除军籍,送进了遣犯的队伍。

  欲望像魔鬼一样恐怖,像鸦片一样令人沉迷,像天空一样深邃。林慰南作为一连之长,没法去管他们,连政治指导员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很多时候连自己身体里这匹欲望的野马也管控不了。不过,非常幸运的是,他见过她一面。

  那是两个月前,他去营部开会,看到了那几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女兵。不用谁告诉他,他就知道谁是传说中的女神了。她一出现,荒漠顿时变成了绿洲,酷热的盛夏顿时变得晚秋一样阴凉,可以点燃的干燥空气顿时变得像李庄的初春一样潮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想尽办法偷偷地朝向陈木槿所在的方向。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想起了那些更为青春的岁月,也想到了那些在战争中死亡的人,而更重要的是,想到了久违的爱情。

  虽就看了她那么几眼,但林慰南已感觉到,她值得所有人去爱。

  三

  团长牵着马。林慰南要帮他牵,他说:“不用。让你牵我的马,就跟让别人搂自己老婆差不多。”

  团长说话做事倒是没有一点团长的架子。

  团长来的时候风大,现在却一丝风也没有。两人想找到一点风,便爬到一座沙丘上。但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只有令人窒息的酷热。

  “来,坐一会儿。”团长只好在马的阴影里坐下来,示意林慰南也坐下。阴影里要凉快点,但他没敢坐进去,他在团长斜对面的烈日中坐下了。

  “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吧。”

  林慰南应了一声“是!”站起来,哑着嗓子,大声喊叫:“大家休息十五分钟——”

  有些人坐下了,有些人还在干。

  “都比着呢。”

  “这说明你带兵带得好嘛。”团长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空,“我就搞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比如你——那么喜欢读书?”

  林慰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这其实跟团长喜欢骑马、喜欢打仗一样,就是一种个人的喜爱。”

  “哎,老子已没仗可打了,以后也没马可骑了。”

  “没仗打可以垦荒、读书,没马骑可以乘车、坐船。”

  “开荒还行,我哪读得进书啊,坐车也不习惯——上头让我把马交了,给配一辆吉普车,老子没干。”他突然有些自豪地说,“但我老婆喜欢读书,你知道吗?她湖南大学英文系毕业的,尽读外文书。真是疯掉了,来当兵还带着一大箱子。”

  林慰南当然知道,但他撒了个谎:“我们在这大漠里,啥都不知道,没想团长已经结婚了,还找了那么有文化的嫂子。”

  “她是我老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随时可以跟她结婚,但我们还在那个……按你们知识分子的说法叫作……”他想了一阵,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叫作那个什么恋爱……我还想让她多了解了解我。”

  “所以她喜欢看书,你就四处找书给她看。”

  “不然怎么能和她说上话呢。”

  “难怪政委和主任一到连队来,也帮着搜罗书。”

  “他两个搜罗的书,有问题的,就烧了,书嘛,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写的,又不是政治教材,多少都有点问题,所以百分之九十都被他两个烧了。”

  “给他们书的人呢?”林慰南小心地问。

  “那肯定玩儿完了。”团长轻描淡写地说,“受处分,开除军籍,有个人还劳改了。”

  林慰南哆嗦了一下:“团长,起义部队有些军官……哦……是干部手头可能还会有书,我以后多留意些,碰到了就给你留着。”

  “行啊,听说你也认识洋文?”

  “大学学过英语和法语,没有学好,看书还行。”

  “那你也看得懂那个陀什么斯基的书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如果是英文或法文的,就勉强能看懂,是俄文的就不行。”

  “能懂两门洋文,了不起!主任为了了解陈木槿带来的书有没有什么问题,还要她把英文翻译成汉语。”

  “那翻译出来后,很多人都可以看了。”

  团长呵呵一笑:“我们这些大老粗哪读得了那样的东西!主任对陈木槿还不放心,怕她把一些不好的东西不按原文翻译,你懂英文的话,可以帮着主任。”

  “行!不过,那得需要更高的水平。”林慰南不由得想替陈木槿说话,“我听人说,好的翻译要尊重原著,但也是一次新的创作。”

  正说着,文书端了一大碗开水来:“团长,请喝水。”

  团长接过碗。水浑黄,像某种汤。天上的太阳映在水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团长吹了两口,干燥的嘴唇顺着碗沿把一口水吸进嘴里,还是烫得差点吐出来,但最后还是强咽进去了。

  “妈的,这水比团部的還要苦涩啊。”

  “盐碱重得很。”

  “怎么没放点砖茶呢,这水你们咋喝得进去?”

  “团长,口渴了,马尿都能喝进去。”文书说。

  林慰南说:“砖茶一周前就没了。”

  “后勤处怎么连这玩意都供应不上?”团长看到几个战士正望着他,埋头又喝了一大口。

  他没再说话。把水喝完后,把碗往沙地上一放,飞身上马,对着战士们喊叫道:“兄弟们,我等两天再来看大家。”然后又低下头,对林慰南说,“好好干!”说完,战马嘶鸣了一声,载着他疾驰而去。

  四

  收工回到宿营地,月亮已升到五米高,月光遍洒,使沙漠看上去像镀了银的、凝固的金色大海。月光也镀在一个个赤裸、精瘦的躯体上,像群雕一般。沙漠里昼夜温差大,白天的酷热已经退去,沙漠表面变得清凉起来。

  战士们用沙子抹去身上的汗,找个背风的沙窝子,刨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只露出头,为了防止晚上起风时刮起的扬沙进入嘴里、眼里、耳朵里、鼻孔里,大家会用衣服或一块布把头包起来。乍一看,像一群被埋葬的人。里面的沙是暖热的,那股暖意和水一样细柔的沙粒一起,贴上肌肤,驱赶着劳作带给大家的辛劳。几乎所有人都是倒头便睡。

  站在沙丘上的哨兵像铁铸的,一动不动。

  林慰南把自己埋在沙子里,身体很困,脑袋却清醒得很。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牵挂自己的那本书。“我得有一本书留在身边。有一本书在,我就不会发慌,就觉得自己还有依靠,就觉得自己即使一辈子身处荒芜之地,心也不会感到荒凉。”他对自己说。

  的确,书对他太重要了。他入伍以后,无论是去前线,还是到新疆,随身必须带着他正在读的书。有时候没有新书,他也会带上他最喜欢的书,即使多次读过也无所谓。他觉得,有本书翻一翻,随便翻到哪里读几页,再漫长的旅途也就不会寂寞了。

  埋在沙里睡觉,要尽量保持不动,这样,沙子里的温度才好保持。他却老想翻身,他觉得脑袋沉重,内心却一片空虚。他盯着天上的圆月看了很久,把无垠的星空从东看到西,又从南看到北,然后把整个天空仔细巡视了一遍,最后盯着天空,直到天上的星星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最后成为璀璨、混沌的一大片。

  但他的内心还是空空如也。一种巨大的渴求——如同瘾君子渴求鸦片,使他猛地坐起来,然后站起。黄沙像水一样顺着他的肌肤滑落。月光镀在他匀称强健,却又文质彬彬的裸体上,他的皮肤已被晒成酱紫色,只是月夜里看不分明。他身上黏附的细沙在月光里散发出无数微小的光芒,使他的身体显得更为迷人。

  全连官兵的私人物品全都整齐地码放在两顶帐篷里。作为连长,他唯一的特权是,有时候可以到那里去靠着背包坐一坐。在那里他可以翻翻自己的书。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断地随着地形变化着形状,最后,它和他的影子都隐进了帐篷里,像被那顶帐篷吞噬了。

  他摸出那本《政治的罪恶》,把帐篷的窗帘打开,一团月光照得那片天地如同白昼。他离开李庄后,在贵阳进行了两个月的军事化生活集训,参加了芷江作战,然后调回重庆,被送到译训班学习,结业后,被授予中尉军衔,分配到新疆警备司令部任中尉参谋,不久又调到骑兵第七旅任上尉连长,1949年9月跟随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将军宣告起义,国民党的骑兵第七旅改编为共产党的骑兵第七团,他任二营七连连长,随骑兵团开赴白原垦荒。虽然军旅颠沛,但他一直带着这本书。它还是当初那么干净。他把包它的报纸打开,把手在胸前的肌肤上擦了又擦,轻抚着布面精装的封面,内心一下变得充实起来。

  书已看了无数遍,有些段落都能背出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拿出来翻一翻,摸摸它的纸页,看上一段,或者只是闻闻纸页的香味,知道自己与人类文明还保持着联系。那时,他的心会得到抚慰,会静若止水。

  “這是我在这大漠中拥有的唯一一本书了,像夜空中能看到的唯一的星辰。”他靠在背包上,坐下来,他的眼前会自动出现书页和书页上的文字,即使在夜里——在任何地方都能阅读。书上的每个字都是活着的,能够发光。

  他翻到扉页,那里有林徽因女士的题签。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每当想起那句话,他的双眼就会潮湿。他想起了他向老师告别时的情景,想起了病榻上的她。他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像想起了挚爱的恋人。1948年他还读到过林女士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病中杂诗》;得知北平解放时,应解放军请求,她编写了《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还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以后音讯就少了。他愈加地思念她,忍不住望了一眼夜空中的繁星,想要找到其中与林女士对应的那一颗。

  外面有个影子晃动了一下,随即传来了赤脚踩在沙漠里的脚步声——这声音是突然出现的,他之前并没有听到。

  “谁?”

  “我。”

  “是指导员啊,你也没睡着呢?”

  “是啊,睡不着,瞎转转。”

  “我也是,所以到这里来坐坐。”

  “你老弟月下夜读,真是刻苦啊,看得见字儿吗?”

  林慰南心里一惊,看来指导员是知道我这里还有一本书了。他把书小心地放到身后,轻声说:“黑天黑地的,看啥书啊,就是想在这里清净清净。”

  “那早点睡吧。”

  “好,你也早些睡。”

  “夜晚凉,我是得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了。”

  “我查了哨就去睡。”林慰南说完,听着指导员的脚步声像沙漠蝮蛇一样滑行而去,轻舒了一口气。

  他把书摸到手上,又翻了翻,放好,然后用双手掏挖了一个两尺深的沙坑,把书重新包好,放入沙坑里。他小声自言自语道:“我要把你埋起来了。”

  沙子把书掩埋起来,他把地面拍实,右手摩挲着地面,觉得那本书和那本书所附带的一切都已死去,都已被埋葬。然后,他把那个坑填平,走出帐篷,查了哨,然后重新把自己埋进黄沙。他把整个脑袋包好,想尽快睡着,但头枕大漠,仍无睡意,烦躁不安地又把包头的衣服扯开,瞪着夜空,任思绪从一颗星星飞跃到另一颗星星。

  林慰南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后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头有些沉。他想起昨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林徽因女士,她还在李庄的农舍里住着,还倚靠在病榻上,恬静、清丽的容颜已被迷惘和沉郁所替代。她想说什么,但病痛折磨得她的声音很低,他即使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唇,也听不见。她着急,他也着急。最后,她送给他一本书,示意他走,但她非常羞愧地发现,他怎么也拿不动那本书。他不想让老师着急,却又无可奈何,直急得满头大汗。锋利、热辣的川南的阳光透过陈旧的木格窗纸分割着她,也分割着他,分割着整个世界。

  五

  第三天上午,太阳刚升起丈多高就开始发白了。林慰南和这轮太阳已非常熟悉。它变得越来越薄,像被炙热耗去了一层。他想看清它。他朝它直直看去,看到它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整个天空也是。他知道今天会异常酷热,说不定还会起沙尘暴。这样的天气,会把人搞死的,一到十一点就没法干活了,他们只能像沙漠蜥蜴一样,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休息——经过一夜工夫,昨天晒热的沙漠已经凉下来,到十一点钟,地表下的沙子还有凉意,正好避暑。

  趁着大漠还没有燃烧起来,林慰南让大家抓紧时间干活。但两个时辰不到,一阵隐隐的咆哮声便从北方传来。北方的天空原是湛蓝的,逐渐变得灰黄。白日更白,菲薄如纸。然后迅速变得陈旧,像被岁月千万次地淘洗过,成了更为菲薄的火纸片儿,最后像被点燃了,转瞬之间,化为灰烬。几丝火痕一闪,那块圆纸片便消失在了浩瀚宇宙,再也无迹可寻。天猛地黑下来。咆哮声越来越近,像一百头雄狮、一万头雄狮、一亿头雄狮在怒吼……

  “沙尘暴来了!”指导员喊叫了一声。

  战士们已有经验,赶紧把工具收拢、放置好,以排为单位,跑到一块平坦的地方,用衣服把头包紧,紧挨着趴在地上,等待着沙尘暴的掩埋和洗礼。

  地上留有太阳的灼热。疲惫不堪的身体躺上去,像躺在烧得过热的土炕上,有一种既刺激又舒服的感觉。流沙像惊涛一样拍打在林慰南身上,迅速,猛烈,但身体却可以感觉到黄沙的细腻与尖锐。沙子把他一层层掩埋起来,他觉得自己像被土地掩埋起来的一粒种子,不知道能否发芽,不知道嫩芽能否顶开泥土,去接受光照。

  如果沙尘暴持续的时间久,身体感觉到沉重后,一定要动一动,让身上的沙子流泻掉,不然会感到窒息。有些战士会趁这个时候睡一觉,沙尘暴之后,要像刨土豆一样把他们刨出来。

  连沙尘暴里的沙子都是热的,的确让人容易酣然入睡。林慰南好几次都睡着了,但又下意识地惊醒过来。沙尘暴里的声音有上千种,鬼哭、魔泣、狼嚎、猿啼、狮吼、虎啸,炮弹的爆炸、子弹的尖啸,人痛苦绝望时的各种呻吟,地狱里的哀叹,各种悲鸣……没有一种是美好祥和的,没有。他能感受到大地的战栗,像人在极度恐惧时发抖。他平时总是忽略了这沙漠也属于大地的一种,也有难以承载之重,也有柔弱的时刻。这些,只有在沙尘暴带来的黑暗之中,他才会异常分明地意识到。

  一个多时辰后,沙尘暴消散,像噩梦被突然惊醒。白日像是从黑母鸡屁眼里拉出来的蛋,卧在天空那个乱糟糟的鸡窝里。酷热随即降临,气温比沙尘暴来临之前更高。这种时候,大家依照以前的惯例,只能依旧埋在沙子里睡觉,等待气温凉下来。

  就在这时,林慰南看到了几点飘忽的影子,像剪纸一样,如幻而来。

  这场沙尘暴似乎让整个大漠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它疲惫地瘫在大地上,变得异常安静。即使战马驰过,沙尘也腾起很少。四个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大,渐渐清晰。

  指导员警觉地从沙地里爬起来,一脚把文书踹醒,说:“肯定是首长来了,通知全连集合,准备迎接。”

  官兵纷纷从沙子里钻出来,站起来,一时沙尘飞扬。

  “应该是政委或主任来了,大家还是把光尻子遮一遮。”指导员哑着嗓子,对大家喊道。

  “政委和主任都是老爷们儿,有啥必要嘛。”一個战士抱怨道。

  “好久没有穿衣服了,往身上一穿,刺痒得很。”一个排长接着说。

  指导员不耐烦地一挥手:“少废话,政委和主任跟团长不一样,他们是政工干部,讲究!”

  大家穿上衣服,感觉身体像钻进了火窑里。

  林慰南整理好队伍,一溜人马已经来到跟前。

  来的是政治处主任,他带着保卫股股长和两个干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跳下马来,林慰南向他敬礼后报告:“首长同志,因为沙尘暴和酷热的原因,二营七连正在休息,请你指示!”

  主任笑眯眯地还了礼,来到队伍前面,和蔼地说:“同志们稍息!大家辛苦啦!我今天带着保卫股的同志来,是要对大家的个人物品做一次点验,除了指导员,大家不用到场,可以继续休息。”

  当时每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条棉被、一条褥子、一个脸盆、一副碗筷、一个水壶、一本笔记本,有些人有几张信纸。但林慰南不同,他多了那本书。他突然想起团长前几天见他时那个抹脖子的动作,不由得受冷似的哆嗦了一下。

  主任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关心地问道:“连长同志,怎么了?”

  林慰南赶紧敬礼:“首长,没什么,我挺好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帮着赶紧把主任的马拴好。

  他们点验得很认真,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结束。但除了林慰南那本书,他们没有别的收获。

  股长把那本书交到主任手里:“是从帐篷的沙子里刨出来的。”

  “该不会是文物吧,听说这沙漠里原来有些小王国,会不会是他们埋下的呢?”

  股长认真地回答道:“是用《中央日报》包着的,里面全是洋文,有一个叫林徽因的题的字,是汉字。”

  林慰南酱紫的脸色变成了紫黑。

  主任把那本书在手里翻了翻,用轻蔑的语气说:“那会是谁的呢?”

  林慰南紫黑的脸色变成了酱紫的,他向前跨了一步,挺直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那本书是我的。”

  “连长同志喜欢读书,很好嘛。”主任笑眯眯地拍了拍林慰南的肩膀,“你说怕书热到,所以要把它埋藏起来。”

  “这本书是……”林慰南想解释。

  主任摆了摆手,把书又很随意地翻了翻,瞅了瞅封面,笑眯眯地冒出一句脏话来:“屌,又是他妈的外国书!”然后又翻了翻,大声念出了扉页上的赠语:“给慰南,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徽因民国三二,十一,十,李庄。”

  “徽因?”

  “就是林徽因。”

  “女的?”

  林慰南点点头:“是的。”

  “你对象?”

  “是我的老师,作家、诗人、建筑学家。”

  “作家、诗人我知道,建筑学家就是修房子修桥嘛。这本书是她送给你的?”

  “我参军之际她送给我做纪念的。”林慰南希望主任在听了他这句话后,能把书还给他。

  “悲怆属于旧中国,现在是新中国,没有什么悲怆了。”主任说完,把书递还到了保卫股股长手里,“回去可以让陈木槿同志把这本书也翻译出来,我们要好好研究研究。”

  林慰南一下陷入到绝望境地,他想起了那个容易让人误解的书名,便想概要地解释一下这本书究竟写的是什么。

  “这本书其实说的是……”

  “我们会搞清楚的。”主任始终眯眯笑着——他个子不高,显得更是和蔼可亲。

  主任没有再让部队集合,跨上马,笑眯眯地领着很严肃的保卫股股长和两名保卫干事离开了七连的垦荒营地。他们腾起的沙尘像一条黄龙,在空旷的大漠里翻腾。

  那溜人马已没了踪影,那条翻腾的黄龙已经远去,指导员放下了挥别的大手,走过来,很关心地问林慰南:“你老兄怎么还有一本书呢?”

  “就留了一本,是我老师送给我的,因为上面有她的题签,所以想留下做个纪念。”

  “都是外国字儿,书名叫什么来着?”

  林慰南想了想,敷衍道:“一个法国人写的一本闲书。”

  指导员没有再问,只是说:“主任看起来笑眯眯的,其实很生气。

  六

  团里在四连新修了几间土坯房,司令部和政治处已搬到那里办公,团长和政委的办公室自然也设在那里。

  刚过午,团长的警卫员就骑马来叫陈木槿到团长的办公室去。

  陈木槿看了看被太阳烤得发白的天空,有些发愁:“这个时候叫我去干什么?”

  “前天下午,七连有人给保卫股报告,说七连可能有反革命书,主任昨天一早就带着保卫股的人到七连去点验,真搜出了一本书,今天上班时主任交给了团长,团长请你去看看。”

  “什么书啊?非得让我去看?”

  “团长说是洋人写的,全是洋文,主任怕真是反革命书,所以团长请你去鉴别一下。”

  陈木槿知道团长为什么到处找书给她看。作为读书人,她喜欢书,她跟林慰南的看法类似,在白原没有书,就是真正的荒漠,而每一本书,都是一泓清泉、一片绿洲。一开始她的确有些感动,但后来对这种刻意的并且是利用了职权为她搜罗来的书,感到厌恶了。

  “是请我去,还是命令我去?”

  警卫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有些蒙,愣了一下,说:“当然是……请你去。”

  “请我?那我下午还要下地干活,不去。”

  “那应该是……命令你去。”

  “如果是这样,他是一团之长,我是士兵,我服从命令。”

  警卫员可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骑着一匹白马,还牵着团长那匹高大的老黑。

  “团长知道你喜欢骑马,特意让我牵了老黑来。”他用衣袖把马鞍上的灰擦拭干净。

  “即使我会骑马,我也不会骑着团长的马来来去去。”她固执地说,“如果急,我可以跑步去。”

  警卫员很为难,用乞求的口气说:“这样吧,陈木槿同志,天这么热,我既然把马牵来了,你还是骑马去吧。”

  但陈木槿已向团部的方向快步走去,然后小跑起来。

  自从团部搬到四连,往四连去的那条路因为走动的人马多,总是黄尘飞扬,地上积下的尘土可以淹到脚脖子。这是正午,天地间的光明白花花的。天空发白,一朵云也没有,令人不敢抬头去看。阳光堆在白荒上,厚厚一层,像滚烫的热油。风滚草一团团地滚动着。泥土已被烤焦,似乎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远处不时升腾起一股黄褐色的龙卷风,想去接近发白的苍穹,甚至白色的烈日。看起来它做到了,但其实离天空还远得很呢。陈木槿像在火炉里,嘴唇发干,眼睛发干,鼻孔发干,五脏六腑都发干。

  路上的尘土一有什么动它,就飞扬得老高。陈木槿不想浑身裹满尘土,所以绕着那条路走。——女人就是这样,就是马上去死,也想把自己弄得漂亮些。

  警卫员也不好意思骑马了,牵着两匹马跟在她后面走。走了一段路,他把老黑的马缰递给陈木槿,说:“我们骑马的话,应该到团部了,我得先回去向团长报告,不然他肯定着急。”

  “我自己知道地方,你去就是。”

  警衛员是个老兵,但在陈木槿面前,却恭谨得像个新兵似的。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木槿牵着马。这匹黑马由黑变成灰黑,又由灰黑变成灰黄的了。它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因酷热而口吐白沫,烦躁得直喷响鼻。

  荒原被开垦出来,原本稀疏的植被被埋在了干燥的土块下面。远处有一棵沙枣树,像是承受不了烈日的重量,趴在那里,显得异常孤独;更远处有一棵白杨树,热得枝叶紧抱着树干,像一柄剑,让她担心它会把天空划伤。

  警卫员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身后的烟尘像一列隆隆开来的火车。他在陈木槿跟前勒住马。陈木槿感到一股热浪带着浓烈的泥腥味扑面而来,把她和马淹没了。她只听到了警卫员的声音:“陈木槿同志,现在你得骑马跟我走了。”

  “不,我自己走,没有多远了。”

  “团长等急了。”

  “那我现在可以跑步去。”

  警卫员叹了一口气,只得牵马陪她跑步。

  在警卫员刚才跑马扬起的沙尘飞到高天上,把天空染黄的时候,陈木槿看到了那两栋土坯房——白原当时最奢华的建筑。

  两栋土坯房原已垮塌废弃。官兵对它作了修葺,把残缺的墙补好,找来一些杨树,抱来一些树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顶,便成了骑兵团的新指挥部。围绕着它,是一圈地窝子。开口黑洞洞的,像一张张裂开的嘴,有些嘴角下撇,像要哭;有些嘴角上扬,笑嘻嘻的。偶尔出没的人像被吞食或吐出的一种食物。土坯房前面是一块空地,正中有用两根白杨树干接起来的旗杆,顶上的红旗紧贴树干,一动不动,像被烈日晒晕了。

  团长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圈,像一条急得想咬自己尾巴的狗。听到八只马蹄踩出的脆响,他一下站定,整了整自己已整理过好几遍的破军服,把衣服上的尘灰又拍打了一遍;他甚至到水盆前,把头伸到水盆上方,照了照自己的脸。他对自己那张脸有些厌恶地撇了几下嘴,然后郑重其事地坐到用弹药箱垒成的办公桌前,把那本英文书在自己的身上擦了一遍,摆在面前,然后又把它移到办公桌右前方,自己拿出一份文件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报告!”警卫员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身上的尘土直往下掉,“团长,陈木槿同志到了。”

  “好,请她进来。”说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警卫员,“你看你他妈的像个土行僧似的,出去把身上的土抖干净!”

  “是!”警卫员站得笔直,给团长敬礼后,转向陈木槿,“陈木槿同志,团长请你进去。”

  陈木槿站在门口一侧,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听了团长对警卫员说的话,赶紧看自己,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看不出本色了,忙低声问警卫员:“你看我这满身的土,怎么办?”

  “你没事的,还是赶紧进去吧!”

  没有办法,她只好站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她听到团长用突然变得温柔的声音说:“是陈木槿同志吧,进来进来。”

  陈木槿进到办公室。在她立定向团长敬礼时,身上的尘灰直往上腾起。她听到身后白杨木做的木门“嘭”地被警卫员关上了。光被关在了门外,房间有些暗。她吓了一跳,举了一半的右手僵住了。

  “这个破门,老是一有风就关上。”约有一米七八的团长站起身,房间一下显得窄逼起来,似乎里面的空气一下不够用了。他走到门前,把门重新打开,阳光像洪水一样涌进来。他用一块驴大的戈壁石从外向里把门顶住,然后拍拍手,“把手放下吧,不用敬礼了。”他一边说,一边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多谢首长。”陈木槿把手往上举了举,完成了那个不是很标准的军礼。

  房间里也有一股泥土的腥气。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进军新疆线路图,锋利的红色箭头从延安开始,一直指向现在这个叫白原的地方。他身后的墙上则挂着一把军号、一柄大刀、一把日军指挥刀、一支美式冲锋枪。这几样东西看上去刚刚擦拭过,没有一星灰尘。

  “坐坐坐。”团长指了指办公桌前用两个子弹药箱垒起来的凳子,示意陈木槿坐下。见她盯着墙上的武器看,就站起来,得意地说:“它们都是有来头的:这把军号是我红小鬼时当司号员用过的;那柄大刀是我抗战时砍过鬼子的;那把日军指挥刀是从一个日军大佐那里缴获的;这支美式冲锋枪嘛,是解放兰州,从马家军那里缴获的纪念品。”

  陈木槿小心地坐下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你那把大刀好像比别的大刀要宽要长。”

  他爽朗地笑了:“长一尺,这也是我的外号。”他说完,把自己跟前的军用茶缸推到陈木槿跟前,“天太热,喝口水。”

  陈木槿在烈日下走了那么久,实在太渴了,也不客气,端起茶缸就喝了一大口。

  “这水含碱量太高,又苦又涩。”

  “我没有喝出来。”

  “你是渴坏了。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本书。是主任昨天从七连连长那里搜来的,全是那个外国字,他一句也看不懂,怕是反革命书。”他说着,把书推到了陈木槿面前,“那个林连长,我知道他喜欢读书,前几天我刚去过七连,专门找他要书看,他说没有。没想昨天就点验出来了一本。”

  陈木槿一看书名,有些惊讶。她上大学时听说过这本书,她不知道这本书是怎样从伦敦来到白原这个荒凉的地方的。

  她翻到扉页,看到了上面的题签——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这句话一下打动了她的心。她的眼睛一下潮湿了。她在心里问道:“徽因?难道他的老师是林徽因?”

  “这是他的老师林徽因女士1943年送给他的,对他来说,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所以他才没有拿出来给你看。还有,这是外文,你也看不懂。”陈木槿很自然地为那个林连长辩解道。

  “前面的话我能看懂的。”

  陈木槿又翻了翻那本书。一翻动,成年的纸香和油墨的味道就像花香一样散发出来。虽然内页一看就知道被翻阅过很多次,但封面洁净,内页没有一道折痕。

  看陈木槿那么专注,团长很高兴:“你肯定喜欢吧,你说说这是本什么书?”

  “哦,这个……我再看看……”

  “你先看看这书是啥名儿,看看是不是反革命书。”

  陈木槿怕这个书名报出来后,会当即引起歧义。

  “好像是……《罪与罚》。”陈木槿不知道怎么说出了这个书名。

  “是哪个洋鬼子写的?”

  “它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你也知道,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曾参加过彼特拉舍夫小组的活动被反动当局逮捕,为此差点被判处死刑,后虽免于死罪,但坐过沙皇的监狱,还被流放过,判处过四年苦役和五年流放。”

  “我当然晓得,这个陀什么斯基是个革命作家,那个彼什么小组是干什么的?”

  “是一个宣传空想社会主义、反对沙俄专制农奴制的革命团体。”

  “我们中国和苏联老大哥的社会主义已经建立了,不用再空想了!”团长叹了一口气,满怀悲悯地说,“想想那个时候的俄国人民多可怜吧,连社会主义都只能空想。”

  陈木槿听他这么说,差点笑了。

  “那个连长能看俄国革命作家的书,不错。”团长抬起目光,看着屋顶,像是看着苍茫深邃的宇宙的最深处。

  “既然这本书没什么问题,首长你得跟主任说一声。”

  “那是当然。你喜欢书,这本书就送给你吧。”

  陈木槿很少撒谎,心里越来越紧张。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书,听团长这么说,她赶紧立正、敬礼:“谢谢首长!”

  七

  从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陈木槿才发现身上全是汗。她决定要尽快见到那个叫林慰南的连长,让他知道他的书现在不是《政治的罪恶》,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英译本,告诉他这本书现在已在她那里,她先替他保存,他不用担心。但她不知道怎么去找他。一是二营部到七连的垦荒地有二十多公里路程,她要走去,至少得大半天;二是,她也听说在偏远之地开荒的七连夏天是一丝不挂的,如果真是那样,她怎么能去?还有就是,一个女兵去找一个国民党部队的起义军官,人家会怎么看?

  她很着急。她知道那本书对那个连长来说,非同小可,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

  第二天,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直接去向主任请假,说她已知道七连那个连长懂外语,她有几个翻译方面的问题,需要向他请教。

  陈木槿第一次主动去找主任,他很高兴,说:“你这种做学问的精神很值得表扬,但你现在不用去找他了,那家伙已经死了。”

  “什么?”陈木槿以为自己听错了。

  “七连那个连长昨晚自杀了。”

  “怎么会呢?”

  “是啊,好多人都这么想。昨天晚上收工后,战士还看到他睡觉了,但今天早上起来,直到要上工了,还没有人见到他,连里就派人四处去找,最后在连队东边的沙丘后面找到了,人已经死了。他用镰刀把手上的动脉割断了。我也是今天上午才收到指导员发来的电报。”

  “为什么?”

  “谁知道!有人说是因为保卫股没收了他的书。这怎么可能呢?谁会为了一本书去死?团长不是让你看了嘛,说那书没什么问题嘛。他是中央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家庭条件很好,我看他还是吃不了这个苦,想不开,没有把自己改造好。”

  陈木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保卫股收缴他书之前,我到七连去检查工作还跟他谈过话,觉得小伙子文化水平高,表现也不错,师宣传科让我推荐人才,我还准备推荐他去当副科长呢。”

  “哦……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你们这些学生娃娃,革命意志很重要啊,他之所以走上这条不归路,就是因为革命意志不坚定!”

  陈木槿怕自己的眼泪掉出来,给主任敬了礼,说:“那我不去七连了,主任。”

  “看来,你那个翻译的问题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明白,主任。”

  陈木槿转过身,泪水一下模糊了她的雙眼。

  回到地窝子,她拿出那本书,赶紧把它埋进了营地旁边的沙漠里,和这本书一起埋葬的,自然还有林徽因女士送给他的那句话。

  2020年11月21日华雅改定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1年2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