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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色衣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6573
  宋杨
  一
  凉秋里昏黄的日头,以七分的温婉、九分的成竹在胸,一点点往地平线那边挪。晒太阳玩扑克的三三两两的老人们,打拾打拾屁股上的土,弯着腰,打着招呼,相约着明天再来,都有点恋恋不舍的;倒有好几个人,手里藏着捡来的饮料瓶子;穿蓝布褂子的老头骄傲地满载而归,那一摞纸壳子,少说也有三四斤,铁钩子就像大将军的武器,片刻不离手的;当然也有眼巴巴捱过一天的,多半是想孙子外孙女心切,久等不来,等成了夕阳里的风景。
  二十多年前盖的火炕楼,蛮以为改造和往年一样是影影绰绰没谱的事儿,谁知道工程队就冲进来了,说干就干,取缔了家家户户伸出的小烟囱儿,扒了那老也烧不热、屋外冒大烟、屋里冒小烟的火炕。
  统一供暖了,再怎么说也是好事情,起码不用掏炉子、扒灰,往楼上搬煤球了。天然气公司挨个楼道贴“动员”,李老太拍巴掌赞成。她早就眼热闺女家的火王牌的天然气炉灶子,又稳当又熨贴,不紧不慢就把全家人的胃全服侍好了。
  她打算在楼道原来堆煤的位置,多积上一缸酸菜。老楼,还是顶楼,不妨碍什么。外孙女文超最喜欢吃生酸菜帮子,哧溜哧溜一条条,比吃什么都爽利。大酱、酸菜、咸菜疙瘩,都在楼道里放着,左邻右舍都熟门熟路来叨去吃。
  压缸的大青石,李老太都踅摸好了,打算等姑爷来了就让他搬上楼去。
  没想到反对改造的顽固分子,还真是不少,一开门就遇见一个。
  王秋香眼睛红肿着,强打起精神招呼一声。
  “我说,他婶子,你哭什么,楼改造完,屋子也暖和了,还不用起早冒烟咕咚引炉子了!”李老太是社区的积极分子、开明人士,怎能容忍后进分子出现在自己单元,甚至直接住在自己眼皮底下。
  谁知,这么一说,王秋香又开始抹泪花子, “老姐姐啊,你不知道啊,我那儿子推说工作忙,难得见着。每次来我都央求着他给我背回煤气罐子,好说歹说,三次倒有一次能把我大孙子领来。房子改造,天然气再进了屋,我那儿子就有理由不来了,看不见他倒不打紧,可看不见孙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老太看不得女人眼泪和灰头土脸的熊样子。她拳头攥出了水,想给王秋香灌输力量,又着急要把王秋香从牛角尖子里拯救出来。
  本子揣在哪儿了?我随身带出来没?哦,看我这记性,这不是在我手拿着嘛。小狗多多总爱叼着东西玩,今天线板子、明天老眼镜,都成了它的玩具。自从上次把我那记事本扯个稀巴烂之后,我就把本儿藏到了一个小饭盒中,再把饭盒放到买菜兜子里。把多多气得干瞪眼,再怎么扯拽,我的本儿都是安全的。李老太在心里嘟囔着。
  好记性不如个烂笔头子,李老太笃信。无论是看来的报纸内容,买菜买米的计划,还有一天遇见的大事小情,都在那个巴掌大的红皮本儿里记着。小孩子得教育他们不能啃老,老太太们得明白用法律维权,找民政,找妇联。奥运会什么时候在哪个城市召开,哪个明星被请去参加家乡叶赫的满族风情节,诸如此类的信息把她的红皮书挤得是满满登登。
  红皮书,她的宝贝之一。
  王秋香的儿子是镇民政局干部,姓名、电话、地址,嗯,都清楚明白的。李老太用袖子蘸吐沫,帮老姐妹捋灰白夹杂刚哭乱了的头发,示意老王太太要拔起身杆子,打起精神。
  “我就不信,万事凭个理字,你孤儿寡母拉扯他大了,供他上大学,还是政府公务员,就这样对自己寡妇妈?老妹妹,你放心,我找几个老姐妹,一起去找你那儿子,一定让他定期带领孩子来看你!一个月三次,中不?”
  “中,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恩姐啊!”
  “你给我找两块布头儿,啥色儿的都要,越新鲜,越眼亮,越好……”
  二
  李老太抱着雪白的狗,在喃喃低语:“多多,你要走我前头了啊?不要姥姥了?姥姥把你葬到哪儿好呢?”
  多多刚才又犯病了。它的抽搐病已经好几年了,最近更频繁发作,时间更长。那时候,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想:老天爷,还是把它收回去吧,多多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了。可是多多还是顽强地一次次醒过来。
  多多现在却跟好狗一样,讨人喜欢的眼睛,盛满温顺理解,它舔舔老妇人的手指头。李老太就乐得颠颠:“多多病好要吃食了,姥姥给你弄好吃的鸡肝,等着啊!多多乖,多多最听话了!”
  老太太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姑爷都是铁路职工,他们在镇里住。狗是外孙女文超刚上初中时抱来的,掰掰手指头,有九年了吧。老伴儿也死三年了,每次亲戚们张罗着让她出外走走,她总是舍不得多多,总说还是等狗没了的吧。
  多多是长毛狗,掉得满屋子都是毛,没病时,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扬着脖子,盯着人看。偶尔像梦魇住了似的,狠狠叫上几声,还颇有内容,像在诉说着什么。在老太太眼里,狗是自己的孩子,已经通了神,鬼精鬼精的。
  女儿英子挺孝顺,可住在这头儿上班实在是不方便,英子打发闺女文超常来陪伴老太太。那狗像懂得日历,周三周五文超有班晚上过来,狗就急切切地到三楼去等,哼哼叫着去迎接小主人,小主人不来的时候,它也不去抓门。就因这,老太太更夸赞狗通人气,立了大功劳。
  多多吃东西很矫情,身体不舒服,也就没胃口。早上,老太太给它做两个鸡肝,喂了吐,吐了喂,总要折腾七八次,多多才吃食。晚上是动物饼干,老太太就用嘴嚼碎,一指头一指头地塞进狗嘴。轮到好吃点的水果,老太太和多多就你一口我一口,反正,谁也不嫌乎谁,多多吃得香,她就吃得香。多多常发脾气,把老太太的手咬破是常有的,老太太也不生气,也不去打狂犬疫苗,找块布随便包一下,自己家孩子,从小养大的,有什么毒啊菌的!
  自从老伴儿死后,英子就一直央求她搬过去,老太太总是不同意。这边住惯了,人熟地熟,再说搬过去,多多也不习惯。
  唉,死老头子,走那么早干嘛?人家说老伴老伴,老来才是伴,现在只有多多才是伴,多多也要走了吗?想到这儿,她心里就酸酸的,想向谁念叨念叨,向木头凳子说吧,凳子沉着身子不吭声;冲着窗户边即将落下的太阳说吧,太阳也没精打采的。
  多多突然睁开眼,它不能像它的同类那样支楞起耳朵,倾听什么就得把整个脑袋侧过去。脚步声,二层,三层,隐约地上来了,一定是来人了。它雀跃着去咬老太太的裤脚,她慢腾腾放下手里那捧豆角,稳上一稳,才能从小板凳上坐起来。今年的豆角没柴禾,熬熟了,烂烂的,冒着气泡,豆角熬肉,文超最爱吃这口儿,这季节老太太就几乎隔三差五地买豆角,盼着文超来吃。
  狗已经急得龇牙咧嘴的,带着哀求了,快开门,小主人来了!
  文超进了屋,粉白的脸,有汗印直流到脖子,一问是刚才打球去了。
  “姥,饮料,姥,给我洗水果,这山竹几天了啊,还能吃么?”
  老太太不服气:“怎么不能吃,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多多想吃我都没给呢。”
  “我才不吃,里边都有点黑了。”文超的绞劲子是出了名的。这不吃,那不吃,吃这怕胖,吃那没营养,总之,想伺候明白是不可能的。娇纵了她这么多年,老太太也习惯了,即使如此,老太太也常压着一肚子气。
  老太太一点点地扒山竹的皮,粗短的手指腻糊糊的。这玩意可真气人,厚厚的皮里只有那一小块果肉,时间长一点就泛黑,还好几块钱一斤,实在是不合算。多多眼巴巴地瞅着她的手,小主人一来,狗就被退后到次要位置。老太太一心软,把刚扒好的山竹瓤顺手塞进狗嘴,狗吃东西是吞,笨拙地吞了几下,又落回牙间,狗急人更急,老太太用手去抿。
  “姥,喂狗的我可不吃!”
  文超对着镜子开始补妆,画了几下,还不满意,又去洗脸重画。老太太就盯盯地看。文超先各种水啊膏的抹了几遍,然后是细细地描眉,用黑亮亮的刷子去涂眼睛,屏气凝神。
  老太太忍不住打趣:“上学那阵子要是这么认真,早考上大学了!”
  文超并不理会,很快就打造一副熊猫眼,左顾右盼。口红是各种颜色的,包装也不一样,长长短短,一只只都被拧开了。她左对比右对比,放在镜子前比衬着脸色,看得老太太是眼花缭乱。选了半天竟选中了泛白灰忽忽的那只,抹上嘴就没了血色,气得老太太干瞪眼。
  “你说你这是什么装扮,像鬼似的,不好看,小女孩子清清爽爽多好!”
  文超却很满意,前照后照,嫌狗在舔自己的脚趾甲,针扎火燎地喊上了:“姥,人家脚趾甲是镶了钻的,你看多多,你管管它!”然后踢了多多一下,拎着包就往外走。老太太纳闷儿,脚趾头还镶钻,还什么水晶甲,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咋美好了!
  老太太再三央求:“今晚豆角熬肉,你最爱吃的,吃了再走。”文超人已经跑下楼了,才扔回来一句话:“我和园园吃肯德鸡去!”
  园园是文超的男朋友,老太太觉得园园那小孩倒挺好,对待文超实心实意的,主要是脾气好。相比之下,文超从小被宠溺得是刁蛮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学钢琴、学声乐,还曾吵闹着非当歌星不可。结果是学业早荒废了,歌星梦也不得不醒,钢琴早扔到了一边落灰。工作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来干什么啊,来就添乱,老太太抱怨着。文超脾气臭,和园园今天吵明天闹的,屁大点事也得分出个里表来。这园园也耐心,保证书、道歉信一封封的。文超常拿着回来跟姥姥显摆,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但有一样,文超继承了英子的优点,孝顺。无论什么节令、纪念日,文超和园园各样水果点心,大包小包往姥姥这送。有次文超和她妈说:你们都总说忙,我再不管,那我姥就太可怜了。
  老太太知足,可文超这孩子也真够邋遢的。每次来都得自己收拾个巴小时,口红一只只拧回去,瓶子罐子摆回原位,擦擦蹭蹭,否则几日不照看就落层灰。狗也不闲着,用爪子一顿扒拉,得意洋洋够到了一只小盒,爪子一扫小盒就掉到了地上,狗宝贝一样叼到边上去玩了。老太太也不阻拦,反正东西多着呢,缺一样两样文超也不晓得。
  三
  每栋老楼,都住着一个灵魂人物,或细腻,或豪爽,都幽幽地折射从前那些好时光的影子。按说一个街道小厂退休了多年的副厂长,没那大派头和气场却能让人从胸腔子里信服,李老太真真切切做到了,她是如今社区里寡妇们的主心骨、老大姐。
  当年她蚂蚁啃骨头,从一个文盲到扫盲班,再在老头子的强力督促下,学会了读书看报,然后煞有介事地给工人做报告,做会战动员。从车间副主任,一步步当上主抓生产、管了几十号人的副厂长。房子是厂子几经周折才分给她的福利楼。那时候姥她多年轻啊,意气风发,分到房子,快乐得几宿不睡觉。老伴儿也得佩服她有本事,有水平,她就指示老伴儿干这买那,像个将军……
  日头升起,落下,没心没肺地。人却不同,该老的老,该走的走。房子也旧了,旧得不起眼。有能耐的都搬走了,剩下一些没钱的户,继续靠守。说来也怪,几年来,楼里家家先死的都是老头儿,留下了一帮寡妇偎依着捱日子。
  最近老太太常梦到老伴儿,梦见他又肩扛着一堆永远吃不了的菜。老伴儿活着时候,最喜欢逛市场,得着什么就往家买,看什么便宜就更一筐一袋子的。老太太就骂他败家,又乱花钱。老太太的喊叫声,惊醒了多多,多多就拼命扒老太太的耳朵,她就汗水淋淋地醒过来,坐在床头,愣上半天。
  四十多平方米,厕所小小的,厨房也只有巴掌大。但家毕竟是自己的,住了这么多年,感情是什么高楼大厦都比不了的,更何况是住了多年的老邻居,真可以夜不闭户,都互相照应着。早上天不亮,楼下就有人喊老太太一起逛早市、遛狗,白天一起打扑克、晒太阳,唠唠叨叨地东家长西家短。老伴儿活着时也念叨过几次该收拾收拾了,老太太却又不让孩子们动。东西放在老地方,闭上眼都熟门熟路地蹩过去,一摸一个准。狗的气息也充盈着,人和狗都习惯了,还动什么动,挺好的。
  老太太没上过学,想当年老伴儿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到现在她还清楚地感觉到手指尖触到桌子上的疼痛,起笔要用力,横要平平的,竖要直直地,一个字一写就是几十遍,这死老头就是罗嗦。可也得感谢他,要不现在自己还是睁眼瞎,报纸都看不了。老太太现在习惯了闭目养神的时候,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写字有个习惯,写到字尾,就潇洒地甩一下笔,耷拉到脑门的那绺头发就往后也跟着一甩,那姿势真带劲,她也跟着学那一甩,狗就愣愣地跑过来,汪汪叫上几声。
  老伴儿小时候和他弟弟一路从河北要饭到的东北。他常回忆起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那段日子,每次讲起来还是唐山腔十足,乡音难改。讲苦不是苦,仿佛那是幸福,是阅历,是财富。有什么吵架怄气了,老伴儿就讲上一段,李老太先是不理,慢慢就听得着迷,眼光也柔和了,嘴咧咧着。老伴儿就趁机抓起什么堵她嘴里,有时是一段刚扒好的香蕉,有时是一截辣眼脆口的东北大葱。
  抗美援朝时,老伴儿是铁路工程兵,路或桥刚炸掉,他们一帮血气方刚的战士,就冲上去修,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和敌人干,却也是冒着枪林弹雨,用他的话讲,那也是脑袋夹在了裤腰带上。老伴儿对日子很知足。他说,士兵们每人背把枪去打仗,回来时却每个背着几把枪回来,看得多了,活着就是赚来的。
  多多是老头的心肝宝贝儿,和多多话比跟老太太还多。他逛早市时,买回件马甲,同样颜色,他央求老太太给狗也做了一件。一人一狗,在小区里招摇,老头迈着自以为矫健的军人步子,狗绊着脚跟,亦步亦趋。老太太假装有气,吃多多的醋。李老太特爱干净,每次出门都要给狗穿鞋,天一冷就麻溜让狗穿衣服,回家还要给狗洗脚,狗一脸不耐烦。对人对狗,鞋子和衣服,都洗得太勤,老头儿取笑她有洁癖。他是邋遢惯的。老太太赶他和狗上小屋,闭门思过。思什么过啊,人与狗滚到一起,疯得没边……
  再过几日,是老伴挪坟的日子。李老太想给老伴儿送份惊喜。送什么好呢?李老太想了多日,有了主意。
  她四处搜罗布头。这老楼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得过她帮助的更是没数。一听说她这要求,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都知道了。她也不多要,一家要那么一小块,越粗拉越好,新旧不计。有的是孩子小垫布拆的,有的是做衣服剩的,有的是旧床罩窗帘子剪的,有的是老太太给自己准备做装老衣裳的料剪了一条,当然也有人跑到附近的小店偷偷去买,颜色挑得就更仔细。
  布凑上来了,满满匝匝铺一床。水粉、淡紫、鹅黄、品青、胭脂红,更多的不是纯色,碎花的朵子,撒娇似地涨得满满的,老太太抚摸这个,咂摸那个,品头论足,夸赞的话变着花样……
  裂帛之声,嗤嗤作响,撕布,再剪裁成一块块三角形,然后不厌其烦地将布头一针针缝坠在一起,她故意要让这时间更慢一点儿,不去理睬墙角放置的那台蜜蜂牌老缝纫机。李老太当姑娘时候,就心灵手巧,做衣服、纳鞋底,针脚密实, 一点不逊色缝纫机扎出来的。她绣的美女抚琴、花卉脸谱,每件都如艺术品,绣样子烧了,为的是成绝版。布头缝好了,姹紫嫣红,色彩斑斓,媲美老伴儿生前收集的那些蝴蝶标本翅膀。
  细细剪裁,剪子所到处,她忆起了和老伴儿经历的那些点点滴滴……老伴儿七十大寿时,已经病入膏肓,却强打起精神,让英子给剃头、擦身子、抹脸,英子还细心地给爸爸的腋窝、腿和胳膊都扑上痱子粉。香喷喷的老头儿,焕然一新地坐到久违的凳子上,和老太太一起接受孩子后辈的拜寿。老太太为老头儿敬酒,看见老头儿疼得腿直哆嗦,却还微笑着对她说,娶你这个老太太,管了我一辈子,我咋还没被管够啊?李老太当时只顾着流泪,却忘记了说,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这邋遢的老头子。
  誓言都缝进了针脚里,有嬉笑,有怒骂,还有老太太的思念和孤单。衣服做好了,老太太拿下花镜,眯上眼,朝着太阳瞅了又瞅。多多也跟着瞅,眼睛温和得好像老伴的魂儿附了体,它是老伴儿顽强祈求上帝,留下来陪自己的吧。
  李老太用剩下的布头,给多多也做了一件衣服,合适熨帖。狗喜欢,人更是欢喜成九月的菊花,笑意满满。
  四
  早上英子打电话来,说今晚领亲戚们过来。明天是英子给爸爸迁坟的日子,亲戚们都要来捧场。英子说什么菜都不用做,全等着她来忙乎。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老太太是个急脾气,一大早就买了肉和一堆菜。现在是肉也烀好了,菜也熟了,饭在锅里焐着,苞米、毛豆都滚烫着,还有啥,再烙几张发面饼吧。
  老太太忙了一身汗,心脏也跟着一紧一紧的。老太太怕自己犯病,越发紧张,从炕边寻出药盒子翻找着,黄黄的小药瓶子哪儿去了啊?狗跳到炕上,用鼻子帮着拱,黑色的鼻孔一张一翕,沁着汗珠,潮忽忽的,老太太怜爱地用手摩挲着狗的脑袋。狗鼻子灵敏,很快就把小药瓶找到了。老太太药吃完了,心里才稳当了些。六点多,英子领着人来了。一来就是一屋子人,屋子本来就热,更加透不过气。看到妈妈东西都预备好了,英子歉意地说大家怕打扰老太太,在站前饭店都吃过了。
  老太太的小妹也六十多岁了,人开朗,穿戴也讲究,看着还挺年轻。她边抽烟边跟老太太唠嗑:“二姐有点感冒,没让她来。你别惦记。听说英子贷款买了新楼,我们去看了。新楼有电梯,可以方便上下,十一楼,可敞亮了,英子说装修完就接你过去。”
  老太太有点好奇:“你们都去看了?我可一趟也没去。英子他们爱干净,不愿意让多多跟去,让我把狗送人,气得我两顿没吃。这里是我的家,我就是主人,多多不用看他们脸色。”
  “大姐,我们也劝英子了,她知道你离不开狗,答应一起带着去,让多多也享点福。小区里养狗的多,还寻思给多多也找个洋媳妇儿呢!”
  这话老太太爱听,抿着嘴乐。
  里屋地上摆着各种祭祀用品,都是风水先生特意嘱咐准备的。多多围着那堆物品,汪汪汪叫个不停,抬起头,像是提醒人注意别拉下什么东西。一只装了七条金鱼的罐头瓶子放在桌子上,是殉葬的祭品。水有些浑浊了,金鱼游得憋闷,直往起跳。一只金鱼就这样凌空一越,跳出了水瓶,掉到了桌子上。翻腾了一阵,竟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多多围着这条还在挣扎的金鱼,左转右转,叫个不停。
  “别咬,这是给老头儿下葬准备的,多多,你帮姥姥看着它们!”
  老太太把金鱼重拣回罐头瓶子。多多得了命令,就负责看管着这罐头瓶子,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势,过一会儿就去看看。
  一大早,老太太假装叮嘱多多自己看家,故意逗狗着急。平常懂事的多多,却死活拽着老太太裤角,就是不答应。
  老头儿身体好的时候,常陪多多做游戏。他躲进大衣柜,屏住了气,捂住嘴无声地笑。多多闻着老头的气息,却看不到老头儿的影子,好奇的脑袋转来转去,鼻子嗅啊嗅,蒲扇一样的耳朵,翻过来搭过去的,透着疑问,直到老头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多多箭一般冲过去,冲着老头儿的嘴巴亲了一口。老头儿笑骂着,抱起多多。这样的游戏常乐此不疲。
  后来,老头儿得了骨癌,瘫在床上,多多就整天守在老头身下。老太太帮老头儿洗涮,伺候拉屎撒尿,喂饭,忙得深一脚浅一脚,从早到晚不落乏。老太太难免有时候急躁不耐烦,床上的老头儿也像老小孩子一样气鼓鼓。多多就懂事地哄这个,哄那个,嘴里哼唧哼唧地唠嗑一样,仿佛在说,别生气了,我哄你们玩,看,我转圈,我摇尾巴,我扑苍蝇……
  老头儿刚走时,多多疯了一样去找。老头儿的被子,老头儿藏起过的衣柜,大缸边,门后,柜子上的书,也一一拱起,仿佛老头儿藏在书底下。找了好几天,多多终于死了心,老头儿回不来了。多多仰望着柜子上的大照片,想用爪子去抚,想推老头儿起来,想喊,别睡懒觉了,陪多多玩啊!大照片不说话,隐有泪痕,看着老太太和多多不开心,大照片也不开心……
  “多多想老头儿了,老头儿一定也想多多了,多多一起去吧!”
  狗听懂了,欢实地这屋蹿那屋跳。
  老头儿的骨灰被搬出了殡仪馆,即将葬在塔山公墓里。大照片上老头儿一直盯着老太太看,老太太就笑骂: “死老头儿,看什么看,要看就下辈子再做夫妻吧!”老头儿的照片也隐约有几分笑意。
  阴阳先生是英子花了三百元请来的。他嘱咐老太太和大伙儿谁都不许哭,因为今天是老太太的丈夫搬家,是好日子,好生活,该乐,还让英子准备了鞭炮,说仪式结束就庆祝。
  不到一平方米,一万四的价格,才能保管二十年,这修墓的心也忒黑了。二十年后,坟墓要是没人来交钱,骨灰可能就会被扔掉。听说了这个,老太太就有点不安。大家劝老太太,英子孝顺,就是再过二十年后也会去交管理费,一辈传一辈,文超接着交……
  墓修得还是满漂亮的,种了茂盛的松树,依山傍水,风水不错。姑爷是个有心人,早些时候还在坟边种了两棵大葱,这可有讲儿,代表祖坟葱郁,是好兆头。仪式进行得挺繁复,东西一样样放进去,装骨灰的玉瓶、酒杯、元宝、相片等各样东西。装金鱼的罐头瓶子也放了进去,寓意当然是好的,福泽子孙、年年有余。
  百色衣从布包里拿出来时,颜色绚烂得晃眼睛。这之前,大家都没看过,老太太当个秘密一样,非要保留到最后一刻。只有多多熟络地等着穿上自己那件,一瞬间,它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精气神。
  大家都赞叹老太太手艺好。老太抿着嘴笑:“老手老胳膊,不会做还会哆嗦,何况咱是啥人,谁不说咱文武双全,巾帼不让须眉?”老头夸赞她的话,她学得有模有样。
  百色衣包在骨灰瓶外边,就像穿在了老头儿身上,老头儿一定在夸老太太有心,这百家衣带着各家人的温暖,还有喜庆,暖暖的,贴心贴意。
  念叨着封墓时不能把活人影子投进墓里,然后低声说了句:“老头子,你先在那边等着我啊!”
  多多自从到了墓地,一声不吭地跟在老太太脚边。
  “多多,以后姥姥也要葬在这儿,你会来看姥姥吗?”多多乖巧地伸出舌头去舔老太太的手,像是在答应着什么,又像在述说心里的不舍,一双眼睛仿佛透彻了世间所有的事。
  老太太看看英子忙这忙那的,英子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原来乌黑的头发蒙上了层淡灰色,老太太这才觉得自己的女儿也在变老啊,相聚的日子还能有几天呢,老太太打定了主意,回去还是带多多一起搬新楼吧!
  有飞机从空中掠过,像极了展翅飞翔的鸟。
  多多朝着天上的飞机哼哼了几声。突然,它一头跃进了还没封闭的墓穴里,扑在百色衣上,抽搐,沫子从嘴角淌了出来,流成了河……
  责任编辑:阿 梅

  北极光 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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