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一水,相距不远,而今属同一个地界。敬亭山,华夏四海,几乎家喻户晓,而桃花潭,更是因了那首送别诗而成为从童蒙至老叟心中的缱绻深情。
郁达夫说“江山也要文人捧”,那个天才文人就是李白。他浪游天下,据说行走过80多座山、60多条江河。套改王阳明的说法,李白未来时,此山此水同寂,李白行至此,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从此山与水便明朗起来,像一轮明月,高悬于汉语的天空。
很多诗人都立下过写出《独坐敬亭山》的伟大抱负,那高迈孤绝的哲学意蕴,旷世独立精神,或者某种惺惺相惜的情怀,有关知音的隐喻,短暂肉体生命与亘古自然天人合一的呼应,提供了无穷解读的可能性。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奇崛的意象,陌生化的表达,是写作穷其一生的标高。
然而许多诗人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光写敬亭山,或许只是一个优秀诗人。而在优秀与伟大之间,恐怕还有一池潭水。伟大诗人的生命里,还活着另一个李白,既是写《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李白,也是写《赠汪伦》的李白:似乎平白的口语,信手拈来,却无限逼近中华民族数千年文化的精髓——知己,情重,执手相别以及君子之交。寥寥数语,触碰了一代又一代中国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激起巨大而反复循环的共鸣。
钱穆先生对中国文化看得透彻,他说中国的国民性,大体应属向后型。中国人的观念,重情,中国人的爱,重在过去的情义上,一生一死乃见交情。王阳明先生也曾说:“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而异姓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为朋友两肋插刀,往往超过男女爱情。世上的诗千万首,只有李白随口道出了中国文化的真谛。一个人,哪怕最终成为大学者,但是庙堂之妙,远离心之初与最朴素的普遍人性,最终也只是修辞术士,要相信你孩提时代最初最新鲜的直觉,胜过你今天满腹经纶的判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谁是汪伦,因为吟诵于唇齿间的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即抵达心梗最柔软的部分,便是你读到了感人至深的好诗。
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米距离,天气寒冷,傍晚就家家闭户的北欧,就算是诺奖评委,可能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中国民众喜欢这首诗。
而敬亭山与桃花潭山水一体的诗人,在中国,才是横空出世的诗人。
同样,《秋兴八首》与“三吏三别”,于杜甫同等重要,不可或缺。甚至没有《秋兴八首》,只有“三吏三别”,杜甫照样伟大,只是没有那么完美。不屑于写“桃花潭”与“石壕吏”,是无数诗人的短视,以为没有难度,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难度是情怀与胸襟。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写作,永远在路上,追求的是知性,也是仁心。
責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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