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说了。我要说我们村庄的秘史……我知道它会遭到全村人的否认,无论是哪一个人。他们应当还会愤怒:怎么会,怎么可能?谁告诉你的?这是污蔑!
是的,我知道这个结果。但我还是选择要把它说出来,信与不信就交给你来判断吧。我不能总让自己的心上压着块石头,何况,我都已经……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的爷爷还活着,那时我的爷爷也才十一岁。就在他十一岁那年,爆发了一场了不得的战争:建文二年(1400年),村庄里的人刚刚在老皇帝驾崩和新皇帝登基交替的悲痛与欢乐中平静下来,燕王朱棣就开始起兵造反,很快,混乱而巨大的惊恐就传染到了我爷爷的村子,那时它还叫“常柳”——之所以叫常柳,是因为最初建村的时候,常家在河边种植了几十株柳树,后来柳树被一一拔除但这个名字却一直存了下来。那时我爷爷十一岁,但混乱而巨大的惊恐还是传染到了他的身上,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听到惊恐轰轰隆隆从自己头顶上碾过的声音,以至于后来他落下了一个毛病:聽不得打雷的声音。结婚之后依然是,我大伯二伯出生之后也依然是,就是我刚出生的那年,据说他刚刚下炕,想去拿放在板柜上的蜡烛,突然院子外面一声炸雷,爷爷尖叫一声便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随后进门来的大伯大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直抵鼻孔的尿臊气息。从那天起,爷爷再没能站起来,他在炕上又挨了四年才最终离去。
尽管常柳村位处沧州漳河下游,属于燕王的属地,但造反这件事还是让常柳村的村民义愤填膺,即使儿子在燕王的兵营里当差的赵世明也是如此,他连夜写信给自己的儿子,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一封比一封激烈,最后他宰杀了一只老公鸡,用它的血写下措辞严厉的信——但这封信并没能送出。没能送出的原因是,燕王的部队已打到了滹沱河,四散逃出的人们传递着各种面目不同的消息,而被他们传递更多的则是恐惧:杀人,被杀,血流成河。
常柳村的人们真的见到了成河的血流,它们形成曲曲弯弯的一缕两缕,沿着漳河的水道混杂在河水中流至常柳村,然后再向下游流去。混杂着血水的河流流至常柳村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跑到河边去看,惊恐就是在那一天传染到常柳村的,我的爷爷也就是在那一天变得胆小如鼠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河水里的血流吓住,不是,尤其是那些充满了义愤和青春冲动的年轻人。他们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碎了。“我们应当前去卫王,我们绝不能让反贼嚣张!我们一定要砸碎他们的骨头,把他们直接按到地府的油锅里去!” 常柳村的村民个个义愤填膺,就连我胆小如鼠的爷爷也被感染了。那段时间,常柳村和周围的那些村子一样,热血和强烈的正义感使他们沸腾,不断地向外面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儿。年轻人有些真的去了,而留下来的年轻人则更加义愤填膺,也更加令人不安……儿子在燕王的兵营里当差的赵世明一家简直是过街老鼠,他们只得在夜深的时候出门,包括料理田里的庄稼:那时是四月,春天刚刚来到常柳一带河边的杨树也只有小小的芽,夜晚出门还有些料峭的寒意,尤其对赵世明一家人来说。赵世明把他的“血书”拿给自己的兄弟们看,叔叔大伯们,赵家染房和万卷书院,拿给那些在门前阴着脸走过的年轻人看——他换来的却依然是不屑,许多人甚至不肯多看一眼而只是用鼻孔里的“哼”来表示。他们只得在夜深的时候出门,包括料理田里的庄稼——很快,他们就发现没什么可以料理的了,那些经历了冬天的麦苗竟然在一天的时间里都被拔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我的儿啊,你回来吧!”那天夜里许多人都听见了赵世明的哭喊,大家都像没有听见一样。
然而战争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我们村庄和周围的村庄都猜错了战局,也想象不到它其实远比以为的更残酷。每天,村子里的人都会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到河边一趟,看流水更看流水中的红色血迹,“嗯,今天没有大仗”,或者“哇,今天的战斗……应当死掉不少人呢!”然后才是一天的劳作。河水的血色越来越重,到夏天的时候我们村庄里的所有人都已知道,战事越来越频繁,也距离我们越来越近。
村里出去的几个青年逃了回来,他们带来的消息实在是令人恐惧,在他们的描述中,那位长着红色胡子的燕王简直是一个地府里窜出的魔鬼,勇猛而残酷,每过一处都是鸡犬不留,是真正的鸡犬不留,更不用说是人了。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孩子,他们也不肯放过,据说燕王需要用童子的血来熬制“血粥”,这让他精力过人,凶狠过人,现在他的眼睛都已经变成可怕的红色,谁如果被他狠狠盯上一眼,立即就会变成石头……
“那,和你们一起去的……”“唉,别提啦!我们本来是编在一起的,可是打了两场仗,就散啦,谁也没有谁的消息……”
我说的是真的,即使它会遭到全村人的否认——在最初的时候,红胡子的燕王被传说成恶魔,即使人世间最最可怕的魔鬼也不及他三分,他所到之处全是血腥,土地都会变红,骸骨充斥着河道以至河水都会断流,然后从另外的地方以一种红褐色的黏黏的状态再涌出去……他们说,燕王的背后始终跟着一大团黑压压的苍蝇,它们肥壮得都飞不起来了,不堪体重的苍蝇会在跟随的路上掉进血河里淹死,但依然不得不跟着燕王的部队——据说燕王对它们施加了咒语,一旦战事吃紧,燕王就会作法将这些苍蝇变成自己的军队……
所有人都越来越怕,即使那些义愤填膺的人也均是如此,何况我十一岁的爷爷。据说,燕王的部队获得了胜利,他要用童子的骨血喂养自己而用成年人的骨血喂养将要成为他最勇猛的部队的苍蝇们,于是,凡是燕王所到的地方一定是再无人声,再无犬吠,再无鸡鸣。“这个该遭受天雷的!他怎么不被劈死!”“什么世道!朱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孽种!苍天啊,冀州的百姓们何辜啊!”“我要是有把宝剑……不,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一定要把这个畜生一刀一刀劈碎,把他剁成肉馅……”这些话大家还在说着,但声音慢慢地小下去,几乎变成了个人的私语。那些把牙咬碎的人直摇头,他们痛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更痛恨碎掉的牙齿,它留出来的空隙总是被草叶的筋和丝丝缕缕的疼给塞满。即将初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光,官府一遍遍催粮而家家户户都没有太多的粮食。好在初夏刚过,官府里的人就不再来了,他们更是人心惶惶,燕王在他们心里已经比阎王更让人害怕。
这个比阎王可怕十倍的燕王终于来了。
来的不是红胡子燕王而是他的部队,即使如此他们也同样可怕,据说他们一路屠杀,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就连空中的鹰、水里的蟹、草丛里的蛇都立刻失去了呼吸。这大概是真的,因为常柳村南的那条漳河已经是全然的红色,偶尔有一两条鱼顺流而下,它们都把嘴巴探出水面,艰难地吸着气,一旦沉下去不久村里人便能看到它们翻上来的白肚皮。村里人得到消息,燕王的军队已经把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都包围了,即使拥有了翅膀也万难逃得出去。
那些日子,乌云密布,闪电会时不时从团团的黑云里斜插下来就像一条条血红的伤口。奇怪的是,尽管乌云笼罩有七八天之久却没下过一滴雨,一滴也没有。我奶奶说村子里一片死寂,大家都伸长了脖子一声不哼,即使那些平日里义愤填膺的人也是如此。孩子们也突然变得懂事,不哭也不闹,和大人们一起安安静静地站着、坐着,仿佛他们也有着满腹的心事。我的胆小如鼠的爷爷那年十一岁,之前他的胆子并没有那么小,奶奶说,他的胆子被吓破了,之后每年,都会从里面流出不少的胆汁。
终于听到了哭喊。终于听到了战鼓声、马蹄声,听到了刀剑砍在人的脖子上的脆响和疼痛的惨叫,它们和雷声一起向常柳村的方向涌过来,所有的人都不禁打起了寒战,尽管那时已是五月。怎么办?当然是人心惶惶,一部分人主张打开村子的围子门,人家要杀就杀要留就留,反正也挡不住,万一他们心慈手软放过他们呢?而另一部分人则主张加固村子的围墙做好防御的准备:打,当然是打不过,但万一坚持一下,燕王的军队败了,他们不就有活路了吗?
争执不下,其实争执的双方都早早开始绝望:前面的几个村子,甚至州城,无论是抵抗的还是迎接的,他们的下场几乎一模一样,像燕王这样从地府里出来的魔鬼身上根本没有人的血液,他不会停下,一时一刻也不会。“让赵世明去。毕竟,他的儿子在燕王的手下当差……”这个提议立即遭到否决:没用,他去了也就是送死,再说我们那么待他一家……谁知道他会和燕王的人说什么?
危难之际,几乎可以说是千钧一发,赵家染房的赵戾起拿出了一样东西——我知道,它又会遭到否认,没有的事儿,甚至就从来没有赵家染房,没有赵家染房怎么会有从赵家染房出来的东西?让他们否认去吧,我说的就是真的——当时,我奶奶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一面旗。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燕”字,而旗子的一侧则有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字,赵戾起说那是个“留”字,他这么一说常柳村的读书人也立即认了出来,对对对,是个“留”字。赵戾起说,等燕王的军队到来的时候,你们就把这面旗插在围墙的正门那里,能不能有用不敢说,但希望它能有用。
“这面旗?……它怎么来的?它怎么会有用?”
说来话儿其实并不长。上个月,赵家染房二掌柜也就是赵戾起的父亲赵佑亭,因为一项生意前往河间,而就在结完了账往回返的时候遇到打仗,他便被阻挡在了河间。有天夜里,燕王的军队杀进城,赵佑亭东躲西藏但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去,就在尖刀雪晃晃地砍向他的脖子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且慢!刀下留人!我是给燕王的义兵送银两的!
你别说,这话还真起了作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把赵佑亭带到面前:你说的银两呢?赵佑亭跪倒,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银票都献上去,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家传的秀玉:大人,这是小人献给您的,它有灵性,我们祖上三代都是靠它保下了平安。那位军官别提多高兴啦,他说自我们起兵之日开始,我们只有抢来的、夺来的、要来的,真还没有一件是主动献上来的,你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啊!最后,他给了赵佑亭这面旗子,告诉他,如果燕王的部队到了,有这面旗子插在村围子的大门口,燕王的军队不进。
“是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赵戾起点点头,“是。我父亲一下子拿出了七十两银子,而且还搭上了祖传的玉。他心疼得很,这不,一回来就病了。”
“那,你,你们怎么不早说?”“不能早说,你看看赵世明家。再说,也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父亲回来就想把它烧了,他可恨死那帮人啦!我大伯嘴上不说,但也因这事……我父亲,早就想烧掉它,但一直病着,就没顾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谁知道有没有用呢?
这一点儿不会有人否认,常柳村是在燕王扫北的过程中沧州府唯一留下来的村子,三年之后常柳村改了旧名字,自称为“抛庄”——意思是,被燕王的屠杀“抛弃”了的地方。之后,周围的村落都是几年后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的,我们村子和它们不同。为什么被抛弃呢?村子里的人会告诉你,因为我们抛庄地处偏僻,距离海边很近,燕王的人马到来的那天正好大雾,整个村子都被大雾所笼罩,于是躲过一劫。其实这是在撒谎。他们说的并不是真的。
事实上,那面旗子真的起了作用。燕王的铁骑来至村口看到旗子之后立即停下脚步,他们转向另外的地方杀戮而真的放过了常柳村。
如果至此为止,常柳村的人是不會为此撒谎的,让他们撒谎的原因还在后面,你听我说。
这面旗子有用,让常柳村的人躲过了一劫,可是,周围村子的人们则没有这样的幸运。有的人得到了消息,他们拼尽了力气从陆地上、河水中、沟渠里赶向常柳村,携带着自己的家眷和可怜的财富:“求求你们,开门吧,救救我吧!”“我是赵戾春的女儿!把我和儿子放进去!”“他三舅,我看到你啦!快,你开门啊!”
在简陋的万卷书院,常柳村的头面人物,各姓代表、青年人和旧日的义愤填膺者坐在灰尘坠落着的房间里,商议着围子门能不能打开。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们依然得不出怎样的结论,但不能开门的主张越来越占上风:“我们开门,迎进来的会是劫难,燕王的军队很可能会觉得我们毫无信誉,是在骗他们,那样的话……”“我们侥幸躲过这一劫,就不应当把自己再往刀口上凑。再说我也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我们还有孩子,我们可以不管不顾但我们不能不为他们着想,你们说,是吧?”“是难,我知道大家都难。我自己的兄弟也在外面呢,我当然也难受。可是,可是……如果燕王的军队不再转回来,也是他们命大,苍天保佑。可要是再转回来……”
傍晚的时候,乌云突然有了松动,家家户户的西墙上都有一抹如血的火烧云映在上面,我奶奶借用老奶奶的话说,那云红得,真的像血抹上去的一样,似乎还一滴滴地滴了下来。这时,燕王的部队又转回来了。也许是另一支部队,谁知道呢。
一片哀号。我爷爷躲在自己家的柴草垛里,用力地堵着自己的耳朵,但围子墙外的哀号声、惨叫声、痛哭声以及刀剑的金属撞击声还是一针针地扎入他的耳朵里。“娘”,我爷爷哭喊着想跑出来,就在他跑到东偏房的时候突然听到头上一声炸雷——奶奶说,我爷爷的胆就是在那时被吓破的。他晕倒在地。
哀号声、惨叫声、痛哭声以及刀剑的金属撞击声经久不散,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空气里弥散着血气和血腥的味道,它浓重得令人作呕。爷爷醒了过来,可他的身体却一直在不停地颤抖,随后他的牙齿也跟着颤抖起来,我爷爷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抛出围墙,被丢在无边的黑暗和血液的河流里,即使老奶奶使劲抓住他的手也不能让他从恐惧中脱离。“你爷爷的胆子啊。”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自言自语,她其实并不在意我是不是在听,“人善被人欺。这个村子里就没个好人。”
好吧我们继续讲这个故事的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哀号声、惨叫声、痛哭声以及刀剑的金属撞击声渐渐散去,只剩下风声,风声吹得凄厉无比,往常的夜晚,无论你站在院子里的哪一个地方都能听见小虫子们的连绵叫声,可那一天着实奇怪,一声虫鸣也听不见。大家都在黑暗中安静而死寂地躲着,恐惧依然无边无沿。
大胆的人们成群结队,在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打开围子墙的门——就是在那个阳光最烈的时刻,就是那些一向以大胆著称的人,一见到围子墙外的境况还是忍不住——“毛骨悚然”。那么多横七竖八的尸骨,被浸泡在还没有完全干涸的血水里,黑压压的苍蝇层层叠叠,穿梭飞舞,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被它们拉出来,四散而去。
“那,那……是不是我家小……小……小……小愉?”高宇平指向一截面目全非、已经变黑变粗的手臂,他犹豫着,不敢确认,似乎是在向一起出来的常柳村人打探。“为什么说是小愉?”旁边的人使劲堵着鼻孔,仅凭一截手臂、一条断腿,你无法判定是谁的,何况周围堆满着这样肮肮脏脏的乱东西。“手……手……手镯”。堵着鼻孔的那个常柳村人才看到手臂上的手镯,他很不情愿地用一根木棍将手臂挑出来,这下,那个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手镯样子可以看清了:银手镯,上面雕有云朵的纹饰,一段麻线缠绕着最细的部分。“我的女儿!我的小愉啊……你爹……对不起你啊!”
一片混乱。
这段带有血腥气的地方还是长话短说吧,以免引起你的不适。在那些被砍了头的、被断了腿的、被划出肠子来的、被砍出骨头茬的、被劈成兩半的、被血水和泥水浸泡的尸体中间,常柳村的人慢慢地认出了自己的亲戚:他是谁家的外甥,她是谁家的女儿,而这个只有半边身子的又是谁家的甥爷,她怀里的、被从心口刺透了的孩子会是谁家的外孙……一片哭号。
终于,有清醒的人劝告,别哭啦,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我们要让亲戚们入土为安,总这样在太阳下晒着……不是个事吧?我们先料理后事吧!
长话再次短说,围子墙外的那些凌凌乱乱的尸首最终被拼贴起来,埋进了河岸处的树林里。因为已至春末,巨大的悲痛、炎热的空气和难以控制的恐惧使他们的拼贴做得并不仔细,有许多条胳膊、许多的腿和数不清的肠子不知道主人,常柳村人只好把它们和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们葬在了一处,那里,后来成为全村人的“禁地”,就是我小的时候还是如此。奶奶说她刚嫁过来那几年还能听到乱坟岗处断断续续的哭声,而一到夏日的夜间,密密麻麻的鬼火把那块地方照得明亮而苍凉。
燕王的军队已经向南,村里人小心翼翼地得到消息,常柳村作为附近唯一被放过的村子得以幸存,活下来的常柳村人可以长出口气了。但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有因有果,果又会成为下一个的因,有时这个因还会结出更多的果来……事情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我奶奶的话,她把这样的感慨穿插在她的故事讲述中,有时我知道她是针对哪一件事说的,而有时则完全莫名其妙,她的感慨并不针对具体的事件,而是积蓄已久的体悟。譬如她总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若是没有点脾气棱角,谁都会当你是出气筒。这句话,就时常没有来由。
我接着讲那个会遭到村里人集体否认的故事,就连我的父亲母亲也会否认它的存在:这是说谎,造谣,没有的事!你不要胡说!别听你奶奶的,她……
但我还是选择把它说出来。
劫后余生……燕王和他的军队把常柳村的所有人都吓住了,包括那些义愤填膺的人,那些把他叫作恶魔和瘟神的人。现在没人敢说出他的名字,也没有人敢以恶魔或瘟神来替代他,仿佛一旦把他的名字说出口,就会骤然地把灾难招至,他可是有着千钧之力。一旦把他的名字说出口,他就会把这千钧之力用在你的身上,把你的身体和魂魄一起砸成肉饼。不过对于许多人来说,义愤填膺的义愤还在,它丝丝缕缕,无法完全地断绝。
赵世明的孙女,赵良生五岁的女儿,被某个或某些依然义愤填膺的人带到井口,丢进了井中。赵世明提着一柄长刀,挨家挨户敲门:有种朝我来,老子忍了太久啦,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我的孙女?她才五岁,她知道什么?他叔叔当兵,那也是皇帝招去的,再说去当兵的也不是他爹!你们,你们不得好死!等燕王的军队再回来……有你们好瞧的!挨家挨户,他说着同样的话,眼睛里满是通红的血丝。
接下来是,万卷书院于先生的儿子于惑岺在一个月黑风急的夜晚从书院出来回自己的宅院,在经过街角的时候暗影中突然出现了两条更黑的黑影,一个人用一条旧麻袋套住他的头,而另一个则用木棍狠狠地砸下去——是谁呢?我们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于先生守着自己的儿子,他们俩绞尽了脑汁才找到可能的原因:在燕王军队到来的那天,于先生是最坚持不能把外村的人放进来的那个。“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于先生泪流满面,“要是让那些军人知道我们借助燕王的旗帜庇护不知道来路的外人,恼火起来——我可是为了村里百姓着想啊。我可是……”
又是一起,一起,刘昭良家失火,好在没有太大的损失;高宇平在路上遇到刘长亭,先是侧目怒视,最后忍不住冲上去给了刘长亭一记狠狠的耳光:刘长亭也是那日进得万卷书院商议的人,据说他也是极力主张不打开围子门的人。打完了刘长亭,高宇平蹲在路上大声地哭泣起来,他在哭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儿子:至今,他的这个外孙还下落不明。
和周围的村庄相比,幸存下来的常柳村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同时,能够长舒口气的村庄却隐隐有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它穿进每家每户的烟筒,顺着灰烬的道路进入灶膛,因此每家每户煮出的稀粥里都冒着不安的气泡……常柳村有头有脸的、有功名的和德望的人再一次聚集在万卷书院布满灰尘和劣质旱烟气味的房间里,他们再次商议:不能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两天两夜,协议终于达成。不打开围子门是常柳村全体的决定,这个决定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成了事实,谁如果再有议论或试图报复,他和他的家族则必须搬迁出去,之后这一家族的生死贫富均与常柳村再无瓜葛,常柳村的村民也绝不允许与这一家族有任何来往;赵世明的儿子当兵确实不是赵家的错,常柳村不能再为自己制造矛盾,每个家庭都派出一代表前往赵世明家集体赔罪,对赵世明一家的困难给予集资帮助,家家门口贴白纸为赵世明的孙女服丧;是赵家染房解救了这个村子,以后如果建文帝剿灭反贼、南方的军队来到此地,谁也不能说出赵家染房拥有燕王旗帜一事,一旦有人说出哪怕是无意说出,其家族男性均要填进枯井,女性则全部沉入漳河。
“南方的皇帝啊。”奶奶感叹,依然无头无尾,“你爷爷是,吓破胆了。”
收割了小麦,那年的小麦长得实在茁壮,每一粒散发着溽热香气的麦粒都让人产生一丝丝的甜蜜感,那么多的小麦集中在一起,甜蜜感就会变多变重,它们短暂地让常柳村的人忘记了之前的恐惧和艰难,包括那些心头上的背负——谁又愿意将它们永远地背在身上呢?可以说,在收割小麦的时候,常柳村的家家户户都只剩下了眼前的生活,麦子麦子和麦子,忙于打仗的官府和燕王手下也不来干扰,常柳村的村民第一次这样饱满。只有赵世明不肯一起喜悦,他时不时会发出咒骂:细心的阅读者应会记得住,他们家的小麦早在春天的时候就被人连根拔起了。虽然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分出一些小麦给他,他家打麦场里的小麦比别人家的还要多,可他还是不肯一起喜悦。往年,他的小孙女会跟着他在麦田里、打麦场里乱窜,可现在他一想就心疼。
无论多难,日子都是要过的。难道还能不过了?
尽管战争还在继续尽管大明的江山最终归谁还不明朗,但幸存下来的常柳村已经不再那么关心,包括那些常在万卷书院门外晒着太阳义愤填膺的人。麦子麦子。民以食为天。有些大胆的村民开始起个大早到邻近的村庄去收庄稼:反正,它们已经没有了主人,不能让它们都烂在地里啊。不收白不收。
我的爷爷也加入了去邻村收庄稼的队伍,跟着他的父亲我的老爷爷一起。那时,他的渗着胆汁的苦胆大约开始愈合,他当然也希望自己能遗忘得更多一些,背着那么多的东西不好。奶奶说,后来我爷爷跟她讲过他去邻村收麦子的经历,他们每到一处,先在地头上烧纸:老乡们,我们本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本来也无意冒犯你们的亡灵。可庄稼熟了,不收实在可惜。这样,如果你家尚有后代,无论什么时候找到我家门上,我们一定好生招待,加倍奉还。如果没有,我们收了你家的麦子你也不要心疼,我们多给你烧些纸钱,愿你在阴曹地府过得富足,有车有马,早日托生到好人家……
毕竟是人家的麦子,我爷爷总有一种偷盗的小心,老爷爷似乎也是,他们惧怕在收割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但怎么会遇到人呢?就是鸡、狗也很难遇到。爺爷说他极不愿意收割靠近村庄的麦子,尽管远处的麦田往往不如靠近村庄的麦田长势好。他说,靠近村庄,会让人莫名地生出更多的胆怯,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狠狠地看,朝着他脖领处吹气,而收割下来的麦子里也似乎带有一股股“死人气”。他说,在收割靠近村庄的麦子时,他不小心曾踩到一条不知什么时候丢在那里的胳膊,它被埋在土里和土一个颜色所以他没注意到,可踩下去,“吱”的一声,一股浓重的尸臭把他撞出很远,早上刚吃下去的饭和半块甜瓜一起吐了出来。爷爷说,他的父亲,我老爷爷竟然也跟着跳出好远——一直以来,我爷爷对老爷爷是一个看法,而经历了那件事那个举动之后,则又是另一个看法。这是题外的话,我们还是回到这个故事里来吧,它也快进入尾声了。
——就在大家忙着收割、打压、晾晒的时候,一支散乱的军队又逼近了我们常柳村。从旗帜上看,村里人认出应是建文皇帝的部队。“我们是拒是迎?”还没等万卷书院内商议出个头绪,那支军队已经来到了村外的围子墙下。
“屠杀逆贼!”“踏平资敌叛逆的常柳村!”“把逆贼给我交出来!”那支散乱的军队在墙外高喊,他们挥动的刀剑和长矛同样闪着耀眼的寒光。
怎么办?还没有商议出个头绪来的乡绅、富豪、先生和家族的长者又重新坐下,他们转移了话题,现在最最紧迫的是要有个对策,“我们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谁知道……上天要收这方人,是不?我们平日里扫地不伤蝼蚁,点灯怕害飞蛾,怎么,怎么……”算啦算啦,有人制止住于先生的感慨,现在是,我们的命要紧,先活下来,先活下来再说别的……
“赵家染房为我们做得可不少,这是大恩啊,我们可不能忘恩负义。无论如何,就是死,我们也要让他家人死到最后。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不?”
灰尘和劣质旱烟的烟雾飘浮,一时间空气突然像凝结了一样。后来,开铁匠铺的刘昭良先点点头,就是就是,你说的对。要不,我们还算人吗?对对对,就是,就是。
围子墙上,顺下了十袋麦子和一封信。有一个士兵走过来先拿走了信,后来又有一队士兵过来,拖走了麦子。“不行!我们不能答应!”有个头领模样的士兵骑在马上冲着墙里面高喊,“告诉你们,最好是自己乖乖地把逆贼都交出来!否则,我们会把你们这些逆贼和包藏逆贼的宵小一并杀尽!告诉你们,我说到做到!给你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怎么能够……万卷书院的商议混乱而无序,根本没有个中心,就在他们七嘴八舌的时间里外面突然响起了巨大的雷。不是雷,而是石块,它们被围子墙外的士兵们用投石机抛进来,砸在街道上、屋顶上或者院子里。
我的爷爷,躲在灶膛一侧,他的双腿颤抖不已。
“这这这这……”
商议的速度一下子加快許多,尽管大家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想法其实也是别人的,只是大家不愿意由自己的嘴里说出而已。
长话短说,在一个间隙常柳村的围子墙上挂出一条白褂子,来回晃动几下,然后,又有长长的绳索垂下去:这一次,绳子的一头捆绑着的是赵世明的一家六口。“兄弟们,这是你们要的逆贼,他们家有人在燕王的军队里当差!是杀是剐是留都交给你们啦!兄弟们,我们生是大明的子民,死是大明的子民,一直都守纪守法不敢有半点儿别的想法……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村子里再没有别的逆贼啦,我们也恨他们,我们巴不得吃他们的肉扒他们的皮……”“如果你们答应放过我们,我们会世世代代感恩,我们也会拿出更多的粮食、牛肉和布匹来慰劳你们,兄弟们辛苦,我们知道你们是为了国家、为了我们百姓而征战,我们……”
“少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你们甭想骗过我们!”
士兵的队伍里突然跳出一个少年,他指着城墙上的眼睛们大声地呼喊:“你们都是逆贼,一群没有人味儿的逆贼!若不然,燕王那个恶魔怎么独独放过了你们村?别骗我们啦!他们要死,你们也要死!对于你们这些没人味儿的逆贼绝不能手下留情!你们就等死吧!”
随后,巨大而伴着飞扬的尘土的雷声再次响起,那些黑石块带着呼啸,仿佛是从地府里借过来的一样。
“那个孩子,当兵的,是不是……?我看着有些眼熟。”
“我也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我这脑子。”
“嗯嗯……是不是和高宇平家外甥有些像?就是他家小愉生的那个,高庄的。”
“对对对,是像。你们说是他?”
又一阵的七嘴八舌之后,高宇平的头上顶着一口铁锅,出现在围子墙的垛口处。“常欢?是你不是?是你吧?我是你姥爷啊。”高宇平的头和铁锅一起摇摇晃晃地晃出了大半截:“孩子,你还活着啊!我是你的姥爷啊!”
那个被叫作“常欢”的士兵满脸怒容。“姥爷?我没你这样的姥爷。”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睛和身体都在颤抖,“姥爷,你算什么姥爷?我和我娘在围子墙外叫了你三个时辰,你那时在哪?我和我娘在这里哭的时候,你那时在哪?我娘被人追着杀死的时候,你又在哪?要不是我娘……现在,你开始认我了,告诉你我还不认了呢!”
他朝着垛口的方向射出了一支响箭:“告诉你们,等死吧!我要报仇,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又是一阵雷声,外面的士兵们挥动着耀眼的寒光在夕阳中呐喊,他们的喊声似乎让整个常柳村都发生着振动,在我爷爷这样胆小的人看来,常柳村正在巨石们的击打之下慢慢地沉向黑暗,沉向地府里去。
黑暗来临,但万卷书院里却闪烁着微微的灯火,他们只保留了一盏油灯,似乎害怕投掷的石头会循着光亮而来。那一夜,我爷爷一夜没睡,他睡不着,恐惧就像藏在他胸口的二十五只老鼠,他抓不住它们也按不住它们。天要亮的时候困倦开始袭来,他的父亲、我的老爷爷将他推醒。“走。”老爷爷的手里拿着镰刀。“干什么去?”十一岁的爷爷揉着眼睛,可老爷爷却没有回答。
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其实已经猜到,是的,和你们想的一模一样。赵家染房的二十一口全部被绑在了他们家水缸的一侧,而赵家染房的赵戾起因为反抗已经被人失手打死,他的尸体移到了挂满布匹的南偏房里。我爷爷、老爷爷得到的要求是,每个人,只要是两周以上无论大人孩子,都必须拿自己家的铁器(铲刀、镰刀、剪刀、锄头都行,但必须有尖,能看得出痕迹来)向赵戾起的身体上刺上一下,铁器上必须见血。
我爷爷刺得胆战心惊。他几乎是逃,而我的老爷爷据说也是。天还没亮,没有人看到其余在赵家染房的人都是什么表情。
“二十二口。”奶奶说着这个数字,她会不自觉地顿一下,似乎这个数字里包含着缕缕魂魄,它们需要飘散一会儿,“常柳村上没好人,你爷爷,你老爷爷也不是。”
据说,和这二十二口赵家染房的人一起吊出围子墙的还有赵家的十数匹布,那面带有燕王标志和模糊的“留”字的旗子,以及嘴巴同样被封得严实的高宇平。在砍杀完赵家染房的二十二口之后(是的,赵戾起作为尸体又被砍了一次),军官模样的一个高个子提着带血的剑,走到已经面如土色的高宇平面前。
“跟着常欢,我也要叫你一声姥爷,我是常欢大伯家的哥哥。从此之后,咱们两家恩断义绝,再无关联。”说着,他挥动手里的剑,高宇平的长袖外褂被削掉了一大片。
尽管他的嘴巴早已被封严,但围子墙上的人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高宇平杀猪一般的嚎叫,也不知道这一声是不是他们的错觉。
这就是我们村庄的秘史,尽管它会遭到全村人的否认,没有人会说它是真的。你要问他们为什么你们村改名叫“抛庄”而不叫原来的“常柳村”了呢?他们会说,因为燕王扫北的时候,这个地处偏僻的村子大约受到了上天的庇护而幸存下来,燕王的部队竟然没有发现有这个村!为了纪念这个万里无一的侥幸,于是如何如何……他们是说谎。也许后来的孩子们真信了,甚至他们不知道这个村子原来还叫过常柳村,不知道有赵家染房,不知道村外的乱坟岗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鬼火闪现。如果你在万卷书院读书,大概会记住永乐皇帝本是真命天子但受奸人所害,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也不得不将他派至北平以求避祸……永乐皇帝英勇神武,仁慈爱民,睿智高瞻,颇有大略——我在万卷书院读书的时候,长有两颗突出门牙的小于先生于化仁总是这样提起,永乐帝驾崩的时候于先生还悲痛不已,连续几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写下一副长长的挽联挂在书院的门口。
“常柳村上就没好人。”我奶奶还是习惯把“抛庄”叫作“常柳村”,她嫁过来的时候这个村子还是常柳村,有时一个人的习惯是坚硬的,时间也很难改变它。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大约十三或者十四岁,两年后有了我大伯,然后是二伯。不知道为什么,我奶奶始终对这个村子有着特别的敌意,她似乎恨每一个人,唯一不那么恨的是我的老奶奶,她的婆婆。有些事,是我老奶奶偷偷讲给她的,而奶奶有心都记了下来。奶奶说,我爷爷这个吓破了胆的胆小鬼,一生战战兢兢地活着,村上所有的人都想欺侮他也都想欺侮这一家人。奶奶说,我爷爷一直想离开这个村子到别的地方去,他想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也没有离开。
“就是命啊。”奶奶叹口气,“你可别到处乱说!小心被人撕烂了嘴!”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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