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沈家门渔港,街巷中总有一种难掩的激越。尤其在晚上,车辆和人流的大潮退去后,空气中的热烈更加突兀,蜂鸣式的轻微震颤和聒噪,把整个渔港笼罩。风从渔港中穿过,自然也穿过了几万条桅杆的森林。
在沈家门,我盘桓了大半个夏天,从这里乘船出发,可以去周围的海岛,拜访渔民画家,搜集渔民画。看到那些“美的瞬间”在纸上定格,生命中难以淡忘的片段,是他们毕生追摹的对象。
这些片段,总能唤起他们强烈的情感——面对往昔岁月产生的震颤、绝望和悲伤,以及置身于時间流逝中的恐惧。时间和空间的壁垒轰然塌陷,他们在时空中来回穿梭,只为抵达稍纵即逝的往昔岁月。
2
在这个夏天,我在岱山岛看到了俞世祥的《蟹螺亭》,这是热闹的场面,像东海的夏天一样忙碌。螺壳构成了凉亭的穹顶,螺丝盘旋无尽,朝天空飞遁,而蟹盖是亭子的底座,镇住了逃逸之心。
蟹螺亭漂浮在海上,蟹壳为基座,螺壳为尖顶,亭内是正在织网的渔民,人影凌乱,网铺在地上,人们在网上忙碌,犹如蜘蛛。在他们身后,大船露出一角,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回到海上,拿着渔网去海中捕鱼。
蟹螺亭就像海上的一座孤岛,在波涛中漂荡,四下里是无边无际的蓝,代表着无处不在的海。在他作画时,这些蓝一直溢到画面之外,沾染了他的工作台——这些蓝已经在模仿海水的汹涌激荡,难以扼制,还有更多的蓝溅到了他的手臂上,擦汗时还沾染到了鬓角,他就像刚从海上回来,整个人都是热气腾腾的,海水的蓝在他周身环绕,这是长久的劳作留下的烙印。
蟹和螺在一起,是一种奇异的组合,《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认为蟹和螺的二位一体是寄居蟹,蟹螺亭则是寄居蟹式的蟹螺组合。蟹轻逸敏捷,螺沉凝如山。蟹走直道,一意孤行,螺走曲线,盘旋着遁入壳中,一轻一重,一曲一直,截然相反的品性,也可嫁接在一起,《蟹螺亭》的深意大概在于此,蟹与螺无意中抵达了渔人的处世之道——他们直来直去,激越热烈,然而又深沉练达。
在海岛,每个渔人的内心深处都潜伏着一只蟹和一只螺。这两只猛兽似的海物,总要交替发作,使渔人呈现出与之相似的气质。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之下,渔人的品性便有了相互背离的两个维度,蟹的直来直去,构成了他们生命中的勇猛,而螺的盘旋,又使他们心思缜密。两头海物在暗地里互相牵制,这使渔人不致滑向任一个极端,这是渔人内心深处潜藏的秘密,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曾知晓。
3
杨素亚的《花色大鱼》中有三条不知名字的大鱼,不知它们从何处来,也不知它们要去何方,就这样悬停在空中,似乎是跃出水面的瞬间,这是它们最为惬意的时刻。起飞的冲力正劲,它们来自深海,望见明亮的水面,在海水深处就开始向上猛冲。它们浑圆的头摇晃着蹿升,像喷泉的水柱,在空中升到了最高点,有片刻的停留,水从它们身上滑落,画面在这一刻定格,出水时的喧哗仍在耳畔回响。
但见鱼身肥硕,撑满了画面,大鱼扭动着,释放着无尽的蛮力,脊背上的斑驳是藤壶和牡蛎的痕迹。这些小生命寄宿在大鱼身上,把身子固定在鱼背上,一动也不动,便可随着大鱼游走四方。还可以看到鱼腹中吞下的水母和小鱼,仍在大鱼的腹中保持着活力。作者的心中没有血腥和杀戮,她所营造的,是一个祥和的海上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大鱼的獠牙显现,却露出微笑,鱼眼周匝的梅花纹饰,使大鱼笑意更浓,同时也暗含着吉祥的寓意。就像农人丰收时的喜悦,渔人的丰收则是满载而归,大鱼唤回了富足年景的集体记忆,舟山渔业繁荣的黄金时代在人们头脑中留下了痕迹。几十年过去了,大鱼的肉身还停在空中未能落下,它们肥硕的腰身,也变得轻盈,因为它们只存在于记忆之中,溅落的水滴也由颜料代替,风干后的颜料,保留了喷溅的形态,瞬间的场景也得以留存。
这三条大鱼是什么鱼?它们来路不明,介于鱼和兽之间,或许是鲸、海豚之类,却又似是而非。这种模糊,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混沌的身份更增添了大鱼的神秘。大鱼嘴角的微笑,极像东海渔民的笑容,这是久违的笑,坦荡而又澄澈,让人看后也忍不住嘴角上翘。圆形的鱼头显得笨拙,笨头笨脑的欢乐。
她对大鱼热情洋溢的描绘,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自己的精神之旅。
4
黄龙岛上多有裸露的黄色山岩,两条主山脉伏在岛上,犹如两条黄龙,拱卫着岛屿的方寸之地。雨季来临时,积雨云在山巅沉凝不动,最终降下大雨,浇灌着岛屿密集的屋顶。这时节,山脉更像两条腾云布雨的黄龙了,那些积雨云在海上匆匆赶来,为岛屿带来珍贵的雨水,将岛屿冲刷干净,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岛上群山连绵,有深水山、元宝山、石刀山和黄陇山,村落多依山势而建,石屋依着山势,或横或斜,相互穿插,就像海岛渔民的性格,生性豪迈,不拘小节。排列整齐的房屋在黄龙岛上是见不到的,走上黄龙岛的人,不能不惊异于岛上房屋的密集与驳杂。建房的石头,来自岛屿的山峦,开山凿石,再把石头运回家,最艰辛的劳动。在最意想不到之处,偏偏会冒出一座房子,揳进四下的邻舍之间,几家的屋顶连为一体,院门互相躲避,生怕碰到一起。这样的房子,山腰有不少,却也能做到相安无事。岛屿孤悬海外,岛民意气相亲,将孤岛上的日子过得厚了,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拉近,却也得益于岛屿的逼仄空间。
黄龙也是有名的“下雨不打伞”,房屋之间缝隙太窄,廊檐连续不断,隐隐能见一线之天,在下雨天出门,也不会淋到,可见岛上房屋的密度。雨季到来时,雨声喧哗,在屋顶上空激起白雾,檐角和阳台切断了雨线,隔出了狭长的无雨地带。
迷宫式的街巷,不仅令雨水止步,还因其复杂的结构,令外来的游客迷失。岛上还有“一米街”,街道不到一米宽,在街道右边的街铺内,一下可以跳进左边的店铺,两人迎面相遇,侧身才能通过,衣袖和臂膀的摩擦声仍在耳畔。公交车从最宽的一条主干道上经过,几乎要擦到两边的墙壁,墙中探出的大树枝叶扫在车玻璃上,掠过一阵阵绿色的闪电,令人心惊。
梁银娣的《海岛石屋》即是描摹黄龙岛的空间形态。从垂直方向来看,海面上的渔船居于岛屿空间结构的最底层,再往上是沙滩,沙滩之上,是由几条小径切割开的房屋聚落,它们无边无际,一直蔓延到了画框之外,门和窗的黑洞俨然是人脸的五官,在拥堵中张口呼喊。房屋的身子也在扭曲中避让,呈现出饶有趣味的节律,全然消解了拥堵带来的尴尬。更为滑稽的场景出现了——有的房屋索性倒在地上,就像拥堵中出现的踩踏事故,弱小的房屋在巨力之下左支右绌,终于不敌洪流,有些房屋溢出了队列。这不是倒塌,而是一种特殊的安排。房屋也像人一样,能够行动坐卧走,倒在地上的房屋成為房屋丛林中最为活泼的存在。在黄龙岛走了一遭,才知道这幅画的趣味背后,是海岛风俗民情的真实再现。
5
俞慧娣的《摇橹歌》也是一幅有趣的作品,摇橹还是旧式的渔船作业方式,橹和帆一度是渔船最重要的动力系统,而今已被机械动力取代。在海岛的角落,偶尔还会看到有人摇橹,通常是往返于海上养殖场的小船。在隆隆的马达声中,摇橹的手臂显得单薄。
这幅画作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摹写渔夫摇橹的状貌。五个渔夫在舷边,船舷上有花草藤萝的痕迹。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的缘故,植物的纹饰已经难以辨识,它们似乎介于陆地植物与海藻之间。在渔夫的头上,是高悬的干鱼随着波浪来回摇曳,峭楞楞的鱼尾甚至拍到了渔夫的头上,渔夫在摇橹时不得不躲避那些来自半空的袭击。扑面而来的干鱼,是丰饶的象征,它们在空中的骚扰也并不令人生厌,当鱼尾扫过他们的头发,他们心中竟生出异样的欢乐。当他们头上空空荡荡时,即有难以名状的忧愁。他们的橹保持一致,同时起落,干鱼也随着他们的节奏一次次袭来。
人与橹的序列将画面切割,扭曲的面孔,身子也似裹着一团劲力,他们搬动橹杆时用尽了全力。海岸上的人群越聚越多,正迎候渔船归来。天色暗下去,唯独船上的五人和身后的背景是亮的,他们置身于舞台中央,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摇橹也成为可供观赏的戏码。当周围黯淡下去,水上还有些许残存的光亮,正是夜晚似来未来之际,时间却在这里发生了偏转和挪移——短暂的一瞬有了延宕,摇橹的人,还有岸上的人群,都有了恍惚出神的刹那。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面临这样的时刻,只不过被轻而易举地忘记了。
在这特殊的时刻,五个渔夫的动作愈发引人注目,弯曲的人与橹仿佛水中倒影。渔夫的形象简洁而又诡异,可以从民间神码中找到相似的造型。这幅画既有对渔夫膂力的描摹,又沿袭了失落已久的古老图式,奇异的律动感,他们摇橹不知疲倦,似乎要逃离这画面,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海,还有起伏不定的岛。
古典时期的渔船靠人力推进,最为沉重的劳作,用肉身迎接风浪,有许多渔民在风浪中耗尽了力气,望着岛屿就在眼前,却无法靠近,直到被风越推越远,有的船进入了暗礁密布的海域,渔船拍碎在礁石上,船中人一去不回。他们手中的橹,并没有引领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在与大海的正面接触中,橹是人与海之间的关系纽带,长橹传递着掌心的力量,来自生命内部的驱动力,直接从海水中掘进,而人力又是何等微弱,在大海面前不堪一击。风浪大作之时,慌乱中连连挥动的橹,是悲壮的抵抗。风帆摇橹的时代,他们将命运交付给天意,手中的橹是救命的密钥,而多数时候又不太灵光。然而,有橹在手中,又总比没有要好,这是他们在海上的唯一希望。
出航的时刻,他们遇到了逆风,而渔汛不等人,他们仍然向着深海进发,层层波浪迎面扑来,摇橹的手臂在酸麻胀痛中失去了知觉,也要模仿海浪的节奏,将橹深掘入水中,他们要用更大的力,将一个个波浪的冲击化解。
那是渔业的古典时代,此后即将到来的机船渔业使渔民摆脱了摇橹之累,解脱出双手,在船上走来走去,看到船尾劈开长长的白浪。老渔人百感交集,他们目睹了机械动力的奇迹。浪潮奔流不歇,他们溯流而上,回到往昔岁月。
新旧渔业的交替,使橹变为闲置之物,时而出现在房顶、墙角、仓库等地方,在长年的日晒之下开裂,露出窄而深的伤口。还有的橹上出现了牡蛎和藤壶留下的白斑,使用中的橹不会有附着物,渔民会把它们打磨干净。这支橹显然是闲置在浅滩中许久,又被捡回来的。在月夜里,橹叶向空中伸出,凹陷的弧线承接着月光,在风中有着微微的摆动,还在模仿当年的动作。它现在能搅动的,只有这漫天的月色,橹叶切割着白光,在庭院中落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这寂寞的场景无人知晓。
6
少年从海上回来,半路上下雨了。夏日的雨滴白亮而又硕大,落在头顶隐隐生疼,砸在臂膀上的雨也留下了一个个白点。少年感到吃惊,更大的雨即将到来。他在雨中奔跑。如他所料,雨越下越大,水滴凝结为大块的水坨,从空中坠落时,不住地变换形状。少年躲避着,四下里空旷,雨水使天地间混沌一片,难辨方向。
东南季风带来的雨水丰沛,海滩陷入泥泞。慌乱中他看到了一条渔船,船底朝上,侧卧在海滩上,他急忙钻进了渔船撑起来的一片空间,头上的疼为之一缓。他前额的头发上流下了大股水柱,猛地甩甩头,把头上的雨水甩到了两边。
他把长杆的抄网斜靠在船上,鱼篓还提在手里。刚从海边捕鱼回来,就赶上一场大雨,多亏遇见这条船。这是一条正在修缮中的渔船,木板的拼合处已然开裂。几天前,船的主人用麻絮掺和了胶泥和桐油,填在船底的缝隙里,奇异的混合物,遇水之后就会膨胀,修补之后还未下水,就先遭了雨淋。躲在船后的少年听到雨水在船底的聒噪,似有人在投掷大把的弹丸,触碰之后又有连续的弹跳,这跳跃不知疲倦,一直在看不见的船底盘旋。
雨中的气味凛冽,船底桐油的辛辣,海滩沙土的盐碱,红松船板的异香,还有生锈的铁锚,气味都随着雨水四处挥发。少年躲在船后避雨,在混杂的气味中感到微微的眩晕。等到天晴时,船的气味就会寡淡,只有在雨水冲泡之后,才会变得浓稠。他连连挥手,却并没有驱散,反而更加浓重了。
在少年面前的世界,有一半是由这条船支撑起的,他耳中有巨大的喧哗,鼻中气味杂乱,眼中茫茫不辨物。他暂时忘记了回家,雨势甚急,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只见雨线悬停在空中,连接着天地,天地有多大,雨线就有多少。在那一瞬间,他不知雨水是从上往下倾泻,还是由下往上倒流。他竟然看见地上的泥沙沿着雨线缓缓上升,消失在高处。雨水中混进了杂质,溅到腿上的雨滴里,每一滴都带着几颗沙砾,那是雨滴的内核。
他往头顶的高处看,是船底的红松木板,在海泥的多年浸染下,变成了苍白的灰色,木板的接缝处,有雨水渗进来,他躲避着那些溜进来的雨。全然倒错的世界,渔船为他撑起了小小的一隅,他抱膝坐在空地上,不知所措。
7
有些渔民的灵感源自梦境,比如嵊泗渔民孙跃国的《龙骨》。在渔民的梦中,水母状的不明生物飘浮在空中,这是来自海上生活的记忆碎片,时常入梦的场景。龙骨是渔船的骨架,撑起了渔船的身躯,是船的脊柱与肋条,船体的木板都附着在龙骨上,面对风浪时,龙骨承受着最大的考验。
在东海,渔船又被称作“土龙”,古时的龙神信仰仍有余波。在孙跃国的“龙骨系列”中,龙骨若隐若现,脱离了船体的肉身,兀自保留着骨骼。面对镂空的龙骨,船的形状无人知晓。龙骨作为船的主干,却引出了纷繁的歧路。
在渔民的心念中,木船也经历了“时间加速”,龙骨从渔船上抽离出来,漂浮在海天之间,舵、锚、桅等船体部件也杂处其间,都与那些海中生物一道,交织在渔民的梦中,不断聚合又分开,随时改变着形状。这是海洋的瞬息万变在内心留下的投影,因而有了万花筒般的无数组合,他在其中受惠良多。
龙骨的黑色脉络密不透光,犹如大树的枝丫。许多年过去了,死去的木船朽坏,只剩下龙骨,船的残骸出没在海滩上,有些还被泥沙掩埋,只露出一角。船的死亡和动物类似,最先凋零的是皮肉,骨骼更为持久。在交错的龙骨中间,有海物在游弋,它们安享着龙骨之内的宁静,海浪的汹涌被隔在外。与之相似的气质,似乎可以在古代岩画、民间纸马等素人艺术中找到相通之处,这种传统没有失落,而是以新的載体出现。感官的界限已然混同,现实与梦境也难以分辨。
在他笔下,龙骨简化为意味深长的符号,是残留的叶脉,是破败的窗格。他多年来反复描绘的龙骨姿态各异,有意经营为“龙骨系列”,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域。曾经在风暴中挥动的手依然有力,当龙骨转换为图像,往往出人意表。那些交织着个体经验的图式,轻而易举地抵达了常人难以涉足的境地。
8
渔民画中经常出现大鱼以及大虾、大蟹、大乌贼的图景,这些海货的形体比人还要大,人在它们面前显得渺小。海中庞然大物的出现,是对丰饶年景的希冀,在以鱼虾为食粮的海岛,这种愿望最为直接。当我看到朱松祥的《大网头》,立刻心领神会。大网头在动力船的船尾,隆隆作响的柴油马达发力,拖着巨型的拖网,从视野中呼啸而过。赵无极先生在杭州的展览上见到此画时相当惊奇,拍手叫好:“是具象又抽象,是大气又精致,太精彩了。”
网兜体积之大,早已超过船体,闭合的网中可以分辨出各种鱼类,还有蟹,它们的身长数倍于船上的水手。鱼和蟹正想挣脱,碰到网衣都弹了回来,它们挤在一起,仍然维持着饱满的球形。
渔船的轰鸣掩盖了网兜内部的聒噪,弹跳,挤撞,扭打,大鱼在吞虾,大蟹的钳子又夹住了大鱼之尾,而大鱼吃痛,甩动尾巴,将蟹螯拽断。机船马达隆隆作响,盖过了这些活物的声音,在工业时代的机械动力之下,它们的抵抗如此微弱。
起网之后,鱼虾倾泻而出,它们之间的战斗场面还在继续,蟹螯脱离了蟹的身子,仍夹住鱼尾不放,摘下蟹螯扔在地上,双钳仍在一开一合。大鱼的腹部被刮开,里面有刚吞下的小鱼,海藻到处缠绕,将鱼虾包裹在绿叶中。海物在网中也浑然不觉,仍遵循着海洋中的法则,征伐和杀戮无处不在,而拖网船的捕鱼活动,又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暴力。机船拖网的技术后来有了连续不断的飞跃,这给东海的鱼虾带来了灾难。
机船拖网是凌厉而又生猛的,它无处不在,拖遍海中的每个角落,再配合雷达探鱼器、卫星导航等新技术,拖网一走一过,鱼群往往被整个端掉。横式长条的构图,更是凸显了机船在水平方向上源源不竭的拉力,而俯瞰的视角,也使船与网的关系更加清晰,网的大纲将二者连结在一起。水手们聚集在左舷,奋力收起网绳,从他们弓身控背的姿势以及“大网头”前方迸溅的白浪,就可看出这一网是沉重的收获。
机船拖网的作业方式,是渔民画热衷于表现的题材,拖网捕捞的场景,最易彰显渔获丰收的状貌,从而形成视觉上的张力。巨型的网兜里都是海洋的馈赠,人们在丰收之际狂欢,积蓄已久的释放,拖网获得了更为深广的精神指向。在这里,渔网早就超越了实用功能,拖网聚敛了无数渔家子弟的生活理想。人们的理想漫无边际,无有餍足,拖网便吞噬一切。
《大网头》里有力量沛然奔涌,又有难以遮掩的喜悦,当然也包含着饕餮之欲的隐忧,复杂的集合体。在拖网中可以看到渔民的情感参与,这是源源不竭的持久力量。而拖网的悖谬,又令其陷入尴尬的境地,谁也不会想到,一种技术的成熟,带来的结果却未必如人所愿。
9
喧闹退去,海岛渔村的夜晚是安静的。大潮来了,会听到潮水拍打礁石,这时才知道海岛是漂浮在波浪之上。人们并不惊慌,海岛在高处,人们在岛上住了几百年了,还没有海水漫过海岛,虽是弹丸之地,却有坚实的底座,远比渔船要安全。风暴之前,渔船回到岛上,渔人回到自己的家,在屋中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暗自庆幸。还有些人在海上没有回来,家中的女主人就要辗转难眠了。
住在海岛最东端的一户老人,涨潮时会有海水溅到院子里,打湿了地面,海上的雾气也会先行进入他的院子,对面不见人,围墙在大雾中消失,房屋失落在未知的空间。在屋里隔着玻璃向外看,仿佛在海上行船,四下里水汽弥漫,他坐在屋里便迷失了方向。天晴之后,他在自家院子里看到了久违的海市蜃楼,有一丛高楼飘浮在半空,沉重的钢筋水泥的楼群,此刻轻飘飘的,悬停在渔家院落的上方,那是来自现代都市的巨大幻影。
在老人的屋后,有一片离海岸几百步的空旷地带,是夏夜纳凉的好去处。那些年,每个渔村都会有这样一片开阔地,地势平坦,仅有的杂草也被人们拔除,四下里被房屋包围,在墙壁和屋顶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条光华四射的海水,海就在不远处,它不停地运动,不住地放出光芒。抬头往天上看,是经屋檐切割之后的蓝色天空,不规则的多边形,电线穿插其间,把星空切成了碎片,北斗星的长勺被切掉了柄,摇摇欲坠。在这空地上,纳凉的人从石屋里出来,他们搬来了桌凳和竹席,还有茶壶和蒲扇。夜晚沉陷在这片空地里,海水带来了阵阵凉意。
作品 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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