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烏镇
民国时期,木心的祖父孙秀林先在绍兴做自耕农,后来选择从商,与好友黄妙祥偕行,移居乌镇。携家带口的孙秀林在乌镇选址,购得一处宅邸。算命先生为他家人卦:此处必有贵人。那个时候,勤恳的孙秀林自然还不知道贵人是谁,忙着扩修屋地,装饰门房。积财之余,孙秀林也散财、修德,在孙家厅堂挂了一块牌匾:“积善人家庆有余”。七个大字刻在牌匾上,很是显目。经过孙秀林的苦心经营,江南的一户白丁农家成了书香门第之家。
水乡古镇有人杰,也有鬼雄。鲁迅先生和秋瑾女士在绍兴长久名噪,茅盾故居则与孙家相距甚近。回溯久远些,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乌镇散布着林园、亭树、画舫、藏书楼、巨商家、小农家,有大宅,也有小院。
在乌镇,传统文化厚积多年。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四日,木心诞生在那里。他名孙璞,字玉山,又名孙仰中。亲友昵称他阿中。日后,木心的人生成为传奇,传到乌镇。年长的乌镇人突然想起当年算命先生的卦象,都认为木心就是家族里的那个贵人。
木心的母亲沈珍是绍兴人,聪慧且通文墨。孙家常要雇聘佣人。每当这时,孩童木心站在旁边,紧盯住应聘的人。母亲会询问他的意见。当他识出得力的男佣女佣时,母亲便夸:“要学,学会识人!”学识人,做人事,懂交际,这是绵延下来的大家族文化。孙家书房有唐诗宋词、四书五经。母亲平时教木心背诵《易经》的口诀,日后逃难,仍然不忘一字一句教木心诵杜诗。晚年居住在纽约,木心欣然谈起这段往事:“教我读杜诗的老师,是我母亲,时为抗战逃难期间。我年纪小,母亲讲解了,才觉得好。”(《文学回忆录》)
一九三二年,木心六岁,就读于乌镇东栅集贤小学。次年,木心转入乡绅徐冠英兴办的私立敦本小学。就是在这一年,木心丧父,屋里的脊梁轰然塌了。木心的童年记忆,富饶且迷人。他常念及母亲带他上寺庙,游历杭州,却很少提及过早缺席了他的生活的父亲。唯有在未完成的遗稿《海伯伯》中,木心念及管家海伯伯的趣事糗事,才从传闻中捕捉到了父亲与海伯伯的交集,写了父亲一星半点的故事。
木心的父亲孙德润是富商,诸事繁忙。海伯伯是父亲不可或缺的助手。海伯伯最擅武功和手艺,常搜刮些俚语,“为难”木心,兴致飞腾,还会作几首歪诗。不过,连烧饭的师傅都能点评诗句,丫头们也能谈论《西厢记》,没人买海伯伯的诗账。
海伯伯是有文有武的人,用古代的说法形容,叫作“梓材之士”。这样的人,兼备器用和文采,而且还很懂怎么生活。从前的武人下了战场,在生活里是文打扮,文人则是武打扮。一身武功的海伯伯平日里最喜欢穿长衫。这样的武人和文人,一生的穿着都是对的,行事是这样的,雄杰且有诗情。木心看海伯伯平日里的作风,在《海伯伯》中,写其有“武人文打扮”的飒爽。海伯伯的雄姿并非独一个。木心常念兹在兹像海伯伯这样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
在那种时代那种家族里,不说魏晋遗风,而唐宋余绪似乎还没有消尽,母亲、姐姐、姐夫、姑系舅系的老少二代人,谁都能即兴口占一绝一律,行酒令、作对联句,更是驾轻就熟,奇怪的又是各自城府深深,含蓄不露,专待别人出笑料。(《海伯伯》)
木心很幸运,能够在有“唐宋余绪”的家庭中一天天长大。更幸运的是,木心除了有优渥家学,还遇到了一份额外的读书机缘。
一九三四年,敦本小学并入植材小学。植材小学原名中西学堂,以儒学为本,西学为用。木心随之更换学校。一九○七至一九○九年,文人茅盾曾就读于植材小学。茅盾和木心隐约有了难以分清的缘分。
木心家在东栅财神湾,慢行一二里路,到观前街,路过茅盾老家,再走一段路,到植材小学。茅盾在老家修有书斋。那时,书斋扩建为三间平房。管书斋的绍兴人黄妙祥当年随着木心祖父一起来乌镇闯荡,两人是至交。通过黄妙祥的介绍,木心得了机会与沈家结缘。茅盾母亲因病在乌镇安养天年,木心叫她“沈家娘娘”。在乌镇,有一座寿胜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读书处。此后四年,茅盾书屋成为木心的“塔下读书处”。晚年,木心回忆这段读书时光,笑称少时自己看书狼吞虎咽,像是得了“文学胃炎症”。
一九三五年,木心正式从师学习中国传统的水墨画。画画的意兴盎然,文学的兴致也不曾阑珊。考入正式的大学之前,木心受教于六个家塾教师,博学的有两个:前清举人教中国古典文,是一代名儒;东吴大学早几届的文科学士教西洋现代文,是杜威博士的高足。木心有时故意与名儒作对,作一些老师不中意的古诗句,且常变换一些招式哄姐姐帮他写文,做一个委屈无知的样子。不过,渐渐长大的木心作文得当堂交卷,苦苦练习古诗古文。等长到十四岁,木心已经“明里五绝七律四六骈丽,暗底写起白话新体诗来”。(《迟迟告白》)
乌镇得天独厚,有人文根基。孩童木心长成少年,已经异于常人。
二、青年:上海艺专
一九四○年,战乱频繁,杀掠、夺财也接踵而来。乌镇很快沦陷。汪伪政府抟控全局,开始掌控乌镇的大小事务。百姓亡苦,紧急地忧虑着去留问题。木心和母亲不得已外出避难,寄居在嘉兴木心的表哥家。宅院由管家郑阿海设法看守。
三年之后,木心起兴报考杭州艺专,母亲也随之前往,一起住在木心的姐夫家。初到杭州,在母亲的帮助下,木心换上了当时体面的西服套装。以前的长衫作了故旧堆里的物件,宽帽也替换成了时髦的样式。外衣则有着百合花式的大翻领。焕然一新的木心开始游历杭州,接触西画。
杭州白堤两岸,有四季常青的柏树,也有柳。那里,最热闹的景观,是一群少年静坐在草地上写生。天气好时,阳光打下来,映在画板上。这样的场景充满浪漫气息。幼时,木心只用水墨画些梅兰竹菊,自然倾慕西湖白堤上的画板和三脚架。等到湖边上那群只懂艺术的“表”,却不及“里”的公子哥们谈论起画画,不免露出马脚。不久,杭州艺专搬来一群互称同志的体制内画家。他们专画人物,对象是工农兵。木心兀自走了一条独行的艺术道路,没有与少阔们为伍,与美术协会男女画家又是明摆着的殊途。
木心在艺术上,无派;在精神上,无党。一个人骨子里羸弱且盲目随俗是难以称之为艺术家的。木心并不是这类文人。木心曾激情地办活动,弄宣传。中日停战,木心在乌镇与沈罗凡、邵传发、徐宜诚一起创办了文学刊物《泡沫》。《泡沫》为八开的油印刊物,多刊登文学作品。木心擅写诗歌与散文。沈罗凡评点他的作品:幽美清雅,富于情致。让人无奈的是,杂志中途停刊。为桐乡、崇德两地乡民发文,声讨国民政府的杂志无疑是持续不下去的,最终好歹留下了五期。不久之后,木心带着《泡沫》去了杭州。杂志在那儿苟延残喘,最后泯没了。
青年木心感到用艺术抗战是不行的,内心开始涌现另一种强烈的艺术自觉意识。“乡愿,艺术之贼也。”(《云雀叫了一整天》)闭塞于乌镇和杭州,木心是不愿的,于是“泼出胆子逃命”,离乡去沪,寄居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业习西洋画,沉迷于希腊古典、意大利文艺复兴、印象派……那已是一九四六年的光景。杭州艺专推崇拉斐尔、凡·高,上海美专推崇达·芬奇、塞尚。受它们的影响,木心开始尝试焊接西洋画与传统画。
上海美专坐落于斜桥菜市路底。“没有晚礼服、望远镜/照样衣履光鲜,黑白分明”的木心常混迹于附近的兰心剧院,那是法国人所建的音乐厅。(《我们也曾有过青春》)大剧院常常传来贝多芬、肖邦、莫扎特的曲子……木心喜爱它们,智力因此充实催酵。木心“当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似水,后来浩劫临头,才知‘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战后嘉年华》)。艺术给予木心的,是道德勇气。
在上海美专修学三年未满,木心因参与学生运动被勒令退学。入秋,他走避台湾。解放军攻取上海前,木心回来了。那时,他抱有希望:和平之后,一定找机会赴美。然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心出国的人却无缘留洋。当年的上海成为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
民国时期的上海容纳了租界,洋人,以及各色中国人。抗日战争胜利初期,上海还保有西洋风尚,也保有从前上海人的吃穿用行遗风。衣着要华贵大方,哔叽装、羊绒毛,只认衣衫不认人,谈吐亦庄亦谐,弄堂嘈杂,行事麻利,吃食异琼,华丽地道。木心爱惨了俗事俗物:“我写《上海赋》的意思是俗可俗,非常俗。”(《上海賦》)上海的角落躲着市侩、小民,也躲着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丰子恺、陈巨来、傅雷、邵洵美、陆小曼、施蛰存……一代两代的知识分子,一世两世的红颜佳人,他们的修养根基来自民国,民国来自更远的古旧文化。木心承续他们的影响,逗留上海。一九五一年,他在高桥镇育民中学教美术和音乐。
那时,画家林风眠在上海大有名气,引来许多年轻的拜访者。木心也是其中之一。一九五○年秋天,木心第一次作为林家的客人,旁观林风眠:风趣,善于应和孩子们的傻气,不时纵声大笑,添几句即景点题的正经俏皮话,语调轻,笑声响。(《双重悲悼》)
林风眠已经濡染西洋文化,而且“中国古代画家是以墨代色的,林先生是以色代墨,笔法又完全脱出前人窠臼”(《双重悲悼》)。当时,许多画家并没有能力和勇气走出思潮的禁锢,很少涉及绘画的抽象领域。木心不禁感喟:“林先生在,绘画在。”(《双重悲悼》)显而易见,在木心心中,林风眠卓然独立。木心作画初期,深受林风眠影响。
被迫服苦役前,林风眠给木心写信:“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然而沙漠里起了风暴,画家毁画作,作家毁文章,已经不稀奇了,更稀奇的,是不因画,不因文,也能锒铛受难,及至人亡家破。那些芦雁、猫头鹰、小鸟、鹭鸶、裸女、京剧、越剧人物,一帧帧的最好作品,被林风眠亲手毁了。林风眠没有想到,如果斯芬克士也经历着非人苦役,恐怕也做不到安身守己。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林风眠只身摇晃。困境中,林风眠眼见伟大的时代仿佛再也不会来临。
木心又何能走另外的脱身之路。他少时的画作和文章,读者或许不足十个。它们还没有待机而面世,就已经成为灰烬。木心也亲手埋葬了它们。在林风眠受难不久之后,木心被夺去了人身自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木心取艺专往事写成《战后嘉年华》,是对从前的上海、从前的上海人的最后告白。
战乱毁了大部分物件。木心没有留下少时的照片。晚年,木心生病住院。陈丹青偶然得到一张木心的照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的他正值十九。木心有傲骨,很少外露私人情感。但那时,他认清照片上的那个少年,马上歪过头去,平生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流下眼泪。陈丹青知道:那是木心整个的青春岁月啊!
三、中年:受难
林风眠受难,木心既不能保他,也无力自保。
木心曾回忆当时风暴发生在上海时的场景:场面混乱,锣鼓声喧天,马路和街道充满不明飞行物,以及无数张可怖的脸。那时的上海不太平。各路人士失去人身自由的消息,漫天飞窜。木心万分理解林风眠自毁画作,因为,画在,人就得亡。能在风暴里活着的人,绝不是苟且,是无畏和明智。“只要人活着,还可以再画。”林风眠的决绝和希望,木心记得很清楚。日后恢复自由,木心做的事情,都是“以不死殉道”。(《双重悲悼》)
一九七○年八月至一九七二年六月,木心四次只身一人服苦役。最后一次,木心被困在积水的人造岩穴中。人造岩穴潮湿难耐,每天早晨,木心只要用手按住床板,往下一刷,水淋淋。一盏十五瓦的灯摇摇晃晃,发出不明亮的黄光,时常忽然变暗。
他“坦诚”,要写“忏悔录”,审查思想,改过自新。纸薄,字小,附庸者给了一瓶蓝黑墨水。木心不停地写,冒险,赌命: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书法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云雀叫了一整天》)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自救成为唯一可行的事情。那些真正犯罪的人,从来认不清罪恶。形役中,木心被羞辱的事情,不止一两件。有一次,作怪的人厉声要求木心推着独轮车上街做“行为艺术”,上面放着行李,一步一步昭告示众。木心的神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直至遇见苏格拉底。那些要处死苏格拉底的人,给他安了两条罪名:亵渎神灵,毒害青年。木心推独轮车很有技术,走起来也很有尊严,边走边想,希腊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冤枉了苏格拉底。木心心知肚明,一语道破:风暴是有知者和无知者的生死较量。
写“忏悔录”的稿纸日益增厚,正反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止于六十六张,字数约六十五万字。木心将稿纸缝入棉裤,带出人造岩穴,托付给了朋友。一九七八年,胡铁生赏识木心,力邀其担当《美化生活》杂志的艺术设计师。一九八二年,木心移居纽约。九年后,友人也来美,将完整无缺的手稿物归原主。二○○一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木心举办个展。木心在役末期私下创作的三十三幅转印画,并六十六张手稿纸全部展出。经过好友童明的促请,木心勉为其难,重新誊写其中五篇散文,分别题为:《名优之死》《路人》《小流苏》《谁能无所畏惧》《幸福》。随后童明把它们译成了英语。
书稿向阳,读者难以相信,在几近死亡的日子里,木心在与许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对话:
我现在反而成了圣安东尼,地窖中终年修行,只要能拒绝内心的幻象的诱惑,就可清净一段时日,明知风波会再起,形役还将继续,未来的我,势必要追忆这段时日而称之为嘉年华。(《名优之死》)
木心不仅念及圣安东尼,还想象困住莱蒙托夫的房间,戏谑那个困住自己的人造岩穴,污水横流。瓦格纳的语句,卢梭的最后几篇散文,屠格涅夫的《回忆录》,福楼拜的遗训“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马雅可夫斯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自戕……他在狭小的人造岩穴里写这些人,以自问在劫难中“谁又能无所畏惧”,而谁又能隐忍到底。在无数的自问自答中,他还论及幸福:像塞尚的画那样子,幸福是一笔一笔的……塞尚的人,他的太太,是不幸福的。(《幸福》)或许我们可以想象那个场景:木心衣服陈旧,手指受伤,神情却不是落魄消沉。他摸清了那些附庸者的巡查时间,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趴在破损的桌子上,一笔一笔写下:幸福……木心的人格,突然有了太阳的光芒。
那段时间,扛住苦难的人,有机会继续扛着瓦砾残骸过活,扛不住的,轰然一声,再也没有机会自振。每一个角落都有轰然的声音。木心听着这些声音,不免谈及自身:
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我目睹很多艺文人士由于不具史学哲学的观点而临危大惧,张皇失措,彼此诬陷,怕死贪生。当此际,我方始明白史学与哲学原来有这样的实用性。此二学,我所涉不深,却也够我自始至终保持镇静。莎士比亚、贝多芬都赶上大街来批斗,我安之若素,因为无损莎士比亚、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亚、贝多芬的世界,我为何不爱,为何不信,为何不满怀希望?
莎士比亚、贝多芬,史学、哲学……乌镇和上海的记忆在此复活,木心时时刻刻把持的,是艺术的教养。在乌镇的传统民间社会,伯伯家总有几句顺口溜,外婆家总有几个好故事,加之上海摩登的经典西洋文化,流呀流,塑造出来一些人。这些人有了文化的教养。这种教养,学校给不了,职场给不了,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优劣,但凡遇到一些苦的难的,教养骎骎来。人扛住了,叫作不辜负教养。这样的人很容易被辨识,他们体面,懂交际,抽离出来也快,时常幽上一默,似是而非地说些假语、村言、胡说、八道,干实事也成样子,做什么终归像什么,骨鲠犹存,不能武也能文。木心就是这样的人,落难了,目光坚定:“他们让我灭亡,我不”,“我不能辜负艺术的教养”(纪录片《木心:来自地下的笔记》)。
二○一六年,陈丹青接受《新周刊》的采访,谈到那时的文化有问题:“能看出来,不难,看出来,又能把持自己,那才是大难”。木心是英雄好汉,而且位列于能把持住自己的那一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台湾《联合文学》编者曾问木心,在动荡的时代中,他如何在戰争的摧折之下继续求学,在流亡的过程中什么是他的精神支柱。木心自言:“在绝望中求生。”木心是老派的人物,相信民间的各种神秘事件,懂卦象,且相信《圣经》中的故事是真实的。他没有宗教信仰,但却有形而上的生活,也可以称之为灵性生活。这种形而上的生活,并不是来源于宗教,但宗教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常常思考大问题,有宇宙观和世界观,所以能以形而上的生活作盾牌,绝望,但求生。
一九八四年,台湾出版木心文集,索要序言,催促写点形役经历。木心不写。木心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坐了四年苦役,出来后不提往事,别人催促,他闷头不吭,后来写出伟大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是不提。他给哥哥写信:那四年苦役给了我什么呢?可以自豪地说,我对俄罗斯人的了解,独一无二。
木心曾与曹立伟聊到形役,近乎气急。形役后木心被“重新评价”,作威作福的人仍旧死心不改,人性泯没:你自由了,可谁来扫厕所呢?你扫得干净!木心瞧不起这些人,也鄙夷那些同样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一个人整了你,又重还你“尊严”,你为此感激涕零,算什么呢?(曹立伟《木心片断追忆》)或许,可以仿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设问:那几年形役给了木心什么呢?木心对中国人的了解,与众不同。
木心在文章里绝少谈自身经历,尤其不谈苦役。晚年他流亡美国,五六十岁重新写作,这是大勇,是绝地里的自救,可他轻描淡写:“这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木心是英雄,不诉苦,不夸耀,不伤感,明里暗里隐忍、扛住,担荷苦难和命运。
四、二度青春:纽约
木心逃了,不遗余力到美国纽约寻找嘉年华。身处中国,木心思考的是如何安顿自己。在集体狂欢的社会里,面临苦役之灾,自己如何才能颠扑不破,金刚不坏?身处西方,没有了危及性命的大颠簸,自己又该怎样安身立命?
一九八二年八月底,木心抵美。同年年尾,王季迁收藏了他的彩墨画。木心接受王季迁的邀请,住在曼哈顿林肯中心一带的高级寓所,写成散文《林肯中心的鼓声》。晚年要与局促的才华搏一搏的人有很多。王季迁就是这样的人,于是心怀私念,意欲木心展示作画方式。“最杀手的拳,老师不教的。”(《木心谈木心》)画可以卖,作画方式怎么能出售?木心随即迁到皇后区“琼美卡”郡,继续画画。
画家似乎分两类,以地域分为海外与内陆。离开大陆画家光怪陆离的视角,在海外画家眼里,木心是上海“极少数韬光养晦苦心孤诣的画家”。一九八三年,作为同行,羁旅美国的画家陈英德写了一篇关于木心画作的评论,向木心索要一些资料。陈英德看到木心的文字,深感木心笔力藏而不露,力劝他写作。恰逢转印画深邃幽密,赏识不易,困于生计,木心陆续投稿于纽约几份华文报。十二月,旅美台湾诗人王渝任主编的《美洲华侨日报》刊出散文《街头三女人》。木心的写作之旅开始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木心的散文《大西洋赌城之夜》在台湾《联合报》副刊登出。经杨泽推介,《中国时报》也成为木心“粉墨登场”的舞台。
十一月,《联合文学》创刊号问世。编者云集了台湾最好的作家,梁实秋、白先勇、余英时、夏志清……主编痖弦提议推出一个“作家专卷”,包括散文个展、答客问、小传、著作一览。只要作家在短期内完成,《联合文学》即付快邮。在“作家专卷”中,木心占据榜首。《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专卷总题赫然显目。杂志随即刊出《木心答客问》《木心小传》《木心著作一览》及陈英德《也是画家木心》一文。
那段时间,木心埋头疾书,文章《明天不散步了》《恒河·莲花·姐妹》《遗狂篇》《哥伦比亚的倒影》接连与读者见面。木心的画家角色隐身了,作家身份则日益被人知晓。
此后五年,为了绿卡,木心和陈丹青“混迹”于艺术学生联盟学院。五十多岁的木心穿着版画工作坊的围裙,重新当学生,作逾百幅抽象版画。
散文陆续面世,因此而获得的声名在台湾和海外远播,木心却欣欣然沉寂。他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写作”,写得比以往多,却不再用来宴飨读者。一九九五年,散文《哥伦比亚的倒影》写成,在纽约的公园里,木心催促陈丹青看手稿,得意得要命,脸上出汗:“从来没有写过那么好的散文”。那时,他快七十了。木心爱惜自己的文字,超乎寻常的,有一份写作与辨识好文的自觉。
以写作博名声,木心称之为“玩世不媚俗”。怎么玩世?功成名就。怎么不媚俗?文章“嫉俗如仇”,生活“俗事俗物可耐,俗人不可耐”。对于这两方面,木心一向半分不肯屈尊。
文章的“俗”,意在寫文用字、用词、用调方面,用大陆腔、文艺腔、靡靡腔、口号宣传腔作文则“俗”。木心很满意散文《明天不散步了》以及《哥伦比亚的倒影》,自言用意识流写小说是流不下去的,用来写散文,或许与肖邦作钢琴曲稍有类似之处。文章中文体凡例流转自如,与“俗”相悖,常有惊喜之处,得意之地。
好友童明说木心的作品“避免了粗俗的、暴力的刺激”(华兹华斯语),《联合文学》评价他的文风是“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美国《纽约时报》则说“木心的素养,形成一种在遐想中低声吟咏的力量”。木心把他的人格放进了字里行间。他是少有的文如其人的作家之一。
“迥然绝尘,拒斥流俗”“低声吟咏的力量”用来形容他的人生经历也尤为契合,中国古代将这样的人性担当称之为“骨鲠”。木心曾说,江南有两种作家,一种是无骨江南,一种是有骨江南。绍兴是有骨江南。鲁迅先生和秋瑾女士都在绍兴。木心称赞鲁迅先生在有骨鲠的江南作家行列里赫然醒目,自言自己也属于有骨人士。
写散文,行文技巧和观念不能堕入俗套,但内容却不能写得华而不实,写得恰是常识。常识来自“俗而可耐”的生活。“嫉俗如仇”的木心自言:
我不是一个通俗的作家,而我喜欢俗。我恋恋于从前的民间社会,性质就像陶渊明的“彼也人子也,当善视之”。我看待“民间社会”就保持这种心态,彼也民间社会也,当善视之。(木心遗稿)
木心爱惨了俗事俗物,在营营扰扰的岁月里,他的童年记忆挥之不去,不耐俗人的脾性也挥之不去。一九八九年元旦,那些海外画家对木心抱以惊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木心也回之以惊奇:“原来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啊!”木心眼见他们快成俗人了,于是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
在美国纽约谈中国古代,一群画家谈文学史……今文、古文,东学、西学,焊接起来,极其漂亮。我不可思议地思议着,孔子陈蔡绝粮,困于匡,讲学,周游各国。木心这个“文学的鲁滨逊”带着一群“星期五”,讲学,不周游各国,但周游各时代、各个伟大的人物……
听众曾要木心讲自己的作品。“那怎么可以!”木心断然拒绝。第四个年头,文学史话题进入现代文学,众人旧话重提,又要木心谈自己的写作。这次,大家得到了木心的允诺。六个月,九讲,木心夫子自道,呈露了一场自己的作品演奏会。日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此讲稿,名之为《木心谈木心》。
此前预料一年可以讲完课程,眼见着,五年就这样过去。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一九九四年,纽约《世界日报》报道了文学课的“结业”,并附有师生合影。
写作,讲世界文学史,除了这些风风火火的事情,在日常生活里,木心避俗,用诗意。他看待生活的视角是很独特的,可以把很多不起眼的细节入诗。他可以把很简单的咖啡厅,写成“亚当斯阁”;把咖啡厅里一把普通的椅子,写成“西洋来的椅子在中国俯首称臣”(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一把椅子就有了命运感。木心有孩子气的根,自言“诗人无年纪”,喜欢在窗边逗松鼠:“我喂它,有漂亮的,我说你来啊,你来嘛,不漂亮的,去去去”,一边说,一边乐。对木心而言,生活与形而上,这两个维度常常自如转化。
木心是经历过大灾难和大绝望的人,可是他还能对生活保有诗情。他有能力扛住苦难,也有能力安顿自己的生活。这就像是,在一片废墟上重建了一座乐园。这样的能力,是以前的民间生活和西洋经典文化共同给他的。他知道生活应该的样子,且能不抱怨地绝处求生。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陈丹青佩服木心的人格,但是木心的幽默、风趣、诗意,陈丹青学不来。木心看重陈丹青,于是经常对他流露失望的,但又不好说的表情。
“你给我一句整个儿的批评。”有一次,陈丹青忍不住了。
木心犹豫了好久,忽然很认真地笑了,显然也忍不住了:“丹青啊,你缺乏诗意。”
“什么叫缺乏诗意?”陈丹青赶紧问。
木心笑得发颤,随即脸色严肃起来,发急:“不可以问的!这就是没诗意呀。”
雄杰且有诗情,以及精神方向感很好的木心,生活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是“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云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写散文十年,之后,相继写出诗集《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伪所罗门书》。散文散尽,诗歌复来。粉墨登场十年,私底写诗六年,十六年草创。一九九五年,木心回归作画。
日后回国,寄居纽约的二十四年,木心称之为“二度青春”。
五、暮年:乌镇
一九九四年底,乡思难耐,木心独自回到上海,寻访浦东高桥镇。那里飘荡着他五年教书生涯的零碎影子。过往的乌镇,木心记得清楚。他时常念及出口成章、白壁题诗的寻常百姓,骚士结社,清客成帮,琴棋书画……那里的人和事总是念不够的。木心与记忆中的故乡一碰面,就觉得不对味了。故乡一味地折旧,只剩下损耗的样子。游记散文《乌镇》很快写成,在悲感中,木心说:“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单方的永别,乌镇哪能同意。乌镇景區总设计师陈向宏看到《中国时报》的这篇文章,隐隐心痛:必须请木心回来!
一九九九年岁阑,当代作家王安忆受陈向宏托付,给陈丹青拨通越洋电话:乌镇请他回来。隔空的邀请,回荡了七年,直至二○○六年秋天,木心才在众人的搀扶下,再一次归乡。陈向宏说:“我们公司大小员工,集体认了这位老爷爷。”
认木心的,不仅是乌镇,还有一批远道而来的读者。不仅九○后、八○后钟情木心,年纪更老些的,也对木心的作品表露钟爱。有些年轻人按捺不住,来乌镇拜访,但木心绝少见客。在木心看来,书稿完成,那便是它自己历劫的开始。
作品的一劫,是争议与误解也开始“拜访”木心。那些争议掺杂语焉不详的贬损,一语不中的拔高。社会上传来许多声音:木心的作品唯美、做作、刻意、不合时宜,木心是不在场的作家、最后一个国学大师、一个神话……最真实的木心模糊了。混乱的观念与观念之间互相打架。木心和他的作品倒是成了清静的旁观者。
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在陈丹青美国的寓所,木心曾自写《最后一课》,作为结束世界文学史的临别赠言: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有所牺牲的。
木心钟情文学,珍爱生活,不辜负艺术。他不是神话,也不是侏儒。他的生活不是一尘不染的清水,也不是浑浊不堪的泥潭。他会谈小市民,乡下人,宵小枭雄,各路角色,谈弄堂亭子间的鸡毛蒜皮,谈做菜,穿衣,谈草莽气,耍流氓,调情,歌剧……木心说:“我是个健康的老头子。”
这个健康的老头子逝世的第三年,陈丹青写文悼念:
他的两极和多面、他的苦衷与任性,好不难写——现在我成了“高尔基”——我所记得的木心事事老谋深算,又如他的道白:“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他接踵而来的近忧远虑,常让我好生尴尬,还有,傻到令人失笑的孩子气。很久我才学会拿什么话撩他,而哪些话刺激了他。他苦于没人可说,难得对话——不管是谁——他转身就不满意:对他人,也对自己。(《绘画的异端》)
所谓健康老头,就是一个人淋漓尽致地呈现了人性的复杂,绝不是只有单一的品性。木心的多极多面,正是他的可贵之处。他曾经热情、求知、爱美、享乐……年轻时代过去了,中晚年的木心近忧远虑,孩子气……该怎么样了解木心?了解他的绝望,不死;他的文章,画作。作为一个普通读者,何必急于在文学史中为他定位,何必为他的作品评估学术价值。这粗鄙的权力视角,近乎流氓。木心的志业并不在学术,也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给予读者的,是生活的另一种方式,是人格的另一种可能。有心的读者一请,就可以请他过来聊聊家常话。
二○一一年秋,贝津铭的弟子到乌镇,做客木心的晚晴小筑,商议,如何设计木心美术馆。在谈话中,不免谈及贝津铭的人生经历,木心笑说:“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不久,木心昏迷。在病床上,谵妄中,木心看着美术馆设计图,气若游丝,喃喃说:“风啊,水啊,一顶桥……”一如既往的俳句,精简,又一语成谶。日后,美术馆的全景真的应了木心的自言自语。
十一月十七日,木心病危,在桐乡医院十二楼。陈丹青坐在旁边,记录他的呓语,做速写。
“你是谁?”
“我是丹青。”
“丹青吗?我只求一件事,叫他们不要打我,把人关起来,不给他自由,是最痛苦的。”木心半闭着眼,“你们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睡?你们不要吵,吵了我睡不着。”
苦役的记忆在木心的脑海中萦绕、纠缠。很快,四周再也没有争吵了,木心睡着了,老去了。他没有见到自己的美术馆,没有见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学回忆录》,也没有等到自己的画作在中国展出。
回顾木心的一生,他辗转乌镇、上海、纽约,晚年回到乌镇,不辜负文学、画画、音乐,经历默默无闻、苦役、功成名就,生活是雄杰且有诗情……我回想、沉思,木心这一生,到底错在哪儿呢?怎么会一生都是错的呢?请他来聊聊家常话:在纷扰下跌的时代,走一条自救之路的木心“错”了,“错”在,难得一个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参考文献:
[1] 刘瑞琳:《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温故〉》特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2] 木心作品编辑部编:《木心研究专号》 ,木心美术馆特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
[3] 刘瑞琳:《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专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4] 木心:《鱼丽之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5]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6] 木心:《木心谈木心》,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7] 木心:《文学回忆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8] 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9] 木心:《乌镇》,中国时报,1998年。
责编:梁红
作品 201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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