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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相关的只言片语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1776
  任家范
  纸烟
  父亲吸食纸烟的情景,弥漫在母亲去世后的二十几年里。
  那些个漫长的日子,父亲被困窘的家境和几个子女所累,总是一脸的疲倦和茫然,就像当年秋后的东北平原一样,粗糙和贫乏里带着几分清冷凄凉。而我,也读不懂那张脸上挂着的沧桑,只知道不善农事的他,正经历着下放农村以来最艰辛的遭遇。整日里用一元钱一斤的糠麸酒麻醉自己,趔趄着走回破旧不堪的家中,身后是一群小孩子的嘲弄。有时,则是醉倒路旁、井台或别人家的烟囱下。
  那时的我,在饥饿和孤独之外,因为父亲,也接受了比父亲更多的讥笑、冷漠和鄙夷。我很少到人群中去,更不能到亲戚家去。属于我的永远是家中的一角院落、村头的山坡和远远地看着小朋友们玩耍时的那种凝望、羡慕和落寞。我常常在心底怨恨:是父亲让我蒙受歧视、尴尬和羞愧。我甚至想象不出,世上是否还有比我家更弯曲、更灰仄、更羞于让人抬起头来做人的小巷。
  酒迷醉了父亲。他站在酒的一边醉眼看人生、看我。我则站在酒的另一边看父亲,看他酒精麻木成的丑态。几次劝父亲戒掉,都被冷酷地拒绝在言语之外。酒成了我最痛恨的东西,成了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那时年少的我,根本无从理解,是什么毁了父亲,从而构成了我的幽怨。
  致使我认识父亲的另一面的,其实不完全是自己年龄的增长,而是父亲酒醒之后,那一根一根接连不断的纸烟。
  父亲吸的是那种自家产的粗劣呛人的烟叶。这种烟通常在白露前后割下来并上架,几经霜露抽打,特别易燃上口。我十分惊异那越遭寒冷浸蚀,越红火的烟草现象。每当粗饭淡汤之后,父亲便搭着二郎腿,坐在炕头的木沿上,开始裁那些粗糙的纸张。那些纸画满了我们潦草的钢笔或铅笔字迹。这时,父亲总是一声不语,低垂着头,发黄的眼珠,始终盯着那双皴裂的结着厚茧的手,在一声接一声的“嗞拉”中,把一张张练习纸撕成规矩的一沓,接下来,用手指把烟笸箩勾过来,烟叶被捻得雪片儿那样细碎。父亲习惯左手拈起一条纸,两手合作折成“V”形槽,再把右手放进烟篓,捏起一撮儿烟叶放入纸槽中,然后沿着斜角卷起来,就成了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卷儿。粗的一头空出一点儿,拧成纸绳状,这样,烟末儿就不会漏出来了,另一端用唾沫粘上,一根烟算是卷完了。父亲就这样一根一根地卷下去,做这些时,细心和安静比女人更像女人。仿佛卷入纸卷的不是烟草,而是积聚了四季风雨和酸甜苦辣的人生碎片。
  当夜色垂进屋里时,十五瓦的灯闪动着困乏的光,逗引了孩子的睡意。我多半是一觉醒来时,看到父亲在灭灯后的黑暗中,趴在炕上静静地吸着烟,火光在他的指缝间微弱地,明灭着。父亲时而把烟凑近嘴角,便可听见含着口水的吸食声;时而把手搭在枕头边,轻轻地用拇指和中指捏住含过的一端,食指弹着燃过的烟灰,这时火光会突地亮一下,仿佛灼痛了黑夜的某一根神经,随着又渐渐暗了。这时,我从不发出一点音响,毫无睡意地看着父亲,看着忽明忽暗的烟火,不厌其烦地,寂寞着。等到一根尽了,再续上一根,直到烟气炝得他咳破沉闷,才掐掉一闪一闪的烟头,在一阵塞率声里舒了一口长气,把头颅缓缓地搁在枕上。于是,屋里渐渐响起平淡而轻微的呼噜,这声音甚至比夜更幽暗。
  似乎用不了多一会儿,天,便亮了。这种感觉侵占了我的记忆。这是父亲给我最善良的感受,也是他最清醒的睡眠。
  生活好起来后,父亲仍不改烟酒。年近七十的他,因过量饮酒后得了胃出血、肝病和脑血栓。在医生和我的逼迫下,父亲仍不肯戒酒,并大骂大闹,直到旧病复发,才勉强戒酒,烟却难以割舍。
  酒戒了后,只有烟能使父亲安静。他卷烟的动作越加细微迟缓,一口接一口的吞吐,是不是对苦难的理解和认同?父亲就像一截这样逐渐燃尽的烟头,在对自己的伤害中领着我们度日,直到最后熄灭了自己。
  我无法忘记他卷烟吸烟的情景,也渐渐地从父亲迷茫的面孔中,活脱出许多个父亲一样的人:他们表面很冷酷,从不向别人倾诉或解释什么,把软弱和对命运的短暂妥协,在细碎的举动和黑暗的遮掩里深埋,而内心却撑起不屈的责任感。仿佛也看到了我赖以生存的这个曾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民族的负重,看到了种族的顽强的呵护意识和凛冽的爱。我甚至开始固执地认为:父爱不仅仅像一架山,更像一片厚重憨实的土地,以博大和宽宏包容着浅薄、自私又气盛的我们。而酒和纸烟,无疑已是父亲保持生命平衡状态、不使自己崩溃维一物质寄托,也是体现父亲人性内蕴的唯一方式。
  即使而立之年和父亲去世后,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悟出一些简简单单的想法:父亲是个普通的、多少有点愚昧的平民,在困顿不己的七十年代,失去了妻子的陪伴、家庭的温暖,在单调的生活中,来自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迫令他窒息,于是产生了对酒和烟的依恋,并养成了贪酒、嗜烟和暴躁的习性。酒的沉浸是他的幸福,烟的刺激是他的解脱,醉时伤害着自己,醒时拯救着自己,完成一种本能与理性的纠葛,达到了人性的自我救赎,以坚硬的冷淡和困顿的执拗,养活着不知感恩的我们。
  我不吸烟,但生命中注定有一种纸烟的经历。虽然烟酒几乎成了禁忌,但我却筹措着,有一天带着烟和酒,再一次穿过那条被我痛恨和拒绝过的弯曲小巷,去老家那块山地,头顶苍天,面对坟茔,深深地跪下去,以古老的质朴方式,祭父亲亡灵。让烟漫天、酒湿地,把我包围在以家乡的青草为背景的回忆里。
  钥匙
  父亲喜欢钥匙,他的腰间经常挂着一大串钥匙。
  铜的、铁的、铝合金的,加上小刀、剪刀、掏耳勺什么的,很像那种没落财主的管家或仓库保管员,走到哪儿,都有一串不大不小的响动,这响动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的钥匙就挂在他的腰间。那串本可以随时解下来的钥匙,倒好像他身上的某种器官,只有他愿意的时候,才会动一下。
  家里的门锁是一种虚设。在那种相对贫困的年代,朴素的乡民把声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谁也不会轻易因为小偷小摸,而坏了自己的名声。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家的门几乎没有上过锁。柜子的钥匙放在母亲的手里,这是乡下女人的专利。仓房的钥匙挂在墙上,谁用的时候拿取非常方便。父亲唯一的小匣子,我没有看他开过几次。我很小的时候,总有些奇怪,不知道父亲那一串钥匙都干些什么用。倒是那小刀小剪,常被父亲从那串响动的钥匙中分拣出来,用来修整指甲或剜去指甲内埋藏的泥垢。
  母亲去世以后不久,多年挂在父亲腰间的响动突然暗哑了。那串黄的白的钥匙,被他扔到了地桌的长抽屉里。相反,门锁、柜锁和仓房锁的钥匙,却被父亲敛在一起,每天揣在那只肥大的裤兜里。新组合的钥匙串儿,不再任我和哥哥姐姐摆弄,即使必须使用,也是立刻交回他的手中。伴随着重新组阁的不完整的钥匙串的,再也不是那种宽泛、阔亮的爽笑了。每次父亲拿出钥匙伸向锁孔,我都感到那双手似乎很沉,仿佛打开的不是通向温馨的家门,而是凄冷的、阴暗灰仄的、随时都会有不祥之物出现的黑洞,走进去再也无法出来。
  那串钥匙开启的细微响动,不论白天黑夜,都是塞满我耳廓的清冷。对我敞开的门里,始终是那四壁毫无色彩和透明度的泥墙。夏天,我要面对寂寞;冬天,我要面对白霜。那一串钥匙,留在我的感觉深处的,再不是欢乐和羡慕。关上锁的门,把我和母亲隔成两个世界;打开锁,我又掉进了家的另一种深渊,坠下来的还有父亲和哥哥姐姐。
  当我长大以后,开始略带思考地回味父亲的钥匙,也找到一些似乎可推敲的东西。在我看来,父亲最初的钥匙,只是一种装饰,或者说,是某种心态的外在表现形式。其意义,无非像现在女人的眉笔口红指甲油之类的东西,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或当时乡下男人的一种浅薄的审美需求,因为在某种心理来说,钥匙也是一种权利的象征。
  父亲喜欢钥匙,但他不搞那种汇聚天下各种钥匙的收藏,只是把一串仅有的钥匙挂在腰间。
  父亲的钥匙,实在是一种摆设,一种传承千年的权属暗示,仿佛一串钥匙,就是男人家中地位的体现。父亲没有做过什么官儿,活得平庸而琐碎,但他骨子里的男人意识永远潜存着,这种因素导致一种精神需求,映入我眼中的,就是那串似乎可以把握或约束什么的钥匙。
  那时,许多乡下男人都这样,有了妻子的关心和家庭的温馨,就开始寻求另一种心理平衡,或者说进取心和虚荣心的满足;家庭变故后,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基本平衡,又开始倾力于实际。父亲关于钥匙的前后变化,就是有力的佐证。
  父亲悬挂钥匙的心理,一直是个谜。如果一开始就有哪个人让他开启一把锁,那准是一件尴尬的事。后来的钥匙,在母亲去世后,才真正起了钥匙的本来效用。
  但是,他的钥匙,从来没有打开自己的心灵,向我们敞开什么。我对父亲的了解,大多是从他人生的门缝窥得的。

  北极光 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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