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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重新自我界定散文的边界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0784
  朱 健

  塞壬是2004年后迅速崛起的优秀散文作家,散文的命运与前途是她重点关注的问题,她曾谈道:“如果不在文本的边界上面寻找突破,如果不更新语言库,如果对文本的结构理解停留在旧式的模板中,不去在小说,戏剧,电影以及纪录片这类文本中寻找表达的新式语言,那么散文的写作是难以为继的……散文的最大难度是在重新自我界定散文的边界,如果获得了全新的文本阐释……散文就会洞开一扇门。”(《散文漫谈》)多年来,在这种意识的指引与推动下,她孜孜探寻着散文写作的新路径、新可能,并通过丰富的跨文体实践,有效地拓宽着散文的边界。

  一

  在塞壬看来,散文同样应该并且能够“表达当下社会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表达中国人在当下历史进程中的复杂经验”,“它可以有宏大的叙事,它可以有惊涛骇浪,它可以有关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书写……它几乎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承载人的方方面面,立体,富有层次,它不再是单一的、平面的、脸谱化的书写”。(《散文漫谈》)基于此种认识,她在散文里采用了小说的叙事方式,创作出不少大容量的长篇作品,通过它们来讲故事,讲述平凡人的生命起伏,揭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环境的微妙关系。其中,《1985年的洛丽塔》是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同题写作,属于典型的“洛丽塔”式叙事,讲述了“开了眼的,知晓了人事的”少女莹莹自愿被中年男画家引诱,并与之上演了一场秘密的有悖道德与伦理的畸形恋情;《悲迓》书写了堂姐祝生的人生悲剧,她痴迷楚剧,具有极高的唱戏天赋,在首次登台演出后便红遍了家乡西塞,后来,她执意报考省楚剧团,却因伯父的强烈阻挠而未能如愿,最终喝农药抱憾而死;《祖母即将死去》是对祖母数十载生命历程的回顾,同时牵扯出小祖父和堂伯父曲折跌宕的人生境遇。在这些叙事里,塞壬注意突出环境对人的影响,展现人在环境中的种种生存状态,或顺从,或抗拒,或忍耐,或挣扎。同时,她亦追求一种“传奇性”的营造,例如在她笔下,祝生几乎天生就会唱戏,一穿上戏服,则更是有如“被赵琼瑶附了体”。十五岁那年,还算是初学者的祝生第一次登台唱《四下江南》,整晚的表演简直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她从电视上看来的现代舞的技法营造出强烈的舞台效果,惊闻噩耗,晴天霹雳,如风雨大作般的内心悲愤,含冤女赵琼瑶有了一个崭新的面目与灵魂。”从此,祝生身上“隐秘的光”完全无蔽地敞开了,“她向你走来,那就是一个发光体向你走来。”塞壬拥有极强的文字表现能力,经过她的渲染,人物变神了,情节变奇了,直令读者感到不可思议。

  塞壬在散文里讲故事,这些故事通常具备较为清晰的线索和脉络,呈现出相对完整的形态。以《羊》为例,文章(故事)从“我”在年末的一个雪天发现了正在劈柴的“傻子”堂妹淑兰讲起,然后引入“我”给她洗澡的情节,目睹了她那备受摧残的干瘪瘦弱身体后,“我”的记忆迅速回溯至她因脑膜炎医治不及时而罹患脑瘫的时间场景,这是整个悲剧的开始。接下来,直至全文倒数第二自然段,作者用了数千字的篇幅对淑兰的悲惨人生进行了剪影式叙述:饱受欺侮的童年与少年、丰满靓丽而备受觊觎的青春期、惨痛的买卖婚姻遭际以及儿子溺亡后被遗弃而重新回到娘家。整篇文章,环境、人物、情节等要素俱全,叙述清晰完整,几乎可以视作一篇短篇小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主人公淑兰身上,我们不难看到来自鲁迅经典作品《祝福》中的悲剧女性——祥林嫂的影子,就文本的叙事结构与叙事模式来说,《羊》也与《祝福》构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同构、对话关系:皆为叙述者“我”(知识分子)返乡看到了主人公(农村女性)的凄惨现状,然后一步步追溯、讲述其不幸命运(男性与父权乃罪魁祸首),最后完成揭露、同情、反思、批判的主题。

  除了倚仗叙事外,塞壬还灵活地运用了虚构的技巧,这是她跨小说文体写作的另一重表征。虚构是对现实的创造性与想象性重构,原本属于小说文体的专长与拿手好戏。对于散文写作者而言,适当地使用虚构可以摆脱某些既有规约的束缚,让自己获得更大的创作空间和创作自由,并能更游刃有余地处理一些复杂的题材。塞壬在散文的虚构方面有着相当自觉的意识,曾表示:“没有虚构,一切写作都将失去想象的魅力,没有虚构,文字只是现实的尸体,没有虚构,任何写作将难以为继”(《散文漫谈》),并坦言:“我很迷恋虚构,(它)对我来说充满着深深的魔力。”(《写作,与正在发生的一切同步——鲁院学员系列访谈之一》)回到具体的操作实践和作品,塞壬的虚构主要体现在对他者事件与经历的创造性处理上,即将他者的事件、经历挪移到自己身上,以“我向的,主格的视角”去写,此时,作者“我”成为了泛我,“我”代表了众生,众生的经历与经验是源源不断的,作者“我”的写作素材也就用之不尽,永不枯竭。此外,塞壬也有一些程度更高的虚构,例如她在《虚构之美》这篇小论里谈到的这么一个创作经历:某次,在了解到一件关于14岁童工女孩因工厂风声紧而被派遣公司负责人安排住进自己家中的真事后,她用文字为这个事件塑造了一个美好的結局——派遣公司负责人把女孩送进学校,学校拒收后,他和他的妻子决定亲自教她学习认字。塞壬声称“真正的快乐来自虚构”,但作为一名“散文写作者”,她的虚构是否损害了此种文体原本所需要的“真实”品质?她本人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在她的文学观念里,所谓的“真实”不是依葫芦画瓢,不是抄袭现实,不是复述经历,而与之相对的“虚构”亦并非直接等同于虚假,“如果作品的内在逻辑、审美、情感都符合我们基于对常识的判断,那么,即使它是虚构的,也不会有人质疑它的真。”(《散文漫谈》)

  塞壬对叙事与虚构的使用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她的文章往往被别人当成小说来阅读和接受,甚至某些文学刊物的编辑也曾想把它们放在小说板块来发表,这不仅令作家本人感到困惑,亦使笔者感到不解,因为,在“小说”的神韵与形态之外,“散文”才是这些作品的本质与内核,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它们虽然都拥有比较完整的叙事,但在写法上仍属于典型的散文笔法,自由、散漫,缺乏严密的结构和紧凑的节奏。其次,塞壬的虚构属于小而轻的虚构,她主要是对不同真人、真事、真经历进行“移花接木”和剪辑编导,而并未做太多天马行空式的想象与“胡编乱造”,离真正的小说式虚构还有一定距离。再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故事与事件之外,塞壬着力实现的是自我的表达与抒情——作家跳出故事和事件去说话、议论、评判,表现个人的审美、情感、思想、价值观(塞壬称之为“我向”,区别于小说的“他向”),这恰恰是散文文体的重要特征。

  具体来说,塞壬的几篇长叙事作品皆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作家“我”始终在场,全程讲述淑兰的故事、莹莹的故事、祝生的故事、祖母的故事,并表达、抒发“我”对人物的看法、情感。其中,祝生姐是一个为悲迓而生又为悲迓而死的悲剧人物,面对她的结局,“我”评论道:“没有人能懂这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尊严,我害怕这种心灵质量的比照,在我看来,我姐姐的死将照着我未来的人生,我自觉自己具备那种灵魂的质地。我感觉到,我姐姐祝生的死,作为戏曲,楚剧的悲迓式样,于我已经死了。但在我心里,悲迓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做一个真实而纯粹的人。”(《悲迓》)祖母是一位历经过人世沧桑的传奇妇女,坚韧、独立、爱美且善良,一度以柔弱而坚硬之躯承负起家庭乃至家族的重担。祖母长久影响着“我”,是“我”一直学习的榜样。在讲述祖母故事的过程中,“我”始终在深情地注视着她,表达对她的爱戴、敬重与赞美,发表对她人生的种种见解。到了文章结尾,“我”虔诚地将她比作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乌苏拉老祖母:“她活得忘记了岁月,带着大地的气息和天空的印记一路带着迷路的孩子回来,然后把自己定格在古老的传奇里。”(《祖母即将死去》)塞壬在写作中不习惯甚至无法忍受作者“我”的离场,她拒绝客观冷静的与“我”无关的叙事,借由“我”的介入,她贴近了人物,贴近了事件本身。

  最后,塞壬对小说叙事、虚构的借鉴与征用给她的散文写作带来了切实可见的裨益,无论是文本的容量、厚度,还是文本的层次感、复杂性,皆得到了明显的提升,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借此实现了理想当中的“难度写作”之一种。

  二

  塞壬文学生涯的起点是诗歌,透过她的自传性文字可知,她在初中时期就已迷上诗歌,大量阅读了舒婷、北岛、波德莱尔、兰波、里尔克、艾略特、西尔维亚和狄金森等现代派诗人的作品;高二时,她成功发表了诗歌处女作,从中受到很大鼓舞;大学毕业之后,她进入钢铁企业就职,因受厂内良好文学文化氛围的影响和郁烈情感的驱使,她的诗歌创作进入了异常高产的状态,如《转身》里所写:“我应该永远属于这料场,我感受到料场需要我,当浓浓的铁腥味将我挟裹,我随之而来的兴奋就是对它的深深呼应……成组成组的诗歌写给了这料场,完成我胸口那股抒情的欲望。是料场让我滋生抒情的欲望,写诗的欲望。它如此本能,我要表达,要喊,我选择了文字。”这段表述实际上也揭示了塞壬最初的写作动机,表明文字与文学作为一种抒情与表达的手段,那时已在她身上确立了某种特殊的意义。南下广东后,塞壬在“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停止了诗歌的写作,但她多年积累下的诗歌经验却显然延续到了她后来的散文创作当中,换句话说,这种经验(包括独特的思维方式和敏锐的文字感受力)对她拓展散文的“边界”大有帮助。

  塞壬在散文里植入了大量的意象。意象不是诗歌的专属符号,它为多数文类所共有,但通过繁密的意象来进行意义的传达却是一种典型的诗歌表现方式。塞壬笔下的意象或具象或抽象,或美丽或丑陋,或大或小,共同的地方在于,它们皆来自平凡的世界与琐碎的日常,贴近底层,贴近生活,贴近土地。“气味/气息”是塞壬散文中频繁出现的意象,《下落不明的生活》一文里有被子衣物“暧昧的气息”、房间家当“单薄、孱弱的气味”、往事旧人“新鲜的颓废味道,陈旧的气味”以及下落不明的“落魄的气味”,这些气味象征、隐喻了作者多年漂泊流浪、孤独无援的生存状态。如果说“暧昧”“单薄”“孱弱”“新鲜”“陈旧”“落魄”“颓废”的气味是形而上的,属于意识层面的,那么相较之下,塞壬对形而下的,具体的气味则有着更深的感受和更多的写及,它们是霉味、浊气、蜃气、汗液的气味、精液的气味、皮屑的气味、油脂的气味、头发的气味、臭水沟的气味、废品站的气味、油烟的气味以及钢铁的气味等等,这些气味是原始的、腥鲜的,代表了塞壬对事物、世界最直接的感觉与认知,甚至,它们就是事物与世界的原型和能值。“河水”同样是塞壬散文里反复出现的意象,比如“三十多年了,我河水一样悲伤的命运,一眨眼,就到了河中央”(《匿名者》)、“我甚至看见了他河水一样的命运,薄薄的”(《爱着你的苦难》)。河水,流动的大地血脉,亦是一个古老的文学意象,李白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杨慎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塞壬的语境里,它同样具有相似的隐喻意义——指向芸芸众生不断逝去的时间和生命,内含了作家深沉的悲悯、无奈和哀伤,别具诗意的苍凉。除此以外,塞壬也有单纯以意象命名的作品,在《羊》这篇文章里,“羊”是淑兰的象征,淑兰是“羊”的化身,她善良、温顺,以至怯懦,以羊的姿势默默承受着来自他者的残暴戕害和命运施加的种种苦难,凭卑微柔弱之身熬过“无尽的,沉默的一生”。

  另外,塞壬挪用了诗歌的独特表达方式,其不少篇章表现出浓厚的诗化色彩,如诗一般的语言在其中随处流淌,譬如:

  我全然不知道,生活究竟在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抽走了力气,抽走了铁质和盐,而把一堆苍白、柔弱、甜糯、做作且有一种虚伪的优雅的皮囊扔给了我。(《消失》)

  皮肤在笑……漫无边际的湿热像头巨兽……那片潮红的癣,颜若桃花呀。(《南方没有四季》)

  窒息的卖场,货物,装卸,通道,停车场以及发臭的运河,它们混合着烧烤的油烟气味,它们拼命地抽打时光。(《在镇里飞》)

  在我面前,他们清澈如水,包括皮肤,毛发,脏器以及他们裸呈的命运。(《托养所手记》

  这些句子皆是诗歌式的,诗意、含蓄,极具创造性与表现力。一方面,它们承载了塞壬对生活对事物新奇独到的感受、理解与妙思妙想,其修辞/描述(生活“抽走”人的力气、皮肤在“笑”、混杂的事物“拼命地抽打时光”、命运“清澈如水”等)打破语言常规,突破了人的常识,由此制造出一种陌生化的艺术审美效果,充分地挑战了读者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它们内含的思维是跳跃的、灵光一闪式的,完全摆脱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从具象的“卖场”“货物”“油烟味”突然转到抽象的“时光”,从生理上的“皮肤”“毛发”“脏器”突然转到哲学上的“命运”,前后者之间并不具备必然的逻辑关系。应该说,正是这些富有张力的诗性表达完成了塞壬散文的魅力构建。

  評判一位作家优秀与否的标准有很多种,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是看他是否有创造力,是否有探索、掘进的精神。在这条标准下,塞壬无疑是出色的,她十余年来的写作始终有自己的态度、方式和特色,她的跨文体实践,无论是前期无意识的抑或是后来有意识的,皆为开拓当下散文写作的新思路与新境界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做出了有益的示范。在笔者看来,这也许就是塞壬的最大意义所在。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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