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重推荐杨羽瞳同学创作的小说《半面桃花》,希望能在贵刊发表。杨羽瞳是辽宁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7级硕士研究生,我读了她的多篇作品,也和她交流过,她是一个很有艺术才情和思想深度的大学生。她的文学创作逐渐成熟,《半面桃花》可见一斑。以她对文学的感觉、热情与执着,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在文坛上绽放自己的光彩。
东北的“80后”“90后”作家,在最近几年开启了关于东北的新的生存叙事。他们的童年正值中国的社会转型期,他们的父辈一代——曾经的时代主角被甩到边缘,而那个时代并没有充分地书写。童年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在多年之后,酿成逐渐醇香的文学表达。杨羽瞳是东北“90后”作家的一个代表,在《半面桃花》里她写了双重、多种边缘人的生活,同性恋者、哑巴、吸毒者、看车棚的人、蹬倒骑驴的老太太等,为我们打开生活的不同侧面。正像杨羽瞳所说:人人经历的所有不同的庸碌、迷茫、沉郁、绝望,最终都会汇总于“人生”这样一个抽象的词语。轻飘飘落于舌尖,或带入坟墓,或消散于风。
在杨羽瞳看来,小说是一种与外界交流的方式,阅读是倾听,写作是倾诉。另外,有倾诉欲肯定就有被聆听的期待,这种沟通与交流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人太渺小,生命短暂,人一生的精力有限,小说作为媒介,是我们最直接的可以与古今寰宇接触的方式。作者、作品、读者之间的相互沟通使文学世界运转,也使方生方死的现实世界得以铭刻传承。通过他人的作品探寻古往今来,抑或令他人通过自己的作品一窥琐碎人生,其中意义非凡。
阅读《半面桃花》,我们倾听杨羽瞳以冷静的口吻、含蕴东北地域特色的语言、满载着浓得化不开的意绪描述冬天里东北小城旧城区边缘人的故事,色调晦暗,气氛压仄。小说以“窗”为视点,把窗外的世界与窗内的世界牵连起来。刘夏,评剧院的演员,一场大火之后,评剧院变成了歌舞厅,他没走,留在歌舞厅唱流行歌曲。他经常扒着窗户、趴在窗户、透过窗户看以前的评剧院现在的歌舞厅,看街上的摊位,看车棚,看学校,看烟囱等等——这些和他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牵念有密切关联的空间和物。而窗内的世界,最为私密,他,床,身体,浴室,和到他房间的情人(叶传义),他接的客人,以及介于二者之前的暧昧的叶传仁,还有他的徒弟——给他做饭、更给他温暖、与他情感关系复杂的江水。刘夏和叶传仁的故事多以现在进行式的直观描述,而与叶传义的故事则是发生在过去,通过刘夏的回忆与叶传仁的讲述推到读者的面前。作者并不详细讲述这些人的故事,而是侧重表现这些人和事儿带给刘夏的情感冲击、内在感觉。
追求倾诉的《半面桃花》并不像传统小说那样讲故事,而是以空间拓展逐渐过渡到时间延绵,时刻聚焦刘夏的内心世界。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的空间和物,引出和他关联的时间和人,因而空间和时间、具象和人物建构起小说的整体框架和内在韵律。刘夏到歌舞厅唱营生的流行歌曲《一场游戏一场梦》与江玥唱的评剧《人面桃花》,还有那江水爱吃的黄桃罐头,富有意味地在小说中穿插。评剧《人面桃花》成为后来歌舞厅的名字,江玥在大火之后天天唱,乃至于在儿子被抓走的那一晚,在小说的最后,还是《人面桃花》。人面桃花的“花”半亮半灭,隐含着人生的明暗、刘夏身份的明暗,也正像大门口裂成两半的镜子里的两半的刘夏。两种旋律在小说里交错,喻指小说人物“错位”“幻化”的人生,刘夏、叶传义、叶传仁、江玥、江水等,莫不如此。
杨羽瞳似乎于不经意间为我们展开富有质感的边缘世界,这来源于她的艺术感觉与审美直觉。她把细节做到极致,而从细节中超拔而出情感的激流冲荡人物的灵魂。刘夏的肩胛、刘夏的眼睛以及烟囱等,带有情爱,或激起欲望,或唤起想象,她以细节抓住人物的心、关注人物的神、凝视人物的魂。她这样写江水和刘夏:“少年人的目光都是年少无知的,烫人,落在哪儿,哪儿就伤了一片。江水伸出手,烙在刘夏的肩胛,刘夏颤了一下,江水的手指一缩,紧贴着又贴上去,这次是整条手臂了。”感觉自然传递,精致的描写把读者带到动感世界之中。
杨羽瞳很善于使用比喻、象征、通感等手法,凭着她的感觉和直觉打下一片天地。然而,如果我们仅仅这样认识她,就有些“误读”她了。其实,她还有超过她20多岁年龄的成熟。在她看似“感觉主义”的小说里,随处可见基于感性之上的理性的光芒。她说:“江玥心里像茶叶遇了滚水,一下子明悟了。”“人生都是棒子面,偶尔嚼嚼别人家的大米饭也挺好。”“在东北,生和死的界限模糊而迟钝,冬天时不知道,只有春天才见分晓。”“他把早饭放在桌上,拎起扫帚,将一地日子扫进了垃圾桶。”这些表达源于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也有来自地域影响、文化浸染等方方面面。
東北的窗花冻了化了,“人面桃花”亮了暗了,镜子裂了,人笑了哭了,人生真实而幻化。小说的最后,刘夏望着半面桃“花”的霓虹灯,江月唱着《人面桃花》。对此,杨羽瞳说:
“我想把他们记下来,不是想解决什么问题,也不是想控诉什么苦难,只是单纯地讲一座老城里慢慢消逝的一些人、一个故事,至少让他们在文字的世界里,能有人施舍一个眼神。
“我不是要救你的,我来爱你的人间疾苦。”
一
东北的冬天太长了,有多少雪将落未落,就有多少琐事悬而不决。窗户关着,屋里的水汽化了再冻上,窗台一摊水,窗玻璃一坨冰。有风,没雪,老天爷也憋得慌,呼啸着砸窗户玩儿。东北的树冬眠,年轮匝实,抗寒,今年暖气烧得好,屋里挺热,人也冬眠。
刘夏趴在床上,床单在身下湿漉漉一蜷。隔着楼梯口,对面屋的女人在哼评剧,《人面桃花》。女人叫江玥,儿子是个哑巴,叫江水。五年前,江水读初二那年,评剧院起火,江玥毁了容,身上也没落几块好皮,白天黑夜疼得死去活来。江玥年轻时傲气,祖师爷赏饭吃,一条好嗓子,一副好皮相,作风便出了问题。拖油瓶的儿子不知是谁的种,也是一副好皮相,可惜,吃不得这碗饭。
刘夏慢慢挪动着身子,他太瘦,骨头轻,皮肉也轻。一小时前,叶传仁掐着他的后颈,把手按在他肩胛骨上,问他骨头是不是空的,像只鸟似的。刘夏说不出话来,灵魂在云端,血肉在泥里。
今天是叶传仁三十岁生日,也是他哥叶传义第五个忌日。从他哥没那年到现在,叶传仁每一个生日都在刘夏这儿过,刘夏给他下长寿面,面条年年都过火,筷子一挑就断成片儿汤,两碗,一碗給他,一碗给他哥。他哥也死在评剧院的大火里,穿着身警服,叶传仁靠帽徽认的尸。刘夏窗根底下就是老评剧院屋顶,都说水聚财,一把火走了水,财没了,人气儿也没了,房子修缮后演出没能修缮,评剧院没几天就被拆了牌子,换了霓虹灯牌,新刷了门脸儿,改成了歌舞厅。
歌舞厅叫“人面桃花”,“花”的下半边儿不亮,灯绳儿艳粉艳粉的,晃眼睛。叶传仁倚着窗户把片儿汤倒进肚子,点三根烟搁在窗台上,旁边就是那碗面。白天化了的窗花又有重新冻上的征兆,窗玻璃隐约显出手指头抹过的痕迹,有人在窗花上写过字,歪歪扭扭的,好几个“夏”。
叶传仁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叼着,解了衣服上床压住刘夏。叶传仁来刘夏这儿从不穿警服,这让刘夏松了口气,警服一衬,叶传仁与叶传义相似得仿佛鬼魂附体。
叶传仁不多留,给钱就走。
疲劳和快感过后巨大的空虚像红胶泥,把刘夏牢牢陷在床上。他侧过身,蜷着,被单缠着腰胯,凉飕飕的,后背被暖气烤着,冷热胶着,令他细微地打战。
刘夏不是鸟,但他会飞。热潮还没有褪去,屋内海焦石烂,床上都是汗和交易的气味。钞票扔在枕边,都是旧的,油墨臭和菜油的味道直往刘夏鼻子里钻。他深吸一口气,把所有令他厌恶又赖以生存的气息都吞入胸肺,憋住,闭上眼。
几十秒之后,刘夏感觉自己飘浮起来,缺氧和失重类似,有种濒死的快乐。这时的刘夏是属于自己的,人往往在属于自己时感到不真实,存在感没有了佐证,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相框里的旧照片变成了另一个人。
江玥的唱词断断续续,夹杂着桌椅翻倒的撞击声。她和刘夏十几年前的戏装照卡在相框里,被夕阳洗过几千遍,成了夕阳的锈色。剧团有过风言风语,说那哑巴孩子是他的,传了一阵也就过去了。不过江水确实黏他,尾巴似的跟着他。他去河边吊嗓子,孩子抱着个水壶亦步亦趋,后来改成抱一把刘夏学艺时的胡琴。江水十来岁便拉得一手好胡琴。
那时候刘夏想,祖师爷还是眷顾这孤儿寡母的。
活着很容易,看怎么活。刘夏缓缓把气吐出来,歌舞厅营业了,斑斓绮丽的灯光把半块天花板映得光怪陆离,江玥的唱腔听不见了,热潮也渐渐风平浪静,静谧诡异而心照不宣。刘夏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疲惫不堪的身体落回床笫。窗台上的面早就坨了,烟也烧到了头,半截烟灰掉在地上,烟灰旁边就是刘夏装烟头的可乐罐儿。自打江水用玻璃烟灰缸给一位文质彬彬的客人开瓢后,刘夏就没再用过烟灰缸。那天江水破门而入的时候,刘夏身上已经被客人用烟头烫了好几块疤,手腕也勒出了瘀青。事后刘夏没拿着钱,倒也没赔医药费。他坐在床上,看了两遍客人落下的工资条,开头结尾数目差挺多,他划了根火柴把纸条烧了。江水拿了管牙膏一点点挤,往他烫伤的地方抹,他揉揉江水的头发,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烟灰缸没了,易拉罐贴墙根儿整整齐齐摆了一排,全是百事可乐,亮蓝,是屋里唯一醒目的颜色。可乐罐都是叶传仁留下的,就像只喝百事不碰别的,叶传仁在不少事上有种根深蒂固的执着,像头犟驴。这话是叶传义说的,十多年前了,那时候叶传义刚考上警察学院,叶传仁读初中,满大街都在唱《一场游戏一场梦》。叶传义说叶传仁的出生是个意外,他妈环儿掉了,计生罚款没把他爹妈罚死。他又说传义传仁的传是传宗接代的传,他爸三代单传,对他寄予厚望,这意外来得挺有先见之明。叶传义搂着还是台柱子的刘夏,“总不能指着个同性恋给他传宗接代,传了也是个死变态。”
门开了,半睡半醒的刘夏听到一串钥匙碰撞的哗啦声,江水裹着一身寒气,走路啪嗒啪嗒的,鸭子一样,和他烧伤前步步生莲的母亲判若云泥。他先端走了窗台上的碗,羽绒服的摩擦声刺啦刺啦的,刘夏听见面被他倒进厕所,碗扔进洗碗池,泄愤一样,咣当一声。刘夏半阖着眼装睡,嘴角却动了动。孩子长大了,十九岁,不拉胡琴了,白天睡觉,晚上在“人面桃花”看场子管音响。他永远一身热气,好像有出不完的汗、蹿不够的个头儿,像极了河边儿上拔节的新木。
江水走近床铺,站着,刘夏背对着他,浑身赤裸。少年人的目光都是年少无知的,烫人,落在哪儿,哪儿就伤了一片。江水伸出手,烙在刘夏的肩胛,刘夏颤了一下,江水的手指一缩,紧接着又贴上去,这次是整条手臂了。
他把刘夏抱起来,打横。刘夏也抱过他,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江水还小,馒头似的,白白净净。刘夏没法继续装睡,也没法做出反应,他太轻,抱起来并不吃力,路过相框时刘夏想,不是自己轻,是孩子长大了。
江水抱他进了浴室,浴室太小,两个人转身有些困难。这不是江水第一次帮他清理,清理的意思是双重的,身上属于别人的东西被水冲掉的同时,刘夏的眼睛也会因水汽氤氲而明亮。刘夏的眼睛是天上的月亮,是江水见过的最明亮、最平凡,也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眼睛澄澈起来的刘夏会抱憾而茫然,男人四十多岁,却没能褪去纯,便无法舍弃欲,这来源于骨气,刘夏装作折断却一直没能折断的东西。江水也纯,也欲,少年与男人不同,他拥有的是山林般的野性与江河般的天真。
天气预报说半夜有雪,这场雪憋着,憋了两年,雪前和爆炸前一样,嘈杂和落寞全数销声匿迹。行人躲了,女人睡了,江水将刘夏清理干净。这次刘夏是自己走出来的。江水吃桌子上的半罐黄桃罐头。他打小就乐意吃黄桃罐头,刘夏给他从小买到大。咀嚼声是屋内唯一的响动。江水本来就是安静的,刘夏感谢他的安静。
刘夏痛恨他的安静。
二
东北,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放烟花,还偏赶上白天放。城市太小,牌号是G,燃放烟花爆竹条例只在新闻里听说过。刘夏没事儿扒着窗户往外看,越过歌舞厅和电影院看不到房顶的房顶,不远处有座烟囱,下宽上窄,柱形,横截面是个梯形。过去有个人指着烟囱教他算截面面积,教他算一座烟囱要用多少块砖,教多少遍他都记不住。烟囱冒烟,比云白净,到了天上就成了铅灰。刘夏总能看见放焰火,钠镁铝硅磷啥的,被阳光一稀释,啥颜色都没有,就那么一下儿,“砰”的一声,一道白光,把灰霾的天空崩裂一道口子,像一镐头抡砸在冰面上,粉末飞溅。
刘夏眼瞅着粉末消失。东北的冬天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煤渣发黑,积雪惨白,混在一起就成了灰,脏兮兮的,满天都是,爆竹崩那么一下,好像能把灰白色的天炸个口子似的,白光一过,灰色把灰色吞噬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评剧院黄了之后,刘夏做过挺多份工,都干不长。后来他在工人文化宫当民乐老师,教二胡,学生不多,抽条不少,捏来攥去最后到他手里的仨瓜俩枣还不够给江水买一件坎肩。刘夏的物质要求不高,够活就行,衣服就那么三套,江水换着给他洗,他就换着穿。饭菜都是江水做,三人份,吃完了上班,刘夏和江水都在人面桃花上班,一个扛音响,一个唱歌。刘夏嗓子好,记性好,学得快,刚流行的歌听两遍就能记住,挺受欢迎。
刘夏的钱大多给了江玥。江玥是个无底洞,一支烟就能抽掉刘夏一个月全部收入。刘夏知道江玥从吸到注射,这点儿钱顶多够她买针管子用,但针管子也是个心安。接客的钱他没给江玥,都存着,放存折里,定期,压在床被和床板中间,给江水留的,他也不知道留着做啥,钱不多。刘夏是个男的,这挺变态,没几个男的能明目张胆陪着他变态,有也是偷偷摸摸。
叶传仁是第一个,他哥死后半年,半借着酒劲儿,不得章法,更像泄愤。叶传仁把钱扔在床上时,刘夏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五年前,叶传义死那天,叶传仁刚过完一年实习期不久,所里哥儿几个送了一兜子咸鸭蛋半条烟,叶传义本来答应回去给他过生日,半路经过评剧院,进去了就没再出来。火是叶传义进门之后起的,一开始是窗帘,燎着了窗台旁边一大箱子行头乐器,接着是插排电器。最要命的是评剧院效益不好,仓库租给了地下商场搞批发的,临近过年,烟花爆竹正往里运。
一开始火势不大,江水都是叶传义给领出来的。当时江水十四,初三,后来也没再接着念书。叶传义非要回去找刘夏,江玥非要回去找行头,江水是个哑巴,拉不住这俩人,他俩刚冲进去,仓库就爆炸了。那天周四,评剧院人不多,周围居民楼震碎了不少玻璃,伤者大多是轻伤。刘夏不在里头,他在张总的副驾上,车刚开出一条街,在火车站对面等红绿灯。张总车里放那首《一场游戏一场梦》,人端得住,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了几下,没往他手上放。刘夏当时坐得规规矩矩,一双手搁在膝盖上,爆炸声响起时,歌正放到高潮: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
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
评剧院走了水,张总的投资泡了汤,刘夏做了场没回本的买卖。叶传仁压在他身上时心里有怨,刘夏心里有愧,他看着叶传仁从十三四岁长到现在,也认识了十几年。十三四岁的叶传仁也在附近读初中,校服蓝白两色,袖子和下摆都是蓝色,前襟是白的,上头不是油花就是篮球印子。半大小子个头儿蹿得快,裤腿永远吊着,露出一截脚脖子,白球鞋灰扑扑的,刺儿头,头发剃得贼短,刘海老长,遮半张脸,就剩一只眼睛看人。
那时候叶传义刚考上警察学院,在另一座城市读书,只有寒暑假回来,每回都在包里塞一塑料袋烤鱼片、一塑料袋鱿鱼丝。包里都是海货的腥咸,他也不洗,挂一个月散味儿,开学了再背走。叶传义的包底下压着酒心巧克力,进口的,走船来,稀罕货,叶传仁一份,刘夏一份。刘夏借口甜食吃多了毁嗓子毁身材,巧克力都进了江水的口袋。
江水两岁,白净,胖,粉坨子似的,一跑浑身的肉一起颤。衣服都是评剧院给凑的,这家孩子的背带裤那家孩子的棉猴儿,脚上蹬一双红色小皮鞋,一看就是女孩不要的,还带蝴蝶结。叶传义挺喜欢江水,麦花啤五毛钱一瓶,来了就给江水买,小孩儿喝一溜够,小肚子腆着,墨绿色的玻璃瓶在门口摆一排,阳光一照光怪陆离。隔壁诊所大夫用止血带给江水做了个弹弓,小孩儿捡石头打瓶子,终于有一天把人给崩了。
其实也没什么变化。刘夏趴在窗边,融化的窗花打湿了手肘,刺骨。今天文化宫没课,艺术就跟冷空气似的,一场接一场,一次比一次形势严峻,没多久就会过去。二胡班的学生越来越少,小提琴班越来越多,像楼下卖炒货的摊子,干炒毛嗑儿越来越少,五香越来越多。白天,这条街算得上繁华,卖炒货的,卖炸串儿的,卖糖葫芦的,摊主们脏兮兮的黑羽绒服花套袖像是统一批发的,都一股煤灰色儿。糖葫芦挺鲜艳,早先插草垛子上,现在都换玻璃柜了。刘夏和那些个大铁锅都熟,看了这么些年,吃了这么些年,摊主们也没啥变化,天天打照面,皱纹都是在暗处生长的,看不出老了还是年轻了。
刘夏想起评剧院门口的镜子。镜子比他资历老,评剧院刚成立时票友们送的,右下角油漆钩着梅花,鲜红。镜子在爆炸中震裂了,没碎,现在还挂在人面桃花进门的地方,说是吉利。裂痕把梅花串起来,是条瘦骨嶙峋的新枝,刘夏每次进门都要看一眼镜子里被一分为二的自己,水银上映出的脸没什么变化,和这条街一样。
镜子几乎映照过这条街上的所有人,叶传义是,叶传仁也是。不是没变,是想不起来,起火后墙围熏黑的痕迹好像一直在那儿,本身就是墙体的一部分。人面桃花门口的黑色音响隔几天换一首歌,听了下一首就忘了上一首,跟二胡小提琴的更替差不多。刘夏蘸了蘸窗台上冰凉的水往脸上拍,手冰凉,脸滚烫。下午两点,江水该睡醒了,刘夏听见防盗门打开关上的声音,江玥不出门,垃圾都是江水收拾了扔在门口,下楼时再带下去,再过会儿江水就该开火做饭了。做饭时,江玥会唱戏。
城市太小,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每一天都是同一天,恨不得出些新鲜事,生孩子出殡红白喜事,杀人放火江湖传奇。小区最东边有排车棚,承包的,看车棚的一家子在这儿也住了十多年,最近搬走了。他家老爷子活了七十三,没迈过立冬的坎儿,被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冷空气和浩浩汤汤的流感带走了。老头儿是个电工,上班儿时中暑落下半身不遂,提前退休又查出糖尿病,成天搬个折叠椅坐车棚门口晒太阳。老头儿嘴馋,夏天偷吃雪糕,冬天偷吃糖葫芦,化了的雪糕水和迸溅的糖渣黏黏糊糊,黏得前襟和脸上都是。老头儿包得像个死人,十多年一直没活过似的。儿媳妇无论春夏秋冬都在车棚前不足五平米的房子里“猫冬”,一把瓜子一台电视一张床,偶尔出来把瓜子皮丢在花坛里,呵斥一句,“又吃雪糕!雪糕贵还是胰岛素贵!”
离学校近,居民楼隔三岔五就有初中生喊打喊杀。东北出土匪,东北人爱抱团儿,青春期的孩子正发育,身体发育激素也发育,情绪个顶个儿激动,脑子就容易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半大小子不知轻重,倒是也啥都干得出来。叶传仁是打群架的英雄之一,被侧跳捅进过医院,也一板砖给人家开过瓢。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叶传仁的对象儿被人摸了屁股,叶传仁领着一众小弟气势汹汹前来寻仇。那姑娘大夏天穿了两件校服,大的那件是叶传仁的,是某种宣誓主权,裤子改成窄腿,高马尾,厚刘海,站在一群青春期少男中指着车棚老头儿的鼻子骂:“臭流氓!老色鬼!”
叶传仁有点尴尬,小弟们更尴尬,七月中旬,校服外套在腰上捆着,一人一头汗。寻仇的对象旁若无人地吧唧着一根大雪人,汁水滴滴答答。第一个笑出声的是推着自行车看了半天热闹的刘夏,儿媳妇住的平房没有平时放电视剧的声音,显然是把音量调小了。刘夏和他的自行车跟摩西似的,分开这群蓝白色的海。他车把上挂着给江水买的黄桃罐头,玻璃瓶晃来晃去,车轮碾过聒噪的蝉鸣和汗味儿的呼吸,发出周而复始的声音。刘夏进车棚时看了一眼小屋的窗户,儿媳妇从窗帘缝里偷偷瞥了他一眼。
刘夏锁好了车,站在车棚门口面对剑拔弩张的人群,他又笑了笑,“叶传仁,你哥叫你回家。”
群架匆匆收场,叶传仁掏空了家底请在场所有人喝可乐。可乐是稀罕货,叶传仁钱不够,刘夏给垫了一部分。葉传仁对象儿看刘夏的眼神带刺儿。刘夏一次次领教到女人的敏锐,从他妈到江玥,两个发现他秘密的女人一个和他断绝了关系,一个倒是没说什么,眼神里的古怪、疑惑和鄙夷却一直持续到现在。
叶传仁应承了一次游戏厅,打发走了对象儿,女孩儿把他的校服扒下来,毫不客气地甩在叶传仁脑袋上,一拧身走得气势汹汹。叶传仁干脆顶着校服,像个阿拉伯人,他和刘夏坐在楼洞口台阶阴凉底下,一人捧着个可乐瓶子,刘夏说,“不去哄哄?”
“哄什么哄,给她脸了。”叶传仁从裤兜里摸出盒烟,磕出一根叼在嘴里。他唇上刚刚生出绒毛,脸还小,没长开,骨骼都不够锋利。烟点着时,叶传仁眯了眯眼睛,从动作到神态都透出老烟枪的娴熟,但因为这张脸,这一系列的行云流水都显出一股子装逼兮兮的作。
刘夏说,“女孩儿可不得哄着。”
“懒得哄,我哥也懒得,”叶传仁瞥他一眼,“我说我哥咋找了个男的。”
刘夏的可乐没开封,他晃了一下瓶子,“听谁胡说八道。”
叶传仁嗤笑,喷出一股烟,“也是,我哥也不承认,搁谁谁都不带承认的。”
刘夏盯着瓶底升起的细小气泡,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时纷纷破裂。
叶传仁一口烟一口汽水,“我哥今儿晚上到家,你知道吧?”
刘夏点头,“知道。”
叶传仁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夏又晃了一下瓶子,“前天。”
叶传仁又笑了,有点轻蔑,“我今天早上才知道。”
刘夏张了张嘴。叶传仁一扬脖子把可乐都灌进喉咙,空瓶子往台阶上一蹾,声儿挺大。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顶着校服叼着烟一晃三摇。刘夏逆着光,看他的影子被朝气蓬勃的老槐树洒上斑驳的光影,和他哥八分相似。
空气里的烟味很快就散了,刘夏不吸烟,叶传义教过他,没学会。那次叶传义把烟给他点了,告诉他,“把嘴闭上,把烟吞下去,正常呼吸。”
烟从身体里游走了一圈,过肺,过血液,最后过大脑,有点晕。刘夏一口烟憋在喉咙里,嘴就被叶传义堵住了,叶传义用手捂住他的口鼻,窒息感和刀子一样的呛得差点要了刘夏的命。刘夏在强烈的窒息中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上升,他飘在半空,听见叶传义说,“那小杂种说,变态还是死了好。”
叶传义放开他,刘夏剧烈咳嗽,灵魂复归原位,氧气涌进身体,叶传义说,“对不起。”
刘夏说,“对不起。”
刘夏等叶传仁的身影消失在居民楼的缝隙,他站起身,把没开封的可乐塞进老头儿怀里。门吱呀一声开了,儿媳妇丢出一把瓜子皮,从老头儿鸡爪子似的手里抠出可乐瓶,“拿来,胰岛素多少钱一支不知道啊?”
老头儿死了,叶传义也死了,车棚包给了别人,不少人搬走了,不少人搬进来,城市缓慢地新陈代谢,老态龙钟。刘夏望着不远处的烟囱。第一次和叶传义上床那天,叶传义指着烟囱问他,“你知道烟囱有多少块砖吗?”
他是理科生,直肠子,没嗑儿唠硬唠,学校学的刑侦学实习时一样用不上,憋得他没事儿就给刘夏普及上学时烂在肚子里的教材,烟花是什么成分,车轮的摩擦力是多少,烟囱的截面怎么算。刘夏主动亲了他一下,“我比较想跟你学生物。”
刘夏想,他们说得对,是我勾引的他。
三
叶传仁不常来,年前有任务,抓黄赌毒,城市太小,各部门分不那么明白,他们这群基层人员经常陀螺似的轮轴儿转,本来说一人两千块补贴,到头来也没拿着那么些。上回叶传仁来时羽绒服上一股汽油味儿,说是在高速上设卡查酒驾,三天两宿睡车上,太他妈操蛋了。叶传仁个儿头比他哥蹿得猛,套着统一制式的羽绒服,像只没那么健硕的大熊,一动弹光滑的布料相互摩擦,刺啦刺啦地响,怎么看怎么笨重,抓犯人都显得不那么英勇。
叶传仁平常不咋来,他来刘夏这儿就跟突击检查似的,也不打招呼。有时候刘夏在人面桃花唱歌,他进来瞄两眼,出去抽烟,要么就直接上楼等刘夏唱完下班。他知道钥匙在哪儿,刘夏的门钥匙在走廊通风窗一摞空花盆里压着。花盆是江水从花鸟鱼市搬回来的,原来里头都有花,一盆仙客来,一盆一帆风顺,一盆蟹爪兰,给刘夏养的,都死了。
天儿越来越冷,歌舞厅的生意也没暖和时那么热闹。东北人喜欢猫冬,外头冷,屋里暖和,久而久之都不乐意走出去。刘夏在工人文化宫的课也越排越少。文化宫供暖不好,暖气不比温水热乎多少,教室冻手,孩子们调弦都调不准。刘夏想起小时候家里生炉子,比这冻手。他早上吊嗓子,白天捡煤球,晚上还得练琴。他太姥爷当初唱过奉天落子,跟过倪俊生的班子,后来落子没落了,汇了评戏,家里祖传的功夫也没扔。再后来他唱进了剧院,从省会分配到这儿,也顺势和爹妈断了联系。
刘夏走前给爹妈磕头,说这血脉是断了,手艺不能断,我刘夏对天发誓我指定能教出个好孩子,领他给祖宗磕头。他妈在灵龛前头上香,嘴里带着调儿念叨,念叨两句就猛噎一口气。他爹把刘夏从小用的胡琴给砸了,菜刀不好使就满屋找斧子,连带着水泥地也砸出个坑。
刘夏早上喝了碗豆浆,吃了半根油条。他为了形体好看,保持身材保持了一辈子,习惯了,胃里进不去东西,还老犯胃病。豆浆油条都是江水从楼下早餐车给他带的,有时候是油炸糕,还有豆腐脑。江水心思细,一周不重样。他最近也忙,严管抓得紧,供货的就少。前阵子有俩拆家刚进去,他们这些底层的小鱼小虾拿不到货,拿到了风险也大,风险越大越供不应求,利润就高。江水给他马上过本命年的妈买了套红色保暖内衣,领口缝亮片珠子那种,还给刘夏买了身正流行的羽绒坎肩,亮蓝,晃眼,穿上像颗劣质灯球。
鸽哨声由远及近,泠泠清清。东北到了冬天,天色被薄雪冻住了,云也是锋利的,丝絮如冰碴,太阳落得早,睡得长,醒时也无精打采,一圈光晕像愈合的伤疤,泛起不自然的苍白,太阳升起时路灯还没熄,光亮混沌在一起,像打了个倦怠的哈欠。卖早点的、收破烂儿的、卖蜂窝煤的从各个阳光来不及光顾的角落浮出街市。学生紧随其后,蹬着自行车奋力追赶,又奋力摆脱,肿胀的蓝白亮色校服里不知道套了多少层棉袄,书包上坠着的大红中国结是小城唯一的亮色。
刘夏透过窗台上臭海棠稀疏的枝杈看向窗外,窗花被熏化了一层,陶土花盆外头也结了一层水珠。空气灰蒙,烟尘重,雪底下是土,雪化了是泥,店铺的新招牌没三天就会被煤灰沙土熏黑,正式被小城接受。
臭海棠也是早上江水抱回来的。卖花的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蹬个倒骑驴,从城郊大棚运便宜的盆栽进来卖。花花草草在马路牙子上摆了一排,豁牙露齿的,花枝干瘪,像极了老太太鸡爪子似的糙手,上头套着蓝色的塑料袋防冻。老太太的艳粉短羽绒服一看就是捡别人穿剩下的,帽子上的白色绒毛脏得打绺儿。
老太太身底下垫着条褪色的毛巾被,车棚新主人扔出来的,过去属于那个嗑瓜子嗑到门牙有豁口的儿媳。车棚一家搬走了,说是因为老头儿死时儿子正好脑血栓,老头儿出殡儿子正在医院躺着,全程没露脸儿,盆儿都是雇人给摔的。这件事严重影响了车棚两口子的声誉,媳妇儿说怕人在背后讲究,举家往城市南边儿搬了。南边儿是开发区,挨着河挨着港口,有山有水有大学,空气好环境好,街坊四邻说这十几年车棚赚了钱,把儿子塞进了船港上班,可不得卖了房子搬走。
讲究讲究挺好的,讲究讲究就忘了。人生都是棒子面,偶尔嚼嚼别人家的大米饭也挺好。刘夏对讲究这事儿看得开,评剧院小圈子里藏不住事儿,对他取向這回事儿同事们也有诸多猜疑,猜疑在张老板莅临观摩并决定投资后坐了个十成十。一开始江玥本来以为张老板酒足饭饱后红光满面的笑容是为了自己迷离,看得她一阵恶心又一阵惊喜。后来她发现那眼神一直往刘夏身上飘,江玥心里像茶叶遇了滚水,一下子明悟了。心落地的同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也升了天。
刘夏一开始没同意,还没等领导缓过劲儿来做思想工作,江玥先给刘夏跪下了,还领着十四岁的江水。城市小,好苗子都往外头跑,评剧院能扛得起大梁的还是他们这一拨儿老人。江玥挺平静,说也没啥图的,这个岁数想往上走是没啥机会了,就图能上个台,有人看,有观众给喊个好儿,哪怕是倒好儿呢。刘夏扯她胳膊往起拽,她扯江水手腕子往下拉,江水死倔,膝盖不打弯儿,江玥急了,突然歇斯底里,“你不拉胡琴还能干啥!”
哭了就停不住,江玥哭得没声儿,头发粘在脸上,两三秒一倒气,手还攥着江水的袖子。江水僵持了一会儿,直挺挺地跪下,膝盖扑通磕在地板革上,一声闷响。他是个哑巴,嘴里发不出声音,别的声音就比旁人都大,刘夏觉着这声钝响跟他离家时他爹用斧子剁胡琴一样。
刘夏放开这母子俩,“起来吧,”他说,“江水你起来,事儿完了给祖师爷跪去。”
失火那天正是张老板来接刘夏,刘夏在出将入相门帘子后头,对着琳琅戏服和斑斓油彩唱了段儿《人面桃花》。张老板满意得紧,前脚领着刘夏走,后脚叶传义就进来了。
那段时间刘夏一直躲着叶传义。叶传义的派出所不在城里,在靠近城郊的县城,来回跑太麻烦,他基本都住警员宿舍。他们俩的事儿藏得挺严实,江水知道,叶传仁也知道,一个不能说,一个不能说。上回轮休叶传义和刘夏吵了一架,吵得特别没水准,老生常谈,吵了十来年也没个答案。吵到最后刘夏觉着吵就只是为了吵,不是为了解决,有些事儿没法解决,吵是唯一途径。
叶传义长得不赖,打小儿就惹桃花,满了三十岁家里开始着急催婚,他就一直借口工作太忙,没时间搞对象。那天他往刚喝完的可乐罐里弹烟灰,“最近所长给我介绍个二婚的,没孩子。”
刘夏把剩菜剩饭倒进一个塑料袋,“跟上一个有啥区别?”
叶传义说,“所长他小姨子。”
刘夏把塑料袋扎口,开门放在门外,门响了一声又关上,“那不挺好的嘛。”
叶传义带了点愠怒,“我不要脸啊?”
刘夏把脏碗筷摞起来放进水池,“你要,你都要这么些年了。”
叶传义踩灭了烟头,地板革被烫了个洞,“敢情你没爹没妈。”
刘夏冷笑,“就你有爹有妈。”
叶传义大跨步过来,一副要动口也要动手的凶忿。没等到刘夏跟前儿,英武的叶警官被木头板凳绊了个跟头。这板凳是当初刘夏拜托他给江水打的,江水小时候老坐上头练琴。叶传义把所有火气都撒到板凳身上,摔门出去,头也没回。刘夏事后很多次想,谁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又想,知道了又有啥用,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对当时的叶传义有所挽留。
叶传义发过短信道歉,说是之前抓个毒贩没抓着赃,折腾了好几天全白搭,因为这事儿火气大了点儿。他在短信里把毒贩祖宗三代问候个遍,道歉的话说了一溜儿十三招,到底也没说到根儿上。
叶传仁在他哥死后第一次到刘夏家,是下夜班后连江水带刘夏一起送回来的。叶传义走了半年,歌舞厅开张了,红艳艳的“人面桃花”,评剧院也不算散,跟歌舞团合并了,搬走了,刘夏和江玥没走。江玥的烧伤令她彻底成了废人,一开始刘夏整宿整宿听见她疼得直哭,声音细而尖,有点诡谲。后来邻居陆陆续续过来砸门,哭声小了,再后来哭声就没了。
歌舞厅的老板是刘夏十几年前的同事,唱得不算珠圆玉润,人够得上八面玲珑。他老早就看出这行当不景气,离职只身一人出去混,十几年不见胖了三圈,回来第一件事就把老单位包了。评剧院辉煌过,地界儿好,他下手快,第二件事就是问刘夏能不能过来给他唱歌。
刘夏说自己不会唱流行歌。老同事大手一挥,没事儿,就瞎唱,来玩儿就图个乐儿,把人哄高兴了就得,能把人唱哭了更好,说明你牛逼。
歌舞厅也不止他一个人,刘夏论歌儿算钱,除了歌儿还有打赏。歌舞厅备着几束大红大黄的绢布假花,脏兮兮的塑料叶子都快被薅秃了。一束花十五块钱,循环利用,客人喜欢哪个歌手就把花送哪个,唱歌儿的能在里头抽走五块。刘夏从小背戏词,被他妈训出个棺材板儿记性,歌儿听三遍就会唱,粤语也能照葫芦画瓢。唱戏时的东西烧的烧送的送扔的扔,刘夏只留了红白两盒油彩。这玩意儿神得很,涂了有些情绪能掩藏,有些情绪能夸张。刘夏偶尔蘸一点儿大红油彩在嘴唇上,意料之外能多唱好几首歌,多收一两束花。
兴是那天晚上嘴唇涂得有点艳,灯光开得还有点暗,一外地来的和一本地的老顾客从骂架发展成动手,脏话桌椅啤酒瓶子满天飞。究其原因是俩人都送了花,刘夏先唱了本地熟客的后唱了外地人的。打起来的时候刘夏还有点蒙,伴奏没停,他也没停: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
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
叫骂很快发展成群架,塑料花连带着啤酒瓶子被当成武器往台上扔,酒瓶子在刘夏脚边“嘭”的一声碎成粉末,玻璃碴子从眼睛底下擦过去,烟花似的。塑料花砸中他的胳膊,一束,又一束。刘夏有点想笑,评剧院最红火的时候,他坐在台底下看演出,他妈都没这个满台生花的待遇。
江水把两箱子啤酒放下,撸胳膊挽袖子加入了战局。他沉默,沉默的人都狠,疼了也不出声,脸上的狰狞就是加倍的,吓得外地人不敢近身。混战渐渐成了他单方面的发泄和压制,有人报了警,那是叶传义死后,刘夏第一次见到叶传仁。
叶传仁拎走了外地人、本地人和江水。刘夏擦了擦脸上的血,跳下台跟了出去,他没来得及披外套,就穿了件衬衫。没进五月,夜里还是凉,风一过刮走了刘夏身上的热气,他打了个哆嗦。
叶传仁斜他一眼,“你跟来干啥?”
刘夏冲江水抬了抬下巴,“他是个哑巴。”
叶传仁从鼻子里一笑,“哑巴不是残废,字儿会写吧?”
刘夏说,“我答应他妈看着他。”
叶传仁上下剜了他一眼,摆摆手,招呼同事上车,刘夏听见他说,“真他妈操蛋,一个接着一个。”
路灯是拔地而起的火种,江水做完笔录出来时鼻孔里还堵着卫生纸,一截血已经干了。刘夏靠着派出所走廊墙边,冻得手脚发麻。江水把外套脱了给他披上,他十几岁个头儿就不比刘夏矮了,衣服不大不小。
叶传仁下夜班,警服也没换,他一直住家里,比刘夏和江水远一条街。天蒙蒙亮,街上行人稀疏,刘夏和江水走在前头,叶传仁推着自行车在后头跟着,车链条一圈圈地转,车轮碾过路灯中央最晦暗的地方,声音在小城的曦光里格外清晰。江水回头瞪他,叶传仁不甘示弱,“瞅啥,车胎扎了不行啊?”
刘夏有点想笑,派出所和家挺近,人面桃花已经收拾了残局,撂了卷帘门。刘夏在楼底下迟疑了一下,“你哥有东西在我这儿。”
叶传仁推着车,脚步没停,“放你那儿就是你的。”
刘夏说,“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拿下来,是你哥送你的生日礼物。”
叶传仁站住了,刘夏重复,“你等一会儿。”他进了楼门,又回头看了叶传仁一眼。江水也跟着上楼去了,盯他的眼神跟狼崽子似的。
刘夏回来得很快,这次江水没跟着。他抱着个纸壳箱子,挺沉,还没开封。叶传仁已经把车蹬子踢下来了,站在自行车旁边抽烟。自行车没后座没车筐,刘夏一时不知道该把箱子放哪儿。
刘夏说,“你哥那天去评剧院找我,是想把这个拿回去,他托人在外地买的,送他那儿去不方便,就放我这儿了。我也不知道是啥,你回去看吧。”
叶传仁把箱子接过来放车座上,掏出钥匙划开塑料胶袋。箱子里是套书,《当代西方刑侦经典系列》,叶传仁先呼了口气,扯了扯嘴角,“他让我当个好警察,屁。”
刘夏没说话。居民楼醒了,有学生围着围巾戴着线帽从他俩身边经过,行色匆匆。叶传仁说,“年年送书,有一年人家送我一套什么百科,让我背下来跟电视竞赛里那些小孩儿似的,以后有大出息。”
刘夏说,“我先上去了。”但是人没动。
叶传仁指着巨大的烟囱,“他上高中以后非教我算烟囱有多少块砖,烦死了。后来我就学文科去了,完了发现文科也得学数学。学文科以后我哥又成天问我《岳阳楼记》怎么背,我就会背‘去年今日此门中,还是跟他学的。他就很生气,说我這样儿怎么行,以后怎么出人头地,怎么养活孩子。我说凭啥我养啊,你养啊,我不养。他说他是个同性恋,叶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说那我也当同性恋,女生太麻烦了,而且我最烦小孩儿。他给我一耳光。”
刘夏的表情比无人的清晨更平静,叶传仁似笑非笑,“我骂他变态,恶心。”
刘夏说,“不想要就扔了吧。”
开门的时候有些脱力,钥匙几次对不准钥匙孔,刘夏踹了一脚防盗门,整个楼道都在回响。进门后他看了一眼镜子,颧骨上的伤口已经黏合在了一起,血没擦干净,乱七八糟的一抹,嘴唇上的油彩掉了一半,仍然殷红。
刘夏坐在床边,一整夜没睡令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窗外叶传仁将箱子扛在肩上,单手推着车消失在晨雾里,背影像足了叶传义。墙上的日历好几天想不起撕,停留在一个遥远的日子。原来刘夏用挂历,叶传义说他不喜欢挂历,挂历上已经过去的数字看得他难受,好像一排没入土的死人。他打小儿就喜欢撕日历,撕掉的时候心里有种爽快,撕得越碎越爽快。
刘夏走过去,一页页撕掉红色的黑色的数字,撕历的纸很薄,粗糙甚至半透明,上面写满了他从来不看的婚丧嫁娶、禁忌和适宜。撕扯的动作成了惯性,刘夏体会到了叶传义说的爽快,等到江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吃饭时,他已经撕掉了过多的时间,日历上的数字将他送到了未知的未来。
江水煮了粥,里头切了黄桃罐头丁,放了糖,还煮了俩鸡蛋。小时候,叶传义问过他,“你是不是想让刘夏当你爸?”
江水点点头,叶传义说,“那不行,他是同性恋,我也是同性恋,他只能跟我在一起。”
江水在叶传义走后用汉语拼音在撕下来的日历纸上写,“同性恋是啥?”刘夏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脸色变了变,他点了根火柴把日历烧了,半燃烧的纸张在可乐罐上蜷曲,立刻化成了灰。
刘夏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那以后,江水没再问过这个问题。他把早饭放在桌上,拎起扫帚,将一地日子扫进了垃圾桶。
四
江水知道他妈吸毒时已经晚了,一开始他妈把白粉当止疼药用,后来止的就不仅仅是疼了。他妈那一身烧伤,戒毒所不能去,绑也不能绑,江水求过,哭过,跪过,几天几夜不起来。江玥也求过、哭过,江水跪时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水都不喝一口,母子俩这么僵持着,直到刘夏过来敲门。
吸是吸不起的,江水开始卖,以贩养吸,经他手的量少,够江玥用就收手。可江玥收不了手,五年时间,江玥像一盏枯槁的油灯,在床上吊着一口摇曳的活气,这口气熬的是她自己的命,煎的是江水的血。
江玥用烂墙皮一样的手摸摸江水的脸,“快了,快到头儿了。”这双手曾经纤长柔美,永远弥漫着保养精心的淡淡胰香。
江水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指骨太轻,像越冬的枯枝,脆得动一动就会折断。洗衣机里滚着衣服,他的和刘夏的。洗衣机是二手货,楼上两口子离婚,女的领着孩子净身出户,男的转手就把家电家具卖了,全换了新的。洗衣机声儿太大,咣当咣当响,每回洗衣服整栋楼都能听见。
江水刚在楼道里把衣服晾好,刘夏提着塑料袋从外头回来,后背背着他的琴盒子。黑羽绒服牛仔裤,显得他有些少相。刘夏从文化宫下了班倒了两趟公交,路上结冰不好走,车上人又多,还剩两站地时刘夏晕车晕得实在难受,提前下了车。站牌旁边就是菜市场,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提着半编织袋的大葱、几棵白菜在冷风里等车。菜市场半条街长,一股熟食烤鸡的香气往冷空气里渗。
刘夏从菜市场穿了过去,一地烂菜叶子和半融化的雪水,被堆在店门口的蜂窝煤沤得发黑。市场里年轻人很少,从买菜的到卖菜的都上了岁数。这座城市最有活力和生机的地方仍然颜色深重,人们把自己裹得严实,只露出冻得通红的半截手指和一双眼睛。吆喝声不小,一连串儿,来不及听清楚就被冻成冰摔个稀碎,像在积雪里炸二踢脚。刘夏经过鱼肉的血雨腥风和烂菜叶子积酸菜浓郁的腐酵气,菜市场喧闹、广袤、通透,令刘夏在走到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心里莫名地忐忑。
鱼是冻在冰里卖的,到楼道里也没化。刘夏提着裹着鱼的冰坨子、一袋国光苹果、一整棵酸菜,另一手拎了一袋子冻梨、一挂排骨、一只烤鸡,黄桃罐头兜在网兜里,亮黄色在晦暗的楼道里亮得突兀又充满希望。
江水有点愣,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过来接他的东西。刘夏两只手冻得通红,塑料袋提手勒得手指发紫,钥匙比冰块儿还冰,他在冻僵的手指上哈了哈气,费了半天劲捅开家门。
江水把东西一股脑堆在厨房,比画着问刘夏,“有什么高兴事?”
刘夏说,“没什么,给你买的,也给你妈。”
江水皱皱眉头,刘夏说,“总蹭你家饭吃,今儿瞅见就买了。”
江水点了下头,抓了抓脑袋转身,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补充,“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刘夏冲他笑了笑,从五年前开始,江水就努力在他面前装出个小大人儿的样子。他不能说话,表现力就比别人夸张,这种夸张令他在刘夏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即使这个孩子拼尽全力拔起个头儿,展宽身板儿,甚至不惜将自己削成契合的形状,试图将彼此塞进对方的懷抱里汲取温暖。他沉默地保守着痛苦的秘密,等待着秘密被揭开一切得到解脱的那一天。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比死亡更加恐怖,像一艘漏底的渔船,却能令他毫无保留地掏出所有的好献给他认为重要的人。这种只为江玥和刘夏而活的执拗令他成了彻头彻尾的畸零者,孤独却自得。
卧室窗台上的臭海棠掉了几片肉粉色的花瓣,江水给花浇了水。楼下卖花的老太太还在那儿,还是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烂花,再没人买就该冻死在东北的隆冬里了。刘夏看到江水用手指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写字,窗花被暖气熏化了,他的字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痕迹。刘夏看了两遍,“妈”。
刘夏问,“你认识?”
江水被他吓了一跳,回身用手语,“她买过我的货。”
刘夏挑了下眉,有点惊讶,江水继续比画,“给他儿子。”
刘夏“嗯”了一声。江水俯身把盛满烟灰的可乐罐拾起来,直起腰后嘴唇动了动,刘夏没看清他“说”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叶片沾了水的臭海棠,觉着它八成可以挺过这个冬天。
江水在厨房忙活,刘夏基本不插手,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叶传仁给他发了条短信,说今晚下班过来。刘夏慢慢把水喝干,才对江水说,“晚上我不下场子,有人来。”
江水蹲着,背对他用大菜刀的刀尖一个个挖掉土豆上的芽。哑巴可以不出声,他们有不表达自己情绪的权利。刘夏见他处理完一个土豆,又去拿下一个,他点了支烟,倚着墙看江水一刀刀片去土豆皮。窗外是一整天的生活落幕的嘈杂,夕阳自窗口斜刺,在江水身后拉扯开一团短钝的影子。
上次叶传仁来,是他生日,是他哥忌日。他说年底累点儿挺好,累点儿能睡着,要不他最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死人一条影子的重量都能压得活人喘不过气来。他平躺在刘夏的床上,刘夏侧卧着用后背对着他。空气混浊,两人平复着呼吸,也令脑子里烧着的东西渐渐冷静。冷静前叶传仁总会说些不冷静的话,絮叨而啰唆,全部关于叶传义,关于叶传义不为人知的一部分。这些话只能说给刘夏听。
叶传仁说,“我妈最近总把我认成叶传义,”他起身靠着床头,“也不是认成一个人,我哥没了之后她老年痴呆一天比一天严重,我觉着她好像把我俩当成一个人,就是,她这辈子就生了一孩子,叫叶传义,叶传义没死,还活着呢,当警察呢,就是我。你能明白我说啥不?”
刘夏说,“能。”
叶传仁咂舌,“就比如说吧,我妈说我就稀罕那个烟囱,逮着人就问烟囱有多少块砖,后来干脆想爬烟囱上去一块块数,爬一半被人揪下来了。”叶传仁自己觉着挺有意思,“问烟囱有多少块砖那个是我哥,爬烟囱那个是我,我记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咋的,我妈一说我就有点蒙,好像这俩事儿都是我干的。”
刘夏细微地哆嗦了一下,叶传仁说,“不过我妈记得叶传义的事儿多,叶传仁的少。就说这烟吧,我乐意抽黄山,我哥乐意抽阿诗玛,我妈就问我咋不抽阿诗玛了,完了我就把烟换了。”
刘夏盯着墙角一排百事可乐罐,身后传来叶传仁系皮带扣的声音,“有回值班,我盖张报纸在沙发上打盹儿,叶传义他师兄吓得妈呀一声,以为诈尸了。我问他有那么像吗?他说,像个屁,就他妈一个人儿啊。”
刘夏说,“别说了。”
“我骂过他,也没少骂你,”叶传仁套上衣服,“我意外出生,他意外死亡,这些年有时候半夜起夜看镜子就觉着,或许我俩本来就是一个人,他活上半辈子,我活下半辈子。”
刘夏,“别说了。”
叶传仁弯腰穿鞋,床那边空了,“不说了。对了,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黄花大闺女,戴个眼镜,挺俊,有文化,爹是铁路上的妈也是老师。还有个二婚的,没孩子,在妇婴医院当护士,说是马上能升护士长,长得一般。你觉着哪个好?”
刘夏说,“护士好。”
叶传仁笑了,“说得对,护士好,护士是所长他小姨子。”
刘夏想,叶传仁不会再来了。短信躺在收件箱里,土豆和排骨在锅里炖着,太阳往楼盘和地平线底下沉。江水用刚剁过排骨的菜刀把酸菜切成条丝,准备存冰箱里方便刘夏直接拿来用。人间烟火太奢侈,刘夏在菜市场门口莫名的忐忑又来了,“你妈最近咋样?”
江水一双手湿漉漉的,下刀慢了慢,点了下头。
刘夏又说,“年底,抓得严,多注点儿意。”
江水转过脸看他,眼里有点笑,他又点了下头,放下刀比画,“我妈死了我就不做了。”
锅里的热气在室内蒸腾开去,刘夏胸口憋闷,热气熏得他眼角和呼吸都潮烫难耐。他快步离开厨房,打开卧室的窗户,冷空气一下子闯进来,凶狠霸道。楼下的老树都涂了白漆,有的缠了麻绳,树也冬眠,每年都有些树再也醒不过来。在东北,生和死的界限模糊而迟钝,冬天时不知道,只有春天才见分晓。
刘夏当初没能把跪着的江水从江玥床铺前拽起来,江水两只膝盖长在地上,仿佛生了根。刘夏使了全身的劲儿只能将他半转过身,江水抬头盯着他,哑巴的眼睛里承载了比常人汹涌骇然的感情,刘夏僵住。他看到江水张开嘴,无声地一字一顿,“火是我放的。”
江水“说”,叶传义,我怕,他,张总和你……
刘夏一把捂住江水的嘴,江水并不挣扎。他哭过,但是现在没有。刘夏捂着一个哑巴的嘴,哑巴用手对他说,“我是个哑巴。”
刘夏仍然捂着他的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那就当个哑巴。”
三个人在黑暗中僵持,江玥呼吸微弱,刘夏越发急促,急促而断续。终于,在一个拔高的抽泣后,刘夏滑跪下来,他脱力地垂下手臂,额头抵在地面,冲江水和江玥磕头,“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
叶传仁没来,也没发消息说不来。刘夏没去店里,江水临走时从门外探进头,告诉他门上福字掉了一半,等明天熬点糨子重新贴一下。刘夏想说不用了,还有俩月过年,还得换。想了想又觉得不好扫江水的兴,刘夏点头说,“行。”
刘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跟那些光秃秃的老树一样,被隆冬拖入沉眠。他是被一阵喧哗惊醒的,他睡前没拉窗帘,红蓝亮色的灯光被窗花过滤,在天花板上交融。刘夏茫然地转过头,没开封的黄桃罐头摆在桌上,也染上了红蓝色的灯光。他翻身坐起扑向窗户,窗户冻得严实,玻璃凝了层雪白的窗花,什么也看不见。
刘夏穿着拖鞋跑下楼,歌舞厅里押出一串儿人,江水和叶传仁在最后头,叶传仁正将江水押进警车,他们都望了刘夏一眼。“人面桃花”的艳粉灯牌映着他们半边身子,还没修好,还是缺了半个字。人造的灯光令人们忘记了黑夜本来的样子,令哭和笑再不能肆无忌惮。
警车远去,路灯将夜晚的街道映射得更加通透萧索,警笛声也远去了,像某种迁徙的鸟鸣,冬夜重新凝固,恢复寂静。刘夏站在艳粉色的霓虹燈光里,听到江玥在唱戏,人面桃花,婉转动听。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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