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图书馆到助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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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职的池沟村有一所小学,名字叫池沟小学。
我到村里报到的当天就去到了那所学校。那天,单位人事部的同事陪同我到池沟村委会与村里的党员干部见面。见面会由镇党委李书记主持,十多人围坐在村委会二楼的会议室,村党支部李书记与王主任分别介绍了村子的大概状况。至于他们讲了什么,我屏气凝神也基本不能听懂他们的话语,其间同事中途侧身小声问我听懂没有,我轻轻摇头,俩人相视咧嘴苦笑。会议时间不长,散会后赵镇长说带我熟悉一下环境,我们在村里兜兜转转之后见到了这所小学。学校在搬迁点的入口处,离穿村而过的大路不远,依坡而建,我只在大门口站住往里看了看,正前方六七十米处的四间粉墙灰瓦的平房是幼儿园,左侧同样六七十米处十多级台阶上的三层黄色小楼则是教学楼,楼前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红艳,猎猎作响。楼门口一侧是食堂,另一侧摆放着几张乒乓球台,在如此贫困的地方、在群山的缝隙里能有一座崭新敞亮的教学楼,实属珍贵,以至于几个月后想起犹能清晰记得初次见到它时的温暖与感动。
小学是两年前山上的村民搬迁至山下时一并修建的,从选址到建成,相关人员做了许多的工作。9月,新小学正式启用,有10位教师,学生有80人,分布在四个年级,分别是一年级18人,二年级18人,三年级26人,四年级18人。这些学生并不仅仅来自池沟村,邻近的高庄村也有一部分。有次闲谈与学校教师谈起那些仍旧住在山上的学生以及距离更远的邻村学生,感慨他们读书之辛苦,需要走很久的山路时,刘校长以及几个教师纷纷表示这样的条件较之前些年已经大大改善了,并且给我讲了一些在我看来闻所未闻的艰苦,所以现在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在村里工作的前几个月,我每天都随着镇、村干部一起在搬迁点工作,查看新村委会的建设、道路的硬化、村民住宅的装修以及环境卫生的治理等,时常会从村小学的门口经过。那里聚满了等待孩子们放学的村民,他们在校门口闲聊,眼睛不时穿过大门与围栏的缝隙向院内望去。这几个月我竟再没有进去过,哪怕像第一次那样走近大门的情景也没有,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从第一眼看到它就产生了要为里面的孩子们做一些事情的念头。
或许是我还没有做好如何面对它的准备吧。我曾经这樣考虑过:直到有一天,当我用毛笔蘸着鲜红的墨汁在校外的院墙上写到“学习改变人生”中的“人生”二字时,我想我是应该走进学校,走进教室了,我应该认真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条件,用心感受他们的精神面貌,再与教师们一起好好聊一聊,找寻一些可以让孩子们的人生变得日益丰富、愈发美好的可能。
之前听村干部提过村小学的条件很好,从外观看我觉得他们的话很对,但进去之后却发现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推开一扇扇门,进入一个个教室,面对一张张纯真可爱的脸,问校长学校有哪些困难,他有些犹豫,吞吞吐吐不说话,再问他几次,答复无非是缺乏办公桌、教具……我说这些先不着急,毕竟县教育局都会慢慢配置,重点是孩子们目前需要什么。他想了一下,没有给我答案,其实我的内心同样茫然,我该给孩子们做点什么事情呢?后来我在三楼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几摞书堆放在墙角的桌子上。
“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
“噢,这是我们学校的图书室。”刘校长回答我。
我走到墙角随手翻开桌上的图书,发现这些图书多老旧不堪,并且适合小孩子阅读的也少。
“这就是给孩子们读的书吗?”我转身问刘校长。
“噢噢噢,是着呢。”
“你们这个图书室就这样啊?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这个还没有,得再等一等。”
“等?等什么呢?要不这样,我帮你们把这个图书室完善一下,起码有个图书室的样子,你们看怎么样?”
面前的几个老师面露喜色,连声说好,此事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图书阅览室首先要有书架,问他们可否先做一些书架,答复说没钱,于是我去到管理各村小学的镇中心小学,镇中心小学的李校长答应得爽快,他说他来解决费用的问题。我又与村小学的老师一起研究了书架的规格尺寸,一个月之后,书架做好,靠墙安放整齐,屋内中间也摆放了两排书桌用于阅读,一个有模有样的图书室呈现在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书。
村小学的图书阅览室整理好后,我通过单位人事部的领导、同事的协调,收到了中华文学基金会捐赠的1020册图书。这些图书是我的同事们根据小学生的需求精心挑选,并在短时间内快递过来。与此同时,镇中心小学也为村小学准备了几百本的图书,两相结合,总数达到1500册左右,数量虽不多,但却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11月的冶力关已下过几场雪,天空总是阴沉沉,本想找个阳光温暖的天气让村小学将这些书取走,但镇党委书记得知此事后,一定要搞一个捐赠图书的仪式,并立马安排了下去。我拗不过也就同意了。
仪式是下午两点半开始,天气阴冷,两个副镇长、中心小学的校长、村里的干部以及池沟村小学的全体师生都参加了。刘校长让我讲些话,当我拿起话筒,阵阵凉意袭来,面前的几十个孩子望向我,许多想说的话顿时不想再说。我问他们冷不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冷”,我提高了一些声音说你们真不冷吗?回答仍旧是“不冷”,我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说真话,因为我坐在这里都有些发抖了。”孩子们听后有些就笑了。天凉,我知道我要尽量少说几句话,可我知道我又必须要去说一些。这些话不仅说给孩子们听,更是说给在座的所有大人听,毕竟孩子们还是白纸,而帮他们涂抹的人才最重要。
这个下午,我给他们讲阅读的重要,用尽量浅显的话语去告知他们这样一个道理。其实我还有很多的话想跟他们讲,我知道我的发言无论如何的流畅都难以抚顺我内心的纠结,我不知当我怀着悲伤的眼光看待这群尚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孩子时是不是一种巨大的悲伤。我很想对孩子们说,在你们的人生当中,智育永远都不是第一位的,好好学习、努力学习非常重要,却不是唯一。德育、美育、体育甚至在今后很长的时间内会远远超过智育所带来的影响。我想为你们带来可以让你们欣赏音乐与美术之美的老师,但是我目前做不到。我只能努力去找来一些适合你们阅读的图书,让你们从中丰富自己的人生。
仪式结束后,我跟村小学及中心小学的教师进行了交流沟通,最后村小學的校长答应我以后每周至少有一次阅读课,中心小学的校长以及镇里、村里的干部也答应说他们会积极支持村小学的发展。离开时,我扭头对身后村小学的校长说:等你们把图书室彻底整理好,尤其是图书的分类排列工作做好之后,我还要来看的,我也要参加你们的阅读课。刘校长笑着说好。同样是离开时,碰巧是学校放学,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子见到我后向我敬礼,说着“老师好”,还有一个小男孩直愣愣冲到我面前,我以为他有事要跟我讲,没想他却快速地跟我敬礼,大声对我说“老师好”,他与我相视一笑后接着跑远了。
2
捐赠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小镇落下了我到小镇之后的第二场雪。昨夜被冻醒,伸脚碰了一下暖气,早已通体冰凉,于是起身加盖一条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再次入睡。早晨8点醒来,窗下清晰传来唰唰的声响。拉开窗帘,窗外核桃树上挂满白雪,门卫陈师傅正在清扫积雪与落叶。轻轻拉开窗户,一股清冷的风从缝隙中嗖地钻进怀里,只好急忙关上。突然想起仪式幸亏是昨天,若是今天该有多狼狈。当然,这一天也不好过,水电都停掉了。到了晚上,出门去吃饭,只见全镇一片漆黑,冷风吹,仅有两家饭馆亮着灯,门外的发电机轰轰作响。一家爆满,几十人挤得满满当当,去到另一家,同样如此,其中还有一桌围坐着七八个喇嘛,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不等,有人在看手机,有人在谈笑。到饭馆时不到七点,坐定点菜吃饭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喝了一点朋友自己酿的青稞酒,简单吃了些东西,了无生趣,旁边的嘈杂加重了这种虚无与迷惘。离开时,饭馆陷入黑暗之中,发电机的汽油用光了,店主燃起一根细细的红色蜡烛,喊醒旁边睡觉的小女儿,小女孩揉揉眼,打个哈欠,慢慢走到摆好两盘青菜、三碗米饭的小桌前坐好,全家人开始吃晚饭。回到住处时,依然停电,无处可去,只好去门卫陈师傅的房间。他的房间不仅有烛光,还有炉火。推门进去,几个人在屋里聊天,我的镜片布满雾气,用烛火烤了一下,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大家借着摇曳的烛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听到俄罗斯的一架飞机坠毁,200多人,17个儿童。当有人讲出这个悲剧时,屋内陷入沉默。而我,只觉心肺寒凉。
在我帮助池沟小学创建阅览室的过程中,曾接到许多师友希望提供帮助的信息,我都一一婉拒了,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学校、这些孩子真正需要什么,我不清楚我们所认为的那份好心是否就是他们眼中的美好。当我们面对山区的孩子们时,我们常常会陷入一种误区,即使我们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我们容易做错事,毕竟并不是所有的好心善意都可以达到美好的预期。所以我在村里工作期间,先后去到了其余的几所村小学,了解他们的现状与需求,在通过调研掌握了所有村小学相对完整的信息后,便想为全镇村小学的孩子们做点事情。做事先要有人,我与几个驻村干部创建了微信助学平台,组建了一支由学校领导、镇政府干部(主要是负责池沟、高庄两村的干部)、村干部组成的助学团队,以其通过一场助学活动能够最大可能地帮助这群孩子。
2016年3月12日,我拟定了一份助学倡议书并且在微信平台上发出。其实,在助学倡议书发出之前,我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在我的房间里曾有一盆普通的绿植,无人照看的它早已枝干枯萎,我偶尔会浇一点水,不那么期望它的复生,只是心存侥幸幻想奇迹的出现。直到有一天奇迹真的出现,我惊喜地发现在枯萎的枝头生出了翠绿的一小片嫩芽。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枯枝剪下插入盆中,从此耐心照看,竟然生出了几片叶子。我想助学活动也像这嫩芽,它是困难与迷惘中的一丝希望,与其设想太多,不如真正开始,如若用心,假以时日的话助学活动应该也会如同这嫩芽一样枝繁叶茂吧。
一件事情的开始有人支持,也会有人批评,这些都会遇到,也必须要去面对。我承认现在的确有一些捐助、助学开始走向了初心的反面,但是我们更应该清楚地看到这些年通过捐助、助学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这一事实。一件于民、于后代有益的事,有所偏差的时候需要的是纠错、改正,而不是禁止它前行的步伐。这些不同的意见与声音于我同样充满意义,它们让我在放下无望的高谈阔论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时,开始思考并懂得如何去负重前行,如何让自己的人生轨迹拥有更完美的弧度。
3
从3月12日到11月12日,我们的助学活动已经进行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正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窗外漆黑一片,八个月来的活动情景从我的脑海中不断闪过。
前几天,与助学小组的几个朋友到了离冶力关镇最近的八角乡举行了一场助学活动,为莲花山村小学与牙布山村小学的孩子们送去了图书、书包、玩具以及一些衣物,这也是2016年的最后一场助学活动。这两所村小学,地处偏僻,其中一所在大山深处,道路曲折环绕,沿途成群的野鸡飞来飞去,我们竟然迷了路,把车开进了一片管控的区域,有人凶狠地问我们要做什么,并勒令我们抓紧出去。这两所学校分别有5个教师、53个孩子与1个教师、9个孩子,我们把物资交给他们,孩子们将玩具与书包紧紧抱在怀里,我想这些应该会让他们在寒冷冬日里感受到丝丝欢乐与温暖。
现在还记得我们在微信平台发出助学活动的倡议时,全国有那么多的师友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他们不断地转发,近万次的点击量,那些天,我的手机就没有停止工作过,无数的人打来电话询问所需的帮助与物资,无数个包裹如雪花般飘来。那些天,我们一次次地去邮局,让这个平日没有多少业务量的邮局始终在繁碌中运转,他们偶尔会埋怨,但当他们听说是给孩子们的物资时便又重新变回了和颜悦色的模样。那些天的包裹真多,我还记得最多时一天收到了96个包裹。由于修路的缘故,运送包裹的车无法送到邮局,打电话给我讲放在了邮局对岸的大路边,他让我抓紧来拉走,否则容易丢。我只好急忙联系村人,最后还是一个小伙子开着一辆三轮车才把它们带回去。
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与爱意浓烈、炽热,让我们始终处于一种感动与激动之中。北京大学附属中学78级5班的18位同学在得知我们这里的孩子需要助学时,大家共同出资,然后精心挑选了适合孩子们的体育用品与学习用品,并且先后捐赠了两次。鲁迅文学院就读的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作家学员们也奉献出了他们的爱心,他们不仅集体组织来到冶力关助学,还以全班的名义出资为高庄村小学购置了滑梯一部。中国狮子联会在得知冶力关助学的消息后,集体奉献爱心为孩子们捐赠出了图书、益智玩具、儿童识字卡、文具、体育用品、衣物等,勉励孩子们勤奋学习,走出大山,走向世界。来自山东青岛大学附属医院“彩虹志愿方队”的志愿者们为池沟村幼儿园的孩子们专门购置了39个爱心邮包。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陌生的朋友,我只有在心底默默地对他们反复说着:谢谢了!回顾八个月来的工作,或许不够尽善尽美,起码做到了尽心尽力,师友们的爱心,我们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珍爱与传递,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与感谢。
我也特别想对助学小组的朋友们说一声:辛苦了!
助學活动是纯粹的公益活动,小组的成员大多是镇村干部,他们一方面要完成本职工作,另一方面还要抽时间跟我去做助学活动,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两难,但他们却没有任何的烦躁情绪。有些人不仅要出力,还要出车,自己承担油费,这让我有些内疚。许多次,我跟他们一起整理包裹,认真统计;一起在颠簸中奔波,去到偏远的乡镇;一起搬运、发放物品,等等。慢慢地,我们形成了15人的小团队,大家彼此支持,互相鼓励,收获了快乐,获得了成长。他们是一群充满爱心与热情的年轻人,积极向上,踏实优秀,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的助学活动才能如此顺利圆满地完成。
在这八个月中,我们也做了一些事情,我们先后为冶力关镇、石门乡、羊沙乡、八角乡等乡镇举办了八场助学活动,去到每个地方的路途都很辛苦,在山里驱车几个小时才可以到达那里。我们为冶力关镇的七所村小学、幼儿园,石门乡的两所小学,羊沙乡的两所小学,八角乡的两所小学送去了图书、玩具、文具、衣物等物品;为十所村小学、幼儿园创建、完善了图书室;为两所小学添置了滑梯;为三所小学布置了几十幅书法作品;为乡村教师举办两次活动,送去了慰问物品;我们顺便还为六个村子创建、完善了农家书屋。算下来这也是一批价值不菲的物资,但大家都懂得每份物品内含的爱心是无价的。
八个月的努力,让我们的助学平台有了不小的影响,在不同的场合,有很多人在见到我时跟我提起,有时我坐车去邻县,出租车司机都会跟我讲起这项活动。省报、甘南州与县电视台对我们的活动也有报道,这些反馈让我们觉得为之付出的努力是有意义的。我知道还有很多朋友想表示爱心,但是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有些也就谢过后婉拒了。
回望这条助学之路,快乐与困惑同在,喜悦与惆怅同存,其中况味百感交集。助学活动本身是公益活动,这意味着:我们不会也不可能每次都特别主动去赠送这些物品。万事有度,越过则乱。毕竟有些物品是要自己来取的,只因我无比珍视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我只想将它们送给那些懂得感谢的人手里,我不会要求你的回报,只是希望可以看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谢意。
在助学活动中,对任何一所学校而言,我所赠送的第一件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物品,永远是图书,是按照不同年级特意选购的图书。我曾经用5000元为幼儿园购图画书,那两个小箱子里所承载的价值远远超过它本身的价格。对任何一所学校而言,当我看不到你对图书的尊重时,请原谅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一些人可能会理解我当初为何的缘由。
还有一些远方的朋友与陌生人,他们给了我很多的建议,有些可以说开拓了我的思路,有些我只好当作没有听见,也有些人执意讲给我听,我若不听,就会批评。其实一件事只有亲身投入其中的时候,才会获得切身的感触。对于生活,我们常常自以为是,推己及人,其实并非如此,我们所感觉的那些,无非是想象罢了,我们在想象的生活中提出自己的解答,无懈可击的完美难以触及真实生活的皮毛。
教育重要,是我从未改变的认知,乡村教育尤其重要,是我八个月来愈发感受到的。当我一次次在大山中穿行,在煎熬中驶过曲折环绕的盘山路,最终来到大山深处的学校时,这一点感触就愈发强烈。我们的乡村教师,能在大山之中坚守,献身教育事业,值得尊敬。尤其是一些民办教师,每月少得可怜的工资,坚持了很多年,甚至有些还要坚守下去,令人唏嘘。乡村小学的儿童,很大一部分都是留守儿童,本身已然缺乏父母的关爱,若教师与社会不去更多的关注他们,等到他们长大,将是怎样的面貌?我想不出,我甚至不敢去想。当他们长大,他们会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是怎样,他们脚下的大地便会是怎样。
我们去为孩子们送一些东西,只是单纯地希望给他们带去一些欢乐。记得有次去池沟村小学,上楼时见五六个小女孩蹲成一圈用两个圆圆的卡牌敲打玩乐,我在她们身后俯下身子问:你们会踢毽子吗?她们很害羞,没有回应我。我又问了一次,才有一个小姑娘点点头。我又问她们,你们想踢毽子吗?她们再次害羞不说话。我告诉她们说过几天就带毽子来给你们玩,说完转身上楼,身后传来她们兴奋的叫声。还想起了六一儿童节时,我问手拿毛绒玩具的50个孩子开不开心时,他们大声说出开心时的笑脸。我还曾经从一个接过玩具的小男孩眼睛里看到了快乐的光亮,它从心底瞬间涌出,仿佛带着清脆的声响,以及可以纯净我们灵魂的力量。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助学活动的时间不长,很难讲可以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如若有影响,也要待以后才会显现,唯愿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同那个孩子眼神中快乐的光亮,照耀他们的人生之路,愿他们有朝一日走出大山,有更多完成精彩人生的可能,开创属于自己的未来。
二.芒拉乡死亡事件
接到尕泰电话的时候我正跨在摩托车上一动不动地看云。
“书记,做啥着呢?”尕泰的语气匆促,明显带着一股情绪。
“没啥事,你怎么啦?感觉气呼呼的?”
“哎呀,书记,我现在遇到一个事,泼烦得很。”
“我明天回镇上取东西,你在办公室吧?我来找你坐一哈。”尕泰一口气说完,没等我说好便挂了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嘈杂,频繁传来车喇叭的声音,他应该边开车边给我打的电话。
如果说我在镇上有什么爱好的话,闲时到山里兜兜转转算一个。到甘南小镇任职“第一书记”一晃一年零九个月了,有时工作时间久了想放松一下,或者在房间觉得憋闷需要透透气,我便拿起头盔下楼,跨上那辆我钟爱的火红般色彩的125摩托,它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雪域圣峰”。每次,我从小镇的内部穿行几公里直到池沟村口,然后沿着盘山路,一圈又一圈地往上走,最低的挡速,最大的马力,持续发出响亮的轰鸣声,沿途不时有三五只灰褐色的野鸡扑棱棱从路边草丛中惊起。待到了山顶平缓地段,提高挡速畅快跑几十米,接着再降挡,加大油门,继续去到更高的山顶。山顶风景极美,但我较少停留,而是扭转车头从另一条山路顺势而下,进入一条峡谷之中。谷底是一条不宽但平坦的石渣路,几条小溪在两侧草地上流淌,然后再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汇聚,流向我猜不出的远方。峡谷的两侧是天然肥美的高山草场,数不清的牛羊在斜坡上,或者在悠闲地吃草,或者是缓缓地游荡。有次我停在路边,冲不远处高地上的一头健硕黑牛按喇叭,它抬头看我一眼,与我对视,大大的眼珠一片茫然,几秒钟后低下头接着啃食青草,驱赶蚊蝇的尾巴不停甩动。
那天的清晨刚下过雨,山谷安静,空气愈发清新,草香丝丝缕缕随轻风弥漫。沁人心脾,的确,再也没有比这更确切的词语了。我知道,等三个月以后任期结束回到北京是很难呼吸到这般清新的空气了。雨后的云低垂,高低错落的连绵山峦全部钻入云中,抬头向山顶望去,只见一条平直的云线将群山裁剪得整齐划一。这景象竟让我停驻了下来,坐在车上安静地端看了许久。
尕泰从小镇调去芒拉乡已经快一年了,虽说距离远了但联系并没有减少,他会时常跟我通电话,扯一些工作与生活琐事。受我影响,他喜爱上了喝茶,并跟我一起买紫砂壶与建盏,练习品尝各式茗茶。尕泰工资不高,上有老下有小,还要还房贷,经济压力不算小,能将钱用在这些玩物之上倒也出乎我意料。有次我问他缘由,他回我说:“人活着不能吃了睡,睡了吃,也不能天天工作,要有精神上的追求。”我嘴上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内心想的是“是啊,好歹也是一个不错大学的本科生,精神追求是要有的”。尕泰在小镇生活、工作二十多年,突然离开到别处去,不适肯定会有,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工作上的难题与苦恼,只是有些我还可以告知他解决的方式方法,而有些我跟他一样束手无策。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尕泰来了。他黑着个脸,胡子拉碴,进门后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我问他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他买的古树红茶,他留了一半,把剩余的一半带给了我。
“喝不喝茶?”我问他。
“喝!”他边说边准备坐在门口那张皮革尽显的棕色沙发上。
“喝你带的这个啊,还是喝点别的?”
“喝最好的嘛。”尕泰玩笑着说完,整个人背靠在沙发上,似乎跟塌陷的沙发一样瞬间松弛了下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能回来?请假了?”我边烧水边问他。
“周五下午事情少,提前走了一会。”
十分钟后,我泡了一壶茶,放在小桌子上,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唉!书记,你说我咋办着呢?唉!泼烦得很!”
我从未见过尕泰这般模样,往日的尕泰都笑嘻嘻,年龄不算大,精于人情世故,虽然私下也会有牢骚,但都不如此刻严重。
“别着急,慢慢来。”我给他倒了杯茶水。
“这些天我包的那个村进行了一次低保调整,结果死了个人,我现在都不知道咋弄了。”
“啊?怎么回事?就是你以前跟我讲的那个罗沙沟啊?”这件事让我有些震惊。
“昂!”尕泰的回答很用力。
在我挂职的地方,除了乡镇书记、乡镇长外,几乎每个乡镇领导都要分管一个村,他们每人带三五个乡镇干部与村支部书记、主任等人一起负责全村的大小事务。尕泰作为芒拉乡的纪委书记,除了本职工作外,也负责一个名叫罗沙沟的村子。我从未去过那个村子,但以前听尕泰跟我讲述时候的神情我可以判断出那是一个自然环境特别恶劣的地方,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那里的模样。村子不仅离着乡政府很远,并且路况艰险,雨雪天是轻易不会去村里的,特别容易出事故。即使是七八月天气好的时候,也有连人带车摔下深沟的情况。我曾经见过这般凄惨的场景:一群人或站或蹲在山脊上,看着五六个青壮年抬着一个用被单裹住的人从沟底往上爬,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早已面目全非,在沟底四轮朝天,杂乱的大声吆喝与女人撕心裂肺的号啕在山谷中交织回荡。
听了尕泰的话我明白原来是又到了低保调整的时候。低保政策已经实行多年,它可以确保那些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与经济来源较少甚至没有的贫困家庭能够正常生活。在脱贫攻坚中它的作用是巨大的,但在执行过程中也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一些不公正不透明的状况也见诸各地报端。这次国家颁布的低保政策更完善,要求也更严格,标准得以细化并一一列出,严令只有符合条件者才能领取,无形中让一些人不习惯、不自在、不痛快。半个月前,罗沙沟的包村领导与村干部按正常的程序进行开会与评选,将所有可以享受低保政策的家庭紅纸黑字贴在村委会公示栏上,待公示期后,罗沙沟村委会便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要求每户选派一人参加,开始进行低保标准的分类评议。
罗沙沟村委会位于村口,是一座翻建的二层小楼,上下各四间房。一层主要是办公室、农家书屋、值班室;二层是党员活动室、会议室,以及一间储藏室与休息室。下午两点半,50余位村民代表陆续来到村委会,岁数大的男人大多戴着帽子,身着黑色与青色的外套,年轻小伙子则衣着单薄些,女人多用头巾包头,上身的短袄颜色各异。会议由村里的杨书记主持,尕泰详细介绍了贫困户的分类标准与评议办法,然后包村干部们按照文件要求,一家一户进行评议。时间没一会,便有人点燃了进门前掐灭的半截烟卷,有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着,不一会房间里烟雾弥漫。起初杨书记让他们掐了,但随着评议的深入,气氛愈加凝固,不断有人点起烟卷,有人咳嗽,有人小声表示抗议,也有人起身拉开半扇窗户,只见烟雾像是得到了口令,不停地向窗外流去。
“你们整体的评议怎么样?顺利不顺利?”我问尕泰。在我的印象中,一大堆人坐在一起谈论彼此该享受的低保福利,尤其是名额又是固定的,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和谐融洽的事,我真是生怕有人一言不合引起摩擦,进而对骂,最后动起手来,酿出事端。
“基本顺利吧,我们前期做了很多工作,再就是左邻右舍的情况差不多都了解。争议肯定是有,但也不严重,最后都能接受吧。”尕泰平静地回复我。
“没想到到了最后羊得才一家出问题了。他和他媳妇当场就闹起来了。”尕泰突然有些懊悔的样子。
“羊得才是干吗的?不是一家就出一个代表吗?他媳妇也来了?”我好奇地问尕泰。
“我也没考虑那么多,也不知道怎么俩人都来了。他们一家是2014年确定的精准扶贫户,他跟他媳妇在大家评议前先说了自己的一通困难,说他们家是罗沙沟最贫困的,没有经济来源,上有老人赡养,下有娃娃上学,反正就是说自己穷,他们全家都要享受低保中的一类与二类标准。”
“那你们最后怎么评议的?”
“羊得才,又咋着啦?”尕泰怒气冲冲地问他。
“去看病没钱着呢。”羊得才的口气也很冲。原来是羊得才打来的电话,诉苦说他付不起带母亲看病的车费。
“噢,调了低保就没车费了?就不管自己的老娘了?”尕泰愤愤地对我说。
“你给他了吗?”
“我让他找村主任想办法,先看病,看完病再说。”
“那他带母亲看病了没有?”我问尕泰。
“肯定没去嘛,结果第三天老人就木了。”
“死了?你之前说有人死了,指的是羊得才的母亲?”
“昂,怎么着就死了呢!这下好了,羊得才和他媳妇就开始闹了。”
第三天,在老娘过世后,羊得才跟媳妇拿着手机从家到乡政府一路拍摄,他们在视频中质问为何自己的母亲,原本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去了一趟乡政府后就死掉了,他想不通。视频中的他悲痛欲绝,他哭问还有没有领导给他主持公道。他在视频中未提及前因与过程,只是不断描述自己母亲死掉前后的片段,并把视频发在朋友圈、微信群,一时间在全乡、全县,甚至全州传播开来。
“唉,书记,你不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我们乡上领导压力也大,县里领导也有压力,这件事的影响太恶劣。”
“遇到这种事,肯定压力很大,不过你们一般都怎样应对?”
“目前政府对不能辨别真假的视频处理办法不多,主要是根据事件严重程度,要么处理一两个干部完事;要么给予当事人一些钱财物,缓解矛盾,要么就是不管不问,慢慢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类事还有不管不问就过去了的?”
“有着呢,有人无理取闹,看没人理也就过去了。”
“羊得才的这个事情,你们乡上啥意见?”
“我们对这类穷、懒人哪有什么处理办法,村规民约更是无法管束,后来我带着村书记、主任去跟羊得才谈,我们帮他料理老母亲的后事,又从民政上帮他解决了1000元的补助,还给了5袋子面粉。”
“能这样解决也挺好的啊。”我叹了一口气。
“没解决下啊!等到殡葬的那天,羊得才又在棺材前撒泼耍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母亲多么多么可怜,把前些天拍的视频在坟地上又演了一遍。”
此时听到这里,羊得才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我有些哭笑不得,内心五味杂陈。羊得才将在坟地的哭诉做成视频,像前几天一样如法炮制,于是全乡、全县、全州的很多人的手机上再次出现了他悲痛欲绝的身影。
“唉,书记,你说我咋办呢?乡上领导让我妥善处理,处理不好就是我的责任,我看我也干不长了。”尕泰仰靠沙发,话语里充满了难言的沮丧。
“是啊,怎么办呢?”我也在问自己。
“其实你也知道问题在哪里,对不对?实在不行,你就把他们家的低保调整一下。”我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那怎么行!这是村委会和全体村民集体评议的,给他调整了,让别人怎么办?”尕泰情绪激动,连忙否定了我的提议。
我们俩再次陷入沉默。后来我起身去走廊另一头打水,尕泰在门口喊我说有事要做,不跟我一起吃晚饭了,我远远地挥了一下手,应了一声,他的身影在楼梯口闪了一下走掉了。
几天后一个周末的早晨,有人敲门,我从床上起身,穿衣去开门,原来是尕泰。面容洁净,神清气爽的模样。他见过我,问我早饭怎么吃,我回他说准备熬点小米粥。饮食与天气的缘故,我的肠胃已经出现了问题,有时会胃疼,胆囊也经常发炎,早饭再也不能不吃或者凑合,只好买了一个电饭煲煮粥。尕泰提议说去金龙手抓店吃羊肉吧,我竟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应该少吃一些这样食物,但仍旧忍不住这份念想。小镇的羊肉极其美味,引得我隔段时间总要吃一次。
金龙手抓店离住处不远,从镇政府大门出来右拐,在第一个路口再右拐沿马路向上走就到了。拉门进去,还有一张空桌,其余六七张桌子围满了人,有人在吸溜吸溜地喝羊汤,有人在哧溜哧溜地吃拉面,没吃到饭的人坐在烤箱旁双手不停搓着取暖。老板正在切肉,见是我们进门,隔着厨房玻璃冲我们笑笑,坐定后还没等店员走过来,尕泰冲她伸出两个手指头,“两晚清汤”,店员便转身去了厨房。说是“两晚清汤”,其实是两晚清汤羊肉。羊肉纯是早就煮好的瘦肉,切好满满一大碗,放入小葱香菜辣子后用滚烫的羊汤浇上去,然后冒着热气端到我和尕泰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两碟酥软的白面馍馍。
“书记,吃蒜。”尕泰把一头大蒜递给我。
“哎呀,吃嘛!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他见我犹豫,加了这么一句。
此刻我也顾不上少吃辛辣的禁忌,抓过来剥了几瓣放到碟子里。
羊肉鲜美,喝几口汤,吃几瓣蒜,额头慢慢渗出了细汗。
边吃边聊,慢慢又聊到前些天的那件事。我玩笑问他,今天精神状态不错,是不是羊得才的事情圆满解决了?
“不至于不至于,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了。主要今天跟你吃顿羊肉美得很。”尕泰回答我时也没忘记咀嚼。
“那羊得才的事最后什么结果?”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只是继续问他。
“解决了,我这些天跑了好几趟羅沙沟,和村里的书记、主任一起找羊得才谈了几次,最后把他们家的5个三类低保调成了4个二类低保。”
“你这调整力度够大的。现在不担心村里有人提意见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最终解决还将落实到低保调整上,只是没有想到全都调成了二类低保。
“有意见也顾不上了,真正是没办法啊!不给就闹,再闹下去我也该免职了。”
事情的圆满解决总归是一件好事,但我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瞬间也失去了吃饭的兴趣,觉得乏味至极。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喊了我一声并朝我们走过来,是卖菜的范金生。范金生不到三十岁,身形瘦削,浓眉大眼毛寸头,我见他时不是在干活,就是在说话,永远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他是平凉人,来小镇有几年了,和媳妇在桥头开了家菜铺,每天都要开车去邻近县城进货。我常去买菜,有时闲了也会跟他东扯西拉开开玩笑,慢慢也就熟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真是个好地方,啥菜都不产。”他说的这指的是小镇,当然小镇也产蔬菜,多是块茎类,譬如洋芋和胡萝卜,曾有人提议建大棚种植蔬菜,但州县领导考虑到小镇毕竟是旅游景点,塑料大棚会影响美观,结果一直没同意。
范金生把手套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来,熟络地跟我们闲谈。他见我们羊肉吃掉了大半,便问要不要再来一份,我连忙拒绝。刚才消退的食欲因为范金生的突然到来恢复了,我剥了一瓣蒜,整个放在嘴里,瞬间眼眶热辣。
羊得才的事果然流传得广。羊汤刚端上来,范金生就开始向尕泰打听,他一口一个“你们乡那个羊得才”让尕泰很不舒服,尕泰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他:“什么你们乡他们乡,我就是本地人,我是这个镇上的。搞得你这个外地人反倒成本地人了。”范金生大嘴一咧,尴尬笑了下,把头埋大碗里喝羊肉汤。
但没一会,范金生又嬉笑着问尕泰:“领导,我听说羊得才他娘是饿死的,这是不是真事?”尕泰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吃饭。
“你听谁说的?怎么会是饿死的?”我看了一眼范金生。
“领导,这也是一个买菜的人说的,说羊得才不赡养老人,经常不给老人饭吃,他们村还有人传言老人是被羊得才媳妇给下毒了。”
“这还是个人吗?这不是畜生吗?你都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我骂了脏话,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这次范金生倒没闭嘴,而是继续说:“又不是我说的,这是别人在我店里买菜时候说的。老人八十好几了,不能劳动,没有收入,就是负担。正好生病那几天赶上低保调整,所以羊得才和他媳妇一看老人快要不行了,借着这个机会拉到乡上去,最后一举三得,一是母亲没了减轻了他们的麻烦;二是母亲的丧事有乡上和村里人帮忙;三是享受到了4个二类低保,每月有1000多元补助。”
我向来相信人性的纯良与温暖,但我在小镇待过一年零九个月后,我发现我从前所坚信的那些慢慢有了松动,我做不到相信范金生所讲的那些纯属乡人的臆测,可我为何竟没有义正词严地阻止他的讲述呢?我只是很认真地跟他讲不要传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点头答应,但出了这个门,我是否还会相信这个恨不得24小时不停嘴的人吗?
这期间尕泰始终不发一言,羊肉吃光,馍馍吃掉,汤也见底,他在那翻看着手机,不理会我跟范金生的对话。范金生起身走时,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任何回应。
“范金生的话你在乡里听到没有?”我问尕泰。
“听到过。”
“你怎么看?”我很好奇尕泰的态度。
“我说不好。”
“书记,咱走吧,屋里憋得慌。”尕泰说完起身出门。
出门后我喊他一起走走。我们俩一直向下走,经过拉面馆、摩托车修理点、镇政府、理发店、包子铺,然后过桥,沿着河边走。桥头范金生的菜铺门前一侧三五个人在下象棋,另一侧有几个大爷靠墙坐在马扎上晒太阳,还有两个小孩子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暖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
“书记,羊得才的事我说不好,没有证据的事咱不能评价。但是我现在看到一些现象很不好,比如说村里有些年轻人盖起了新房,将自己的父母赶出去,自己住新房,将两个老人放到草房去住,你挂职的村也有这样的人嘛。”
我知道尕泰讲的那几户人家是谁,我也曾到过其中一户老人居住的房子去过。那老人的房子离村口有一百多米,砖土结构的兩间小平房孤零零立在通往村子的路边,山墙一侧是低矮的茅草棚,堆放着柴火,房门前是一个用四根拳头粗的树干搭建的简易棚子,用来摆放农具。低头进门便是厨房,屋内昏暗,借着屋外的亮光才发现屋内的墙壁早已被烟雾熏黑。正中一张污秽不堪的两屉长桌上摆放着三两个碗盆,正上方挂着一把菜刀,桌子两侧分别是煤球炉与水缸,锅台与桌子斜对着,锅台前的马扎油亮可鉴,各种生活用品散落其中,布满黑色的灰尘。进门后三两步就可以到卧室,里面比厨房整齐洁净些,但也差别不大。与老人谈起他的生活,以及聊到他的子女,他直说这样挺好,一个人过自由自在,不给儿女添麻烦,语气中丝毫没有埋怨与责备的意思。
尕泰接着说:“现在农村精神文化缺失,有些人除了钱什么都看不到,为了钱可以干很多事,分户赶出老人,再让老人跟政府提条件要补助。再就是攀比风气严重,有人买房买车还想要政策,在他们看来反正是白给,不要白不要,不给就闹,从村里闹到乡上,再从乡上闹到县里。所以,关于羊得才的传言才会这么广。”
“乡政府有责任做好这个事情,不能躲啊!羊得才这个事,如果你评议的时候拿个主意,跟村‘两委班子讲一下,考虑到他家里有老人,给他2个二类低保,接下来的事情也不会闹得这么大。”我制止他继续讲下去,并非是我坚信人性的纯良与温暖,而是真正认为乡政府要担起责任来。
“唉,说是容易。我现在是怕了,现在只要跟村民发生摩擦,引起矛盾,人家就会拿着这样那样的国家政策说我们工作不到位。大部分人通情达理,解释一下消除误会,但总有一小部分人撒泼耍浑,要把事情闹大。可一旦闹大了,最后还不是我们挨处分?我已经被处分过一次了,不过我问心无愧。”尕泰的话听得我很沉重,但我知道无法否定他。
我俩走到岔路口,那里有一座建成不到两年的体育馆,赶上全州有重大体育活动时才会启用,平时大门紧闭,曾经问管理人员有没有可能向全镇人员开放,他说电费太贵,没人出钱。我问尕泰这是哪里援建的,尕泰答复说是兰州。他接着告诉我中午去兰州,问我有没有要买的东西,我问他是不是回去看女儿,他点点头,说自己好久没见到女儿了。
“有次我送她去学校,进校门后,我喊她,她没有回头,以前还都会跟我说‘爸爸再见,现在也不说了。”
“读小学一年级了吧?”我问他。
“昂,一年级了。以后陪她的时间更短了。”
在乡镇上,因工作关系与家人分居的干部不少,尕泰是其中之一,他在乡上工作,爱人在县里,父母在兰州。乡镇工作杂乱,经常加班,有时连法定节假日都要工作,加上距离远,路况差,一家人团聚的时光并不多。
我和尕泰在桥头分手,他回家收拾,然后开车去兰州,我则慢慢回房间。路过一家清真面食店,掏出5块钱买了5个硬面烧饼,准备拿回去用电暖气烤得焦脆来吃,听说这样吃了有益于肠胃。
大楼里没人,回到房间无所事事,我便烧水泡茶,并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切都安静极了,除了院门口传来的鸣笛声以及楼下两个小孩子边跑边叫的欢笑,我试图去梳理我跟尕泰这段时间的谈话,并且一次次思索其间的种种可能。当我脑海中闪现过“假如范金生讲的是真的”这个念头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来小镇时,我知道我将会有很多的迷惘,但现在,我却对我现在的迷惘产生了迷惘,或许我注定要带着这些迷惘而离开这里。这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就如同某天清晨醒来,推开窗子,惊觉白雪落满院子,我会陶醉于这圣洁的一切。可不一会,等到太阳出来,院内的白雪,院外街道上的白雪,远处山腰的白雪都悄然融化,大地裸露,仿佛从未有过落雪,只有墙角阴冷处的小块白雪提醒自己它真的来过。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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