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劳本身也就是开花和舞蹈。
——叶芝
笼·扁担
吃过晚饭,夏夜的月,将院子照得一片清亮。
父亲牵动绳子,搬掉一块青石,渗坑里的水面轻轻浮起他两天前压进去的一捆荆条。他抽出一根弯了弯,筷子粗的枝条看上去柔软而富有韧性,弹出一串细碎、晶亮的水珠。然后,他转身从洞门墙壁的木橛上取下四个绑着绳子的笼襻。那是四根等长的比拇指略粗的树枝,被绳子曲成半圆形,如一张张拉满的弓。它们在墙上挂了两个多月,已经干透,粗糙,硬实,在时间里默默等待父亲粗糙的大手。
“笼编小一点吧!”我知道父亲又要编笼。
父亲拿一把老菜刀埋头削荆条上的小毛刺,没理识我,似没听到我的提醒。我捧著课本,坐在门槛上默诵一篇课文。母亲在灶台上洗涮锅碗,细碎的水声如月光波动。
我不喜欢用父亲编的笼。但家里四个劳力养活九张嘴,日子艰难,我必须在下午放学或者星期天,拿着父亲出手的笨拙农具参加集体劳动。不帮父母多挣一点工分,年底分不到口粮,春天家里就会断炊。
我十二岁时身体已经长开,个头看上去像个大小伙,但一根扁担两个装满粪土的大笼,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还是很吃力。
扁担是农民手上最简单的农具。一根手腕粗的圆木,截一米五长,削成扁平,两头尺余长的绳子或铁链系上挂钩就成。制作扁担的材质,宜选质地细腻、柔韧性强的木料。父亲削扁担,很不讲究,有的新扁担上肩几次就折了。家里有一根色泽红润的桃木扁担,宽厚结实,很沉,两头铁链和钩子粗如十指,做工十分精细,时间的包浆在上面发亮,被谁的肩和手磨得格外温润。父亲说,这根扁担是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但我觉得爷爷应该没摸过那根扁担。
我没见过爷爷。父亲也没见过他的爷爷。
兄弟四个,父亲排行末尾,五岁上就没了父母,靠给别人放羊混口饭,像个孤儿。据说曾祖父是财主,家业兴盛时有十多辆马车和三百多亩田地。但爷爷吃大烟,祖业在他手上早败得干干净净。
父亲十五岁时不再给人当长工,拎着这根扁担,挑一对两百多斤的大油桶走江湖。他翻山越岭,走州过县,从偏远地区将菜籽、胡麻等食用油挑回家,走村串巷贩卖。他没栖身的家,四个装油的大缸,存放在三伯父家。
风餐露宿,东奔西跑,按说父亲一个人没拖累,是会有一些积蓄的,但憨厚的父亲两手空空。母亲说,她嫁给父亲时,父亲栖身的两孔破窑洞还是借别人的,穷得屋里连一个和面的盆都没。父亲说,他挣的钱都借给了三伯父。
有一年春天,家里揭不开锅,父亲找三伯父,希望他多少还自己一点钱,或者借也行,解解燃眉之急。不料,竟被三伯父从门里骂出来。
“人活世上不能昧良心,就当贼偷了去。”父亲回家黑着脸对母亲说。从此,永不再提。
家里人手多,扁担自然不少。除了这根桃木扁担,皆出自父亲之手,做工粗糙,长短不一。折断一根,他就拿一把老斧头坐在月光下,在坚硬的斧锯声里再削一根。
父亲实诚,干活不惜力气,家里笼一个比一个大。也许他觉得笼编大一些,干活才顶事,装得多,担粪土柴草,一趟是一趟,小笼十担能担完的东西,大笼三五担就能忙利索。
跟军人身上的枪支、弹袋、水壶一样,笼和扁担是农民的重要装备之一,扁担两端的绳钩上挂两个笼,担粮食柴草,往梯田里送粪肥。我们姐弟拾猪草,拾粪,扫落叶,皆离不开笼。
当然,扁担两头不光担笼,也担水桶,担柴捆子、粮袋子,只要能挑动,什么都可以担。我对扁担最初的感受来自担水。田野上没打机井前,邻近三个村庄上千户人家吃水和牲畜饮水,都靠沟底的泉水。泉水很旺,一眼碗口粗的清泉,不舍昼夜,汩汩涌动,清洌甘甜,即使数九寒天也不结冰,宛如神泉。
坡路弯弯,一担水压在嫩肩上,我痛得龇牙咧嘴。两只大木桶装半桶水,走几步就放下桶歇息、换肩,一公里多坡路要歇几十次。我先是半桶,再大半桶,咬牙坚持一个多月,双肩适应了扁担的折磨与疼痛,学会了边走边换肩,担满桶水健步行走,水波在桶沿内轻轻荡漾却不外洒,很有大人担人的范儿,心里颇自豪。幼年的担水经历使我明白,人没有吃不下的苦,过不了的坎,身体的抗压与韧性像皮筋,极富弹性,可以一点一点抻长。一个乡村孩子,不会挑重担,就无法面对黄土地上的农耕生活与风雨人生。
生产队的羊圈、牲口饲养场,都在村畔下的旧窑洞里。那些古老干燥、张满胳膊粗裂口的窑洞,在乡亲们没搬到塬上的土坯瓦房或地坑院前,两三孔窑洞,一截黄土矮墙的院门,就是一户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人搬离后,这些高大敞亮、冬暖夏凉的窑洞,就成了饲养牲畜的好地方。
母亲说,我们姐弟七个,都是在村畔下两孔破窑洞里出生的。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在村畔上眺望,徘徊。一排排废弃的窑洞,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仍像三四十年前,静静地注视着沟涧峁梁。但时间悄然改变、湮没了一切,泉水枯竭,溪水断流,荒草没路,远处连绵的梯田早已荒芜,看不到一丝人间烟火,寂寥如湿重的浓雾,笼罩着山谷万物。
窑洞是生活的遗址,也是巨大的历史现场。我生活的村庄,很古,据说绵绵延延有四五千年的历史。塬畔上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塬下的窑洞、水泉、堡子,都有古老、悠远的传说,一层一层挤挤挨挨的窑洞下,巨大的堡子和果园里,还有更古的塌废的窑洞。顺着沟涧往外走,苍茫处是泾河川。沿川道往东是西安,往西翻过六盘山是兰州。河川对面,起伏的黛色山峦与天衔接,梯田层层叠叠。儿时天气晴朗,立在村畔,常能看到远山上的缕缕炊烟。
果园与堡子的沟坎塌陷处,常能看到裸露的碎砖烂瓦,还有薄薄的淡红色夹砂陶片。听上年纪的老人说,窑洞下手掌形的巨大洼地、果园、小水沟,曾是先民制陶的手工作坊区。沟梁的险要处,遗有捕杀猎物掏挖的胡圈。胡圈底大口小,野物掉进去很难逃生。那些形似葫芦的胡圈,让我心神恍惚,时间似乎从未在这个古老的村庄逝去。
父亲编笼或打理农具的时间多在晚上。晚饭后,一天农活歇了,他开始在庭院里默默忙碌,编一个笼或背篼,在叮叮当当的斧锤声里,修理一件破损的木制农具。穹顶上的明月,像一盏明亮的灯。
编笼的荆条,粗细不一,多是柳条、榆树条和阳万条之类的藤枝,是父亲从山野里割的。荆条粗细搭配着用,编出的笼才细密结实。父亲编笼时,我偶尔会站在旁边看一会儿,但很少会耐着性子看他把一个笼从起底编到收边。等待会让我觉得焦虑和无趣。
父亲会擀羊毛毡的手艺,擀出的毡洁白瓷实,经久耐用,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制作农具却一直缺乏天赋与技能。但日子拮据,生活逼迫着,他必须开动脑筋。
我家的笼,除了大与结实,一个比一个丑陋。笼是带襻的圆筐,像水乡女子挎着采莲的篮子。父亲出手的笼三扁二圆,歪歪扭扭,很不周正,缺乏应该有的美感。他似乎无力掌控那些软硬混杂,质底各异的荆条,无法让荆条按他的心愿绕出美丽弧线,只能屈从它们的倔强。其时,我正值叛逆且虚荣心疯长的年龄,担着丑陋的笼参加劳动,或挎一个歪斜的笼跟伙伴去田野打猪草、挖野菜,自尊心常被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堪笼罩。
生产队饲养的牛马驴骡和羊群阵势很大,有三十多个羊圈和牲口圈,一圈羊近百只,而牲口圈长长的食槽上,一溜儿拴十多头。圈里粪肥十天半月起一次,路窄坡陡,乡亲们先拿扁担一担一担将粪从圈里挑到崖畔,再用架子车或大车送往大田。
集体劳动总会有偷奸耍滑之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工分,但队长管理超前,有点像现代工厂车间里的按件计酬。比如担粪、往大田里拉粪,会有人专门拿小本子计趟数,每个劳动者名字后边,跟一串歪歪扭扭的“正”字。劳动结束,队长或组长站在粪堆上,根据每人的劳动量宣布工分。
担粪,羊圈里有人专门负责挖粪、装笼,担笼的人只管往塬畔上担。我的两个大笼每次都会被多装几锨,湿重的粪肥多一锨,等于笼里多一块大石头,不裝满,又怕队长骂。别人担小笼跟我满头热汗担大笼都算一趟,并不会因为我笼大而多计。担一下午粪肥,我总比别人多付出大把力气,尽吃哑巴亏。因此,我对父亲的憨厚常心生怨恨,觉得他迂而无能。
笼大装得多,承重大,不光干活吃力,坏得也快,一对新笼用不了几个月,不是笼襻断,就是笼底掉或破。父亲不断从山野割藤条,不停地在月光下编新笼。
春冬时节,放学后我会挎一个笼,跟伙伴们成群结队去山野里拾羊粪。我们将山涧坡洼和枯草坪上一粒粒羊粪豆豆用手拾到笼里,一下午拾满一笼是任务。有时笼拾满,太阳尚未落山,我们在山坡上追打嬉闹,在涧溪里耍水,疯玩到天擦黑才肯回家。
羊粪拾回家,可压到粪堆上做种田粪肥,也是煨火炕的燃料。
那根祖传的扁担是何时消失的,我已不记得。1998年秋天父亲去世,他的笨拙手艺便失传了。
现在家里吃自来水,早已不用担水。但桶还有,不是我曾经担水的木桶和洋铁皮桶,是盛倒泔水和洗拖把的塑料桶。
吃过早饭,我在村子里闲转,碰上八十岁的狗娃坐在他家红瓦高墙的院门前晒暖暖。他的两个大儿子买了商品房,十年前就成了城里人。妻子过世后,他跟着小儿子板寸生活了三年。前年,板寸一家进城,他不喜欢城里的喧嚣、拥挤,闻不惯汽车尾气,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庭院熬日头。他双手抖得厉害,两餐饭吃不到嘴上,三个女儿轮流照顾,十天半月上一次门,收拾卫生,晾晒、拆洗衣被,蒸些馒头包子,他每天只在炉子上煮一点稀粥。
在我的记忆里,狗娃是会过日子的人,一年四季,出门铁锨上总挑一个笼。路上看见一截枯枝、几粒羊粪蛋蛋、一坨狗屎,都会拾进笼里。他和妻子桂花拉扯六个孩子,日子恓惶,裤子膝盖和屁股上,常露着拳头大的窟窿。
看到他,我忽然想起儿时的无知与粗陋。那时,他正是四十边儿上的壮年,挑着粪笼在前边走,我和一群伙伴扯着嗓子跟后边唱农谚:“要想庄稼长得欢,粪笼经常不离肩;家有金满斗,粪笼不离手;勤扫院子少赶集,闲了就把粪笼提,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知道我们在嘲弄他,却不恼。有时他会屈起十指,在我头上弹一个响,呵呵地笑,似问我疼不疼,眼神里有温暖与欢喜。也许,他家一群小牛犊般欢蹦乱跳的儿女,就是他辛劳里的幸福吧。
狗娃头白得像顶着一层洁白的梨花,牙齿掉光了,嘴巴和两颊凹陷。我敬一根烟,蹲在旁边,想听他唠叨庄稼、雨水、收成。两句简单寒暄后,他默默吸烟,不再吱声,混浊、黯淡的目光望着远处,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疏离,似乎在想一件遥不可及、模糊不清的事情。他的沉默让我心头涌起一种难言的忧伤。是世俗的沉默,还是难以言说?
若他在庭院某个夜晚或者白天,一头栽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谁会握紧他骨节粗大的瘦手?他会在怎样的孤独与恐惧里挣扎着离开这尘世?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我喜欢听年纪大的老辈人唠嗑,他们像一棵苍老的树,身上总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我坐在老人身边,脑海里莫名地闪过诗人海子《重建家园》里的诗句,心头一片苍茫。对大地与庄稼保持诚实与虔敬,并带来饱满麦粒的人越来越少。母亲说,狗娃常年连他家地头上都不去。
我心想,他应该看开了人间的一切冷暖。现在谁会在乎田里的收成呢?田里大小事情都交给了机械,庄稼收多收少没人会在意,钱是一切,有钱才会受人尊重,买商品房,买车,当城里人,是村里年轻人唯一的追求与梦想。在他家水泥打得光亮的院子里,我连一把铁锨都没看到。除了他和门口看门的狗,难见任何活物。
背篼·耙子
背篼的形状,像两条向上的抛物线,底部呈斜角相交,荆条和竹篾从底部顺着两根被曲成抛物线的粗枝,横竖有致地往上编,至顶部收边呈四边形。
背篼的大小或深浅,编时可根据使用者力气大小而定。靠身体一边,是平面,挽有背绳,可双肩或单肩背。相对的一面略呈弧形。是一件有美感的农具。
背篼是北方乡村人家必不可少的农具,材质多为山野荆条和竹篾。竹篾做工讲究,出自专业的手艺人之手,好看,却不耐用。
我家的背篼,仍出自父亲粗糙的大手。
收玉米,先掰棒子后砍秸秆。我背上小背篼,跟着父母穿梭在丛林般的玉米田里,将玉米棒子一颗一颗掰下,丢进背上的背篼,直到沉得背不动,走到地头,背篼一斜,将玉米棒子哗啦一声倒掉,再折身回到地里。
刨土豆,挖萝卜,父母在前边拿锄头挖,我们几个孩子跟在后边,提着笼一个一个拾。如果这些作物种在梯田里,还得用背篼和笼运到塬畔上。
秋庄稼收完,辽阔田野上,绿油油的冬小麦铺一层白白的霜花,天空瓦蓝,风里有浓重的寒意,村道上高大挺拔的白杨,山梁沟坡上各种树木,金色或褐色落叶随风飘落。我背着比自己个儿高的大背篼,拿上扫帚和耙子,将落叶搂扫成堆,背回场院,晒干做羊过冬的草料或柴火。
实际上,从夏收开始,一直到大雪覆盖村庄和田野,笼、耙子和背篼,就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
孩子若拎一个笼出门,手上常常还有一件农具,镰刀或铁锨。与背篼搭伴的多是耙子和镰刀。
耙子有两种,铁耙子很沉,是铁匠铺用钢筋或生铁打制的,大人平整地头或菜园时用。孩子手上挥舞的,多是家里自己动手制作的木耙。
一根长木把,一端安一个耙头,头上的弯钩用粗铁丝弯成,做成后像一只五指伸开、前指节弯曲的大手。
麦收时节,学校放了忙假,大人们顶着烈日挥镰割麦,身后麦茬地里会撒落零星麦穗,大车拉走麦捆,孩子拾麦穗、搂麦柴,颗粒归仓。
我和伙伴们背上背篼,拉着耙子,在空旷的麦茬地里一边拾麦穗、搂麦柴,一边打闹。拉着耙子走一段,上边的麦柴满了,拿起耙子退进背篼,接着往前搂拾。
火盆似的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空旷的麦茬地里热浪翻滚,我们拖着半米宽的大耙子,一耙紧挨一耙,在麦茬地里一趟趟摟过来搂过去,头上汗水水泼似的往下淌,口干得似要着火。
日子艰难,生活苦累,孩子爱玩的天性却不改,总会在单调艰辛的劳动里找到自己的快乐。麦茬地里有蚂蚱,我用麦秸秆编成别致的小笼子,将捉到的蚂蚱放进去,一边搂麦柴,一边听它在小笼子里吱吱吱欢唱。
有的蚂蚱叫声很好听,养在小笼子里,每天喂一点葫芦瓜或者黄瓜花,能活很长一段时间。夜里,我们一家人坐场院里纳凉聊天,蚂蚱在笼子里低吟浅唱,使辛苦劳累的生活有了一份淡淡的诗意与温馨。
寒冬时节,山坡上野草枯萎,背篼和耙子跟着我一次次出发,在向阳没雪的山坡和沟涧,将干枯的野草和枯枝败叶搂回家做烧柴。
农村人土里刨食,天天在黄土地上挖抓,一件省力的农具,就是他们的左膀右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着乡亲们在大地上不断穿越节气的隘口,完成生命的历程。一件农具破损得没法用了,就成了灶膛或炕洞里的烧柴,变成草木灰,重回大地,滋养万物生长。
少年时代,种庄稼还不兴化肥,也用不着花钱,家家有牲口,种地有足够的农家肥。雨过天晴,菜园里的韭菜、小白菜、辣椒、西红柿、茄子上挂着水珠,母亲常从炕洞里掏一笼草木灰,一把一把撒到一畦畦蔬菜上,既防虫害,又是无污染的肥料。
十二岁那年,我家打响了一场愚公移山式的攻坚战。
晚上匆匆吃过饭,我们姐弟就跟着父母开始一种蚂蚁搬家式的劳动,在月光下用自己的双手挖建一座新宅院——地坑院。
这是一天里最艰苦的劳动。父亲用背篼,两个姐姐、哥哥和我每人一副笼担,母亲手上是镢头和铁锨。我们要用这些劳动工具,将我家新宅基地上湿硬的黄土一点一点挖运走,让这个长方形的大坑每天晚上往深处走一点。
天上繁星如菊,各种虫子在草丛里欢唱。母亲挖土,给我们往笼里装。装满湿重黄壤土的背篼,太沉,父亲蹲着一个人无法起身,必须两个人同时用力帮忙,他才能站起来。重石般的背篼压在背上,父亲裤脚挽到大腿,喘着粗气,脚步沉稳,腿肚子上鼓凸的肌肉如硬邦邦的圆石头。我们姐弟挑着沉重的担子,跟着父亲一趟又一趟,忍着疲惫、倦怠,双肩被扁担磨得红肿,痛如刀割。
村庄渐渐安静下来,蛐蛐啾唧鸣叫,不远处大涝坝里蛙声嘹亮,在梦境般的夜色里起伏。我家的宅基地上响着粗重喘息声和工具叮当声。等我们都累得干不动,几乎要扶着铁锨、扁担打盹,父亲才会说:“歇了吧,明晚再挖。”
父亲像传说中的愚公,带着他的儿女汗流浃背地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坑院往深处走一点,不远处的土堆就增大一圈。坑院挖到一定深度,有了院形,才开始在四面墙壁上掏挖窑洞。窑洞挖成,在中窑斜对面,再挖一个供人进出、斜通地面的洞门,挖掉我们上上下下运土时走的Z字形窄路,新家就建成了。
整整三年,只要不下雨,即使寒风呼啸的严冬,我们都在这个坑院里往外运土。我记不清为建这个新家,我们在汗水里用坏了多少笼、背篼、扁担。
大地解冻,万物在春风里苏醒。油菜开花,麦子扬花吐浆,大地缤纷。地坑院建成没几年,我家生活很快又翻开新的一页。
我十八岁参军远行时,家里也跟村里人一样,开始修建砖木结构的瓦房。有了瓦房,地坑院不再住人,成为存放柴草、杂物和农具的地方。坑院里人的脚步一天天稀少,门洞、窑上的崖面坍塌,门窗朽烂,布满蛛网,鸟儿筑巢。随手丢进坑院的杏核,风吹落的槐树籽,被塌落的墙土覆盖,在潮湿的坑院里发芽,幼苗追着阳光一天天往天空疯窜。没几年坑院里就长满碗口粗的杂树。
我家的瓦房再次变身是十年前,砖瓦房改建成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合院,斜面三角形屋顶盖红瓦。长满树的地坑院,像一个时光久远的遗存,一直闲置在那里。
去年,年迈的母亲指挥大哥和几个侄娃,将坑院里的树一棵一棵伐掉,拉土,填埋,在风雨中残留了三十多年的地坑院,被重新抚平。我们曾经的家和日子被深埋地下,不再接受阳光的照耀与抚慰,那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直就是那样,没有掩埋与遗弃。但曾经的悲喜、痛乐,我永远记得。
现在,填平的坑院上边,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昨夜刚下过一场透雨,我想像母亲当年一样,从炕洞里掏一笼草木灰,一把一把撒到那些挂着晶亮水珠的蔬菜上。但是,我在庭院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一个笼,它们跟地坑院一样,已从乡村庸常、寂静的生活里消失。我拿一个洗衣的红色塑料盆代替笼。炕洞里掏出的也不是草木灰,是煤灰。家里燃料已多年不烧秸秆柴草。
铡子
冬天,打麦场上巨大的麦草、谷草、糜草垛子,是喂牲口过冬的饲草。每个月打麦场上会集中人员铡一次草。摞好的干草垛子被挖开,几十口铡子摆开,三人一组,一人拿木杈挑运麦草,一人双手握铡刀把子掌控铡刀,一人坐在小凳上,膝盖上绑一片护膝的破布,往铡口里续草。
生产队的铡子,皆是人腰粗的圆木劈凿而成,铡口钉两排拇指大的码钉,光亮,结实,铡子两头有厚实的底座。铡刀片又宽又长,锃亮,锋利。
往铡口里续草非一般人能为,绵软细长的麦草,需要两只大手、膝盖和铡口码钉的巧妙配合,才能变成一个瓷实的接续不断的草捆进入铡口。续草人一边往铡口里续草,一边把身边的麦草往膝盖下续,仿佛他膝下的草捆子是无限长的。不会续草的人,手里草是松散的,铡几下,就要停下来卷草,耗时费力,不出活儿。
握铡柄的人,腰往起一抬,借助身体重力和双臂力量下压,铡刀“嚓——”一声切下,铡刀起落一次,续草人将草往铡口送一点。在爽脆的“嚓——嚓——”声里,能听到刀刃的锋利。场院里节奏明快的铡草声响成一片。铡半小时,铡刀钝了,卸下铡刀一边磨刀一边扯闲休息。握铡刀柄的人费力气,会跟挑麦草的人不断轮换。
大人们铡好草,将麦草、谷草、糜草拿木杈拌混好,堆成小山。孩子和女人背上背篼,将饲草一趟一趟背到饲养场窑洞,饲养员给牲口添草料,可随时拿背篼去窑洞里背取。
夏秋时节,牲口吃青草,队里专门种植着喂牲口的苜蓿和禾草,收过穗子的玉米、糜子等作物青秸秆,也是牲口的好饲草。
一个饲养员负责一圈牲口,配一口铡子。吃过晚饭,每个窑洞前都响着“嚓——嚓——”的铡草声。
黄昏,饲养场阔大的院子总是热闹的。父亲是饲养员,热闹里亦少不了我的身影。
牲口从田里归来,拴在饲养场凉棚下歇着,铡完青草,槽里添好草料,一排排牲口槽上响起脆亮的吃草声。夜幕降临,大人们坐在窑洞前休息、纳凉、扯闲篇,尽情享受一天里的惬意时光。
每个牲口圈里,进门靠窗有一个大火炕。父亲会把牲口槽里剩下的草节倒在门口晒干,做烧火炕的燃料。炕被父亲烧得很热。冬天,吃过晚饭,我往书包里塞一块干馍,在父亲热得烫脚的大炕上睡一晚,天亮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积雪直接去上学。
有时会从家里带几颗土豆,临睡前埋进炕洞,上学时拨开炕洞里的灰,熟透的土豆焦黄喷香,带着温热,也是一顿早饭。
夜里,十多头马和骡子在窑里拴一长排。我在睡梦中会不时被牲口的排溺声、踢踏声惊醒。
农忙时节,凌晨三四点钟父亲就会起来给牲口拌草料。玉米粉、麸皮、米糠、油渣,搅拌在饲草上,还有适量的干玉米和黑豆。父亲说牲口跟人一样,下田后也会有饥渴,得早早吃饱喝足。
等骡马吃足喝饱,他会拿一把大木梳子挨个将它们身上的皮毛梳刷干净。牲口套具,他头天晚上临睡前会挨个检查一遍,需要修补的会在灯下修好。一切忙完了,天才蒙蒙亮。
“枣红马不到一月就下驹子了,耕地多缓歇,不敢赶。”“这骡子姚青昨天拥脖没套好,打伤了肩胛……”在嘈杂的说笑声里,我在半梦半醒里总能听到父亲对前来牵牲口的人不停地叮咛。
冬夜,寒风呼啸,糊在木格窗上的旧报纸或麻纸,被风吹得啪啦啪啦响。窑口顶上有通风窗,很大,阳光和月光可以斜照进窑洞。入冬前,父亲会绑一些麦草捆子塞在上边,将窗口堵住一些,挡寒气。春暖花开,捣掉草捆子,窑里很敞亮。父亲爱干净,牲口粪尿会被及时压垫干土,但窑洞里牲口多,屎尿气味黏稠、浓烈。我莫名地喜欢这种草料、屎尿混杂的人间气息。
黄昏,大人们蹲在门外说笑,我爬在炕上的煤油灯下看书,写作业。有时睡在炕上,我们父子间会有一些简短的交流。
父亲不喜欢他喂的牲口被愣人使。他说,那些二麻杆子不知轻重,牲口会受罪。牛马不能言语,却通人性,也有累得迈不开脚的时候。拉犁的牲口不往前走,在犁沟里打转转,不能只顾拿鞭子死劲抽打牲口,要停下来,让牲口歇一歇,喘口气,看看套具有没有问题,若套具没套好打伤身体,带着疼痛就没法往前走;犁铧吃地太宽、太深,牲口拉不动,也迈不动脚。
炕上的席子油滑光亮,泛着一种淡淡的琥珀色。那是我们父子肉身在时间里浸润出来的。躺在父亲身边,我在一种似睡非睡的迷糊里,听他唠唠叨叨讲喂牲口、耕田、收割打碾上的事情。也许在他的心里,庄稼人世代土里刨食,与牲口为伴,农村孩子应该懂得这些朴素道理,才能在黄土地上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吧。而他给我讲这些道理时,我很少吱声,或埋头写作业,或躺在被窝里睁着双眼,在黑暗里盯着窑口天窗露进来的亮光,脑子里忽东忽西,天马行空地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我以为他的这些话不会落进我心里。事实是,父亲当年的唠叨,跟窑洞里的亮光、气味与牲口踢踏声、排溺声和咀嚼声一起,像一粒粒看不见的尘埃,都轻轻落进了我的心里。
在饲养场的窑洞里,在田间,我看到过小牛、小马和小驴的降生。有的牛马正在田里拉犁,会突然生产。小马驹、小牛犊一落地,妈妈舔净胞衣,它们就会摇摇晃晃站起来寻奶吃,小半天工夫便能跟着妈妈行走。半岁左右的小马驹、小驴驹、小牛犊有时会跟着妈妈去田里。它们跟孩子一样淘气,妈妈拉着犁在田里劳作,它们跟前跑后,在田里玩耍,好奇,撒欢,逗乐,追赶,互相尥蹶子,很可爱。
生活是一根无情的鞭子,微小如尘的人和无言的牲口一样,都在鞭子的呼啸里默默地奋力前行。只是岁月波浪般向前涌动,有多少人能看清浪花深处深沉的辛酸?
家里养着牲口,就得有铡草的铡子。但一口好鍘子上百元,很多人家买不起,多是互相借用。天天要用的农具,老觍着脸借用,时间长了,便颇难为情。刚养牲口的前两年,我家没铡子,饲草拿老菜刀剁,费劲。后来我们自己动手,用一截粗圆木掏了一个简易铡子,拿粗钉子代替大码钉。
庄稼人过日子,凡事皆精打细算,从长计议。有些事可以凑合,有的则要勒紧裤腰带硬着头皮办,不能过了今天不顾明天。
那时,村里大部分人家没牲口,有的两三家合养一头骡子,有的一家养一头驴,耕田、耱地,一头牲口很难拉动大犁和耱,多是两三家合伙搭伴,让牲口结成对耕田,也因此常生不快与矛盾。
随着生活日渐好转,村里家家都有了牲口,少的两头,多的三四头。铡子自然也是家家必不可少的。我家也买了一口结实的好铡子。
到2000年,机械耕作铺开,牲口逐渐退出了乡亲们的院落。现在村里有两家养牛专业户,不过,这些牲口已和田野上的农事无关,铡饲草的是呼呼响的铡草机。
锄头·镰刀
“早晨凉快,吃过饭抓紧把糜子地里的草薅一薅,再不薅,过几天就没法下脚了。”饭桌上,母亲对五弟说。
“家里有小锄头吗?”我想跟着五弟去锄草。话一出口,我心里嗡儿一声,觉得自己有些痴。
“现在都是打药除草,哪还有什么锄头。”五弟说,“农具店、铁匠铺子十多年前就没了,没处买也没处打,家里只有铁锨和镢头。”
五弟空着双手,我拎了把小凳,相跟着走向田野。
糜地面积不大,一亩多些,是在麦茬地里倒种的。糜子成熟期短,夏种秋收。嫩绿的糜苗已探出地面寸许,露水湿重。糜苗有的地方苗密集,一堆一堆,有的地方一片一片不见一棵苗。一撮撮麦青和杂草比糜苗长得还旺,一看地里,我知道五弟撒种不得要领,耕作粗疏。
没小锄头,我俩只能用手拔草、间苗。田野上一派寂寥,看不见其他劳作的人,我们的劳作显得有些孤独、怪异。
我坐在小凳上埋头拔草、间苗,满手泥水,心里一片汹涌。机械取代传统耕作,也许我们只看到了劳动力的解放,巨大的疼痛与隐忧,被喧嚣和欲望遮蔽。五谷不分,在欲望、人流、车流与水泥丛林的缝隙里探险、挣扎,不晓得无害作物如何播种的城里人,却尖叫着要食用绿色有机食品。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满世界都在争相高声谈论房子、车子、美女、钱,唯独不关心养命的土地和粮食。有钱当然好,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有钱才有尊严与体面,谁不爱钱呢?但钱不是万能的,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健康。没有活命的粮食,钱只是一沓沓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纸。
也许多年之后,那些丢弃土地、厌倦耕作的人,会丢掉“伪梦想、伪生活”,重新回到这辽阔原野上过庄稼人朴实的生活。也许永远不会。
我十六七岁时,已是一个谙熟各种农事的庄稼把式,学会了像父亲一样撒种。种糜子、谷子、胡麻等小粒作物,撒种时在种子里掺一小半细土,一边迈开大步往前走,一边挥动手臂撒种,每一步的衔接处会有一个收住的短暂停顿,种子和土从指缝里出去,呈扇形,像一片雨雾,均匀落地,不重叠,也不会有没撒到的空白。父亲坐在地塄上看着,他说小粒种子小、滑,撒种手里掌握不住,地里长出的苗就稀稠不均,间苗费劲,也影响收成。
我和父亲撒种,地里种出的禾苗一棵一棵,稀密有致,锄草时几乎不用怎么间苗。小小的实践让我颇富成就感,并从中悟到一种生命的方向。实际上,人生许多东西,不付出体力与智慧永远无法触及。
田野上劳动力密集的时代,锄草、间苗是田里必不可少的劳动,每个家庭都会有十来把锄头,大小各异。有些作物小苗刚探出地面就得间苗、锄草,用巴掌大的小锄头,玉米、高粱、土豆等作物,间苗、锄草、拥土,则用长柄大锄头。何种作物锄一次草,还是两次,何时锄,每一项劳动都讲究。
冬小麦顺犁沟一行一行播种,稀稠播种时手上掌握,不間苗,春暖花开麦苗起身时只锄一次草。玉米筷子高时锄草、间苗,长到齐腰高还得锄草、拥土,而荞麦、糜子、胡麻等,是撒种的,苗与苗之间空隙小,小苗时就要抓紧间苗、锄草,长高了锄草,人进去脚会踩坏作物。
给小苗间苗、锄草,蹲着往前移动,久了腰酸腿痛,劳作的人大都会带一把小凳,一字排开,一边唠嗑说笑,一边干活,坐在小凳上转圈锄草、间苗,干完一片,往前移动一片。
糜地里苗稠草密,辛苦一上午,抬头一看,才忙了不大一片。长长的地边上,茂盛的杂草高过人腰,一个劲往糜地里铺展,差不多有一步宽。
“地边上的草都快长到半地里了,得抽空割一割。”
“没镰刀,只能拿镢头连根挖。”五弟笑着看我。似问我有什么好办法。
他的话让我语塞,心里说:“连农具都没有,你还能算庄稼人吗?”
其实,早晨在饭桌上,他没接母亲的话,但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到了五弟想说未说的话:薅什么草,能收多少是多少,又不指望它过日子。
这些年,五弟一直开车跑水果生意,风里来雨里去,不易存放的水果经常卖一半,烂掉一半,生意时好时坏,几乎挣不到什么钱,心思却不在田里。我心里想劝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少年时代,我不记得自己用坏过多少把镰刀,那些劳作场景,常黑白默片般在我脑海里浮动。家里饲养着耕田的牲口,割草是我们兄弟几个每天必不可少的一项劳动。丢下书包,背上背篼,一把镰刀,山坡沟坎、渠边地塄,时近时远,哪里能割到青草就往哪里去。
割草的镰刀叫夹镰子,是铁匠铺打制的。一种铁头上有牙子,镶刀刃,装尺许长的木把。一种呈月牙形,刀架一体,很结实,可以砍割树枝和坚硬的秸秆。砍玉米、高粱秆,割苜蓿、禾草,都用夹镰子。为方便使用,家里还会在铁匠铺打制一些小镰刀,孩子们去田野上拾猪草、挖野菜,手上会拎一把小铲子或小镰刀。
与割草砍柴的夹镰子不同,麦镰是金贵的专用农具,纯木的,镰架头部有优美的弧度,顺手,轻巧。钉有小铁牙子,镶刀刃。割麦体能消耗大,若麦镰笨重,从晨到昏,长时间在毒日头下割麦,再善割麦的人都吃不消。
割麦是田野上最苦情的劳动。热风浩荡,金黄的麦浪朴素、热烈,海浪般在无边的大地上涌动。割麦的人从地头上蹲下身,一人五到六犁麦,前边割头镰的打麦腰,后边的去捆麦,两人一组,在节奏明快的“嚓——嚓——”声里快速向前移动。上千米长的麦趟子,中间不起身休息,一气割到头,折身返回地头,才有短暂的休息,在树下磨镰,喝茶,吸烟。
炎夏麦地干燥,日头如火,似乎丢一粒微火,就会引燃天地。人蹲在麦地里,手脚并用,左手揽麦,右手挥镰,蹲屈着双腿左右交替往前移动,硬而锋利的麦芒和麦叶,在手和胳膊上反复刺刷,尘土和燥热蒸腾、弥漫着,直逼喉咙。没有田间劳作的长期摔打与历练,很难在这种高强度的劳作中一天接一天持续坚持。
我第一次跟父亲下地割麦,在麦地里汗流浃背割了几十米,腰和腿痛得似要断掉。握镰把的手太嫩,缺少苦力反复揉搓、打磨,被镰把拧满黄豆粒大的血泡,痛得钻心。实际上,掌握了握镰把的技巧,咬牙坚持一两天,过了适应期的,也就扛住了。
一把上好的麦镰,在爱惜、会使的人手上能用五六年,甚至十来年。麦镰上的牙子坏了,拿到集市上请小炉匠补上新的,刀刃老得没钢性,或豁了口,换上新刀片,继续跟着主人在麦地里征战。
磨镰是技术活,家里的刀都是父亲和母亲磨,锃亮,锋利,所向披靡。
麦子开镰前,父亲一声不响地坐在檐下,神情庄重而肃穆,沉默里有期望,也有思索与安然。提前泡在脸盆里的两片苍老的灰瓦,浸透了水,静静地等待他粗糙而长满硬茧的手。父亲磨镰喜欢老瓦片,不愿用油石。他觉得一片质地细腻的老瓦,更能唤醒一把麦镰的钢性与锋利。
父亲拿泡好的瓦片在刀刃上磨一会儿,用手指肚在镰刃上轻轻蹭一蹭,就知道锋利是否达到要求。有时,他会拿一根上午顺手从地头拔回的新麦秆试镰。硬实的秸秆沿着刀刃从上往下轻触,变成碎屑般的小粒子飞溅出去。磨好一把,又磨一把,直到磨完全家所有麦镰。
在麦地里,割完一趟,父亲抱起树下的凉茶罐咕咚咕咚喝畅快,就坐在地头上给我们磨镰。割一趟,磨一次。他深谙一件称手的农具对一个庄稼人的重要。
收罢麦,父亲会把麦镰上的刀子卸下,钝得没钢性的,换到夹镰上用,好的擦拭干净,用旧报纸包起来,将麦镰捆到一起,跟刀片一起放在干爽通风的房梁上,一直到来年收麦时才会拿下。
2000年我回老家,田野上到处都还是忙碌的人群,二十年,像一个浅浅的梦,一眨眼,那些劳作的乡亲们就不见了。村庄在寂静里沉睡,田野安详、寂寥。
村子里整天静悄悄的,偶尔某个院子会传出几声狗吠。走出村子,有时我犹豫,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每天早晚,我怀揣依恋与心绪,一个人在田野上走,走累了,坐在路边或田埂上吸一根烟,听庄稼轻轻喧哗。路边、田埂上有各种野花,有时我会像看一个年迈的老人、一只路面上爬行的小虫子一样看它们,看它们张着笑脸在微风里摇曳。它们像情窦初开的少年,沉思,眺望,惆怅,欢笑,让风把自己的芬芳与私语,悄悄带给不远处的另一朵花。
有时我在田埂上坐很久,想起少年的田野时光,野兔、旱獭、獾、黄鼬、狐狸、刺猬,我和伙伴们在田野里常能看见它们。旱獭糟蹋粮食,大人想各种办法驱赶,总是收效甚微。我见过多次狐狸和狼。狐狸看见人,倏地就不见了。狼有时会站在远处瞅我们,似在犹豫要不要扑上来,望几眼,就转身钻进了庄稼地。夜间,有时田野地或山坡上会传出狼嚎,一声一声,似呼唤,又像悲鸣,冷得吓人。庄稼地里最多的是野兔。兔子大不怕人,感觉到异常,会耸起上半身,竖着耳朵聆听。狗追兔子是田野最常见的游戏。但兔子聪明,为躲避追捕,奔跑不跑直线,左冲右突,不断变换方向。有时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突然一个猛子,钻进了地窝。我和伙伴们偶尔会从兔窝里抓到小兔子,坐在田埂上玩半晌,累了,一松手放掉。那时,人不像现在这么贪婪,看到什么都敢吃。兔子和各种野物,在田野上与人和谐相处,自由快活。我心怀期待,很想看到一只兔子或旱獭。但是,我像一匹在旷野上孤独游荡的狼,眺望,聆听,在内心长啸,却难见昔日那些野物的蹤迹。
昨夜下过一场透雨,地里湿气淋漓。我拿铁锨翻动泥土,想找几条蚯蚓。少年时在田里劳作,蚯蚓、蛐蛐、蚂蚱、蜜蜂、蝴蝶,各种昆虫很多,土地湿润,一锨下去,就是几条蚯蚓。刚下过雨的村道和田埂上,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蚯蚓横七竖八。遗憾的是,我挥动铁锨翻了半天,连蚯蚓的影儿都没寻到。不知它们跟田野上的野物都去了何处?
大自然是生命的主宰,人和大地上的万物都有平等生存的权利,但自私、浅陋的人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万物之灵,可以为所欲为。
年复一年,没完没了的化肥、农药、除草剂,贪婪的人类用所谓的智慧与科技剥夺了它们的生存环境。死亡,或者逃遁,它们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然后,将巨大的寂静与孤独,留给田野、村庄和薄情的人。
那些细节丰沛、沾满人间烟火气息的农具,像风吹散的时光碎片,像村庄里那些沧桑、慈善的老人,留下零碎、细微、凉薄的背影,已永远再见。
我知道遗弃、消失,或者掩埋,都是生命的轮回与必然。大地上的事物都是渺小的,我的欢喜、忧伤、迷茫,亦如草芥尘埃。在一个以有用、财富、速度衡量一切的时代,谁会在意一件农具的存亡。我豁然,也惶然,那些不断快速改变我们生活的新事物,与这些在漫长农耕文明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演进的农具相比,它们在大地上存在的时间,真的会更久远吗?那些在沉默里消失的事物,会不会也是人类未来的命运?
我在喧嚣繁华里兜兜转转多年,现在才渐渐明白自己真正要过的生活。我更热爱乡村与自然,热爱出门双脚就能踩在泥土上的从容与散淡。我觉得,人像花草、树木、庄稼一样,把根扎进泥土里,也许才会更真切地感受大地的冷暖与秘密。二十四节气里那些带着明亮、温暖、高贵、智慧与神圣光芒的名字:立春、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芒种……是祖先们播种、施肥、收割、仓储的时间表,也是他们在天地间顺应天道,安身立命的光阴与生活。人间的一切事情都在这些名字里简单、朴素地轮回往复。
一把农具的生命历程,跟人的一生没什么区别,都在时间里诞生、成长、衰老、死亡,重回大地。
一天接一天在旷野上行走,我反复在脑海里剪辑、拼接被发展与速度消亡的记忆,无端地想起珍妮·伊根的《时间里的痴人》。我何尝不是时间里的痴人呢?
平原上的天空辽阔、高远,蓝得一尘不染。阳光热辣辣地泼向我,泼向无垠的大地。村庄与田野,好像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在等待什么呢?
夜晚,村庄漆黑,寂静,没有虫鸣、狗吠。甚至,没有梦呓、鼾声。我像小时候一样久坐檐下,在时间的流动里沉默,倾听,惆怅。抬头仰望繁星如菊的苍穹,泪水涌满眼眶。我澎湃的忧郁与夜空,都在静默中燃烧。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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