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舅舅,大舅小舅都在省会,只有二舅和我家一样,一直住在乡下。二舅住在镇上,我家住在村子里。住得并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两家走动得很勤快。几乎每年春节,其他的亲戚未必探访,二舅家是一定要去的。他们家也会来,一来就是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十几口人,拖儿带女的。二舅家现在是三代人,长辈们已经过世,两个女儿在长沙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只有排行老二的儿子,还在乡下跟着舅舅过。也已经成了家,生了一儿一女,媳妇是本地人,很勤快、贤惠的女人,长相也耐看。
儿子叫行简,他爸起的,这名字听起来挺有味儿,听惯了三娃、四娃、照娃之类的叫法,咋一听这名字,想象力丰富的人,不免猜想起名的人是个文化人,其实就是凑巧,他大姐叫冬香,二姐叫如香,照样土。
乡下没有比过年更热闹的了,路边停满了车,车牌号全国各地都有。当然我们湖南人,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珠江三角洲。每次舅舅舅妈来我们家拜年,冬香如香各开一辆车,冬香开的是七座,都是长沙牌照。两辆车满满当当,塞满了人。我家的停车场不仅停了自家的车,邻居家的车,还要停冬香如香的车,像个开停车场生意的人。邻居们来我家围观,开口就是这车什么牌、哪里的牌照,要是车是从大城市开回来的,都是啧啧—啧啧一叠声的羡慕神态。
自从冬香如香都买了长沙牌照的车,行简来我家都愁眉苦脸,私下跟我们表姊妹聊天,一开口就是说,现在就是我混得最惨了,你们都是城里人,就我一个是乡下人了!
也不是啊,我说,我大姐不是也在乡下?她现在只是在海南打工,老了还是要回来的。你不是也在浙江打工,外面的世界你也很熟悉嘛!
你大姐不一样,你们家建了这么大的房子,她回来住也很风光。行简说。
干嘛讲风不风光呀!我们家建这房子,可不是为了风光,是为了大家回家过年有个地方住。你看看我家老房子,都快要倒了,而且地方也不够,我们家都快二十口人了,下一辈也大了,马上要结婚生子,回来根本没地方住。
我们家情况比较特殊,爸妈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大姐就嫁在我们村里,二姐去了怀化,我在广东。本来按照习俗,女儿结婚后都该在夫家过年,但我们家恰恰相反,几乎每年过年三个女儿都会带着全家人回我爸妈家过年。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便是这样,最初也是怜念我爸妈没有儿子,不回家过年他们两个老人太冷清,谁知习惯竟然保持了下来。后来发现每次回家过年地方都不够住,有的睡烤火盆(我们山寨子的烤火盆在火上头铺有一层木板,暗火,木炭上面盖了灰。那是以前,现在大家都用电火盆,也铺有木板,人可以在上面睡觉),有的睡粮仓,有的打地铺。依然不够住,下一辈也渐渐大了,建房之事提上日程,没法再拖。三姐妹一合谋,必须有十间房才够,只管三代人。十間房的房子很大,五六百个平方米,当然这在村里算不了什么,有的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依然建了十来个房间,空着。好像儿子会生三四个孙子,连孙子的房子都准备好了似的。
我们家建不了房了,镇上去年出了通知,旧房翻新要在原地往后退八米,我们家宅基地统共才不足一百个方,往后退八米,那就是别人家的地盘,上面都建了房子,我家根本没地方建。难怪行简脸上愁云密布,不仅跟车有关,还跟宅基地有关。
你家不是还有别的地方嘛,可以批块新的宅基地,现在政府管得不严,只要不占良田就行。
我家的新房子另择了地方建的,原来的老房子地方太小,跟大娘家和堂哥家连在一起,也不方便。爸爸就选在离老房子不足百米远的马路对面作为新址,原来是一大片池塘,全用土填了,房子后面的墙砌得很高,占地将近两亩,前院后院都栽了花草,爸爸老来无事,给花浇水、施肥,修剪花枝,比整天坐着打麻将强。
批新宅基地?哪有啊?我们家只有两亩地,全在山弯里,最近的离镇上也有两三里路。行简脸上的愁容更浓了。
那有什么?房子建在山上,不是更清静?我嘻嘻笑了下。
没路啊?难道为了修房子,还另外建条路?离镇上那么远,也不方便。
我不赞成这种想法,非得住在马路边上吃灰尘?何况现在哪家没车,就是没小轿车,电动车总买得起。我家建在马路尽头,寨子里的人跟我说爸妈说,房子是漂亮,就是建得太偏僻了,别人看不到。要别人看到干什么呢?我爸说,巴不得把房子建到更幽静的地方,独门别院的,多好。
行简不理我了,我也不跟他计较。我们同岁。小时候我够野,每年暑假我都要去舅舅家过,因为镇上可以看到车来车往。小时候对漫天的灰尘不反感,我和行简总要跟着车子后面跑半天,单纯为了追着车子跑,一辆车过去了,又来了一辆车,只要在马路上玩上半天,全身上下沾满了灰,成了灰人,还吃了一肚子的灰,依然乐此不彼。舅妈拿着竹片子打行简的屁股,却拿我毫无办法,每天给我换几身衣服。帮我洗衣服时,一直在摇头、苦笑。她没地方出气,就老叫我黑姑娘,偏偏我觉得黑姑娘也没什么不好,还很得意似的。好像是我是从非洲过来的异族人,物种珍贵。
舅舅家堂屋里到处都是竹片子,舅舅当过篾匠。他手艺精湛,做什么像什么。虽然没读多少书,脑瓜子却聪明得很。唱戏、开药铺、水泥匠,样样在行。但是胆子不够大,做事禁忌多,开药铺那会儿救了不少人,就因为一次医疗失误,他关了药铺。那时正是镇上大开连锁店的时候,海王星辰都开到镇上去了,舅舅没把握好机会,没有去争取连锁药店的资格,反倒把自家的药店关了,行简为此事埋怨了舅舅数年。
行简对做乡下的匠人没兴趣,初中一读完就去了外地打工,先是到广东东莞,在一家灯泡厂做普工,或许是天生的手上活好,老板培养他做了技术工,公司把工厂开到了埃及,他也被派到了埃及。那几年他春风得意,还加了我QQ,经常在QQ上发他在埃及的照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他在金字塔前的身影,穿着他们厂子的黄色工装,脸上青涩的笑容,人还没有长成形,却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
他一直在外漂泊,从东莞到埃及,后来又听说去了浙江,因为外贸越来越不好做,工厂倒闭的多,他不断换厂,工资不仅没有加,还越来越低。他家里人也着急,钱没挣到多少,一家人还七零八落。那时行简的老婆在长沙的一家餐馆做收银,冬香引荐的,家里人就说,干脆行简去长沙吧,把孩子也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照应。孩子原本一直养在乡下,舅舅舅妈带着,大的是儿子,读初一,女孩才七岁,刚上小学。
春节见面时我们都替行简高兴,终于一家团聚了,不然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不知道他们怎么熬。我对留守儿童是颇为担心的,但在农村,大部分孩子不得不留在乡下跟老人过,把孩子带出去念书的终究是少数。行简能把两个孩子带到长沙念书,大家都觉得出头有望。
但行简依然是满脸愁容,生活就是一堆的麻烦事。
你愁啥呢?我问他,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安安读的学校太烂了,除了尖子班,一个班能考上高中的没几个,初中毕业要么读职校,要么就出来混社会,这不跟老家一个样嘛!高中又不是义务教育,我只能给她在外面报班补习,还是跟不上,必须买好点的学区房了!
行简现在住在冬香姐的一套拆迁房里。冬香当年嫁的是长沙市郊的农民,政府征地,给了他们一栋四层楼的楼梯房,冬香自己住一层,其他出租,现在弟弟有困难,就把一套房子给了他住。但房子位置偏僻,学校一般。
行简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剩下的头发灰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他带着安安和素素在我家院子里玩,安安跑到旁边的田里去了,素素追着哥哥跑,行简担心他们掉进沟渠里,赶紧喝住他们,但孩子们跑得更远了。
那年的两家相聚让我心情沉重,我没有料到因为买学区房的事情舅舅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连我妈都说,干嘛要扮蛮,乡下有什么不好,非得在城里买房。为了给行简在长沙买房,舅舅把养老钱都拿出来了,舅舅是个极其节俭的人,舅妈生了病不是带她到医院看医生,而是到山上采草药,虽然他原来是个郎中,但糖尿病光吃草药不顶用。冬香如香心疼舅妈,把她带到长沙的医院做检查,糖尿病并发肾功能不全,再发展下去就是尿毒症了,舅舅也不让吃降血糖的药,甚至不准她再去做检查。
光检查费就好几百,女儿的钱就不是钱啦!
不过舅舅还是把养老钱交给了儿子买房。
舅舅快七十岁了,还在跟人家做泥水匠,妈妈说,你舅舅到头来肯定是累死的。他现在最大的快活,是没活干时跑到镇上的麻将馆里跟人打几把,要么就是拉着我姐夫在他家里喝两杯。他不能喝酒,但他照样喝。他自己是个郎中,知道自己肝不好,但他不去医院检查,肝病到了什么地步,他不想知道。
何苦呢!死在医院还不如死在家里。舅舅说。
但舅妈未必这么想,她跟我们抱怨,我这一辈子活得不值得啦!老了还要受罪。
钱是我们借给他的,不是给,舅妈说,到时我们治病花钱他还要还。舅妈第一次在我们前面抱怨自己的孩子不孝顺。舅妈吞了吞口水,继续说,钱全部被他们拿走了,连冬香如香过年给的钱都不给我剩下,我开了春还要买肥料种地呢!到时难道还要我去借钱?舅妈说的是舅舅没个算计,但钱归舅舅管,舅妈说归说,她做不了主。
气归气,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那次春节原本行简说不回家过年了,他想买河东左家塘桂花村的一套二手房,预算紧,但舅妈还是叫两个女儿借钱让他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如香姐也对行简颇有微词。政策还没变以前就叫他在家里建房子的,我和我姐还说赞助下他,是他自己没个算盘,这么好的地就这样废了。废了就废了,换个地方建也可以,路边上到处都是地,拿几万块钱买就是了。行简就是找借口,他根本就是不想回乡下,想一辈子在城里过。现在流行到城里买房,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但城里的日子就这么好过?他跟我们不一样,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原来在浙江还能做个技术工,现在回长沙了,只能送快递。他体力又不好,一天也送不了多少,还天天喊累。
就算是行简不想回乡下,总该帮父母把房子建一下,你看我爸妈现在住得多好。我附和道。我对行简的做法也很不认同,难道为了下一代就必须牺牲父母的晚年?他们一辈子辛苦,老都老了,还要为子女操心,我于心不忍。
我妈就是拿你家比,你们三姐妹都给父母建了这么大的房子,行简是个儿子,倒不管。如香说。
你们是不是也给行简借钱了?我问如香。我跟如香姐合得来,这样问她不算唐突。
不借他能买得起房?他自己又没有钱。还说不回家过年,我爸妈舍得?孩子不是读书的料,送到好学校去也没有用。你知道安安考试多少分吗?数学二十多分,还送去补习班,一年花多少钱补习?
后来全家人还是卯足了劲把房子买了,行简终于从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他把一家四口的户口全迁到了长沙,两个孩子也进了好学校,但日子一下子过得紧绷绷的,听妈妈说,现在舅妈经常打电话来跟她抱怨,说两口子为了节俭,天天吵架,行简想尽办法省钱,但老婆云芳觉得过分了,没必要,实在不行就回乡下过。舅妈都不想在长沙帮他们带孩子了,实在太吵,受不了。
连上厕所都要到旁边的商场去,怕冲水,交水费。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
怎么这么节约啦!我惊讶地问。
两个孩子要上学,还要交房子按揭款,日常开销也不小,两口子工资都不高,完全就是入不敷出!我妈在电话里给行简家算了一笔账后也吃了一惊。
在我的印象里,云芳已經是个很节俭的女人,有次我到镇上看舅舅舅妈,看见云芳在厨房里切猪草,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厨房里没有开灯,光从堂屋里照过来,很昏暗,只看得到厨房里模糊的阴影,还能听到厨房里咚咚响,我被吓了一大跳,问云芳,你干嘛不开灯啊?
很亮,不用开灯。云芳没有扭头看我,手富有节奏地挥舞着切刀。
要是切到手了怎么办?那可是很锋利的一把刀,一刀切下去,几个指头都可以砍下来。
习惯了,不会。云芳轻描淡写地说。
我没有发现她的手受过伤,她大概有特殊的本领,每一刀都能切到位置上。要换了我,可没有这样的好手法。
那时农村的灯一般只亮五瓦,省电。就连五瓦的灯她也舍不得开,我内心很震撼,觉得她实在太省了。
但即使这样懂过日子的人还让行简不满意,不知道他还能省到什么地步。后来关于他们家的事情不断地传过来,行简新买的房子是毛坯房,上一家业主自买到手后就一直没有装修,原本想等升值,现在因为移民到国外,就卖了。行简一家人住进去时也没有装修过,水泥地板,墙面仅刷了层白粉,没有吊顶,房间里只安装了几个灯泡临时用。家里用的东西全是行简从外边捡回来的,饭桌、沙发、简易衣柜,一屋子的破烂货,连从旧货市场买二手货他都嫌贵。
他养成了攒废物的习惯,屋子里别人扔掉的旧家具、破衣服、前面破了洞的鞋子、掉了色的塑料花、皱皱巴巴的报纸,小孩不要的玩具、旧书堆积如山,屋子都装不下了,他照旧往家里捡,生怕哪天会用到。每天一有空就往每栋楼里的垃圾桶边跑,见了人丢纸箱子立刻跑过去问人要。随身带着塑料袋,路上拣点矿泉水瓶、易拉罐、纸箱子,拿到废品回收站卖钱。自己没有买过衣服、鞋子,都是捡的旧货,根本不管是什么年龄穿的,能保暖就行,内衣内裤都是补丁。腰上系了根绳子代替腰带,一双捡来的耐克运动鞋穿四季,鞋底都磨穿了也不换,拖鞋是垃圾箱捡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件坏了拉链的棉衣,云芳要把棉衣拿到裁缝那里装个拉链,行简不肯,长沙的冬天冷,风也大,行简左右手一齐拉住衣襟缩着,看起来就像路边捡破烂的叫花子。
行简说,墙用报纸贴下好看些,他小时候家里墙上都贴了报纸,比刷漆还好,但身子只要往墙上一靠,全是黑麻麻的油。为了省水全家人一个礼拜只洗一次澡,夏天也照样,身上脏兮兮的,靠近了还有股异味,但脸洗得很干净。自己剪头发,有时候掌握不好跟狗啃的似的。手洗衣服,洗衣服的水拿盆装着,上厕所冲水用。上班、送孩子骑自行车,冬天孩子的脸都生了冻疮,还是不肯坐公交车。
除了孩子读书,其他时间家里不开灯,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靠手电筒。水龙头拧开一点点,一天可以接半桶水到一桶水,但是水表不走。手机要拿到公司充电。买了个超大水杯,下班时候灌一大瓶热水带回家,回来就不用烧水了。给别人打电话,都是响一声就挂,等人家打回来。要是人家不打回来怎么办,那就再响一下铃呀!
天天煮白菜,煮萝卜,煮土豆,连盐都要省着放。去菜市场买菜都是买快要烂掉的,叫老板便宜卖,最好白送。吃剩下的哪怕是蔬菜汤也要留着,下顿饭泡饭吃。每次煎完鸡蛋锅里的油不能洗,哪怕锅底烧焦了,也要留着煮个汤,但水倒进去一点油花都没有。自己从不到餐馆吃饭,冬香如香请客吃餐馆,连吃剩下的辣椒渣也要打包回家。一到双十一就在网上买特价蔬菜,用开水焯一下,拧干水分放一个晚上,然后按照一斤一包的规格放进冰箱速冻,一直吃到过年。冬香给孩子们送了箱牛奶,牛奶喝完把纸盒子全拆开了添干净。洗发水用的全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过期产品,用完了兑水晃瓶。到超市买东西,没带钱,带着孩子免费品尝各种零食,渴了就去喝免费品尝的饮料,每次喝都是一大杯。
连着两年行简一家没有回乡下过年,只有舅妈跟冬香如香两家回来,舅舅死活不肯去长沙。大年初二照旧来我家,行简不在,话说得更开了。舅妈除了抱怨在儿子家过得不舒心,更多的是为孙子孙女的未来担忧。
“行简怎么打都没用,安安就是不肯去学校上课,天天逃学。”舅妈忧心忡忡。
“怎么啦,在学校被欺负了?”我有点不安。
“不知道,什么都不肯说,连哼一声不哼!”舅妈说,“跟行简小时候一样固执!”
“他爸爸打他,他哭不哭?”我疑惑地问,依行简的性子,下手可不会轻。
“哪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哭一声。”舅妈摇头道,“就怕打坏了身子,我前两天看电视,还说有爸爸把儿子打死了的!”
“那就叫云芳劝一劝啊,”我有点着急起来,“安安总该听她妈的话吧!”
“不能劝,不然行简打得更狠。”舅妈说,“不过,安安挨了打,云芳也会偷偷安慰他,问他想吃什么。”
“这样最好,总要一个人扮白脸,另外一个唱红脸的。”我说。
“安安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连他妈的话都不听了,跟他妈说话就是吼,”舅妈叹气不迭,“说‘除了白菜、萝卜、土豆,我什么都没有吃过,我知道我想吃什么!说起来真可怜,行简什么都嫌贵,孩子想吃辣条,嫌贵,想去动物园玩,嫌贵,想去路边摊买件新衣服,嫌贵。安安一天到晚囔囔着读完初中就不读了,要到外面打工,赚好多好多钱。”
“他这也不算是叛逆了!”我说,满心里疼安安,“他愿意跟她妈吼,说明他心里还是跟云芳亲近的,最怕的是孩子什么都不肯跟你说。”
“云芳有什么办法。有次我和云芳带着两个孩子去逛超市,路边有糖炒栗子,安安最喜欢吃栗子了,就跟他妈说他想吃。云芳过去问多少钱,十块钱一纸袋,云芳说,弄个两块钱的吧……卖栗子的不肯卖,像看神经病似的说,两块钱能买几个栗子,至少也得买五块钱的吧。云芳气不过,转身就走,还骂安安,栗子有什么好吃的!安安当街大喊大叫:‘我连吃五块钱的栗子都不配!安安今年15岁了,但他现在一个星期一块钱都不敢花,嫌贵。有次好说歹说,行简同意安安跟同学周末去植物园玩,原来计划好坐直达车回家,后来才知道那趟车改了路线,要转车,安安为了省两块车钱,走了十几里路回家,鞋子又不好穿,一只鞋子的底都掉了,真是造孽!”说着舅妈掉了眼泪,“行简不喜欢孩子到外面玩,天天就把他们关在家里学习,说到外面玩有什么意思,一出门就要花钱,还耽误了学习。也不许孩子讲究,孩子说要买什么就说没钱,还说讲究那么多干嘛,成绩好就行了。过年都不肯给孩子买身新衣服,安安和素素天天穿着校服,总比穿捡回来的旧衣服好,冬香如香实在看不过去,这两年都给孩子买了新衣服过年。现在孩子见了谁都不爱说话,只略微地摇头、点头,整天抱着本书,眼睛却望向别处,目光游离,一看就知道他没读进去。”
“他现在成绩怎么样?”我问。
“更差了,”舅妈说,“不然怎么会连学都不肯上了呢。”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安安厌学,他的成绩从来就没有好过,而是他的心理是不是出了问题,有点自闭。我在县城读高中时,有段时间就特别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总觉得自己家里不体面,是个乡下人,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像看怪物似的。偏偏那时我说话口音重,除了同镇来的一个同学,其他人都听不懂我说什么,而那个同学是个男生,估计也很不喜欢我,我跟他主动打过一次招呼,他也不热情,我也就算了。
除了不会讲普通話,我的家境贫寒也让我十分自卑,我感觉自己在学校里像条流浪狗。那段不堪的生活,是伴随着全班同学的嘲弄度过的。那个好强的我,从来都妄图掩饰自己是个农村土妞的事实,每天努力地掩饰,害怕被人戳穿,像个刺猬把自己越缩越紧。可偏偏现实很残酷,因为字写得很差,经常被同学嘲笑是蚂蚁爬,有次感冒流涕没带纸巾,也不知道有卫生纸这种东西,那时候农村都是用两块钱一斤的草纸,哪见过柔软洁白的清风与维达啊,自习课没老师管,同桌的男同学突然大吼一声叫我滚去厕所,我被惊懵了,撕了张作业本纸刚走到门口,又碰到班主任进来,喊我上自习课呢怎么乱跑,叫我到教室后面站着,一站就是一上午,鼻涕也没东西擦,只好用衣服揩拭。穿的衣服都是家里找村里的裁缝做的,从来没有到店里买过一件衣服,布料劣质,样式老土,宿舍女同学都是城里孩子,嫌我是乡下妹,土,浑身脏兮兮的,不讲究,懒得跟我说话。他们穿的都是洋气的花裙子,簇亮的高跟鞋,我穿的是土布鞋。她们吃的零食我从来没有吃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洗澡用的有牌子的洗发水,洗澡用的有香味的沐浴露,我也没有用过,我用的都是香皂和洗衣粉。发型也没有,不懂人情世故,认为自己是个满身疮痍的人,而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神一般的存在。好在我那时成绩好,老师喜欢,就专心在读书上用功,学校生活还不至于全是痛苦,还有一丝光亮在里头。像安安这样,成绩倒数,老师多半喜欢不起来,就你一个从贫困乡下来的,还不知道眉眼高低,跟同学们也很难合得来,学校生活只会让他窒息,根本没办法待下去,不然怎么会逃学?
“打肯定解决不了问题,搞不好孩子还叛逆。”我担心行简管教孩子的方法过于粗暴。
“就是啊,不是吼孩子,就是用擀面杖打一顿。”舅妈心疼地说,“有次安安下课帮同学买吃的,回教室迟到了,被老师拦在外面不准进教室,安安估计心里委屈、气愤,书包也不拿,跑到附近的公园里玩,也不回家。班主任打电话说孩子不见了,我和云芳赶紧到学校边上找,在公园的小凉亭旁,安安正蹲在地上掰叶子,用手指玩虫子。他爸知道了,赶了过来,又是一顿死打,逼着他回学校。”
舅妈唉了一声,继续说:“我跟行简说,‘孩子不想念书,就不要逼着他念,在学校把年纪混大点,到时就到外面打工,乡下孩子都是这样,又有几个读书出身的?你小时候成绩不好,门门考试不及格,我要你拿通知书看给我看,你一把就撕了,还跟我赌气不吃饭,我也由着你去。你这样逼孩子,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结果他还怪我,说我那时不管他,要是严加管教,现在他就不会混成这个样子了。”
过年成了对行简的声讨会,人人都觉得行简过于固执,但没有用。行简照样一意孤行,孩子终于不肯回家了。有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开会,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安安不见了,问我有没有公安局的关系,行简报了警,录了笔录,但过去了两三天,人还没有找到。警察忙得很,刑事案件都忙不过来,要是能找到关系,多看点监控视频,多问问其他片区,找人更快些。我在长沙读的大学,有的同学考了公务员,但都不在省会,也帮不上忙,让他们颇感失落。
我不停地打电话过去问,舅妈说,全家都出动了,满城地找。小区、网吧、广场、车站、旅馆、小面馆、铁轨边、公园、河边、山上,拿着照片逢人就问,都摇头,云芳快疯掉了,安安是家里的命根子,要是找不到他,家里还有什么盼头。也担心安安在外面被骗,被人打,被人贩子拐走,跟大街上的混混学坏,掉到河里淹死,虽然天气慢慢转暖,但安安出走时只穿了件单薄的校服,那两天下雨,冻坏了怎么办,晚上到哪里睡觉,身上也没有一分钱,吃什么?连找了几天,云芳气急晕倒在地,送到医院吊盐水,出了院骑着单车继续找。
最后行简在城西的一家网吧里找到了安安,他自己没有钱玩,坐在边上看别的孩子打电子游戏。舅妈和云芳赶了过去,看到行简一边死死地拽着安安的胳膊,安安拼命地挣脱,却挣脱不掉,一边像发了疯一样,大声呵斥网吧老板娘,说要到稽查队去告她毒害青少年,罚她款,让她网吧开不成。安安嘴唇发乌,小脸蜡黄,身上穿的浅蓝色校服已经脏成黑蓝色,有的地方被打湿了,脸上也黑乎乎的,一双运动鞋全泡着水,鞋底磨破了,头顶还有伤。舅妈见了他,立刻把安安抱了过来,把身上的外套脱给他穿,问他你一个人在外面干啥呢?安安不要她的衣服,吼她,叫她别管。云芳蹲下来搂着儿子,哭着说,你能不能别让我们操心了?安安说,我没叫你们来找我!
跟我们回去!行简把网吧老板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转而大声呵斥安安道。
回去有什么用,又被你打!安安气鼓鼓地叫。
行简强行要将儿子架走,父子俩声嘶力竭在网吧里吵,安安一把夺过云芳的手机,拨打110,询问怎么脱离父子关系。
你翅膀长硬了,会飞了?我不信还拿你没办法!行简恼羞成怒。
我宁愿睡桥洞也不回去!安安火气也大。
行简气急败坏,跑到外面把锁自行车的链子取了下来,要用铁链子抽安安,但被吓坏了的舅妈拉住。舅妈哭了起来,说,你爸再打你,我就带你回乡下,安安才不再犟。
这次离家出走,安安像换了一个人,脾气也变得暴躁,行简后来没有再打儿子,但安安只要稍有不顺意,就离家三天五天不回来。舅妈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找个办法治一治孩子的毛病,家里就我读书多,懂的东西也多。我惶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雖然我帮不上什么忙,舅妈还是会经常给我打电话。她需要倾诉,而我是不错的聆听对象,也能适时地给她建议。因为在附近总能被父母找到,后来安安就往更远的地方跑了。他不爱去繁华热闹的市区,反而喜欢清静、僻远的郊外。有次他跑到西郊一个村里,独自在油菜花地里钻来钻去,好几天都不腻烦,饿了就到乡下人家里讨口饭吃,别人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大人也不在身边,他就说爸爸从来没有见过,只听妈妈说起过,妈妈在外地工作。村里人问,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我爷爷在乡下,他说。后来村里人叫来了民警,民警跟舅舅联系上了,舅舅通知了舅妈,舅妈立刻和云芳赶过去(担心安安怕爸爸,舅妈就让行简别来),看见安安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头发凌乱,衣服沾满泥土,手上几处有伤,指甲全裂着口子,手里攥着民警为他买的饮料,一条狗在他身边不时上蹿下跳。
云芳撩开他的衣服,想看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他不停地躲闪,眼中满是愤怒。舅妈拉着他说话,他却一声不吭,原来还会略微点下头、摇头,现在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还好你们把他找到了!你知道这些天我们是怎么找孩子的吗?云芳捂着开始剧痛的胃蹲在地上,跟边上的民警哭诉道,每天只要一睁开眼就满大街地找他,一辆自行车都快骑废了,链子不好,还摔了一大跤,车摔坏了没事,人也差点残废了,到现在腿都伸不直。孩子天天跑,上次找他找了四五天才找到,这次在家里待了不到半个月,那天中午我说买点肉给儿子包饺子吃吧,我在厨房剁白菜,他趁机拿了我十五块钱,推开门就跑了,我打开阳台窗户向下面大喊,儿子,别走,妈妈求求你回来。他还是继续跑,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整天没心思干活,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每天哭,想想心都辣辣地疼,真是造孽啊!他爸就劝我说,别找了,就当没这个儿子,只有女儿也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云芳哭得撕心裂肺。
民警劝安安跟妈妈回去。
安安说,我宁愿在外面饿死,也不回家。
云芳迷惑不解,家里到底怎么啦?让你这么痛恨?
民警反问他,你不心疼妈妈吗?
没有用,她拗不过我爸。我爸死活把我往学校送。
学校有什么不好?
安安一脸的憎恨,厌恶,也有一丝恐惧在里头,但不回答。
云芳痛哭不止,无论云芳怎么哭,都触动不了安安硬起来的心,云芳心急如焚,身子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妈妈。安安大叫了一声。
这次的妥协没有带来好的结果,相反,行简变本加厉,他发了疯,竟然在行简放暑假时把安安用铁链子锁了起来。他怕安安再跑,家里为了找儿子已经花费不菲,他心疼钱,锁起来还能跑到哪里去?
舅妈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劝行简,现在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只能让我试试了。
知道我锁安安别人都说我坏,行简说,但不这样解决,怎么搞?他天天往外面跑,我说不管他了,让他跑,是死是活都由着他,云芳又不肯,每次都要去找。现在云芳都没法上班了,整天看着他,女儿也带不好。
安安不想上学,就先休学在家待一段时间,我说,总比三天两头离家出走好。
在家里干嘛?跟人学坏?去网吧上网?还要人整天看着他,谁有这个空?
我一时语塞,安安现在就是读书的时候,不读书,就没事可干,也麻烦。
安安锁在家里无所事事,舅妈给了他一盒弹珠,他天天玩弹子,有时抓到地上一只虫子,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好的昆虫,我会放它走,如果是害虫,我会把它消灭的。云芳每天晚上把安安的双脚抱到热水盆里,给他洗脚,把捆链子的地方揉一揉,那里又红又肿,怕化脓。链子特别不经用,很容易生锈。安安天天锁在家里,孤零零地很无聊,心情烦躁,有时一到晚上使劲敲东西,全家人都睡不着觉,有时敲门窗,把玻璃都敲坏了,差点砸中走在路上的行人。安安拿碎玻璃划红肿的地方,肉露出来一大块。等来年上学,行简把安安送到学校,安安走路一撅一拐,很多同学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安的腿伤养了一个月才好,他是深夜从家里跑出来的,舅妈第二天早上到他房间里一看,人不见了,跟云芳去学校找,也没有安安的身影。几个月之后又是一年春节,我在老家看见他,那时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了,原来青蛙般的细腿已经长粗,腰杆子也不像原来那样缩着,挺直了些,他看上去不错。
听说你想走到贵州去?我几乎要佩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才十几岁就敢独自在外闯荡的小大人了。
是,我就想找个贵州的穷山坳子里,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
既然要到外面闯,你为什么不去北京、上海闯荡呢?我满心疑惑。
我渴望外面的世界,但我从没打算去大城市,做一个城里人,我只对山村和田野感兴趣。
你不怕吗?
怕什么?渴了到加油站要口水喝,饿了吃捡的剩饭,晚上睡桥洞,下雨天就去医院长椅上躺着,能避雨,够安全。最多有护士过来问你干啥的,回答家里人出去了,自己没带钥匙,第二天换家医院继续睡。白天赶路,我带着地图,一路打聽。不过一定不能相信陌生人,刚开始我不懂,遇见一个小伙比我大两岁,一起聊天知道我离家出走,他带我去吃饭,说晚上跟他一起睡,等吃了饭,他就带我到街上,让我去抢女人的包,我拒绝了,被他打了两三个小时,左手腕被烫了十个烟疤,头上破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命大没死。也不要干坏事,要么捡,要么讨,总会有人怜念你给你吃的。还要注意危险,有次我沿着铁轨走,没注意后面的火车,穿轨道时差点没命。
安安去贵州的路上突发奇想要回去看一眼爷爷,傍晚到的,也没进家门,就在家附近打望,然后继续往前走。不料被邻居看到了,邻居问舅舅,你家安安是不是回来看你了?舅舅说,你看到我家安安了?邻居说,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个身影像他,我还以为自己眼花呢!舅舅说,安安不见了,他回来看我来了?赶紧报了警,追出去二三十里,安安正要找个桥洞睡觉,被警察带了回来。
你喜欢乡下?我很好奇,他说他对田野感兴趣。
乡下的白菜萝卜好吃啊,甜,比我在长沙吃到的好多了。
那倒是,我说,那你还回长沙吗?
回长沙干嘛!安安一脸的鄙夷,我跟爷爷说好了,以后我也要在乡下建房子,用不着像你们家这么气派,这么大,就普普通通的两层小楼就好了。
良成过年也回来了,大年初二到我们家拜年,挥着木棒子追着我家的狗满山遍野地跑,狗不听话,叼着鞋到处乱窜,四处翻垃圾找吃剩下的骨头吃,刚开始他只是想稍微教训下狗,吼两句,拿着皮鞋打几下。结果听到狗叫,他一脸兴奋,有时狗不叫,他就一直打,非要打得狗叫,小狗越尖叫,他打得越过瘾。他现在不打儿子了,只打狗,下手狠,终于有天狗毙了命。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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