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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锋之上(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151
  斤小米

  1

  阳历八月的长安街,除了槐花细细碎碎一层层地往地上铺,银杏的叶子,一小把一小把明黄的伞,也翻滚着往行人脚边挤。近晚时,与暗下来的天色一道上场的,便是满街璀璨的灯火,商铺前更加卖命的吆喝,以及街市流水一般的繁华。人群拥挤,每张脸写着不同的表情,有的好奇地东张西望,有的麻木地跟随大流,有的挽着恋人而心不在焉,有的与朋友一起叽叽喳喳。

  在这条全中国最热闹的步行街上,我被人群推着向前,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某个瞬间,我突然抽身出来,躲在某家店铺的屋檐下,驻足往身后瞭望。于是,我看到了从未看到的奇景:平静的陌生人眼里的暗流汹涌,繁华热闹到极致之后的孤独冷清,无休无止像大海一般澎湃的欲望,以及幸福、悲伤、嫉妒、喜悦各种人间情味,真诚的牵手,虚与委蛇的微笑……在此之前,我也是其中之一,用我的被动展示我的顺从——我终究不过是茫茫尘世中随众翻滚的一分子罢了。

  我就那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人潮褪去,街市渐渐疏朗。我收拾心情继续前行,长安街很短,想来很快就可以走完。但我想要找一个最寂静的店,享受一下热闹中的冷清,异地他乡的寂寞。求仁得仁,世间的事大抵如此。就这样,我一眼便看到了黑底金字的“张小泉刀具总店”,只觉刀锋上的冷气,嗖嗖破空而来。对,在这喧闹虚浮的人世中,这正是我最喜欢的气息,于是我一脚便迈过有点高的木门槛,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很暗,暗到无法看清楚店主的脸,但玻璃柜台里摆放的刀,却出奇明亮,有些晃眼。我什么话也没说,便俯身于柜台上,隔着玻璃观赏起来。真美啊,这些刀,有切片刀,砍骨刀,剪刀,水果刀,解冻刀,尖刀,每一种刀又有各种不同的型号、大小、样式,摆满了柜台,像一个个冷面的将军,傲慢地睥睨着前来拜会的差役。刀的价格,使我看上去不就是一個差役,甚至连差役都不如吗?

  店主一直默默地跟着我慢慢走慢慢观赏。对于我这个在即将打烊时闯进店里的不速之客,店主显然并不愿意拿出清醒者的热情,他显得异常冷漠,也或许他天性如此,如同刀口上的冷光,锋利而精准,决不会在不必下刀的地方浪费时间。

  面对这些刀,我感觉到内心涌动着一股不可遏止的热流,一种从未有过的占有的冲动,将我的眼睛擦得雪亮。我想起了家里那套十八子,那把瑞士军刀,还有那把绿壳的水果刀。日常生活中,谁能静下来仔细琢磨自己家的刀?刀不过就是用来切切菜,削削苹果之类而已,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用途,磨刀也永远是男人的工作,那一声声永远在远处的“磨剪子,修菜刀”,沧桑着渐渐消失在岁月尽头。刀于我的生活是如此贴近而又如此遥远,如此真实而又如此神秘,最有力量又最无用,有一种高贵中的平和,平和里的嘶鸣。对于我,它实在太有魅力了,如果上飞机、高铁之类不没收管制刀具,我真想背一把尖刀回去,做一回凛冽的刀客;如果水果刀稍微再便宜一点,我当然也可以考虑那把造型傲娇的檀木柄水果刀带回家。

  最后,我一眼看中了那把指甲剪,招呼老板,隔着玻璃指下去,就这把,这把。我有点激动,老板依旧一脸淡漠地瞟我一眼,拿出了它。我将手放进两翼手柄间,手柄刚好可并排放我四根手指,钢铁冰冷,交叉的双锋间,有紧密而不涩滞的距离,凭手感,这也是剪刀片最好的距离。刀锋很短,前端极尖,两锋张开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是利刃的响声。

  真是好刀,就是它了。

  老板用牛皮纸包起来递给我,说,八十八。

  真贵,一把指甲剪八十八,平时不过一块五而已。但我仍旧毫不犹豫地付了款。就是这样,在人海茫茫里,我遇到了这把指甲剪,好像前生注定,从它开始铸造,就注定了会遇上我。至于一块经过锤炼的钢铁最终会到哪里去,至少我这一生是无法看到的。

  2

  从长安街出来的时候,天色更暗了,我将这把指甲剪揣在兜里,像揣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上公交车,入地铁站,一刻不松手。在地铁上时,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仔细端详刀锋。并试了一下从指甲上顺过去。天,太好用,刀锋与刀锋交叉,所向披靡,尤其最尖处也能交叉,故而指甲两边平时无法处理的地方,也非常轻松地处理了。我想起还有一片难搞的脚指甲,有点急不可耐,但终究忍住了。

  剪完指甲,指腹轻轻地从刀面抹过去,将细小的脏物抹净。抚摸是对刀最温柔的亲近,它不伤人,人亦不惧它。此时,它的柔韧度,它的光洁度,它的锋利,它的坚决,展露无遗。剪指甲时,它是如此温柔,干脆,不带一点迟疑,它简直要屠宰了我,我的肉体,我的思想,我的魂灵,全被它俘虏。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念头全是它,我用它试了除指甲之外的许多东西,一根木头,一摞纸,一个小线头,一块布,甚至,还有一颗螺丝钉的螺口,我还想用这试一下我衣服的袖口,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它无往不胜,让我总想到“削铁如泥”这个词。

  多年以后,这把指甲剪在经历了许多双手许多片难以处理的指甲,许多眉毛和部分头发后,依旧锋利,但不知是儿子还是丈夫,可能是害怕其过于锋利,不动声色地折断了它的尖。虽然尖尖只有一点点,不使用完全看不出,但它的功用大不如前,关键处再也无法合拢,斩断,遗憾长长久久地留在那里。因此,我一直想找到“张小泉刀具总店”重新买一把,连续五年我重去长安街,却再也找不到这家店,刀集体失踪,更别说再买一把魂牵梦萦的指甲剪了。

  然而关于刀的故事从来不会停下,而且永远都会夹在现实生活与理想之中,用它的锋刃开辟出一条路来。生活泥沙俱下,在现实的凡俗中,刀无非是衣食住行的助力,如一把柄小而锋长的裁衣刀,意味着一件有个性的衣服,或者一段值得回味的艳遇;一把片薄体窄的小刀,意味着一支削得极好的铅笔,或者一张写得非常规范的字;一把齿密发光的镰刀,意味着一丘被收割得只剩整齐稻茬的稻田,或者一碗清香扑鼻的大米饭;一把乌黑厚背的篾刀,意味着一锅炖得浓酽的大骨汤,或者几张过年时满足得放出油光的脸……

  这不免又让人想起刀的血腥本质,那锋利的刀刃终究是伤人的利器,它只须与皮肤或骨头接触,便注定一场生死,这可不是轻松说笑便能绕过,否则在火车飞机上,它怎么会成被管制的对象?杨志当年失了生辰纲,走投无路,只能将家传宝刀当街叫卖。《水浒传》中我最喜欢的片段就是“杨志卖刀”,文字里虎虎有断金之声,特别是写这刀,吹毛断发,足见其利,因为“杀人不沾血”受到牛二的怀疑,而不得不借杨志之手,验证作为“宝刀”的神话,手起刀落之间,牛二的头颈分离,一两秒内,怕不是神经都还没反应过来,可以继续思考。这锋,该是多少精钢铸造。

  武侠小说里,金庸喜剑,古龙偏爱刀。金庸是儒士,讲究的是风度,古龙是浪子,讲究的是深情。无论是李寻欢还是傅红血,无论是飞刀还是圆月弯刀,刀的锋,比剑更为直接,更为专注,也更为有力。这是刀的特色,一面下去,斩金断铁,多一面完全多余。锋之冷,冷在孤独上,少了这一点,便少了其斩钉截铁只属于冷兵器时代的美感。

  手握刀,无论是切片刀、砍骨刀还是剪刀,我都不由自主心生欢喜,这大概是一种掌控自己命动的欣喜?或许,又仅仅只是对金属的偏爱?我一直对于自己身为一个“柔弱”女性却莫名喜欢各种刀而迷惘不已,直到那些与刀有关的往昔,将生活划开一条又一条口子,让我看到它的冷漠、无情甚至狰狞,我才知道,刀的冷锋之上,是安全,是慰安,也是一种强大力量对另一种强大力量的控制。

  3

  那就从多年以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说起吧。

  那年隆冬的一个入夜时分,村子里还没有通电,一家人守着通红的火炉烤火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我坐在煤油灯下看小人书《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屋外寒风呼啸,大雪无声降落,冷风时不时钻进屋子,吹得玻璃罩下的火苗弹跳一下。忽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破了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父亲母亲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谁?

  刀客,来借宿的。

  父亲起身,抽开堂屋大门的门闩,一股风夹着雪,卷进来一个人,挑了丁隆哐啷一个担子,往地上一放,反身将门关了,拍掉身上的雪,自顾自地说,今天做事做晚了,错过了宿头,只能在你们这里借宿一个晚上啦。他丝毫没有拘谨惭愧,仿佛我们是他八辈子的熟人。

  这人说的是外乡话,我们使劲听,才算勉强听懂。母亲马上起身去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那人手中,父亲则问道,是湘乡高处的吧,都差不多过年了,怎么还不回家去?

  嗨,钱还没有赚够数,哪里敢回家?这不,正是要过年了,家家都要各种刀做事,正是可以多赚点的时候。现在哪怕是磨刀的,一天也不在少数。你家有火炉没?如果有,我就给你们打一把刀作为投宿的回报,如果没有,我给你把家里所有的刀都磨个遍。他嗓音洪亮,说话干脆,颇有几分豪侠味,这便是刀客没错了。早年乡间行走的刀客,并没有文字里描述的潇洒,相反,他们挑着担子,流浪四方,衣服上飘出一股油腻腻的味道,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投宿一晚。遇到灶台火热有风箱的人家,顺便借这家的火,锻造一把精钢的刀,作为投宿之回报。那时民风淳朴,哪怕刀是危险物,却很少有人视之为危险,它只不过是种种家什中不可或缺的一件,它是温暖的依靠,而非夺命的凶器。

  父亲说,兄弟,不急,天黑了,也看不见。明天如果风雪太大,估计你也走不了,到时再磨也行。人在江湖上走,哪有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住一晚不算什么的。

  刀客嘿嘿露齿一笑。母亲早已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又端来了一盆热水到刀客面前。刀客接了,从担子里翻出自己的毛巾,抽了一把椅子,弯腰洗起脸来。他将毛巾敷在脸上,热气呼呼地飘了一屋。然后他将毛巾搓到后颈,再到前面胸口。很快,他就脱了鞋袜,泡起了脚。空气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类似欢乐,又类似恐怖。

  父亲与刀客聊了起来,说些什么,小孩子也不懂,我便招了弟弟妹妹看他的担子。担子里有灰黑色的石头,铁皮,铁丝,锤子,乱七八糟不知名的东西,两侧挂了用布搭着,应该就是刀了。我问刀客,叔叔,可以拿掉布吗?母亲说,刀会伤人,不要看。刀客笑着说,看看可以,不要拿。我听这话,算是壮了胆,轻轻地揭开了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刀!在我的概念里,刀,就是家中厨房里那把时常生锈的菜刀,没有想到刀竟然可以有这许多的形状!更重要的是,这是完全不同于家中刀的刀,家里的刀,刀面是铁黑色,刃口上有一线白,这些刀面是白的,刃上是水光。一排刀,长短不一,形状各异,摆得整整齐齐,俨然有一种贵族姿态。我忍不住一一撫摸过去,那样冰冷,那样拒绝的姿态,太迷人了,这样的刀!那时我说不出为什么会惊叹,但心里在想,原来刀也可以这样,原来刀也可以这样,那么,人是不是也可以和现在不一样。我问刀客,这些刀都是你打的?

  刀客哈哈大笑,是的,你喜欢不?我朝他猛劲点头。为什么喜欢?我说,因为它们很好看,尤其刀口,灯这么小也能看到寒光闪闪,我喜欢。他笑意未尽,对着父亲说,你们家姑娘竟然爱刀,我倒是第一次见,不错不错,来,给我看看你的脸。我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他一只手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拿起灯盏,放到我脸前,细细看了我一会儿,对母亲说,你家闺女能成事,好事坏事都能成,绝对不普通,只是要记住,这把刀也要磨,我刚刚进来时看你屋檐下有一块好磨刀石,她若出格,不要打她,让她跪在那块石头上,磨好了,将来会是把好刀,刀口锋利,不输男儿,磨不好,给你们把天捅个窟窿。

  往事漫漶,后来刀客什么时候走的,给我家留没留刀,我早已记不清楚,然而,从他来后,我果然再也没有挨过打,只是屋檐下那块麻石,除了给我家磨刀,便是给我罚跪,直到家里建新房将其挪开,才解除这“刀客赐予的苦难”。

  刀客是走江湖的人,要保命,多半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父母亲对这样的预言深信不疑,他说要让磨刀石磨刀也磨平你家女儿的棱角,这样至少可以给她保命,身为一把好刀,便绝非两面进攻的剑,还是藏起刀锋温柔点好,否则,伤人之时,必伤己,刀口一缺,便只能成一堆废铁。

  多年以后当我处在孤注一掷的当口时,父亲再次说起刀客当年的话。

  4

  “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除了会写诗弹琴,还能打得一手好铁,锻得一手好刀。据传,嵇康房前有一条水沟,水沟边有一棵柳树,这树每到春夏之交,便枝叶繁翠,他就在这棵柳树下打铁。遥想当年图景,俨然一幅天然画卷:绿树浓荫,清流环绕,炉中炭火炽热,美男子兼大才子嵇康舞动锻锤,叮叮当当,火花飞溅……给他拉下手鼓风的是那个同列“竹林七贤”的向秀。每得好刀一把,两人便要对其淬酒,使刀锋更为锋利而有韧性。

  这便是魏晋风度了,这风度中少不了一段关于刀的传说。

  这便是关于铸刀最美的传说——两把刀用自己的刀刃在铸刀。至刚易折的道理,他们打铁的时候自然是深知的,因此千锤百炼,反复淬火,得一把好刀,便欣喜万分,寒光闪动之下,那种喜悦不会比写得一手好文章差。然而,锻造自己,却终究欠了火候,就连举荐嵇康当官的山涛也因此而被拉进历史背了一身的骂名。嵇康是弹着《广陵散》走了,宝刀已断,谁复可铸?在他之前,霍去病因刃过刚而早逝,在他之后,鲁迅同样也因刃过刚而早逝。锋芒过盛,伤人伤己的道理,在本身的一把好刀那里,岂有不懂之理?然而,无论能保存多久的好刀,终究还是会在岁月里掩去锋芒,成为一把钝刀,与其如此,轰轰烈烈地斩杀过,断裂过,也许才是一把真正的好刀想要的宿命?

  宝刀尚且如此,一把农家普通的菜刀,更如此,无所顾忌,一往无前。是刀,就注定用脊背的宽厚,承受锋刃的果敢与无情。爱过,恨过,融合过,撕裂过,然后得披荆斩棘的孤勇,踏马蛮荒的力量。一把刀寒冷刺骨的锋芒之上,闪动的,是往昔水与火纠缠的痛楚欢欣,淬过之后的冷峻,也是凌厉狠绝的薄情。

  薄情寡幸,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我从来认为,非曾深情者,不能得薄情之精髓,顶多只能算无情。无情是零,是空洞,如锻刀而无钢,话之无益。薄情何由?因深情被辜负?或者辜负深情?或因孤注一掷,终究两手空空而归?近些年来,一些曾被埋葬的过往,莫名地重现脑海,包括当时的声音、气味、话语、泪水、笑靥,纤毫毕现。当年那个困窘之时寻求救助的小姑娘,便是被生活掷进火炉的一块生铁吧?是谁最先举起锤子?

  那些阴暗寒冷的时刻,第一份疑似爱情的东西,在天空阴沉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如期而至。我拿出全部勇气迎接第一锤,这一锤下去,火花飞溅,痛彻骨髓,却也锻出了锋上第一缕韧。那时生活何其艰难,如同深陷雪地,两颊寒风如刀割,寸步难行。一个少女的咬牙坚持,并没有别人口中对未来的信心,有的仅仅是翻越当下的直觉。路难走,却不能停下,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自然容易成为依靠,或成为与爱有关的假想。

  不得不承认,年少的我被莎士比亚“永不凋谢的玫瑰”蛊惑了,被冬天里最旺的炉火上那张笑着的深情的脸蛊惑了,或者,我被在适当的时间出现的适当的情意蛊惑了。我投入了火中,奋不顾身。这无疑很顺利地帮我解决了当下的困境,经济,或者可触可知的稳当的未来,成为背后的女人的选择,每天的全部都是等待他归来那一刻的欢欣。注定锋利的灵魂,却要活成一个影子,而不是一把明晃晃的刀,是这段感情可以想象的结局。

  然而,除了刀本身,谁也无法把一把刀和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割裂。当我陡然回首,我审视自身,对自己产生怀疑,这爱,或许只是我为自己解决棘手问题找的一个借口,是我利用自己的青春下的一个赌注,爱并不是爱,爱是桥梁,是手段,是连自己也骗过去的谎言,以此弥补美好温柔表象背后的巨大空洞。脆弱的人生经不起推究,经过省察的人生何其残酷!

  于是,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的割裂开始了。我不断地决定离开,又反复被召回,然后是夏日月光明亮的深夜,孤坐野外时,听虫鸣蛙唱,举起明晃晃的小刀,对着手腕的犹豫。割裂是痛的,这痛,不该由肌肤承受。当我终于想清楚这一切,我需要一个足够让自己离开的理由,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想要回我原本的锋利,那是属于我的光,是我的刚,也是我的柔。没有了它,我不是我。

  那一晚,我躲进别人的房中,从窗户往上看那曾经温柔之所,任由他等我到天明,任由他怀疑我心另有所属,任由家人担忧寻觅。直到他留下绝望的纸条离去,我知道,我还原了我的刃,哪怕从此背上薄情之名。

  我要的,从来只是我自己,就像嵇康锻铁一般,我把自己放在烈火里烧,冷水里淬,我要的,无非这样凛冽的自己。

  5

  刀锋清冷,利刃外露,刀背厚实,可以藏拙。那个夏天,薄情带来的伤害把别人割得遍体鳞伤,也伤到自己,太薄的刀邊易卷,卷了需要重新锤打,磨砺,我用刀背面人,处处皆是掣肘,却也能借平庸弱小自保。从那时起,我开始懂得所有伤口终究会愈合,时间会抚平疤痕,如同风过水面,当时层层涟漪,万千荡漾,最终依旧会恢复水平如镜,就像这池水从未被打碎过。

  没有什么比投入一项事业更能让人忘却过往的了,为了节省开支,我租了市府围墙外一处鱼龙混杂之地的一个小阁楼,重新开始。炎炎夏日,小巷车来车往,嘈杂不堪,三教九流,都来楼下小卖部买烟和日用品,直到晚上八九点才清静下来,渐渐地有人摇着蒲扇聊起市井见闻,凶杀艳遇,高谈阔论,无所顾忌,声音破窗而至,扰人清静。其中一个高大肥硕的中年男子,每晚九点准时搬凳子坐在前坪,一堆人闲来无事,便来听他每日说的赌博见闻,今日赢三十万,明日输四十万,都是谈笑间可使风云变色的大人物,赌桌上却是一般无二的赌徒而已。

  天气燥热,风扇不停,仍止不住汗,反使人脑袋嗡嗡。我便推窗瞭望,满眼是破旧的街道,灰黑的烂楼,暧昧的灯光,飞扬的尘世,满耳是街巷种种俗而又俗的见闻。那时我已选择开始一项锻造自己也锻造他人的事业——教育。然而是无组织的,全凭直觉,因为初生牛犊,所以无所畏惧。但也因为无所畏惧,才更加茫然无措,行止不知所归。那时并未想过要坚持一生,不过是谋生的本领,外加一点骨子里的执着。因此,每日白天给招的一批学生上课,晚上便要批阅文章,详批十分耗费心力,非静无法完善。但这样的见闻行止又十分吸引着我,使我要直到十一点才能安静下来开始工作。

  而凌晨四点,窄小的阁楼上灯又要亮起,割裂的疼痛,无辜追问的脸庞使我哪怕在梦里也无法驱除,索性起来编书。如同好刀的刀口要用上好的钢,而千铁易得,一钢难求,年少时不经意的努力,竟为自己觅得好钢,这是用一种痛代替另一种痛后,意想不到的收获。

  就是全凭着自己的写作经验,手写编撰的写作书,使我从知识储备上完成了从一个稚嫩的大学生到一个稚嫩的教师的转型。后来我定义自己,所谓薄情,不过是因为在“情”上,我所投入的期待并不如一个正常女子多,而在使自己成为自己上,我更愿意加大拉风箱之手的力度,火大才能将铁烧红烧软变韧呀!

  然而用一把锤子去锻造一把刀,或者用一把刀去锻造另一把刀,并非易事。时不时地,我会怀疑自己,甚至想放弃自己。只有参与了教育这一个过程,走到底处,你才能真正明白,人性本恶,或者说,青年也是会变虫豸的,真有其事。当初怀着美好的初衷,满心以为挥下汗水就一定能收获粮食,但往往事与愿违,竹篮打水一场空算是比较美好的结果,收获一篮子烂泥,糊自己一脸,痛彻心扉后依旧要无奈前行,才是人生最大的败笔。

  我教过与我私交甚笃的学生,因为交往了品性很坏的男生,我提醒了一句,她便表面敷衍背后给我重锤;我教过还没有接触我仅因为我是新老师而否定我一直莫名给我使绊子的学生,直到毕业我也不愿与之和解;我也教过当面拥抱亲近,结果因一次作业漏看而仇恨于我的学生,她让我亲身体会一个残忍的道理,“升米养恩,斗米养仇”;我还教过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中伤诽谤我的学生,我只能选择与她单挑。

  教育中少了敬畏,教育成了众人皆可成为专家,人人皆可言说的事,老师的三尺讲台成了容忍别人双标自己过得窝囊的“圣地”,我从不愿这是埋葬我的坟墓。

  那一次,我选择对中伤我的人说“不”,我把她叫出来,问,我对你很好吗?她很迷惑,轻轻摇头。再问,我对你很坏吗?她又很迷惑,使劲摇头。那你为什么这样记得我,每日都要说我坏话,坏我名声?我单刀直入,不想一开始就给为恶之人留有余地。在我看来,恶没有年龄之分。

  我追问种种细节,为恶者自然不敢坦然面对,她痛哭流涕,歇斯底里,而我,以平等身份视之,冷入骨髓,丝毫不为之所动。那晚回家,忽听人告诉我,她有严重自残倾向,我心中颤抖,再无法入睡,怕接到不测的电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她自杀。她自杀,我是否要因此背上道德的十字架?倘若如此,所谓平等的天平,是失衡于师者一端的,那么,玉石俱焚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壮怀激烈,辗转反侧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我见她安然坐于桌前,收敛心性,目光也干净了许多,才知,心有不平,可迎面挥刀,一刀下去,多半是能削去污秽,还之光亮的。这样的教育其实是在走钢丝,扯钢丝者悬心,走钢丝者更如此。尽管在教育体制中,一些老师和学生当了炮灰,然而正如鲁迅所说,“这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许多木材,结果只形成一小块”,冲动之时我常想,倘若能成教育前行路上的那一点煤,也不算枉过。

  不记得谁说过,教育者手握雕刻刀,一刀下去,刀法如果用得不对,则万象俱毁,刀法如果用得对,则万龙点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更喜欢这个角色定位。有情而无情,一面是锋刃,一面是刀背,我有得选。

  6

  一把刀锤到七分火候了,还差三分,这三分由宿命来定。人的一生中,什么是属于宿命的呢?唯有婚姻,这使人孤注一掷的选择,生来就带着冒险和机遇。

  在人海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个人,刚刚好。真是足够浪漫深情的话,但是,谁知道这“刚刚好”只是开始?誰又知道,这“刚刚好”里藏了多少未知的危险,无法拒绝的苦痛?遇得对了,是幸运,所以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遇得不对,或许也不算不幸,毕竟,还有三分火候在等着呢,终究是要炼出一把好刀的。

  如果真加上一场不至于损坏根基使人一拍两散的婚外恋,把日子剪得残破不堪齿边不齐,然后将人扔回炉中再炼一番,那么,这最后一炉最烈的火,必将完成属于一把刀的圆满。

  那些日子,他每日鬼鬼祟祟,提前坐在车子里看手机,找各种借口,呆在车库里慢一拍回家,毫无缘由地冷淡,不可理喻地挑剔,使懵然无知每日依旧看书写字加班编书高强度工作的我,起疑过,却也相信自己曾经的眼光。或者说,时间久了,麻痹的神经使人舒适,便不愿意走出舒适区了。

  然而那天回家,他点燃一根香,放了点轻音乐,忽然对我说,我爱上别人了。

  我只觉这话语极为好笑,何以轻易言说爱情?对于我而言,爱情如同诗歌,神圣干净,不可亵渎。但我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便知所言非虚。那么,是要怎样呢?离婚?或者,把属于我们的过往一笔勾销?我想知道究竟。

  彻夜未眠。以为不会难过,以为毫不在乎,然而在日积月累的陪伴中,终究让他长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要割舍,竟是这般痛楚。尽管言至于此,我还是不甘心,我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我还在这里等你,你却要先行离开?这看似一个关于爱的执念,实则是一种对尊严的维护。

  守卫自我的尊严,守卫婚姻的尊严,我不接受突如其来的伤害。一夜流泪,得到的不过是毫不在乎的酣眠,我却还是要真相。我跟着他,要看他与她的对话,我要把自己伤透,不留余地,只有如此,我才能确知自己的选择到底为了什么。

  手机开机了,她用最亲密无间的口吻称呼他,问他,怎么不回我?是因为她又跟你吵了吗?

  关心的话语里,隐藏着他们平日对话时他对我的诋毁。果然如此,每一个寻找安慰的男人,都会在不知情的女人面前,宣扬自己的可怜,而无知的女人啊,忘了自己曾有的处境,自以为高尚地充当起了救世的圣母,她怎知这男人,能生活成她眼前的少年样,干净无尘,无忧无虑,只不过是那个被他诋毁的女人为他遮了世界的风雨,担了一肩的风霜。

  我提起电脑跑出来,头脑一片空白,心中充满恨意。我想到了死,一头撞死在车子底下,便一了百了,不要再看到这人世的丑陋。世界空了,脚麻木了,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走到江边,走到格桑花盛开的河岸,走到没有温度的家。我开始写遗书,交代后事。当我写道,这些年,我所有存下的,全部给我的父亲,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痛哭不止的脸。他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命运不该如此苛待他,使其老年丧子。我还有孩子呢,孩子会恨我的骤然离去,他不会知道,生命中要承受的风雨,有时候可以摧垮一座最坚固的堡垒。我不能遂人心愿,我要那刀锋上的光芒重新闪烁。在孩子叛逆,工作繁忙的地狱般的几年里,我从未把自己的私人情感放在心上,倘若这也算是给我“薄情”的回报,那我就索性“薄情”一回吧!千回百转之后,我与对方通了电话。果然,是温柔从容的语声,更适合做男人的港湾,哪像我,终日奔波,尘土满面,惶惶不可终日,只让人心生压力。这是我自己选择要做的自己,他不爱也就不爱了吧。

  痛苦的挣扎后,我竟也释然了。为了婚姻,也为了生活的惯性,我给他再次选择的机会,但我知道,爱,已经微乎其微了。有一句话,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说得出:婚姻里没有爱情,才保得长久,夫妻最好的状态是战友,而非恋人。曾经我以为,我可以逃过这一劫,活得不同一点,谁知道,大抵世人都如此,我凡俗至此,岂有不同之理?

  两个人最后在一起重要吗?世界上真有冰释前嫌这回事?经此大变,我算是完成了最后三分火候,从此,以刀背待人,是我的宽厚,以刀锋面人,是我的冷漠。这刀,已经锋利到极致,吹毛断发,若有执意要试者,必定如同牛二,血溅当场,死时犹在赞叹。

  7

  今年我又从家乡出发,去了一趟遥远的长安街,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现实的行走中,我都再也找不到这家老店了。我是多么怀念那个安静的店主,怀念那一排排闪着寒光各具形状的刀,我不过希望重新买一把趁手的指甲剪,完整且冰冷,让人自觉保持清醒的距离,我会保护好它,让它凌厉的刀尖不再被敲掉,这样,一把就够,为什么竟这么难呢?

  在长安街,我邂逅了一个与我在文字上惺惺相惜的人,告訴他我关于刀的执念,请他帮我寻找那家店,我想,也许只是因为过于执着,这店才自行藏匿了起来,他或许能找到。他说,刀是什么?是分离的力量,是药,也是火。爱刀之人,必定轰轰烈烈活过一场,深深懂得,我们拿到手里的任何一把利刃,都经过了千锤百炼。刀要躲你,你便舍了吧,那样,你才能再次见到它。你看,上次你见到,是不是不经意之间?!

  我微微一笑。谁说不是呢?在这世上,觅一把冷锋闪闪的刀,越来越难了,你看,这张小泉老店,终究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就暂时把刀忘了,再看看其他老店吧,说不定有新的发现呀,你看,这里有个老邮局,在这个时代,可新鲜了,来来来,我们在这里合个影留个念,怎样?

  当然当然。说话间,一阵风起,几片银杏的黄叶子翻滚到脚边,放目望去,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秋意一下子铺满了整条街。我们叫过一位路人,我笔直地站着,他也笔直站着,借着黑乎乎的夜色作背景,就那么呆呆地手臂挨着手臂,留下了我们的相遇,笑容,以及那刻的心。

  照片出来后,他发给我,说,看看身后的对联,真是巧合啊。

  我在模糊的背景上隐约看见两排竖字,“南北通联知冷暖,水陆邮箱寄相思”。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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