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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写作,她依然是丰富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0795
  王梦迪

  塞壬,来自西方神话中的海妖,用她的歌声魅惑人。当写作者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名字时,不禁会让读者感到好奇,作者塞壬要 “歌唱”什么,她的“歌声”是否有魅惑的能力。当我走近写作者塞壬的歌声,从中听见了她在漂泊岁月中的疾走,她在路途上的所见,她的记忆、痛苦与热爱,以及,她如何成为了她自己。学者谢有顺在《散文的常道》中谈到,“散文所承担的往往是自我世界的塑造”[1],塞壬的作品中力图呈现出的正是一个“自我世界”。她身上带有着传奇性的气质,花掉九年的时间在广东只身流浪,从事过记者、销售、女工等不同的职业,最终以写作者的身份被人认知。塞壬的写作似乎在回应人们对她不平凡经历的好奇,她的作品中包含了她流浪路上南方小镇的生活图景,形形色色的人物,自己的過往与记忆,这些元素看似无序地散落在她的作品中,却建构出了一个完整的,属于塞壬的世界,走进这个世界,才能了解一个完整的塞壬。

  一、异乡与怀乡:漂泊的小镇生活图景

  在《匿名者》这部散文集中,塞壬用“两个故乡”来命名其中的第一辑,她在自序中这样解释道:“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作品有着天然的秩序感,广东一篇,湖北一篇,非常对称,我的书写居然在广东与湖北之间游离与更迭。”[2] 对一个在地理上远离故乡的人来说,在回忆中回望、怀恋故乡或许是亲近故乡的唯一方式,而对塞壬来说,写作是她重返故乡的途径。

  书写故乡时的塞壬带有别样的平和与温情,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躲在城市的深夜里恣意抒发自己苦闷的塞壬,而是回归到了那个叫作“红”的女孩。透过“红”的视角,她将随着岁月变迁而失去原貌的西塞小城铭刻在了文字中。作为地理概念的西塞不会消失,但西塞的方言、习俗、艺术,这些属于一个地域真正生命本质的东西或许正在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远去。在《悲迓》一文中,她书写了一种行将消失的楚剧唱腔“悲迓”,借此表达自己对故乡文化消逝的担忧。堂姐祝生曾执着地热爱唱悲迓,想要考楚剧团,但家人面对“农转非”的诱惑,阻拦了她,堂姐最后用自杀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抵抗和不甘。多年以后,“我”在广东遇见了一位还会唱悲迓的老乡肖青衣,但此时这个女孩只把悲迓当作赚钱的工具,她对悲迓所代表的文化没有同情和怀念。在塞壬的笔下,这两个人物的命运是对古老西塞命运的隐喻,悲迓最终成为逝去故乡的一首挽歌。塞壬深知自己无法凭借写作挽救故乡消亡的命运,她也“无法完成还原现实作为地方文献资料这样的宏愿,无法呈现最初的模样”[3],但文字终归是一种能够抵抗消逝的记录,不至于使曾经的故乡完全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祖父、堂姐祝生和“红”身上,保有悲迓的精神、楚地的血性与狂狷,只要他们在塞壬的文字中能鲜活地存在,西塞的灵魂也就有可能因为他们而被铭记。

  而且,塞壬的怀乡写作还提供了西塞生活的另一种图景。西塞与黄石这样的大城市无关,也与完全意义上的农村无关,或许用小镇来命名这样的地方更为合适,这个地方也赋予了“红”一个独特的身份——“半边户”:“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我的母亲和我们在农村,我们家就叫半边户。西塞是湖北黄石市的郊区,靠钢铁厂的这头就住着很多这样的半边户家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江西农村来到这样一个郊区,全家挤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钢铁和水稻的夹缝中生活”[4]。半边户的身份让这些孩子早早认清了自己人生的可能:有的人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农民;有的人因为变故不得不改变人生的方向,重新回归土地中;还有的人,像“红”这样,连工人都不想成为,决绝地逃离了本可以安稳平凡、一览无余的命运。

  伴随逃离而来的是漂泊,塞壬喜欢用“流浪”来命名自己在广东多年的漂泊。“流浪”这个词语在文学中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浪漫的意味,但她坚决地抗拒着这种浪漫,甚至对抱有这种浪漫的人毫不掩饰她带有冷意的否决——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很多人对我生活的羡慕,他们带着一种花花公子的微笑:‘哦,流浪,你是说流浪是吗?这太浪漫了,充满着奇遇和激情对吗?”[5] 事实上,她的流浪的确没有浪漫的成分可言,九年间她漂泊在广东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和职业,遭遇过抢劫、诬陷与欺骗,居无定所,下落不明。她不喜欢每次启程,惧怕无法预料的离别,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永久停留的地方。但是,她又要通过不断的离开来抗拒妥协,只有逃离才能让她守住自己的追求与坚持。漂泊原是为寻找彼岸的,但对塞壬来说,永无彼岸的漂泊是她无可逃脱的命运。北岛在《失败之书》的序言中说,“散文与漂泊之间,有一种互文关系:散文是在文字中漂泊,而漂泊是地理与社会意义上的书写”。[6]对漂泊者塞壬来说,当现实意义上的彼岸无法寻求时,她的散文写作,成为了她找寻自我内心安放之处的一种方式。

  尽管也曾在广州这样的城市漂泊,但是塞壬的文字中很少出现惯常的都市景观与生活。她笔下的广州,是楼房密集的石牌,十几平方米的单人房间不见阳光,她在夜晚出去吃东西、租影碟、和朋友去小酒馆喝酒。她周围的人是这个城市的打工者、士多店老板、小混混和晚归的妓女。她避免了和城市光鲜的那一部分交往,这样带有落魄意味的场景也更符合漂泊的语境。除了广州,她的其他流浪之处也都呈现出了一种和大城市的隔离,流浪者想要让自己慢下来,小镇则具有这样的气质。于是,在塞壬的漂泊地图里,常平、虎门、厚街、水贝等一个个小镇成为她落脚的定点。她的书写提供了城市之外的别样景观,在这样的镇子里,热闹的大排档门口年轻的小妓女与帅气的男孩谈情说爱;脏乱的大巴上混杂拥挤着形形色色的人,置身其中随时有被抢劫的可能;潮湿、腐臭的小商品市场里摆着台球桌,卖着廉价的衣服和食物,嘈杂的服装批发市场里进行着从不止歇的交易:南方小镇别样而真实的生存图景在她的笔下得以呈现。

  这样的小镇生活并不能给漂泊的塞壬带来事实意义上的安全感,但她仍选择了将自己抛入其中跌撞、跋涉。她丝毫不曾顾虑到“南方”这一地理概念上被附着的诗意想象,选择小镇生存也并非在寻找一种伪饰的诗意,正如她自己所说:“我无情可抒并对诗意反动。”[7] 诗意无法拯救孤独,而小镇是允许她慢下来的地方。在小镇慢下来的时间和生活中,她可以沉默,可以空白,并以这沉默和空白去感知周遭的众生百态和自我内里的灵魂。

  二、痛感与悲悯:平凡世界里的众生相

  塞壬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写作者,读她的散文可以发觉其中细致摹写了种种细微的气味和声音。她能够感知女性身体逐渐成熟的气味、成熟之后走向败坏的气味、恋人留存在衣物上的气味、钢铁厂的气味、南方的气味。在一篇叫《声嚣》的散文中,她书写了种种难以遗忘的声音,这些声音能勾连起难以磨灭的过往记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让她想起抢劫,在租住处深夜被查暂住证的踢门声、隔壁夫妻欢爱的呻吟声、孩子的哭声、女孩们的吵架声、男孩们播放的音乐声、城市的装修声……这些声音都在强化她的漂泊感和孤独感。而公司老板粗暴的呵斥声以及他想要侵犯女孩小颜的声音则让她感知到一种面对可怖现实的无能为力。透过这些细节性的书写,我们大致可以窥见塞壬所关照的对象,正因为书写对象多基于此类,塞壬的散文写作一直在“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的话语范畴内被接受和评判。这样的归类为其找寻到了文学体系内的参照坐标,但同时也存在着遮蔽其真实样貌的风险。抛开那些附着在“底层”“打工”等词语上与悲惨、贫困有关的先见,可以从她的作品中看到生活在她周遭的平凡众生群像。

  塞壬的作品里有许多这样平凡却鲜活的小人物:兢兢业业做事的老保安,每次见到都会起立和她打招呼,谈到女儿时神采飞扬,但有一次被抓到和老婆在仓库做爱而受到了公司处罚,从此变得沉默。善良单纯的年轻电工向她请教如何写工作总结,并且在自己的总结里向公司提出了诸多建议,但为了保护他,她改掉了这一部分,小伙子对此感到愤怒和失望。平时懒散而沉默的仓库管理员,在一次大火中默默救了仓库里的几个租户,为的不是高尚,只是想在无用的一生中还能显示出自己活过的价值。还有,因为丈夫生病不得不去卖淫赚钱的清洁工阿姨、被经理欺骗感情的前台小妹、受到老板骚扰被迫辞职的漂亮女服务员、得了相思病的电工等等。他们以保安、服务员、清洁工的身份存在,但同时他们还是一个个拥有着不同生命故事的鲜活个体,他们有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有自己的选择和追求,每个人都值得被走近和倾听。

  此外,塞壬的作品中还存在一些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性别上的亲近让塞壬对她们有着天然的了解和认知,心理上的暗合则更便于她理解这些女性的生命经验和人格精神。对女性,尤其是故乡的女性,她一直怀抱有很深的热爱。她饱含深情地书写她们:“那里的妇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她们的灵魂是纯银的质地,明亮、干净。身后是一群鸡仔般的孩子,嗷嗷待食。她们勤劳、聪慧、隐忍,瘦弱的肩膀有强大的力量。与生俱来的善良品性,就像一团火,穷其一生地温热着她们的家和孩子们。”[8] 对塞壬来讲,她的祖母就拥有这一切美好的品质。在《祖母即将死去》中,她回溯了祖母坚韧而传奇的一生,她曾是巫婆,也是村里的接生婆,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族,庇护两个丈夫安稳的一生,没有什么苦难能够伤害到她。这位带有地母气质的女性,在塞壬的形容中是《百年孤独》里伟大的乌苏拉老祖母一般的人物:“她活得忘记了岁月,带着大地的气息和天空的印记一路带着迷路的孩子回来,然后把自己定格在古老的传奇里。”[9] 她身上有着强大的母性力量,这种来自家族传统的强大力量支撑起塞壬作为一个女性的灵魂,或许她无法像祖母一样将自己活成一个古老家族的精神象征,但是这种大地一般的坚韧,如同楚地的血液一样,早已是她不可分割的内在特质。另一位对她有重要影响的女性则是表姐莹莹。如果说祖母带给她的是关于女性灵魂的力量,那么表姐则扮演了带她探索和认知自我身体的角色。《1985年的洛丽塔》是她写给这段经历的散文,表姐莹莹是姨妈的孩子,暑假里,因为妈妈要准备生小弟弟,“我”被送往姨妈家和她们一起生活。“我”察觉到了渐趋成熟的表姐和自己有许多不同,了解到表姐的秘密,也见证了表姐尝试用自己的身体和男性交往。最终,表姐用自己的身体去诱惑了母亲的情人,留住了自己的母亲。塞壬是满怀着痛苦书写这一结局的:“我和我的姐姐,在这样的年纪里,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秘密,像毒瘤,让我们痛苦,我们要这样慢慢长大。残酷,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光鲜的外表下,她藏着早已被蛀空的心。我想,我也一样”[10]。她怀揣的痛苦一方面来自成长所要背负的秘密,另一方面,也来自见证表姐利用美好的身体为诱饵给她带来的震撼。

  塞壬对女性美好肉体遭受的损毁一直抱有敏锐的痛感,而且,对女性遭遇到的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暴力也有深切的体察。她自己遭遇过数次抢劫,这不仅给她带来肉体上的伤害,也让她遭受精神上的持续惊恐状态,但是当她去寻求解决的途径时,错误却被归因为自己“平时不要背包上街”“晚上不要轻易独自出门”等。在另一篇散文《羊》中,她写痴傻的堂妹淑兰被迫嫁给邻村徐跛子,这个温顺如绵羊一般的姑娘只能默默忍受自己的肉体被粗暴地侵犯。因为疯癫与痴傻,侵犯她们的人似乎不需要承担道义与伦理上的负担,甚至不需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乡村中还有其他像淑兰一样的疯姑娘,結局通常是被诱奸、轮奸,大着肚子裸足奔跑在乡野,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她还写过一个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拼命伪装成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样子,在被“我”发现身上的伤痕后与“我”决裂,并对“我”打击报复。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女性面对暴力伤害如何自处的问题上,塞壬还发出了这样的叩问:“当我们的肉体受到伤害,而伤害我们的对象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无法撼动,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我们就应该把它默认为一个既定的事实?并且放弃抗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默认了它,让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背景?”[11] 这是她的作品中极具现实关照的一部分,她试图将个体经验放置在社会问题的范畴中书写,与社会现状发生对话,期待以此引起更多人对此类问题的关注。

  塞壬所做的这些努力,都源自于她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她从小就见证了这些弱者的命运,当她行走于异乡时,也遇见了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他们为生存努力在挣扎着。塞壬和他们享有共同的生活体验,她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能够深切地体察他们的命运,也正因如此,更加能够感知他们内心里的苦痛和悲哀:“他们沉默,沉默汇集成巨大的暗流,这样的暗流让跟她对视的人心里不安。多年以后,我在南方认识了诗人郑小琼,她说,面对这样的弱者,我觉得我耻辱地活着。”[12]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作为写作者,这种“不忍”更显示出其尤为重要之处。写作者的敏感离不开对痛觉的感知,对他人的苦难有着足够的敏感,这是有温度的写作者珍贵的品质。

  萧红曾在谈及自己笔下的人物时说过:“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该悲悯我咧!悲悯应该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于同伴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13] 在面对人物这一点上,塞壬也和这位深情的作家前辈一样,面对这些被她当作弱者来同情的人物,以他们挣扎着生存的姿态,给予了塞壬面对人生苦难的启迪:“他们看不见苦难,他们没有恨。他们退避着她,默默无语。我突然感觉这就是力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力量没有消弭,它永久地持续。我们讲的所谓的道理就在其中。真正懂的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去想。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被带动飞快旋转起来,我与他们相同,却又不同。我看见他们身上的苦难,并因此深深地爱着他们。” [14]

  侧隐之心,仁之端也,悲悯是一种强大的共情,也是对痛觉的承担。勇于伫立在苦难之前的写作者有着坚强的灵魂,也拥有柔软的心灵。塞壬所观察、书写的平凡众生相,还原给了这些个体以真实的生命故事,面对痛感,塞壬没有逃避,她选择了和她笔下的人物一起担负来自命运的苦难,并从他们身上获得了面对苦难的力量。

  三、钢铁与写作:灵魂深处的自我全貌

  如果去追寻作家塞壬内心的写作母题,一个难以避开的词语一定是“自我”——“塞壬”这个名字指称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一路走来,她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的?她又是如何找寻到真正的自我的?在她的作品中,她写自己多年的漂泊,写漂泊路上体察到的众生百态,其实也是在写跋涉人间的路上,自己是如何成为自己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谈到,写作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表达人如何成为了人”[15],从《下落不明的生活》到《匿名者》,再到《奔跑者》,每部作品的命名都指向不同的自我认知状态,这些作品构成了一条她不断确证自我的脉络。

  在《匿名者》的序言中,塞壬曾写到自己的书写面临着广东与湖北这两个空间置换与融合,而在这两个空间的融合中,她看到了完整的自己。这两个“故乡”对塞壬来说都不仅仅是单纯作为地域那么简单,它们见证了塞壬命运的不同阶段,见证了她为找寻自我做出的每一次选择和改变。在这一层面上,这两个空间已经成为了她不同的人生际遇和精神追求的隐喻与象征,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塞壬。在湖北的塞壬是一名钢铁工人,在广东的塞壬从事过种种职业,最终以写作为生。钢铁与写作,是塞壬独特而重要的生命经验,经由它们,可以窥见塞壬灵魂深处的不同面向。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拿掉文学的部分,我的生命还剩下些什么,我真的是通过写作来确立自我存在的吗?”塞壬曾这样问自己。年少时她在文学中受到了文化的教养与洗礼,通过阅读,少女的心性在慢慢调整,开始认知美丑、是非,也开始感知到爱。而文学仿佛成为了她认知这一切与世界、人生的标尺,她按照文学世界里的范式去理解爱情与人性,去找寻理想与生活。她见证过一些男性的丑恶,也亲历过几段并不完满的爱情,但她依然将简·爱式的爱情当作自己的信仰,在爱这件事上一直保有渴望,也有能力不带偏见地去理解种种爱的可能。在流浪的岁月里,她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歧视,忍受困顿与落魄,但她仍然保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努力发现人性之温暖与美好,维护自己所认定的正义与人道。一个在钢铁厂中读诗、写诗的人注定无法甘心在钢铁场上一生劳作,她要去别处寻找她的生活,她的逃离、漂泊、找寻、坚守都离不开文学给她的影响。而当她感觉到孤独、隔阂时,也是文学给了她出口,写作让她可以表达自己,对她来说是一种心灵意义上的奔跑与飞翔。

  她在作品中多次写到有关钢铁的经验与记忆,她从小就生活在钢厂的环境中,虽然工作时也延续父辈们的选择继续留在了钢厂,但她并不认为这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她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后来的她再去书写那段记忆时,才终于发现钢铁厂的经历对自己有着怎样的影响和改变:“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钢铁工业、劳作、技术、机械设备、马达、火车、激光、电焊以及满是机油味的蓝色工服,所有这些,它们对一个女人的青春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的给予啊。多年以后,它们让一个叫塞壬的作家引以为豪,并时常矫情地玩味其中的暴力美学。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钢铁料场,我的生活从此也远离了铁腥、激光,远离了机械马达以及跟体能、汗液相关的粗粝元素。”[16] 这些与汗液、体能有关的劳作给了她写作无法带来的安全感,面对腥热的炼钢车间、鲜活的料场,她体味到了和农民面对土地的感受,那种深沉的热爱与谦卑、敬畏与感恩。生活在旺盛、蓬勃的料场中,使她骨子里具有了钢铁的气质,沉默而坚定,也使她理解了平凡人生应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并不卑微,无需伟大,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让她能够感知到自己对这人间保有的热情。

  “我得说,即使我不写作,我依然是一个丰富的人。”[17] 这是塞壬给自己的回答,写作不是她唯一的世界,但是她自我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个完整的人是由她所有的经历构成的,缺失任何一段都是对其丰富性的遮蔽。理解了曾遭遇过钢铁的塞壬,才能理解那个深夜里奔跑,充满野性和生命激情的塞壬,理解那个低俯于人群,遭遇过无数困顿,却挣扎着努力生存的塞壬。理解了在文字中确证自我的塞壬,才能理解在人间烟火中紧伏大地而内心飞翔的塞壬。

  不写作的塞壬依然是一个有着丰富生命故事的个体,而塞壬的写作也未远离她所经历过的生命故事。她的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紫地丁文丛”之一,在丛书的序言中,林贤治曾谈道:“‘大散文的大病根,盖在于脱离大地,脱离底层,脱离实际生活,以致失去痛觉”[18]。我想,塞壬的散文中没有这样的“病”,她不追求散文的“大”,却在看似轻盈的笔触中,叩问了种种生命之重。她的痛觉是如此敏感,她所关照的对象也从未远离平凡众生,她的个人经验并不指向宏大,相反,她将自己摊开来,以细微、私密、向下的话语方式讲述作为一个人的“塞壬”是如何生活的。她建构起的自我世界,向所有人昭示着:她和身边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在与生活的相刃相靡中,用尽全力地思考、探索着,一个平凡的人到底该如何过好一生。

  注释:

  [1]谢有顺:《散文的常道》,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页。

  [2]塞壬:《一个匿名者的悲迓》,《匿名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

  [3]塞壬:《一个匿名者的悲迓》,《匿名者》,中國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4]塞壬:《消失》,《匿名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

  [5]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6]北岛:《失败之书·序言》,《失败之书》,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7]塞壬:《后记》,《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页。

  [8]塞壬:《耻》,《奔跑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

  [9]塞壬:《祖母即将死去》,《奔跑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页。

  [10]塞壬:《1985年的洛丽塔》,《匿名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页。

  [11]塞壬:《耻》,《奔跑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3页。

  [12]塞壬:《转身》,《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页。

  [13]季红真编选:《萧萧落红》,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5页。

  [14]塞壬:《爱着你的苦难》,《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页。

  [15]塞壬:《为自己而写》,《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

  [16]塞壬:《重新找到自我——自序》,《奔跑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

  [17]塞壬:《重新找到自我——自序》,《奔跑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

  [18]林贤治:《序〈紫地丁文丛〉》,《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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