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经济学家、XX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办公室主任周密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8年8月5日下午6时4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53岁。
兹定于2018年8月9日(星期日)上午9:00在北京通州殡仪馆告别厅举行周密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凡有关团体和个人致唁电、唁函,敬献花圈者,可自行前往北京通州殡仪馆守灵室进行吊唁,或与周密同志治丧委员会办公室联系。”
我把这则讣告的内容截图下来,发给周密,他回复了一个笑脸的表情,“我还有12年时间。”飞机落地之后,手机有了信号才看到这句,飞机还在慢吞吞地滑行,感觉滑了大概有2公里,我打了一行字回复他,飞机往右侧转弯,突然进入了哪个无信号的拐道,那段话被阻断了,最终没有发过去。
我没告诉他具体行程,只说我去的是一个写作夏令营,活动赞助商是国内一家知名的传媒公司,活动结束时,每个写作者要交出一篇作品,再进行评奖。在接到邀请通知的第三天,我就收拾行李前往。出发之前,周密问我奖金有多少,好像他才刚刚意识到整个事件的要点。
参加活动的人先到一个酒店大厅集合,几辆大巴过来把人集中运走,一车有三十来个作家,没有我认识的。醒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郊外,车里说话声嗡嗡作响,像一个蜂巢,一只只前去制造蜂蜜,带着各自自以为是的刺。前排有个人站了起来,表情似乎气冲冲的,旁边的拉了她一下,她大笑起来,仿佛这才是她真实的意图。
车子很快开到了目的地,下车的人走进一个大门旁边写着“市直干部培训基地”的地方,迎着大门的是一座有红色屋顶,贴着瓷砖的建筑,仿古的屋檐向两边翘起,在空白不多的视角中延伸着。楼房的四周都是比它平缓的东西:石凳子,两边种着的矮松柏,作用不明的指示牌,另外一边出口是一扇玻璃大门,第一感觉就像是一座疗养院。
我在那栋楼的大堂领了房间钥匙,步行去住宿区,途中穿过一个标准的400米操场,围栏网的对面又有几个面目相似的建筑,建筑群的西边突兀地出现一个斜坡,像专门给人玩滑板用的,上面的沥青反着光。斜坡后面看不见什么了,隐约能看到是树林,顶端接了一點金灿灿的夕阳,操场旁边的单杠看着像墨绿色的,一些砍掉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倒在一些单杠上面。
宿舍是另一栋奶白色小楼,里面的房间就是快捷旅馆的样子。我拿水壶接水煮开,一股铁锈味从什么角落飘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陈旧,接触到了突然闯入的体温。我把水端到阳台上的洗手台上倒掉。排水口有点堵塞,水转了好几分钟才完全消失,排水孔上方沾着一圈灰尘。阳台是一个突出的半弧形,前面不远是杂长的树木,树的后头有一个矩形水池,但没有水,像建筑工地临时留下的搅拌坑。
我给阳台和它的景物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周密,然后仰面躺在床上睡过去,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楼下有人在用扩音器说话,他说得越大声,越显得周围是空荡荡的。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8点多,错过了聚餐时间,也没有周密的回复消息。我重新点开那张照片,才发现拍得失焦了,其中有一棵棕榈树长得很高,就像突兀的自问自答。
我穿好衣服下楼,没有看到玩扩音器的人。根据打扫卫生的阿姨的指示,我找到了营地里唯一的小卖部,买了零食、矿泉水和毛巾,店员提醒我这里信号不是很好,我用手机里仅存的电量付款,顺便把相册里的那张照片删掉。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位作家,夜色中无论是他们的脸还是走路的样子,我都没看清楚,有一个女人好像跟我打了招呼,但我并不认识她。
回到宿舍后才想起忘记买烟了,但就算现在去买,我还会再跑下去第三次、第四次,这个房间本身就透露着匮乏,台灯、床、天花板等都是同一种摆设,没有什么时刻亟待被填满。周密只对洗手间和枕头有要求,他抱怨过每次出差回来之后,总会梦见各种奇怪的厕所。枕头不好的话,会一整天精神失重,但和梦见厕所没有必然关系。扩音器发出“喂喂喂”的几声,我走到阳台边张望,还是没看到那个人,那个人却好像被发现了似的,不再嚷嚷,音响里放起了音乐,音量比之前小了很多,渐渐转移到了树林另一头。四周陷入了安静,比之前更安静,有嬉笑声穿过,不知道刚才那几个人是不是相约走去那边,顺势跳起了舞。
我把椅子搬到阳台上,朝着无人的对面做出坐井观天的姿态,第二首放的好像是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空气开始发凉,几只小虫子在脚边嗡嗡转着圈,拿水一泼,它们就不再来了。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落,跟没有吃晚饭,这个活动和周密都没有关系,他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生气,因为早上发给他的那则新闻,还纯粹是一种可供参考的生气的示范。之所以把那个新闻发给周密,是想告诉他,我突然想写在一个热闹的聚会里自杀的故事,大家还在有说有笑,提议再开一瓶起泡酒,瓶盖弹出来时候,所有人都被吓得笑了出来,那个人闭眼躺在沙发上,就这样死掉。他一定会附和我的想法,他不擅长反对,而是尽量找出合理的地方。这跟宽容没有关系,也无关我的表达是否妥当,但不仅仅是这样而已,如同“当下”和“夜晚”这种概念,我们之间已经隔着陌生的房间,故事,脏衣服,酒鬼花生,还有临时切换的另外一首曲子。
“非常困难,”他对我说,你总是喜欢写艰难的关系,不是历史原因,也不是常识缺乏,“只是因为你是个很奇怪的人,容易紧张,无视高墙、对异族缺乏关心,对冷热不敏感,日常对你而言充满障碍,而障碍也正是你所希求的。而这只会更艰难。”
这是他在梦里跟我说的话,也是他说的梦话,没等我醒过来,他就离开了。我模糊地知道了不是距离的原因,我也给不出从一而终的答案。他的消失没有预兆,连起身的动作都省略了,他没有拿走自己的东西,而是将其放在我的肩膀旁边,重重压制着我的胳膊。不管是不是他选择的形状,一个足以让人窒息的面积,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紧缩成一团。
我知道是枕头的错,他也知道我厌恶任何集体,我们在梦中都失去了对峙的力气。还是他已经预见到,我也会在集体里表现得古怪。我在餐厅吃完早餐,五个人一桌,他们聊着股市和文学奖项内幕。坐在对面的男作家,把一个煎蛋的蛋黄挖着吃掉了,另一个中年男人说得比较大声,左手不断叩着桌角,斟酌对方的话,昨天在车上做出动静的女人也在,穿着粉色旗袍,头发盘了起来。吃完饭后我们要去会议室,男作家带我们走捷径,是条弯曲的小道,地面很湿,一边是陡坡。我从他们的惊呼声中认出有几棵是苹果树,女人想要去摘,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到斜坡那边,她弯下腰看了几眼,伸出胳膊,又站起来,要男作家帮她捡。
我们几个是最后进入会场的,总策划正在台上讲话,走下来发资料,黄色的封面,内页写着47天的流程。我翻了几下,每一种内容大同小异,有张活动表格,其中一天叫“自由落体户外体验”,没有任何图文说明,不知道是否需要分离蛋黄和蛋白的技术,以及不知道剩下的46天要玩什么。几个人商量着要去市区,去当地一个有名的饭馆,男作家左顾右盼,仿佛这个提议暗合了很多人的愿望。有几位作家跟着他们离场,接着更多的人以为仪式结束了,把资料扔在椅子上,纷纷离场。
我就这样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金阁,他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很快又看向人群,好像早就知晓我的位置。总策划的语速变快,一边做着疏散人群的手势,于是更多的人往门口涌去。金阁向我挥手,表示打招呼,羞涩地笑了笑。等到总策划讲话完毕,会场里剩下不到十个人,宣传册像街上的传单一样散落,金阁拨开凌乱的椅子,几乎直线地走过来。
“你瘦了好多啊。”他说。
金阁可能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我不记得他的真名叫什么,四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一个熟人组织的聚会上,可能是姓李还是姓陈。他说从我们共同的友人A那里听到我也来参加活动的消息,我不知怎么和A联系,我猜他的意思是,如果A在这里,可能气氛会不那么拘谨。
我们边走边聊。金阁住在东面的楼,早上能看到日出,今天他被晒醒了。我说我住的地方有阳台,能看到一个奇怪的水池。这时我才想起那张阳台的照片被我删掉了。我记不住聊天内容,但我们似乎都对来到这里缺乏强烈的目的。金阁有时候走在前面,突然跳了几步,好像在跨过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走了20分钟,我才发现营地其实很大,身上已经开始出汗,金阁因为老是用脚去挑地上的树枝,蹲下去绑了两次鞋带,但谁也没有迷路的意识。终于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地面画着斑马线,周围没有指示的痕迹,这时候视野变得开阔——不过是没有了树丛的遮挡,路边是一些灌木组合,一条柏油路直接通到门外。金阁走过去问门卫,不能出去吗?门卫从警亭里探出头来盘问着我們。
“看来我们真的被囚禁了。”他嘟嘟嘴看着我,我警告他不要制造事端,他也决定表现得像个被拒绝的小孩。在返回的路上,我们遇到了组队参观的人群,于是混了进去。带队的人一边比画着手势一边介绍,这里原来是一个疗养院,接收过麻风病人,不过那些病人撤走之后,所有的建筑都翻新过好几遍,有的楼房还是新建造的,他解释道,然后指着远处说,那一片果子林也是他们以前种下的。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嘲笑那些无精打采的叶子。
沿路走到一个下坡阶梯的上方,台阶磨损得高高低低,一边的栅栏泾渭分明地隔开了斜坡上的杂草。我和金阁又离开了队伍。他说起上个月刚在美食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关于怎么食用一种兰花,“我没有吃过哦。”他担心说得不详细,或者是怕我误会,“长在白色的泥土里,这里不会有的。”
我们提起A,金阁说,听说他跟家里闹翻了。
“因为什么?”
“因为啊,他也是个奇怪的人吧,但跟我不一样。”
我们到了一个凉亭,金阁用肩膀一下下撞着柱子,脚尖踢着栏杆的底部,“我跟他说过,我们不一样,但他最后考虑的是,做不做朋友都无所谓了。”
“你看那个是不是猴子?”
“怎么可能?”
“但那毕竟也是山啊。”
“还要这么长的时间,我还以为就半个月。”
“注定无聊。”
周密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刚买的蓝牙音箱放在哪里,我让他连接上信号,点击播放,顺着音乐声去找,“在花架框里,怎么会跑到这里面呢?”他说。我想如果当时挂断电话,这样我也可以挂上走失的名义,不需要任何辩解。
金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播放音乐,“你听。”他走到亭子中央,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声音就被放大了。他的活泼都不易被拘束,他的表情,就像正在亲临演唱会的现场。我们的话题又转移到A的身上,金阁说他去了挪威,但没有要定居的意向,语气就像是A违背了他们之间的什么约定。他自己则在年前辞去了工作,回到老家,那一个封闭的小镇,当自由撰稿人,给美食杂志和广告公司写稿,“自由撰稿人,其实就是给自己的无所事事找借口。”
无所事事的时间可以延伸至整个下午,但我们还是各自采取了行动,金阁想继续走走,我顶着迷路的不耐烦回到宿舍,睡了一觉之后,准时去参加晚宴。
晚宴上金阁也出现了,换了一件T恤,肩膀有两个尖尖的角,无法不引人侧目。领导提议大家互动一下,但找不到主题,空气里充斥着各说各话、酒精和炖肉的气味。有个女作家坐到我的旁边,就是昨晚跟我打招呼的人。她说我们之前在C城的读书会上见过,直到看到她戴的刻着“馨”字的项链,我才记起她是吕馨,但名字不是一时间就回忆起来的。
一位领导借机过来碰杯,突然感怀般提到某位老作家,口气也崇敬了几分,像说起失散多年的老父亲。我和金阁一起去门口抽烟,他觉得那种场面就像在分赃,但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应得多少。门庭上继续有来客进进出出,偶尔看我们一眼,看出了无法占有的距离,但他们自持的温度,让人莫名以为秋天刚刚开始。
他顿了片刻,说,“我更喜欢观察。”
他总会说一些奇怪又好玩的话,可以直接写到小说里那种。一个年轻的女作家过来聊了几句,邀请金阁进去喝酒。我打算把这支烟抽完就回去,突然想起没有让金阁把他的那盒烟留下来。“你跟那个男孩子很熟哦?”一直在打电话的男作家问我,语气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有嘴唇上的烟圈像一个狐疑的标志。接着他开始自我介绍,不是长篇大论,却说得我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感觉体内的酒精在隐隐发挥作用。
我从侧边的门重返现场,已经看不见很亮的灯光,桌椅不知什么时候被全部撤走,一个彩色圆球在头顶转着,食堂变身成了老歌舞厅,刚刚还很生疏的人搂着彼此,跳着交际舞,表情一致。金阁穿插在他们中间,姿势像在滑旱冰。他们切换了几首歌,有一首声音特别大,所有人涌了上去,金阁跟年轻女作家站到了一起,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一片摇摆的周围,他们仅仅是站着。他们好像还向我招了手,我没有回应,也许是大家即兴的挥动罢了。
我拒绝了别人的邀舞,理由不是“不想”,而是“我不会”,即使舞池中央,已经有自信的舞者开始洋洋自得地表演章鱼。不断有人过去跟金阁击掌,大家都在兴头上,好像回到了平均年龄。我在想自己的20岁,好像跟19岁没什么差别,以至往后的十年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他问我20岁干了些什么,我说,那时候我正在跟一个美日混血儿谈恋爱。当然是我编造的,真实的情况是我急于逃离自己的本科专业、失恋、患上荨麻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金阁有点喝醉了,可能也没记得我说了什么,看上去悲伤又雀跃。对于他而言,20岁近在眼前,提起自己的生日,却记不得是哪一天,徘徊在三个星座之间。他陪我走到宿舍楼下,把口袋里的烟给了我,让我帮他选三个星座。
“摩羯,狮子,射手。”我说。
他还跟我说,他住的地方有个大浴缸,淡绿色,边缘缺了一个角,就像从废品站打捞出来的临时装置,他打算待在里面睡一晚。我觉得他可以适应得了,就像床邊的那张靠椅已经渐渐适应了我的身体。我继续构思那个聚会的故事,男人死去,要两个钟头后才被发现。三个朋友先离开了公寓。午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们遇到了一个不规则物体,透明,泛黄,长得像硅胶枕头。奇怪的是,这个东西像有心脏的。它没有挡住路,他们也没打算走掉,女生走过去,勇敢地踢了几脚,物体发出娇弱的一声,听起来像扎漏气。他们就一路踢着它走,天亮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不知到哪去了,不是散架,不是滚到哪个角落,就是不见了。“变态。”当中一个人这么总结,但回想那个夜晚,他们可以说去爬了脚手架,在便利店买了几罐黑啤,也看到了很美的星星,不亚于一次流浪。
那个穿旗袍的女作家敲了我的门,她找错了房间,但没有表现出要离开的意思,倚在门框上和我说了几句话,“你不是真的要写吧?”“我就是来玩的”,“一点都不好玩”,接着又蹲下去缓解酒精带来的头疼,语无伦次,像从别处剩下的,对另一个人来不及讲的话。走道里有其他门开了,女作家直直盯着我,欢呼起来,我才听出那边已经有好多人,好像在开派对。她慢慢地挪到那边,像一只快脱水的蜗牛,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决定不把这个故事告诉周密,准确地说,是对谁都绝口不提。周密曾经告诉我要看准一个目标,沉下去,再往上浮,看看它还在不在原地。但他没有说淡绿色浴缸有什么作用,边缘为何永远有一个不修补的,粗糙的缺角,而隔壁突然发出笑声,把那个目标推得越来越远。
“为了自杀。”突然想到金阁会这么说。
营地活动的第一个星期,主办方请了几个专家来开讲座。说是讲课,称为谈心更加合适,又开了一次朗诵会,读自己和别人写的诗。我去了朗诵会,其余的时间我都躲在房间里写小说,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后面的日子一直这么复制下去,也许也不会那么难熬。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气温,暑热通常在午后逼近,又在黄昏时迅速撤离,预告着秋季提前降临。好几次我坐在阳台上,看着它们聚集到了天际线那边,不是山,在落日下方,泛着流动的白亮的光。
住在隔壁的作家告诉我,那边是一条河,在古代是护城河之类的。附近的工厂往河里排污,我们看到的那些反光,都是河泥淤积造成的。作家是西安人,40岁出头,随身带着从各个省份淘来的地方志。他说他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关于地质对一个家族的婚嫁习俗的影响,最后会写到一颗行星,这颗行星一直不被科学界承认,在一些民间事件档案中记载,有人曾在夜空中目睹过它,“在北斗七星的中间,很多人都误以为是七颗星中的一颗,就自行组合出了各种勺子。”他摊开书的一张附页,竖列两排,画着各类北斗七星图,相似又有细微的不同,渐次递进,最右下角的完全是另外一种形状了。对于他来说,没有哪种组合必定就是对的,他没有给我看其他内容,郑重其事地把书放进一个袖珍的棉麻袋子里。
大家都姑且把他的说法当作适用于此的乡野传说,一天下午,我怎么都眺望不到那条河,光斑转移到了水池那边。
我穿着拖鞋下楼,穿过树丛。地面干燥,布满了小沙砾,走到明显背阴的地方,植物突然应激一般发出气味,从头顶压下来,让人下意识俯低身体。途中路遇一些废弃的木材、生锈的铁架,没感到有多危险,反倒是忘了担心有蛇和其他昆虫。
池子在距离树林50来米的空地上,比在远处看更加属实,金阁像一头熊趴在围栏上。
“你在干什么呢?”
“钓鱼。”
池子正在放水,进水孔咕咚咚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停止,又继续冒水,蓝色瓷砖圆周形地铺在底部。金阁脱掉鞋子,一只脚伸下去,来回搅动,水往逆时针的方向蔓延开,又被来自水孔的力量挡回来。
我也加入了这个游戏,在他看来,我是有办法让水位始终停留在脚踝。金阁走到池子另一头,观察起可疑的排水孔,沉闷容易让他极度不安。营地规定外出次数不能超过10次,金阁出去过3次,每次都去大型超市。据他说大部分片区都是城乡接合部,他还搭车去了市中心,看到了街头卖艺表演。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管如何描述,这也是个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水位越涨越高,我们都想看看是不是会漫出来,继而发现它的作用其实是浇灌。我想问他有没有看到那条河,如果去过这个城市的西南边。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每天都盯着所谓的河解闷。这里没有电影院、咖啡厅和网球场,唯一的娱乐场所是棋牌室。有一次我吃完午饭经过,看到几个退休模样的男人在里头喝茶抽烟,之后他们以相似的面目占领了草地、长凳和运动建材区,成为解开衬衫扣子的男人,眼光发散的男人,带着小狗的男人。金阁问我宿舍那边的Wi-Fi信号如何,他写了稿子要传给杂志社那边,整个上午都拿着电脑在楼道里找信号,他形容就像“惴惴不安地跟踪妻子的男人”,但一听就是个外来入侵者。我建议他去棋牌室碰碰运气。我也好几天没有留意手机了,没留意是否有电话在信号不佳的时段打过来。
金阁用力在水里滑动几下,裤腿也溅湿了。他回去拿电脑,我在棋牌室门外等他。玻璃门紧闭着,大厅里空空的。我们发现门并没有锁,日光灯也不怎么开,几张桌子散乱地摆放着。但门的隔音消失之后,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爆笑,激荡起回声。
在另外的大厅,一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围成一个圆圈,看到我们来了,又加了两把椅子。金阁坐在我的对面。
他们在玩问答游戏,输的要做才艺表演,依旧是有人唱歌,有人模仿。中年男作家把那天读过的诗又朗诵了一遍,中间还忘了词,没人做出无聊的表态。他接龙提问的是我,但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就念了一句王维的诗,让我接下一句。
一个男作家说他会腹语术,有人不信,他们纷纷怂恿他表演一段,于是他们都听着他紧闭嘴巴,从身体里挤出了字句,“我希望我是圆的”“没有人是上帝永久的义人”“出入注意”,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奇特。所有人惊呼起来,又屏息聆听,旁边的人手搭在他的肚子上,做出惶恐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腹语没有什么破绽,但很快也乏味起来,大家趁机问他会不会用肚子唱歌。于是有人建议拾字唱歌,在每张字条上写一个词,抽到字条的人根据纸条上的字,唱出带有那个词的歌。坐在我旁边的男作家唱了《涛声依旧》,朝吕馨挤眉弄眼。吕馨也唱了一首老歌,说腹语的男作家要求她再唱一首,原因是她总为难别人。
最后一个游戏,是每个人匿名用一个词语,形容一个在场的人,在字条正面写上那个人的名字,背面写形容词,拿到评价的要自己念出来。
写完都放进一个纸盒里,每个人拿出写着自己名字的字条,一个男作家得到的是“好色”,还有人得到的是“冷静”“兔子一样”“骄傲得要命”“多变”。吕馨自爆她形容总策划是“像坂本龙一”,总策划说,就吕馨最坏。
金阁拿到字条,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邻座抢走了他的字条念出来:“帅气。”
我们去别处搜索网络。走到空旷的地方,信号突然增强,金阁立刻打开电脑,盘腿坐在地上。旁边就是一个三角形的斜坡,我爬了上去,再顺着草坪斜坡滑下。那边也是空地,不规则分布着棕榈树,几棵还未长高的对着游客展示葵叶。远处的山看上去不高,被阳光切割成两部分。沿着斜坡边缘划分出来的路径走,一直望不到河,反方向的尽头没有路了,不是一堵墙,也不是岔口,就是没有路了。
我沿着原路返回,金阁还在原地,急躁地按着“Enter”键,他说,就差最后一步了。我摸摸口袋,发现手机不在里面,好像这时它才是真实地失踪了。我在草坪上胡乱找了一通,金阁看起来也无计可施,仰面躺在地上,看来我们都找不到各自想要的东西。
他也开始帮我找。斜坡下方有一处凹陷,和地面形成了夹角,盖着水泥板,底下好像还有水,因为被草覆盖着所以没那么显眼。金阁蹲下去,示意我递一根树枝给他,掏了几下,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扔掉树枝拍了拍手,拨了我的号码,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让我回去看看,说不定还在房间里。我们站着看了一会山,企图减淡共同叠加的沮丧,他给我的烟只剩下一根,我没有拿出来。
我告诉他我不擅长。“什么?”他转过头来。
“不擅长玩游戏,收拾房间。”
“这个啊,我倒是会擅长整理自己的东西,我猜想其中的意思是,为早点逃走做准备什么的。”
我要回宿舍去找手机,他也一路帮我留意着,到了他的住宿楼下后分道扬镳。那栋楼就像一个围桶,房间环形排列,就像临时的洞穴,我大致感受到他说的逃走的意思。金阁说A最近回国,可能想來看他。虽然我不太确定他们的关系,A现在还是不是他的男朋友,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只要他换个要求,A就能立刻出现。金阁打开音乐软件,走到天井,这次播的是一首后摇,他往后仰着头,手插口袋倒着走,表情雾蒙蒙的。
乐曲突然插入了弦乐,他像电鳗一样,胳膊随着激烈地颤动起来。
回到宿舍,我发现手机被压在枕头底下,有周密打来的电话记录,他给我发了七八条信息,大致是问我在这边是否习惯,活动什么时候结束,“那个讣告我认真看了,我在网上查那个人的信息,居然跟我还是同一天生日,他早期是基督徒,后来有朋友出来作证他改信过别的教,葬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有说下去,关于这个故事的留言戛然而止,仿佛他也陷入了两难,我也没有感到尴尬,如果我们之间还有尴尬这种情绪存在。这倒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叫“莓鼠”的论坛,不算是文学论坛,里面的成员纯粹是为了讲自己的故事,有时候甚至只留下一个故事的点子,再由成员接龙完成。论坛火了一小段时间,后来发言越来越乏善可陈。我重新打开那个网页,看到最新的留言时间是2016年11月。我的ID叫“蓝色雨姬”,但怎么都记不起登录密码,我只能当游客在上面浏览,看自己写过的大言不惭的留言,尽管用的是网名,和你吵架的人说得比你还过分,也脸红得想要删除。有一些大言不惭的事,连周密都不知道。蓝粉色的页面带有一种年久失修的自恋,所有人像张开四肢的小虫,被封存住了张牙舞爪的模样。
想这么做的人还有吕馨。第二天中午,她拖来了两个行李箱,箱子里都是衣服,整个楼道都被高跟鞋一下下地检验着。 她说他们那栋楼停电了,要借用天台上的公共洗衣机。我站在一边抽烟,听着她大声抱怨,早上在房间门后找到了三只蟑螂尸体。晾好衣服之后,她趿着拖鞋过来,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烟灰缸。
她邀请我去下一次的聚会。昨晚的聚会还是在那个棋牌室举行,他们去市区买了熟食,跟食堂借了很多盘子,喝啤酒,弹吉他。她打开手机,给我看聚会的照片。吕馨说,她要求他们把拍她的照片统统删掉,她很费解为什么有些人喜欢各种留影,“就算长得再好看,难道拍出来就换了个长相?”
我们又换了个角度讨论,就是因为换不了长相,才需要多次确认,不断复制好看而不是差别。她给我烟,是薄荷加橙子的味道,烟嘴上画着一个金色箭头,跟她的指甲油颜色很搭。她一边骂着聚会上的某个男作家,一边用鞋跟踩着地面,哒哒哒,像在笃定一件什么事情。聚会没让她开心起来,不是因为刚和男朋友吵架,而是另外一个开心的余韵导致的,她敢肯定,男友现在一定在哭,因为她跟他说,她和别人上床了。
毕晓世是你的笔名吗?她问我。
“有个好名字就是好。”她又说。吕馨不是她的本名,马莲才是,以前她最反感别人“马脸、马脸”地叫她,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后来她又给自己改了个英文名字,“Marian”,大家又叫她玛丽安,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两个名字都没什么人记得了,她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吕馨。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不是吕馨。楼下经过的几个作家看到了她,站在原地晃来晃去,好像在模仿她昨晚的舞姿,还有人吹了口哨。她也跟着把手举到头顶,拍着手,喊他们上来,顺便把烟头吐了出去。
那天营地从中午开始停电,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整个下午,我听到他们在楼下走来走去,游行一般敲每个房间的门,为了新发明的热闹兴奋不已。午睡醒来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出现了,没有电力的修饰,这里也渐渐露出原始面目:首先是用不了煮水器,只能喝矿泉水,喉咙干烧着,窗外的树叶也跟着昏昏沉沉起来。
已经确定今天无法恢复供电了,傍晚时营地的工作人员过来发放手电筒,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食堂,那边有快餐和热水。有的人干脆去了市区住酒店。我拿着手电筒去买东西,有些路段没有路灯,营地就像空了一样,一路上都没看到人,只有使用发电机的食堂和小卖部微弱地亮着。半路上金阁给我发来信息,问我在哪里。
“去有光的地方。”如果这时候手机没电,那就真的完蛋了。
“我把充电宝带上。”
他让我发送定位,待在原地。我已经过于自信想走捷径,已经接近迷路,远离光源,站在黑暗里。过了20分钟,隐隐约约有光在树的上方浮现,又闪现得如同幻觉,从椭圆形渐变成立锥体。我抓着手电筒,在想着篝火,还想到玛丽安这个发音,此刻它旁属甜美、适宜的血糖、蝙蝠,是歌里唱的"Across the water, across the wave,I hear you calling Marian……”
金阁找到了我,把手里的充电宝给我,一边努力地看着手机地图。他说我们无法走原路回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看到他穿的是一双棉鞋。
我们换个方向,经过一段不算难走的斜坡,能见度很低,山变得比白天巨大,有时候只有几尺之遥。植物极其强悍,松柏依然是松柏的样子,就像被黑夜浸入,再重新显影的过程。路上一直只有我们两个,偶尔哪里发出小动物乱抓乱跳的声响,但谁都不打算逃窜。遇到一片沙地,地面湿漉漉的,像下过了雨,旁边有个暗红色的滑梯,我们蹲着从S形的滑道滑下来,不想再上去第二遍。站在滑梯顶端,我们都发现了按照指南针的方向,不远处应该就是操场,但很快又自我否定:停电了怎么会有投光灯?
“你要去哪里呢?”他突然问。
“食堂那边已经关门了吧?”我没有感到饿,他也没有其他主意。
“你在担心猴子吗?”
“担心蜘蛛精。”我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背影,配合着树枝,像蜘蛛一样的影子。
我们决定休息一会,坐在一个修得如同堤坝的高地,环境捉摸不定,四周的组合黑沉沉地矗立着。
“这么无聊的地方,还要我们写出什么故事,食堂也不好吃,每天做我最讨厌的蘑菇。”金阁不断开关着手电筒,往玻璃罩子上呵气,口腔像个发光的球。这时如果迎面走来外星人,他会跳起来过去握手。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等来,蚊子在腿边挥之不去。没有灯光的遮蔽,星星都出来了,我数了好几回,没有找到考古作家说的那颗行星,偶尔有一两颗细碎的流星。金阁也抱着手肘观察着,看到一颗特别大的,他“啊”地一聲惊呼起来,起身往前跑。不知是被绊倒还是早有预谋,他顺着坡道滑下去。
我以为金阁很快就会爬起来,过了一会都没有动静,我喊了他几声,没有回应,他好像凭空消失了,掉进了黑暗的囫囵。我走到坡道边缘,发现他面无表情地躺在草丛中,被手电筒一照才睁开眼睛,棉鞋像一对熊掌。
我过去拉了他一把,手电筒晦暗的光线照见他的左肩膀有一个文身。
我问金阁文身是什么图案,“我爸用椅子打的,留了疤。”他拉开衣服,我拿着手电筒照着看,图案从肩膀延伸到脊椎,像两三束花缠绕成的梭子,那一块皮肤好像没有过多地暴露,因而出奇的崭新。他转了几下胳膊,能听到骨头不严密的响声。
但是只要摸一摸,就知道肩胛骨的位置不对。我按着他的双肩,发现两边的锁骨不太对称。他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直觉告诉我,跟痛苦没有关系,也不是痛苦的反面。我一直相信他在很多事情上比我有经验,其中不乏古怪的过程,就像他跟我说过,他服用过安眠药,躺在浴缸里18个小时,又如何及时被男友发现,成为一名幸存者。
他用了幸存者的办法,拆了几根树枝,搭在地上。我们听到营地放出的广播,大意是说营地正在清点人数,不要在室外随意走动,注意安全,语气听起来就像他们藏匿了一些大型动物。
他还随身带了火柴,说是出门的时候在抽屉里找到的,还有一包蜡烛,不过没拿出来。也许这里有频繁停电的传统,有人组织过秉烛夜游,几支队伍从山下出发,最好摇着拨浪鼓,相遇了就点头问好,送给对方路上采的花,然后继续赶路。广播重复几遍之后,声音降了下去,好像把所有的声音都吸走了。
可能树枝不够好还是什么原因,对火苗没什么反应,“比体内射精还麻烦。”他抱怨着。
金阁说,有一次在车里做爱,对象是一个肌肉漂亮的烟鬼,有着和年纪不匹配的粗鲁,会各种奇怪的小动作,“他说喜欢我的腿肚子。”那个男孩掐住他,要求他喊出来,他一直不出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对方却不知该怎么收场,车也不是他们的。
树枝被点燃起来,没有冒出很大的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我们失踪了。金阁把手凑近火苗,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离开老家,然后移民去挪威卖酒,“冬天下雪的时候,方圆数十里不会看到一个人,酒瓶就装在车的后备厢里叮叮当当地响。”我也不知道现在那边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如果也把这里比喻成一个方形盒子,打开一个平面,是山丘和湖水,另一个平面,是欢送会和临时歌手,对着的一面是夜晚和香烟,而我们其实是任意的两个点,是这些面把我们组合在一起。
他又找到更大的树枝,敲向火堆,把火给扑灭了。虽然文身在右边,但明显左手更加灵活,因为这个,导致他上学时很多年都没有同桌,因为会不断挤压到对方写字的右手。周密小时候也是左撇子,他自己说,是被用绳子绑住后背纠正了过来。现在用左手写,也只能写出左手认识的字,他一直记得,是停留在小学三年级课本上的“俩”字。
但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周密习惯提起集体来指代不好意思的事,大家、他们、一起,金阁更喜欢说,你、我、毕晓世,毕晓世的好朋友。
金阁坦言对写作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有很好地模仿能力,掩饰得好的话,会适当地表现为迎合又慎独。他用树枝挑出一点灰烬,在地上写字,写了一个“金”字,然后写“烔恩”,不知道是他的还是A的本名,有可能是其他人的名字。“写一个你的吧,”他用树枝顺势一滑,写了一个“世”字。
我走到斜坡旁边,看着那些蜿蜒的风景被夜雾和风会合到一起,又分开,再等多几个月,雪也不会下来,没什么把它们黏合在一起。我在想着四年来的时间,不完全是回忆,无论是金阁还是A,开心和不开心的,都不在回忆里,也不是消失后重新出现的部分。他不知道A也跟我说过秘密,以及两个人之间才能成立的保密契约——包括一些大相径庭,但在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的羞耻。但四年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给谁留下位置。
我往下方看,盯着刚才的地方,那些草侧倒着,仿佛还保持着他躺下去的形状。周围没有一点恢复电力的迹象,我们担心手电筒的耗电,于是继续起身赶路。陆续有零星的雨丝飘落,绕了两百多米后放晴,我们都相信就要走出黑暗了,视线里飘浮着花粉似的东西,路况开始有了变化,但不过是另一片黑暗。
金阁带着我选定一条路,往一个方向走,终于找到了诀窍,接下去就是顺畅的路了。经过小卖部,金阁进去买烟,我站在门口旁,看到旁边放着一堆箱子,箱子上画着一只蓝色的奶牛,如果没看错的话。四周的荒芜把小店压缩得特别明亮,仿佛夜晚就要结束了。拿到充完电的手电筒,我们就奔赴各自的宿舍,我差点又走错路,哆哆嗦嗦,意外发现路旁伫立着的两棵紫荆树,树干挺拔,姿态却像站在激流中。我站了一会,决定白天再来看看。金阁发来信息询问我的安全,不知道他一路上遇到了什么。
我也不会跟他说,回去之后,我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做了个梦,梦见回到那里,火堆,草地,星星像灯泡一样大,我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却没有停在他躺着的位置,某一瞬间感觉他出现在我的左侧,我一直往下坠,大声呼救,也没人听到。
第二天供电恢复,营地到处是落荒而逃的痕迹,到了午饭时间,人才渐渐明显多了起来。营地又临时决定放假三天,成员跟着蒸发了一半,他们没有这里长根的植物的习性。并且自从那天放水之后,那个池子纹丝不动了好几天,水面渐渐长了浑浊的微生物。
在发现池子的水又被抽干了的早上,我跟周密吵了一架,起因是他拖延着去干洗店取衣服的日期,店员跟他说,衣服可能找不到了,他们正在做协商赔偿,但就是找不到了。
“你是在编故事吗?”周密没有被我打断,也不触及余怒,他应该在电话那头盯着墙的某处,摆弄随手拿起的小东西。
吕馨教我这么跟他说:我喜欢上别人了。周密沉默了一会,或者说为了沉默延续更长的时间,分辨我是不是为了报复。这当中没有等价的成分。双方的语气听起来都颇为轻松,他问我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尝试描述“那个男人”的特征,无论挫败与否,被识破是很可笑的事。也许周密说的是对的,我不过是向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人,一个想象出来的情节发脾气。正如我向别人提起周密的时候,周密也成了一种物证。“是半长不短的头发吗?”“不是。”“脾气很好?”“没什么好的,但注意力集中。”“他是怎么跟你表白的?”“送了我一束连翘。”
如果金阁在场,他会问我同样的问题,得到相似的答案,而我也会像他描述那晚站在斜坡上时那样:眼睛放空,好像在急于寻求一个不存在的,但必然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东西。
周密没再说什么,刮擦的指甲声没有了,变成“咕咚咕咚”,他在弄烧水器。大概过了泡一杯咖啡的片刻,他向我求婚。我没有感到震惊,感觉像是换了一种和解的说法而已。或者说人更容易回想的,是那些不在预料中的选项,包括大衣被弄丢这件事。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金阁,他失联了好几天,不知道是不是留在营地。我自己出门散步。天很慢才暗下去,操场的跑道旁边不知为何做起了一行草垛,像是为举行什么庆典准备的。工人开着洒水车过来,我躲到操场旁边的草地上。地上的植株展现着乖巧的模样,有一种跟连翘很像的黄色小花,攀附成三角形的堆头,轻快又俗气,和我的心情相仿。草地上用围栏圈着几棵果树,我执意蹲下去,脚伸进去拨动那个掉在围栏里的果子,结果就把鞋子弄坏了。
第31天是户外活动,营地要求我们到一个半坡上集合。我换了双球鞋,往西北方向去。去的路上就遇到金阁,他站在大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就差把手搭在铁门上。我喊了几句,他转过身来,跟着我一起走。
我们这里是亚热带,金阁说他用卫星地图查了,我们这个营地刚好被北回归线穿过,一半是亚热带,一半是热带,所以有可能我住在亚热带,他住在热带的围桶楼。他问我最喜欢哪个季节,我说是夏天,他的答案则听起来近乎玩笑。“自由落体户外体验是什么?”很显然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沿着石板路往上走,树丛和远景纵横交贯出一个豁口,这意味着我们就快到活动地点了。
我们看到一个高台,上面站着几个人,有一个站在最前方,身上绑着什么东西,突然好像背后被人推了一把,那个人像一块生肉往下坠,发出尖叫。
后面的几个人重复了这一动作。我们看了一会,不打算往前走了,而是从侧面一个回转的小径下去。我们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那些尖叫声和直线距离近在眼前,我产生了想呕吐的感觉。一望无际的亚热带景观盘旋著整个山脉,像展览一样,路不是很平坦,隐约感觉到停电的那晚曾经过这里。
“我要离开这里。”他走在前面说,圆圆的脑袋,愤愤的,发出毛茸茸的光。
我试图靠近他,但他走得太快了,急于摆脱身后的一切,前方并没什么在等着他。我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他明显在拒绝着我。直到遇到一个明确的分岔口开始,他礼貌式地转了一下身,但并不打算继续和我同行,我又得独自一个人走。我在想着周密和我的事,里头没什么隐秘和激动,却足以让我把刚才的事抛诸脑后。我走到那个池子旁边。落叶和一些杂物飘浮在水面,池子脏兮兮的,一些淤泥顺着瓷砖的范围漫了出来,我用脚尖踩在边缘,怎么都不可能把脚伸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来呢?”晚上他给我发来了信息。我认为他指的是A,也没有进一步求证。金阁没有说发生了什么,让对话处于真切却无法设身处地的尴尬里。他是真的想要离开,尽管后面几天他都拒绝出门。我一次都没有出去过,说可以把出门的名额给他,但这么做的话,就好像把机会均分成很多张选择纸片,写着“出”和“入”,两种结果显然不能满足他。
“我还没跟你说我的房间。”他突然转换话题,“我砸坏了一个凳子和座机。”高三复读那年,他住在亲戚家里,房间也是朝东,每天早上阳光从窗外一点点漏进来。楼上一对夫妇经常准时从5点30分开始吵架,有一次男人还把炒锅从窗口扔下楼,女的站在阳台上哭。“我就盯着窗帘漏下来的光,如果是圆形的就赖一会床,是弧形就逃课。”
他欲言又止,是想说跟A相识的往事,从十年前的小镇生活开始,从确立关系到分手,当中能让我产生嫉妒的话,那就是他和A,和其他的恋人那些无果而终的时刻。我也明白我们都只有两种选择,对我而言是“答应”和“不答应”,并暗下决心:如果他继续揭发A和自己的薄情,我就答应周密的提议,也许周密还会给我其他选项,比如换个住所,买什么家具,去哪里度蜜月。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部分,金阁发出提问,比如:“如果给出反应太快,这对谁都不公平。”“你们做过体检吗?”“你在欺负他。”
穿旗袍的女作家来敲门,拿了一张表格给我,我说我没有参加蹦极,“他们不管跳下多少人,确保剩下多少人就行。”我签了名,顺便帮金阁也签了。
“那张字条是你写的吧?”
“什么字条?”
“说那个男孩子的。”
她指的是那次玩游戏,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她的意思是,写字条的可能是个男士,我觉得她进一步的暗示是,金阁正和这里某个人谈恋爱。她轻描淡写地扫视着我的房间,说到“舞会”“喝酒”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不是热情的关注,而是为了试探。我们站在门口聊天,我没有反驳她,她隐隐在我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退缩。作家说当时她也写了字条,但他居然没拿到,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的问题,并对此感到不平。
“你写了什么?”
“神经质。”她说。
我把这件事告诉金阁,他否认自己藏起了字条,当时我们都没有联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女作家在撒谎,似乎提起这件事就足以让他羞怯起来。我揣测着那个传言跟他谈恋爱的是谁,这里没有长得像A的人,是那个高高瘦瘦,说话利索的湖北人,还是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作家?但无疑都会有一张率真又自私,温柔又冷漠的脸。我能想象金阁坐在地板上,回想到什么伤心的事,重新抽着鼻子,把纸巾撕成一条条的。女作家想象不到的是,这个传言刺激不了任何人,甚至A在这个故事里会是什么样的位置,都已经不重要了。
周密在凌晨4点多的时候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含混得近似寒暄,我清醒了半个多小时,午夜前的对话在我的脑袋里回响,就像听着广播体操,一些残存的语句,从各自心不在焉的间隙里浮现出来,渐渐清晰。接下去的梦里我站在操场的队伍中,时不时做错了动作,一下是中学生的那套,一下是小学生的,为了解除梦境我念起咒语,“如果是圆形的就赖一会床,是弧形就逃课。”
早上8点的时候,周密又打过来,他让我不要挂断,但他那边的信号也大同小异。我走下楼,走去大草地上,鞋子被露水打湿,草坪上散放着水瓶、一次性雨衣和塑料架子等杂物,据说我的邻居作家每天晚上都会出来散步,找那颗传说中的行星。草坪栅栏那边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周密也有一件颜色相似的衣服,是我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
我没想过周密会来,他先被栅栏堵住了,沿着直线找出口,迫不得已才翻了过来,我的直觉是祈祷那件衣服千万不要被钩住。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在城里的酒店,没有那么早的大巴,打的过来。所以昨晚打电话给我,应该是他刚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看上去没有睡好,兴奋大于疲惫。
我们走下草坪,避开楼房。一开始没有谈求婚,但他的举动似乎表示自己下了决心,他不把它当作惊喜,相反更希望维持着平淡无奇的水准。他开始说起那件事,用中立的语气,由于紧张,随时就要滑向谈判。我问他广播体操第二套里面的跳跃动作是怎么做的,我站在原地做开合跳,他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走了30多分钟,我们装出着急赶往何处的心情,“你瘦了。”他停下脚步抱住我。我减掉了几斤,跟轻盈没有关系,仅仅是瘦,假设着有朝一日能灵活地翻过围栏,而眼前的障碍无须我翻越。他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我说都是碎片的情节,故事还没有成形,不过就算最后完成不了,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话说出口,我才察觉到夏令营快要结束了,周密算准了时间,这样我就可以跟他回去。路上我还看到了吕馨和总策划,吕馨穿着绿色连衣裙,他们走在另一条小道上,我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周密好奇他们是不是穿着情侣装,“但你看他的都掉色了。”“不是情侣装,你看这色差多大。”他们很快就不见了,我们顿时像失去了路标,不知道往哪里去。
走到水桶楼的时候,我给金阁打了电话,他没有接听,周密说,要不就不走了吧,语气恳切又无奈。但我要跨过栅栏,跨过灌木丛找到信号。金阁却一直处在关机状态。我返回的时候,周密弯腰坐在路边的石墩上,生气的背影正对着那栋楼,我想着的却是金阁是不是恰好刚才出门了。周密走在我前面,保持着能让我找到的距离,他停下来,我能感觉到他想把态度转化成对峙,但并不是很自如。他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清楚,于是愤怒地回应,愤怒只因他什么都比我快一步。
这时树丛里发出动静,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周密做出的反应是,他不确定是不是人,好像跟踪了我们许久。周密侧着往树丛里向前走了几步,什么都没有的安静让他退了回来,我们又并肩站到了一起。他拿起小石块向那边挥了挥,随即攥在右手里,石块搁在我们的手心之間,他只是喜欢这种假装作战的感觉。
前方没有路了,我们原路折返。周密抬了抬眼睛,他已经习惯我是这样的,习惯我什么事都不做。其实我的小说就快写完了,但决定退出比赛。金阁写的是科幻小说,讲一个9岁小孩发现自己是外星人,写了一封信准备离家出走,走到半路才发现没有带够钱,于是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回去之后,家人正在吃饭,但他发现信不见了,不知道等待他的惩罚什么时候到来。小孩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是在树林、滑梯后面,还是在周密的手心。那个东西粗粝,潮湿,而且越变越小,配合起周密玩了个魔术。他松开手,没有发出一点掉地的声响。他还故意把胳膊抬起来,展示出什么绝妙的隐藏技巧,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声音,我知道怎么都找不到那个石块了。
夏令营结束前两天,比赛结果公布了,得首奖的是一个职场题材的故事。很多成员在交完作品后提前离开了,主办方说最后一天还有舞会,才挽留下一部分人。金阁要先和杂志社的人会合,也改签成最后一天离开的车票。我去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一个很大的背包,说这次工作结束之后,就去考个潜水证,然后清扫战场般把之前弄坏的东西搬到阳台。阳台的远处是山丘和湖水,平铺得让人舒心,看起来像被多次折叠过。
舞会相比之前秩序井然了许多,也预告了它的草草收尾,这种舞会的老派和乖张仿佛才显露出来,舞池中心的灯光圆斑打在地板上,移动,巡逻一样要找出目标,大家变得畏手畏脚,站在边缘看着。吕馨跳了一支伦巴,大家跟着拍着手,又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在一旁聊天。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吕馨也哭,但说好了不喝酒只抽烟,互相安慰着这只是暂时告别而已。
直到灯光转成白色,我才发现周密坐在角落里,围观着全场的人。我跟他一起走到门口的台阶下方,金阁和我们迎面相遇。我介绍他们认识,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彼此的脸。金阁的语速听起来像喝多了,不知情的以为他在对着影子自言自语。
周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溜进场去,我问了周密那张字条上的问题。
说不上喜不喜欢,你以前有跟我说过他吗?周密说,他看起来像一尊通电的石膏。
周密走了之后,我没有回舞会,在找到那个坡道之后,往上走,直到看到一条清晰的分割线。
我往后退了几步,跑了十几米后起跳,摊开手臂,僵直地滑下去。草丛按照我的身体开出了一条道路,又将我柔软地包裹,星星浮动着,一闪一闪的,就快要掉了下来。
我下了坡,在临近操场的小道上,看到金阁埋头走着,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刚刚从水里出来。众人很快哄笑着,拿着啤酒瓶赶了上去,往他和吕馨的身上浇。
这时有人唱起歌来了,谁都没有仔细听。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登录“莓鼠”论坛。前一天我刚找回了密码,把小说发了上去,现在页面显示的点击量是“15”。
我没忘记网页设计者当初的一点小心思,左上角一个不起眼的蓝色搜索框,可以直接搜索出文章里关键字的位置。我搜索了“自私”。
“自私是什么?”
“自私的本能,讓他迸发了想要积极生活的热情。”
然后是“冷漠”。
“像良好的殖民地遗产,喜欢谎言又恰好因为这个‘几乎,难道不是一种交互的冷漠?”
“贪心。”
“造句:早上在食堂我贪心地要了两个面包。”
“机械。”
我写的是:“如果你不想要它,它会比你先行枯萎。”
“安全。”
本质性的安全感……是对解答“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焦虑的缓解……
“冷漠。”
还有:“完整的解释是客观加上冷漠,或诸如此类的某种排列。”
然后我搜索“爱”。
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仿佛有一个新访客刚刚进来。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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