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知道,文学博士杨碧薇热爱摇滚,痴迷旅行。她的活力就像她的文字一般绵延久长,常常刚停歇,又启程,把自己和相机,连同一份等候中转的心情匆匆打包,就立刻送入风景册中斑斓光彩的某页。2011年,杨碧薇大学毕业,离开了生活四年的广西,又一路南行,到琼州海峡另一头的椰城海口继续求学。昭通和海口,一个依山,一个临海。悬殊的地形,相悖的方位,竟然向中间汇合,滋养出她歌手、诗人、旅行家等多重身份。南中国海上的夜航船,载着这位年轻的诗人离岸,漂漂荡荡渡海,再寻一个对岸。南北两地变换,海与岸交替,如何畅快游离于不同的风景与经验?如何在文字与现实的虚实相生间横渡往返又不迷失方向呢?对此,杨碧薇早已得心应手。
许多年来她都在双城间穿梭,骨子里有山的坚定,又浸润于微咸的气息,内陆性格渐拓出属海的一面,她说:“我必须与海单独相处。”她对海拎出一副海岸线般曲折的柔软心肠,却以刚硬磊落的西南腔调吐出“必须”的指令。不难想象,她心间一只无可名状的兽,也习得海性,长成了“海怪”的模样。这一次,杨碧薇将心中豢养的“海怪”,放跑在贝尔法斯特广阔的海面上。她“声称”神秘莫测的海神身著精美衣袍,但我们更有理由相信,那或许正是时尚感极强的她素日里钟爱的各色“华服”。于她而言,每一次地域空间的更换,不正是一次新奇的叠穿?类似的飘萍动荡感,将养着杨碧薇内心的泉眼,供给她层出不穷的旅行精力、丰富新奇的灵感想象,以及质感十足的唯美趣味。
所以,此行自东向西一路风尘,她的海怪也游练成为海神。海神塑着金光灿烂的外身,却陷于一本正经的“无端的忧郁”。或许,在异国度北爱尔兰的首府贝尔法斯特,这个造船史源远流长的陌生城市,这个为哑言百年的“泰坦尼克号”送行的港口,杨碧薇冷静地扯破一个谜底:在无边的海与未知的岸面前,在偶然的占有与必然的死亡面前,在有限的文字和无限的心灵面前,喜乐和厌倦似乎早已同为一体,同哭同笑,同生同灭。好在行走与观看,写作和想象,总是能在海水倒灌的内心升起火焰,总是能带来生命的意义——人的,城的。
因此,以心灵将养一只海怪又有什么骇人的呢?邂逅一位海神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不信怎样,信了又能怎样?”——杨碧薇式文字总是如此诚实直截又毫不胆怯,在最切近真实的维度里,灵巧地掩人耳目,为每一座或短暂或长久相爱过的城市,速写山海气味的“神”话。
住在我心里孤独的/孤独的海怪/痛苦之王/开始厌倦 深海的光/停滞的海浪
——万能青年旅店《秦皇岛》
我在Cairnryan港口下车,坐上去贝尔法斯特的轮渡。登船时,隐隐约约的海腥味萦绕着我的鼻翼,我终于活了过来。我又见到海了,它的气味和我在一起。而之前那些在内陆的生活,没有海的日子,仿佛都不算数了,现在我可以把它们从生命中一笔抹除。
进入轮渡内部,狭窄的楼梯转折而上。沿着指示牌,我爬上一层,再上一层……这里是餐厅,一眼望去,还有许多空位,但靠窗的座位早被占满了。我只好在里排坐下,观察窗边的人。哎呀,好位置都被浪费了!瞧他们,有看书的,有聊天的,还有摊开书本写作业的,独独没有看海的。既不看海,坐窗边的意义是什么呢?也许只是出于某种心理惯性,因为我也一样,常常会下意识地把自己与人群疏离开。
船开动了。天色早已黯淡,外面黑乎乎的,没有光,也没有灯塔。我猜这应该是一艘快艇,眨眼间,就把陆地远远抛在脑后。现在手机没信号了,还有两小时船才靠岸。真是稀罕啊,我竟忘了带书。这两小时成了人生偶然的富余。我点了一份鱼薯条,借此消磨了十来分钟光景。在海上,时间格外漫长。一个声音对我说:走,上甲板去。
船舱里很暖和,但外面一定很冷。刚才我就注意到,有几人在甲板上站了不足一分钟,都离开了。但无论如何,我得出去,我必须与海单独相处,一秒钟也行。这么想着,我已站在餐厅外面的走廊上,推开了通向甲板的门。门开的一刹那,寒风便从外面猛灌进来;与此同时,一名发色极浅的男子迫不及待地往里钻,不忘向我露出感激的微笑。看得出来,他在外面冻坏了,当他僵红的手无力地拉着沉重的门时,是我及时代劳了。
门口有个顶棚,棚上是纵横的舷杆。海的腥味扑将过来,浓烈放肆,妙不可言,我贪婪地呼吸着。走过顶棚时,风愈加猛烈了,风声撕扯着无处安放的呼啸。我头顶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如一壶烧得滚烫的水,不停翻滚着水泡。唯一不同的是,水是炽热的,风却是冷的。
甲板上的风竟比顶棚处小得多。站在这里看顶棚,棚下的过道无异于一个天然的入风口,怪不得!甲板上确实冷,但我还能承受。我庆幸自己穿足了厚衣服,可是风不饶人。还没在船栏边站稳,手脚麻利的海风已将我的围巾解下大半,那长出来的一截,被它三卷两绕地缠上我脖子,我被勒得紧紧的。我双手追赶着海风的速度,把围巾重新系好并掖进衣领,这下它不会再乱套了。刚忙活好,一阵大风突袭,我又不得不去顾帽子。这是一顶卷边短绒帽,此时我感觉帽顶都被风吹得鼓胀起来,若不是有手抓着,它早就逃跑啦。
再说一遍,真的要感谢这身行头!早上在爱丁堡,爬过那些高高低低蜿蜒曲折的石梯时,我还嫌穿得太笨重。而现在,我该感恩戴德了。我穿的是一件带抓绒的棕色棉衣,它把我变成了一头毫无性感可言的棕熊!棉衣下面,齐踝的长裙被风刮得老高,而我两手都护着帽子,顾不上裙子了。还好裙子里面有一条加厚的黑绒裤,此刻就算有人经过,我也不会暴露出什么离奇的内容。几分钟后,狂风总算过去了,我放下手,把身子俯靠在栏杆上。此刻,船已驶进爱尔兰海的深处,茫茫黛黑吞噬了一切。
我想起海口。曾经,我也是这样坐着夜航船,一次又一次地从海南岛返回中国大陆最南端的海安港。所不同的是,那里的甲板,不论多少总是有人影的。在我记忆中,即使是最冷时,南中国海也不像爱尔兰海这样冷。更多的时候,南海上热得要命!都说城市有热岛效应,可海口市区的温度,压根儿不能和船上相提并论。晚上是另一回事,若是白天,甲板上猛烈的阳光会让人无所遁形。南海就是这个性格:因为热情,人们愿意到甲板上看海;又因为暴烈,看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通常是这样:萍水相逢的乘客并肩挤在甲板上,聊上几句,就各自回船舱去;前脚刚走,又出来几个人……哎,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每次想到海口,我脑海里就弹出一帧帧似曾相识的老照片。而现在,不过是九月末,爱尔兰海上这艘Stena Line轮渡活像个早熟的少年,沉默于无端的忧郁。
这样也好,甲板是我一个人的了。强风又在一阵一阵袭来,我不时扶紧帽檐。这时,我朝海中看去,有什么东西正在波浪里起伏。啊,那是一件袍子。更确切地说,是袍子的一角。只见那灰色衣摆在漠漠海浪中忽隐忽现,幽朦的月色下,丝滑缎面闪烁着略透微紫的银光。就着熠熠光针,我看清缎面上的刺绣:苹果树、众神的酒杯、岛屿、古老的船徽、刻着花纹的十字勋章、飞碟状的UFO、达格达竖琴、红珊瑚与军号……这些图案以金丝银线勾勒,以五彩蚕丝填充。它们灿若繁花,让人挪不开眼睛。
袍子的主人是谁呢?当然是海神!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决定好了:海神一现身,我就大着胆子和他攀谈。但我很快就失望了:看上去,海神并没有浮出海面的打算,至少此刻没有。他更不是特地来见我的,倒像是一个在海上赶路的行者,连座驾都懒得备,而我们只不过碰巧遇见。他以和轮渡一致的节奏游着,还顺便翻了两个身。我只看到他袍子的一角沉入波涛,紧接着,另一侧的袍子一角浮出海面。
失落如小雨般纷扬洒下,想必这次是看不到海神的真面目了。旋即我发现,真正使我失落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盘踞在心头的迷茫与厌倦。前几日在苏格兰,当汽车穿行于杳无人烟的高地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好像眼见的,眼不见的,都无法激发起我的兴趣了。丢了兴趣,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其实高地的景致也别有韵味:云缭雾漫的三姐妹山、毛毯般绿意盎然的草地、田野上空成群的乌鸦……途经一个小镇时,我还看到了当地居民温馨祥和的黄昏。但是我想,世界也不过如此啊,要么幸福,要么痛苦,要么痛并快乐着,要么就是麻木。日光之下早就无新事了,再古怪离奇的现象,都可以用一两句话概括总结。而我们何苦需要那么多无干的东西呢?人生的叠变速度总是慢于新事物的增长,急急地追求花花世界里的陌生体验,多多地占有,恐会适得其反,给生命带来更多骚乱。经历丰富,灵魂荒芜,是许多人的真实写照。反过来,灵魂丰富,但知己难寻;何况再丰富的灵魂,也阻碍不了死的脚步。人固有一死,这最浅显的道理,偏偏又是最易被忽略的。
死当然也令我惶惑过,但是渐渐地,我觉得死只是一个伪命题。既然每个人都要面对死,那么,死就無非是一种共同命运。对个体来说,真正的问题是自我的存在。王尔德有一句话曾让我赞叹,“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逼近的行程”;如今我想把它改为“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存在的无意义”。个体反抗无意义的方法,是让存在变得有意义。于是有了追求,有了建立,有了事功,有了这闹哄哄乱糟糟的美丽与严酷。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也是在抗争的。通过写作,制造一点存在的幻象;写,好歹是带来相对的意义。但进一步想,这点可怜的意义也会随着我的死烟消云散,到那时,还有人阅读这些文字吗?生死问题真是不能细想,尤其是不能放在更大的背景下来较真:相比于时间和宇宙,个体的生命意义又算什么呢?人类不过是地球的万千物种之一,对地球来说,人类的生存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在宇宙中,地球多么渺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既然如此,写作的终极意义又是什么?但,如果不写,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限的浩瀚嘲笑着人类的无知,无限的厌倦在我心坎上铺展。我仿佛走出了一个玻璃罩,在罩子外看芸芸众生,看到的是一出哑剧。恍惚间,潸然泪下,万事皆空……每当我这么想时,就好似全部的力气都使尽了,对余生不再有期待。
珙桐是唯一一个向我坦白他也有这种厌倦感的人。他说,有一次坐飞机经过瑞士上空,俯瞰苍茫山脉,倍觉自然浩大,宇宙无垠,而人的爱恨情仇微不足道。“薇,我真的厌倦了。”这简直不像他的话,在我意识里,他与夏天是密不可分的。每当想起故乡的男孩们时,我总会想到冬天。昭通的冬天多冷啊,男孩们头顶针织帽,身穿羽绒大衣,走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天气清寒,他们用戴手套的手指拨响单车的铜铃,在雾气渐散的蓝天下穿过堆满白雪的城市。但珙桐不一样,他留给我的都是夏天的记忆。比如阳光如水,凉风习习,我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和他走过盎然的绿树。树叶间漏下的光斑真是太迷离了!比如他总是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挂着笑。后来那双眼睛里有了渴望,再后来有了火。当他的眼睛起火时,我就不敢正视了。所以接下来,我们的故事是轰轰烈烈的私奔?不,私奔是摇滚里唱的,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轨道上蹉跎了许多年。蹉跎也能带来一丁点慰藉:对于彼此,我们总算有了少年时所缺少的某些品质。例如,当我们平静地讲述自己的情史时,对方能不动声色地倾听,时而感叹,时而捧腹。
我没问过珙桐的厌倦来自何方。我潜意识里认为,他的厌倦与我的一样,是说不出什么具体缘由的。也许就是在一刹那,甚至是最快乐喜庆的瞬间,厌倦突然就来了,化身为飓风,飞速地席卷你的一切痴妄……想到这里时,那一直泅泳的海神竟开始上浮了!天,我还没做好准备,他会带走我吗?虽然我并不害怕,但好歹给我一点时间。我紧张地回过头扫视了一下船舱,透过玻璃窗,只见人们漠然如初,没有谁注意到那身精美的袍子正在越来越多地露出海面。我又转过头,正对着一顶镶满珠贝的山字形皇冠,皇冠下是海神疲惫忧愁的脸。
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是惊奇的,至少眉毛会往上抬一抬。我一直以为,海神威严无边,略带愠怒,谁知他和我一样!我不禁想起浪乐队的歌,差点哼出声来:“波塞冬啊,快带我走吧!/啊美人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波塞冬啊,快带我走吧,/我无法再这样生活!”最终,我的歌声被海神的衰老硬生生地堵在喉头。他凝视着我,灰蓝色的眸子一眨也不眨,似乎在询问我什么,实际上这老头儿,他什么都知道。
轮渡所经之处,排排浪花被赋予工业社会的嘈杂。隔着轰鸣波涛,我和海神无声对望。在漆黑的爱尔兰海上,我们宛若一对默契的父女,各自消化着心事。海神啊,为何你如此孤独,你要去往何方?这些问题我并未喊出口(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讲一句话)。我即将抵达阴雨绵绵的贝尔法斯特,在那里凭吊“泰坦尼克号”当年的光荣和创痛。我会走过路灯下萧索潮湿的街道。接下来我将继续启程,前往爱尔兰,重复一个异乡人总是要说再见的旅行生活。而海神早已明了我的厌倦,他会看着我在这空洞幻梦中继续挣扎,并不打算对我施以援手。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海神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的海怪。
那是一头怎样的海怪?它被我豢养在心里,从不见阳光。连我也不知道它的真相。我猜,有时它有成排的尖牙利齿,有时又长出能把一切勒得晕过去的八只长脚;若它有从不飞翔的金色羽翼和美杜莎的目光,也不足为奇。更大的可能是,它并不狰狞,倒像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只顾举着一瓶肥皂液在夕阳下吹泡泡,太阳消失在山坳的时候,泡泡就越来越薄,直至破灭,在飞舞的金色尘埃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嘭”的一声响。那个五岁的小姑娘,一直在等待拥抱,一直不敢索要,仿佛索要会令自己心不安,仿佛得到的都是意外之财,总会失去。
而有一天,珙桐抱住了这五岁的小姑娘,说:“只要你愿意,我就会和你生活在一起,照顾你。我能接受你那些源源不断涌来的兄弟,也能接受你爱的人,甚至帮你照顾他。”
“你不觉得这很怪异吗?”我问。
我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我不否认,人类的生活方式多种多样,他说的是其中一种可能。但对我来说,这种可能仅仅发生于理论上,至少我的现实生活无法为它提供存在的土壤。
他还是给出了一句话:“这不怪异,因为我想,我真正懂得你的需要。”
“你并不懂我,”我反驳道,“到目前为止,你只看到了我的优点。但我有很多缺点,比如缺乏勇气;你知道,这就是懦弱的表现……”
“我也有缺点,人都有缺点。”珙桐说。
“我们的缺点不是一回事。反正,它们没法兼容。”我粗暴地总结道,并以此结束了谈话。
我没对珙桐说,刚才他真的捉住了我的海怪。当他把它抱在怀里时,它徒劳地扭动着身子,在他热烘烘的体温里挣扎。看吧,它皮肤上丑陋的褶子,它那双躲闪的眼睛,还有看上去尖刻其实并无杀伤力的小爪子,都被他一览无余。这真是一件怪不好意思的事!而且,为什么要通过他,我才进一步看到这头海怪的模样!和珙桐在一起时,要么我就什么都不想,即使世界风云变幻,也与我无干;要么,万千问号就在我脑子的跑道上赛跑,好像蛰伏在我生命里的问题一股脑儿都冒出来了。这再明白不过了:珙桐关心着那些困扰我的问题,所以它们才向他显现;而我呢,身为问题的主人,却一直在逃避。
说真的,我总觉得珙桐就是个小男孩儿。与我身边那些一副见过世面的男士相比,珙桐实在是太稚嫩了!可是,有哪位成熟男士能一眼洞穿我心里的海怪呢?看穿海怪这件事,好像只有小男孩儿能;也只有小男孩兒,在看穿了海怪后,还愿意抱住它不放。一直以来,珙桐的话都不多,他貌似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三句以上连贯的话。可自从捉住过我的海怪后,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呵,还很连贯:“我知道你要的是绝对的自由,这一点,他们都不懂。他们总以为可以给你自由,其实自由不是他们给的,因为它本来就属于你。我尊重你的自由,你爱谁,就和谁在一起好了;只要你高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勇敢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奴隶?”我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还记得《小王子》里的狐狸呀?”上中学时,我给珙桐讲过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那只美丽的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驯养了我,那该多美妙啊!金黄的麦子会使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上风吹麦浪的声音。”
“难道你要做那只狐狸吗?”我嘲讽地问,顺便用鸟先生的目光回击了他——珙桐去布列塔尼时,曾给我发过一张海鸟的照片。照片上,那位高傲的鸟先生满眼蔑视,一脸冷漠,个性得不要不要的。
我以为我的嘲讽,至少这个眼神能阻止珙桐的话,可他眼里的那团火又向我扑来了,我低下头,不敢再看。“薇,我是认真的。”他轻轻说。
“唉。”我只好这样说。
海风再度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从回忆里跳转身来。不知不觉间,我与海神对望好一阵子了。此时,他的脸渐渐下沉,只留下一双眼睛还露在海面上。仍是那略带哀伤的、静默的、深邃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向我告别,过不了多久,船就会靠岸了。
“谢谢你,再会吧!”我用眼神对海神说。
他看懂了,微微点了一下头。慢慢地,那山字形的皇冠浸没于海水中,那袍子又只剩下一角了。啊,那精密的刺绣,那美丽的沉沦!沉下去了,荣耀的徽章;沉下去了,众神的夜光杯;最后沉下去的,是仍在奏响的竖琴。
海面上一片平静,没有岛,没有气泡,也没有光。
这时我才注意到,甲板的另一头,离我很远的地方,一个男人正靠在栏杆上抽烟。风湮没了烟卷燃烧的滋滋声。在灯光下,烟灰像失重的纸花随风飘舞,最后消失不见。
那次谈话后,我并没有和珙桐走。我总觉得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孤绝的路,哪怕是现在,满心徘徊着挥之不去的厌倦感,我也会走下去。
珙桐是一个人离开的,那是一个灯火浓稠的夏日夜晚。在辉煌的霓虹下,他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薇,我爱你。我是认真的,你信吗?”
我到底信不信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回答不信的话,他极有可能误车。此刻,我的脸被他用双手捧住,我没法不正视他了。他的眸子还和多年前一样温柔,又分明多了两束让我窒息的火光。我在绝望的旖旎中只说出一个字:“信。”珙桐终于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你信就好。”
我心里想:不信怎样,信了又能怎样?我们的人生还不照样陷入各自的琐碎,或油盐柴米,或鸡飞狗跳。但转念也想:在这七十亿人口的地球上,在那相隔万水千山的遥远地方,被一个人记挂,是何等甜美,我何苦悲伤?况且,我敢否认自己也在牵挂他吗?
我们在人潮涌动的站台告别,风把远处的树叶翻得沙沙作响。夏天快结束了。
再过一会儿,人们就会指着海上亮起来的地方说,“看呀,灯光!快靠岸了!”此刻,海面平静如初却又暗涛汹涌。我极力远视那条真实得不能再虚幻的直线,对着空气,对心里的海怪说:“走吧,我们该回船舱了。”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它顺从地点了点头,还闻到了它翅膀扇起的片片海腥味。一阵心潮激荡后,海怪飞回我的心里,重新住了进去。
我带着内心豢养的海怪走过甲板,想起《春光乍泄》里的一句话:“一九九七年一月,我终于来到世界尽头,这里是南美洲南面最后一个灯塔,再过去就是南极,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贝尔法斯特并不是世界的尽头,我也并不想回家。家,是最遥远的距离,远到你千辛万苦,眼看就要追到,它却又先你一步,跑去了别的地方。要不然,它就对你说,“如果想要有家,你总得放下点什么什么……”吧啦吧啦的。所以,对于家,漂萍者最好还是不要保持期待。不信,就看看我:与我相处最久的,不过是那只既陌生又熟悉、令我又爱又恨的海怪!
走回顶棚处,又是风声萧萧。下一秒,我将推开通往餐厅的门,而海怪一动不动,仿佛累坏了,一旦附着我的心,它就睡着了。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10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