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0 年8 月底,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富屯溪畔的卫闽学区。我到卫闽学区报到,才知道自己要到外石村完小任教,开始了我的青葱岁月。那时生活的点点滴滴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离开了外石小学,调往其他学校任教。离开外石小学第30 个年头的初夏,我再次回到了外石,既感到无比的亲切又觉得有些许陌生。记忆中村子东边有一条沿着稻田边缘铺设的沙石路面的马路,马路西侧是一排土坯房,或以泥墙,或以篱笆围住院落,均搭着瓜架。整个夏天,瓜架上总是吊着南瓜、葫芦、苦瓜、冬瓜……而今,曾经的沙石铺面的马路已无踪影,路旁的院落已无当年的风貌,甚至已是一块空地。外石村部地址还在30 年前的位置,新盖的二层办公楼很整洁,设在办公楼一层的“农家书屋”虽然不大,却氤氲着浓郁的书香气——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桌上摆放着书写用的笔墨、宣纸、镇尺、砚台。走出村部,我们顺着一个长坡来到古树林的最东头。伫立在林间的水泥路上,望着眼前熟悉的景物,特别是向西看到不远处的小山包——外石小学所在地,我感慨万千,情不自禁想起第一天到外石小学报到的情景。
那天,我是在卫闽中心小学被外石小学校长接上手扶拖拉机的。手扶拖拉机在沙石路上行驶、蹦跳,而坐在车斗里的我和校长蔡福美,却如米筛上的米粒跳动,并享受着拖拉机喷出的浓烟、高分贝的噪音和拖拉机行驶中掀起的沙尘。虽然只是不到20 分钟的路程,可是到了外石村时,我的行李上已沾满灰尘,用手指篦一篦头发,指甲间竟然满是细小的沙粒……我用青涩的目光,度量着崭新又艰辛的生活。
开拖拉的师傅帮我把行李从拖拉机上取下,朝我咧嘴一笑,点了点头,牙齿在黝黑发亮脸庞的衬托下格外洁白。拖拉机在学校操场转了个圈,冒着黑烟跑出校门。
外石小学独立坐落在外石村西面的一个小山坡上,校门朝东,校园四周砌了青砖围墙。校园内靠西面盖了两栋建筑,一栋是两层的教学楼,一栋是平房——老师和学生的宿舍。教学楼前是操场,有一简易旗台,中间竖立着一根钢制旗杆;操场北面围墙前,生长着一排整齐的桃树。操场上无序生长的杂草,翠绿而葳蕤;桃树绿叶婆娑,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间跳跃、欢鸣;几丛芦苇的长叶,从围墙外探进墙内,与桃叶相互轻抚;几只芦花鸡在墙脚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偶尔抬头,巡视一番,继而低头刨土……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宋代释智圆的诗句:“檐前栖息傍蒿丛,风雨司晨尔有功。”我想,自己会在田园风光、热闹与寂寥交织的环境里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心中却是火热的,对三尺讲台充满了渴望。因为,当时我们能考上师范被称作“跳农门”,在师范上学不但不要交学费,每个月学校还会为我们发放饭票和菜票,既受村上邻里的羡慕,自己也感到自豪,极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师范的机遇。
到外石小学的第一次晚餐,我是在校长家吃的。校长是外石村人,在村里有一栋夯土墙、木架构的二层楼房,在学校也有一间宿舍。在淡淡的暮色中,我拘谨地跟随蔡校长行走在前往他家的路上。从学校通往村里的道路,在村北面的一片狭长的古树林中间。身材瘦高的校长,边走边给我讲述这片古树林的来历:古树林不是天然林,而是人工栽种。外石村位于富屯溪畔,数百年前,村子常被洪水洗劫,导致房毁人亡。村民们痛定思痛,决定沿富屯溪畔种植香樟、枫香、桂花树,在树木的空隙间栽种箬竹,以防洪水的侵袭。这些树木成林后,果然阻挡了洪水直接冲击村舍,保护了村子的平安,被村民称为风水林。
我指着路边的一个巨大的树兜说:“校长,这片防洪林对村子有益,为什么还有人砍伐这里的古树呢?”
“这里的古树是不可随便砍的,”蔡校长是莆田移民,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对我说,“只有村里造渡船才能砍伐林中的枯萎的香樟树,或是香樟树的大枝丫,其他概不可砍伐。这一乡俗一直传承至今没变。”
之后的三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在古树林的泥石路上走上一两遭,看一看牛儿在林边悠闲地吃草,听一听群鸟无拘无束地歌吟,闻一闻野花浮动的清芳……
2
当年,我在外石教书时,很喜欢散步。那时村里有一条水渠。我每有闲暇便会在渠岸上走走,极为惬意——一路可见水团花、醉鱼草、苘麻、萱草、蓼蓝、风车草在风中摇曳,彩蝶翩跹,蜻蜓点水;地面匍匐着地菍、鼠曲草、马蹄金、红锦草、五行草,各得其所;清澈的渠水里,野生的白条、马口、鲫鱼在嬉戏,优哉游哉。渠边阴湿处的石块上,长着水灵灵的苔藓和石松,总吸引着我驻足伸手去抚摩,瞬间心清气爽。渠水流至村边,沿着村子边缘画了一个半圆,之后注入富屯溪。村中的男人在渠中汲水浇菜,大婶、大娘、小媳妇们则在这里浣衣、洗菜,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而今,静静地徜徉于村中的小巷间,河卵石铺就的路面,凝集着过往时光的包浆,厚重而光滑。一座座老厝的墙基,也是由河卵石砌垒而成,一道道缝隙间爬满青苔,偶或长出一两株矮小的蕨萁。间或在逼仄的风火墙的夹道间,走过几只鸡,或是跑过一头伸着舌头的黑狗,整个村庄显得恬静而安宁。水泥路边的菜园子则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辣椒青翠欲滴,黄瓜的藤蔓上挂满硕果,紫色的茄子光滑油亮……面对眼前的景致,我不由得想起在外石小学任教时与蔬菜有关的事。
在师范学校学习时,一上完课就可径直到食堂打饭,而走上三尺讲台后,每餐吃什么菜都得自己操心。外石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一样用铝制饭盒在学校简陋的食堂里蒸饭,菜则需要各煮各的。外石村没有菜市场,也没有圩场,家家户户的蔬菜自给自足,偶有猪肉可买。我要吃蔬菜和鲜鱼,便要到中心校所在地卫闽购买,那里不但每天有菜买,还有每5 日一圩。因此,只要有空我就骑一辆吱吱呀呀响的自行车,乘渡船过富屯溪,再骑一段坎坷的机耕路,到卫闽赶圩,以满足口腹之欲。然而,一旦阴雨连绵,或恰逢暴雨,洪水涨溪,通行不便,我便只能到村里的小卖部购袋装榨菜、散装紫菜,草草对付一日三餐。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三月,发生了怪事——有人三天两头大清早把新鲜的蔬菜放在我炒菜的桌上。起初,我还以为是其他老师把蔬菜遗忘在我炒菜的桌子上,经过询问,都说不是他们落下的。没有得到满意答案,激发了我寻求真相的好奇心。我经过认真观察,发现教师办公室的一扇窗户正对着我的宿舍,站在窗户边就可以将我宿舍前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一大早站在办公室窗边观察,解开谜底。那天早晨,我伫立在办公室窗边静静地等待。只见班上可爱的小不点,背着书包,手上拎着一个编织袋,走到我宿舍窗前,看看左右没人,迅速掏出袋中的黄瓜和荠菜,放在我炒菜的桌子上,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找到小不点谈心。我微笑地看着她说:“小不点,今天一大早,你来学校做了什么呢?”
“没有做什么啊!”小不点先是吃惊,转瞬笑眯眯地说,“老师,我是来得早,真的没做坏事。”
“老师没有说你做坏事呀,”我笑着提醒道,“那黄瓜、荠菜是怎么回事?”
小不点看瞒不住我,挠了挠头说,黄瓜和荠菜是她拿来的。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同学们把老师没青菜吃的情况,说给了爸爸妈妈听,几个家长一合计,决定轮流让孩子为我送青菜。听了小不点的话,我喉咙发紧,眼睛有些模糊,心里暖洋洋的。
我到几位同学家中家访,家长热情好客。我和他们交流了加强家校联系,进一步提高孩子们学业成绩的话题后,请他们不要再让孩子为我送青菜了,麻烦。他们却不依,说:“你一个人离家到我们这儿来教我们的孩子读书,不容易啊!我们拿一点自己种的青菜给你,只是表达一点自己的心意。你不拿我们自己种的青菜就是看不起种田人。”青涩的我,面对朴实的话语,真诚的表情,纯朴的民风,竟然不知如何应对,一时语塞。
家访回来,学生们依旧送蔬菜到我炒菜的桌上。吃着流淌着泥土一样质朴情怀的新鲜蔬菜,我只能用倍加努力的教学,回报这份深情。外石的房舍、街巷、山水、田畴,一个个鲜活而朴实的身影印刻进了我的心扉。
而今在灿烂阳光的陪伴下,我重回外石村采风,行走在熟悉而陌生的街巷、阡陌间,我对外石的情感依然如故。
3
从村中的小巷再次步入古树林边的水泥路,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古树扑面而来,树冠如盖,为我们撑起一片阴凉。古树林依村傍水,长约1300 米,宽约60 米,面积约118 亩,多少年来,既是外石村阻挡洪水侵害的守护神,也是村民们心中的一种寄托,孩子们的乐园。古树林中有香樟、枫杨、枫香、苦楝、朴树、苦槠、蕈树、八月桂,不同种类的树风姿各异,四季韵致不同。在外石小学教书的3 年里,无论是学生在校的时光,还是校园寂静的节假日,傍晚只要没有下暴雨,我都会与几个学生一起,或踽踽独行,在富屯溪畔散步,在古树林里听鸟儿在浓密的树冠上咿咿呀呀、窃窃私语,我拍拍手,树上竟然安静下来。有时会触景生情,口占诗词。一天夕阳西下,一位挑担的老人在古树林西头的渡口想乘渡船前往对岸,却没看到渡船,我见景生情,吟诗一首《富屯溪畔独步》:
踯踏残霞野草蓬,清风皱水漾归鸿。
幽然古渡无舟影,拢手高呼一担翁。
回到宿舍,我意犹未尽,欣然提笔蘸墨,将诗题写到宿舍的墙上。在寂寥中用笔墨寻找乐趣,生活便有了滋味,有了奔头。
端午前,古树下生长的成片箬竹,格外抢眼。细细的箬竹争先恐后地长出一片片又长又宽的粽叶,翠色欲流。每天清晨都有人踏露采摘箬叶,为端午的粽香飘逸做准备。端午后就进入了汛期。一连几天暴雨,浑浊的富屯溪水越涨越高,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次的洪水会漫上古树林,然而它总是岿然不动,仿佛越被洪水侵袭越强壮,心无旁骛地呵护着外石村。因此,外石村民把它当作村里年岁最长且德高望重的长者敬重,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它。是的,树林、河流、鸟儿、鱼儿都是有情感的,只要人们真心对待它们,它们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人们。
古树林四季的美各具千秋。
春天,一场春雨一场暖,雨过枝梢萌新芽。阳春,枫香、枫杨的枝头满是新绿,明丽而生意盎然;林间的绿荑已噌噌长长,林畔随处可见一簇簇的绿茸。香樟在春光的吸引下,也急不可耐地开始零落老叶子,长出新叶儿。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尽情绽放,生怕错过最好的时光。
夏日,一树浓绿一处景,村树融合如画图。一场晨雨后,我静静站立在教学楼二楼凭栏眺望,古树林雾霭扶摇,外石村上空炊烟袅袅,天地间浑然一幅隽美的水墨丹青。树林两端各有一片沙滩。西头的沙滩如雪铺陈,洁净而细腻,有时我会和衣仰躺在沙滩上,什么也不想地望着夕阳西下的天空,匆匆归巢的鸟儿落入古树林……古树林东头的沙滩与一片河卵石交织在一块,上面的芦苇一簇又一簇,不知是沙滩点缀了芦苇丛,还是芦苇丛映衬了沙滩,然而它们都是不可或缺的。
秋季,一场寒风一层红,枫叶红于二月花。古树林东头几株枫香树,每到秋天就是这里最有魅力的角色。秋越深,风越疾,枫香枝上的叶子红得越快,红得越艳。古树林东头桥旁的那棵挺拔又巨大的枫香树,在天高云淡的天气里,像高擎的火炬,格外醒目,远远就能看得真切。走近看,眼前仿佛被重重红云萦绕,又如走进色彩斑斓的调色板里,令人惊奇,惊叹,惊羡。
冬天,一场北风一场寒,叶落成泥更护花。寒风中,放眼望去,大多数古树的树冠已然深绿,只有枫香、枫杨的枯叶翩然落地,“化作春泥更护花”。村里的孩子们因为“长尾巴”已躲进洞穴冬眠了,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于是一伙伙地在树林里打闹、捉迷藏……
而今走进古树林,古树林的“古”没变,它的美却融入了新元素。古树林内,围绕着相逢、相知、相爱、相伴的主题,修建了步道、曲折起伏的栈道,复建了古码头。用条石砌筑而成的码头,随势赋形,树荫相掩,水漾石阶,朴拙入目,亲切满怀。立于高处放眼量,富屯溪水面格外宽阔,颇为壮观。顺着码头石阶下至溪边,伸手撩一撩富屯溪水,凉爽,惬意;看浅水澄澈透明,深水如黛,波澜不惊的水面下却是暗流涌动;侧耳,我听到习习的风声,又仿佛听到千百年前铿锵有力的艄公号子。
古树林中的210 棵老树,树龄最长者已超600 岁,树龄300 年以上的有33 株。在众多的古树中,苦槠树生命力极强,心朽了,只剩皮壳也能枝繁叶茂,而它如榛如栗的果实则是村民们的宝贝。每当苦槠果实成熟时节,孩子们就会三三两两去捡拾苦槠果,拿回家自己放到锅中炒,起锅前泼上盐水。孩子们把炒熟的苦槠果揣入衣兜,一粒一粒地取出放入嘴,用牙用力一磕,已裂口的苦槠果便壳仁分离,随后吐出壳咀嚼果仁,顿时盐的咸和果仁的苦涩混合在一起,在味蕾上传递着孩子们的愉悦……大人们则会将捡回来的苦槠果实去壳取仁,再将果仁磨成浆,沉淀获取苦槠粉。可将苦槠粉加工成苦槠豆腐、苦槠粉丝、苦槠粉皮、苦槠糕,既是村民餐桌上的山珍,又是防暑降温的佳品。
蓊郁的古树林与富屯溪、水田,形成一块适应动物栖息的自然环境。因此,古树林不仅是蝴蝶、青蛙、石龙子等小动物的乐园,还是鸟类的天堂。在这里可遇常见的麻雀、八哥,也可见珍贵的白鹭、红隼、鸳鸯、戴胜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外石古树林是闽江源头沿岸今存面积最大的古树防洪林,是闽江源头、富屯溪畔最直观的历史留存。走进它,我仿佛捕捉到一种美好的古意。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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