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儿,除了过年,便是寒暑假去我父亲工作的地方玩。父亲在毗邻江山的福建浦城县的浦城货车队当修理工。货车队离县城仅三里路,对一个远离县城的农村孩子来说,仿佛住在天堂旁边,父亲上班一走,便是我的天下了。像个赶路的,迫不及待地奔向县城,整天像个小流浪者满大街地逛,口袋空空,没钱饱口福,只能望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食品流口水,那副狼狈相,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心酸又好笑。晚上最勾魂的便是车队的俱乐部了,因为那里有台14 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那可是稀罕物,一只大小像赤脚医生背在身上的药箱似的匣子可以放出电影来,但想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到图像,却是件不容易的事,何况我人小个矮,像只饿极找不着吃的小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累得满头大汗。父亲常加夜班,指望不上帮忙,往往一晚上的电视只能有幸观看到零星的画面,但我每晚必到,不关机散场不回,乐此不疲。这样神仙般的日子随着暑假即将结束或过年的这天到来而结束,这时,父亲会像回家带我来车队一样,找辆去江山的货车把我送回家。这也是件快乐的事儿,虽然205 国道是弯多崎岖的沙石路,要颠簸三四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然后步行十来里方可到家。
记得有一年寒假,等到大年三十父亲放年假,才随父亲回家过年。大年三十这天天气恶劣,凌晨起床出门,只见天空雪花飞舞,地上很快便白茫茫一片。我和父亲坐上了一位徐姓老乡司机的货车。驾驶员怕在下雪天行车,可年少的我根本不懂啥叫危险,觉得坐着车在雪地上行驶别有一番滋味。
当满载货物的车子像喝高了的醉汉,摇晃着进入仙霞山脉的闽浙地段时,已是风大雪紧,能见度极低,弯多坡陡且崎岖。徐叔叔像驾驶战车的汽车兵观察前方敌情似的,瞪圆双眼注视着前方。汽车在陡坡上喘着气慢如蜗牛,好不容易翻过五险岭进入浙江地界,不料车子突然趴了窝。徐叔叔赶紧下车,找了几块石头塞进轮胎底下防滑,然后打开车盖。车头蹿出一股青烟。他趴在车头仔细察看起来,许久也看不出啥问题,只好把位置让给父亲。父亲虽是汽车修理工,但修理发动机不是很内行,捣鼓了一阵后,边摇头边对徐叔叔说,他也没办法修好,只好侥幸地等等看,有无路过的司机可帮忙的。大年三十本来车队极少出车,加上天气恶劣,路上的行车更稀少了,偶尔来了几辆货车,被父亲和叔叔拦下。其实司机都归心似箭,碍于情面,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匆匆看两眼,敲几下,然后摇头叹息,表示无能为力,拍拍屁股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碰上麻烦事了,很可能赶不上吃家里的年夜饭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温馨诱人的场面:妈妈架在火炉上的泥烧锅正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响着,泥烧锅里炖着的鸡肉和香菇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两个妹妹闹着要吃鸡肉,但妈妈总在劝着她们:“等爸爸和哥哥回来一起吃。”本来顺利的话,此时我和父亲该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或差不多到家了,可是她们不知道,今天恐怕等到半夜也等不到我和父亲了。躲在驾驶室里的我又冷又饿,再望望风雪中趴在车头的父亲和徐叔叔,心里很不是滋味,本对货车亲切爱恋的我,此时对它“趴窝”不走耽误行程的不友好行为,心生怨气。
不知不觉中夜幕渐渐降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悲观地想,我们三人只能在车上过夜了。我开始想象三人在车上过夜时的凄凉的情景。
正当我们三人失望无助,打算在车上过夜之际,一个人影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是个又矮又瘦的中年男子,他说知道他们车坏了,大过年的总不能在野外过吧,便邀请我们去他家吃年夜饭。像捞着救命稻草,我欣喜若狂地开门跳下车,也许被饿坏冻坏了,顿时我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差点跌倒,浑身没劲。父亲把手搁我额头试了下,“哎呀”地叫了声说,额头好烫。父亲急了,也不客气,和司机徐叔叔说,人家有这个好意,我们去吧。父亲从自己置办的年货中匀出半斤桂圆,我拎上礼物,和父亲、徐叔叔跟着中年男子去了。
中年男子把我们带到两里外的山脚下,这是个只有七八栋房子的小村,中年男子告诉我们它叫桃花坞。他把我们带进了第一栋泥墙屋里,屋里比雪地暗淡许多,但一盏煤油灯下,可见八仙桌上摆着的炖锅、粗碗、大盘都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鱼肉香味,看来他们正准备吃年夜饭呢。我的肚里像要伸出小手来,口水哗哗地流,恨不得坐上桌去狼吞虎咽。
突然加了三个人,饭菜不够,中年男子吩咐妻子去做。仿佛来了贵客,她无二话便乐呵呵地去了灶头。家中的一对老人和三个孩子也满是热情好客。像来到亲戚家,我的拘谨陌生感立马消失了大半。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小的是个男孩,他热情地和我套近乎,告诉我他叫张小康,年纪比我小两岁,那个中年男子便是他父亲,两位老人是他的爷爷奶奶。张小康的父亲和爷爷都抽烟,我的父亲和徐叔叔都频频给他们父子递烟。中年男子客气地招呼我们三人坐下先吃,还给我的父亲和徐叔叔各倒了一碗糯米酒,除张小康的母亲在灶头忙碌外,九人挤坐一起吃起了年夜饭。可是我感冒了,鼻子不争气,吃着吃着清涕挂了下来,父亲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手帕替我擦,张小康的父亲立马去煎了一碗葱头姜汤,端过来让我喝。一口气喝下后,果然舒服多了。
临睡前,张小康的父亲打算把自己的床让给我们睡,我的父亲和徐叔叔都觉得大年三十不在荒郊野外过夜,有个栖身之处,并吃上了热腾腾的年夜饭,已谢天谢地感激涕零了,哪敢“鸠占鹊巢”?坚决不从。他只好在堂屋架板铺床,让我们三人睡简易床。我们三人被折腾得又累又乏,挤成一团取暖,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早晨,客居他家不能赖床,所以我们三人美美地一觉醒来就起床了,又美美地吃着稀饭和粽子。这时,我的感冒好多了,吃啥都香,吃了一碗米粥两只粽子。吃完,我们三人便匆匆与他们告辞。
张小康有点恋恋不舍呢,他抓了两把炒豆装进我的衣兜里,扑闪着眼睛问:“你以后还会来我家玩吗?”我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会儿,便开玩笑说:“会的,我还会来吃你家又香又美味的粽子,你舍得不?”张小康大方地点着头说:“舍得。我家的粽子你们吃不完,因为你们吃完我妈还会包。”
我至今都觉得,我吃到的张小康家的粽子和炒豆,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从此,在陌生人家里过年的那个晚上,像一幅绝美动人的画作,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几年的寒暑假我随父亲坐货车去浦城或从浦城回来,路过曾经货车抛锚的地方时,我总会提醒父亲,指着远处说:“爸爸,那个大年三十我们就是在那户人家吃年夜饭的,是吧?”父亲点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满脸悦色地说:“是啊,多亏这家好心人,我们才没在冰冷的车上过年。”此时,那户人家桌上的年夜饭的美味和粽子,还有那个叫张小康的小男孩给我一把炒豆的情形,便会一一在眼前浮现,引诱着我,令我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上了高中之后,每逢寒暑假,父亲就不允许我去浦城玩了,他告诫我:“你妈妈一人拉扯着两个妹妹很辛苦,你已长大,该帮帮妈妈了,而且要用心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之后我极少去浦城。父亲倒愿意带两个妹妹去浦城玩了,两个妹妹也知道我和父亲曾在那户人家过年的事,她们兴奋地告诉我,她们坐着货车路过那儿哩。之后我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每当想起此事,心里感到特别温馨怡人,并会产生想去看看这家人的冲动,却总被繁忙的琐事缠身没有践行。我老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去寻找看望那户重情重义的人家,重温那个大年三十夜晚共进年夜饭的情景,一定非常温馨,乡愁满满。
后因建新205 国道和黄衢南高速公路,桃花坞搬迁了,搬到何处不得而知。看来这辈子夙愿难偿,甚憾。但在我心里,桃花坞还在,那户人家还在,张小康还是原来的模样。那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在陌生人家吃年夜饭时的情景,像地球的昼夜更替一样,不断在忙碌中淡忘,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种情感一直如此缠绕着我,每每令我觉得愈发温馨。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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