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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在夜晚的村道上,远光灯像两道巨铲,探矿一般,源源不断地开辟出一条刚好容下车身的小道。四周都是黑魆魆的,远山高低起伏如巨兽的背脊。我们一家三口,躲在小小的看似坚硬的钢铁车厢里,如同一只在巨兽体内移动的甲虫。是青梅成熟的季节,也是一家回乡团聚的日子。因为担心假日期间高速路上拥堵,我们避开了白天的高峰期,先生开着他的小破车吃完晚饭才从城里出发,回到乡下已经八点了。一般来说,这时候老头老太太都准备睡觉了,但一楼厨房的灯还亮着,那应是孩子奶奶在收拾厨房。我们的车停进院子,二楼的灯也亮起来,是孩子的爷爷听到动静,起身下楼来开门。见我们回去,二老都有点惊讶,因为并没有提前打电话告诉他们。
我们把买的零食啊米啊油啊牛奶之类的东西搬下车,堆在茶几上,奶奶问吃饭了没有,汤圆说我们吃过了再出发的。爷爷也不睡了,坐在客厅和阿彬聊天,用他们才听得懂的老家话问东问西。问汤圆的成绩,又说起邻居一个堂哥的小孩子,才三年级就不想上学了,也回来帮着采青梅,中途若偷懒歇一下就被母亲打骂。汤圆学习也不怎么上心,我们说来说去已经疲了,而且也不全怪他,在孩子的教育上我自己有点首鼠两端,既觉得当下教育有问题,不想孩子为了分数一直“卷”,又觉得大家都在走的路,我们也要跟着走,此外别无他法,所以弄得汤圆也时松时紧,无所适从。但是对于这个邻居的孩子我倒是有点好奇,可以帮着采青梅,应该也是高中或初中的大孩子了,一问,只是小学三年级。何至于此呢?说是在学校淘气,上课总是讲话之类,老师告状,母亲便狠打,仍是不改,老师又叫家长,如此多几次,就再不想上学。母亲也有意要操练他,就拉回老家来劳动。但毕竟才三年级,不到十岁,如何真舍得?要知道这几日酷热,气温都是三十七八度,大人在山林中劳作一日也快中暑,何况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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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梅很辛苦,一是暑气暴烈,二是要爬树,危险,三是树枝多刺,容易被割伤。一到采摘季,他爸妈总是连着工作一整天。从早上五点开始,一直采到下午五六点,中午就随便吃点干粮,苏打饼干、软面包、盒装牛奶什么的,两个人都七十几岁了,还是舍命干。这也是无奈之举,没有工人愿意去采摘,老人如果放弃的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饱满的果实从枝头落下来,一天天地腐烂在地里。看我们回来帮忙,两个老人当然很高兴,对于已经七十几岁的老头子来说,一百来斤一袋的青梅要扛上三轮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看到邻居一大家子在劳动的时候,他心里当然是有点酸楚的,有个年轻人在,至少能从内心生出一些自我的安慰来。这可能也是农民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儿子的原因。但年轻人真要留在家里做农活,又会被认为没有出息,背地里议论的时候总是作为等而下之的谈资,充满鄙夷的。最好的出路是在城市有房有工作,农忙时又能回来帮帮忙,最好还是一家子人丁兴旺地开着车回来,才被认为是体面的农二代,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表演给人看的成分——二代如此,三代就更不必说,汤圆是被我们硬押着回来的,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玩手机当然更舒服。他们从小就在城里长大,血液里已经没有了对乡村的认同和归属感,更别说纯粹回来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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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灯光和噪声污染,乡下八九点就已经是深夜一般的寂静深沉了。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直有鸟叫,像是设置好的电子音,每间隔一秒叫一声,一直叫到半夜。青梅树林就在窗边,拉开窗帘,一片深绿入眼。我老想着,青梅花开的时候回来住上一段日子,但总是没有大块的时间。两个老人五点多就已经出门了,同样的三十八九度,他们要趁着好天气多采一点,不然雨水一来青梅就掉落了。
想到昨晚回来,车一进村子就闻得到梅子腐烂以后生出的气味,那是一种类似熟透的桃子的味道,一阵一阵的,又像北方软甜的杏子,有着酒一般的醇香,很好闻,使人总忍不住想捡起一颗变黄的梅子来咬一口,尝一尝,不愿相信青梅本身如此酸涩。
看看还在熟睡的汤圆,想让他再睡一会儿,但等了十来分钟,还是把他叫起来,说好的要帮着大人干活的,不能每次都只是嘴上说说。他倒也算爽快,眯缝着眼睛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起来刷牙洗脸,喝了点粥,穿上一件防晒的长袖衣跟着出门了。
青梅树大多有两人多高。结得密密实实的青梅果实把树枝压得低垂下来,有的枝子都快拖到地上了,可以弯腰直接采。但顶上太高的采不到,就比照树冠的大小在地上铺一层油毡布,人爬到高处,站在稍微粗壮的树枝分杈间,用竹竿猛劲儿敲打,梅子就咚咚咚地落到油毡里,我们再一颗一颗捡拾。这样敲落的青梅表皮很容易摔伤,品相不够好,卖的价格也低,但也无法。全靠手工采摘是不现实的。梅子的成本七八成都在人力。如果雇工人采摘,工钱是按一百斤七十块来算。市场好的时候一担(大概一百斤)梅子能卖到一百五十元。听说早几年,种植面积少,最高卖到过四五百元一担,但近几年行情不太好,今年只能卖到九十几元一担,除去人工费每担七十元的话,农民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只好自己摘。
汤圆干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想要逃跑,倒不是觉得累或者晒得厉害,他就是觉得无聊。阿彬就一直数落他,干活不认真。其实我能理解小孩子的不耐烦,重复单调的劳作太枯燥太无聊了,小孩子的心还定不下来,他们时刻渴望新鲜和变化,还未从中寻出乐趣来。
两个老人从早上五点多干到十点也饿了。于是煎了几个清明粿,煮上几个鸡蛋,给他们送去。清明粿是前阵子采青蒿做的,里面包的是汤圆奶奶自己晒的萝卜丝和红豆泥,外皮是糯米粉加上青蒿汁,绿绿的,有草香,有的地方也叫青团,每年他们总是做很多放到冰箱下层冻起来,从清明一直吃到5 月,正好在劳作无暇煮饭的时候充当干粮,只要水烧开,上锅蒸热就可以了。
看他们蹲在古老的青梅树下吃着清明粿,再打开保温壶里的绿豆汤传递着一人喝一大口,短暂地休息下,一边唠唠嗑。枝上偶有不知名的鸟雀叫几声,这样安静的农村生活场景,仿佛几千年未曾变,唐宋明清的日月光华也从这片果园流淌过。
我哄着汤圆继续捡地上的青梅。一颗一颗,太阳照着,乒乓球一般大小的半透明的梅子,绿油油的,散落在油毡上,圆滚滚的,表面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真美。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古人吟咏青梅的词句,信手一大把:“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围坐赌青梅,困从双脸来”“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美好闲适,但这些诗人大概和我一样,只是偶尔参与劳动的体验式心情,他们哪里知道青梅树有多高,日头有多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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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没有快乐,5 月的乡下富饶极了。野花、野草莓满山坡,还有随便种一种就长得极茂盛的青菜:茄子刚栽下没多久已经坠了鼓鼓的小肚子,四季豆架子上挂满了长条的豆荚,旁边是空心菜、苋菜、挂须的玉米;长得已经太大的蒜苗,吃不了,老妈就拔了晒干,或者拿来做醋泡蒜;还有最后一拨春笋,削去笋壳,又嫩又白,诱人得不得了;长得太老的茼蒿,不去拔它,让它们开出雏菊一般的黄色小花,一大丛一大丛的,在院子里很好看……很多时候我总是一厢情愿地把乡下的劳作想得很痛苦,以至于每次回去都带着一种内心的不安和愧疚,觉得两老过得太苦了,但阿彬说其实也没有那么苦,只是觉得他们劳作时间太长,老头总是憋着劲儿,他不休息,也不让人休息,非要累得倒下才算。说完无奈地笑。
果园一片接着一片。我们一家子在摘青梅的时候,听到不远的地方也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想那是他们说的堂哥的儿子一家吧。走近一看,其实是爷孙和儿媳三人。那孩子差不多十来岁,比汤圆矮小一些,瘦瘦的,脸上有一种不太高兴的表情。原来父亲在外打工,常年不回家,到现在据说连电话也少打了,人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大概正是因为父亲的缺位,让母亲一个人带孩子变得特别艰难,所以把压力都转嫁到孩子身上,才使得这孩子不那么乖顺吧。唉,何止婚姻像围城,生活本身也是围城,他们不知道我和先生多想回到农村生活。
午饭还没吃完,一阵暴雨下来。阿彬刨了三两口饭就跑去睡觉了,他很难得在早上六七点起床,平时周末如果没事,睡到十一二点也雷打不动的。睡意比饥饿更难忍耐,这暴雨似乎是有意要纵容他。
谁知道老头子吃过饭,仍然出门。
我说,老爸,下这么大雨也要采吗?
“去嘛,有雨衣。”老头子很不通人情地答道。他看阿彬还在睡,一个人套了雨衣雨裤就出去了。婆婆也跟着出去。我有点担心地说,下这么大雨就不采了吧。她说,你留在家里,我去捡就是了,不然雨一下梅子落得更多,到后面就没有人要了,只能烂在树上。
“不能烂掉。可惜了!”她很坚定地一边走一边说。
我苦笑。上楼把阿彬叫醒,他一面很生气,抱怨着“倔!忘记自己曾经摔过一次了,还这样拼命”,一面很不情愿地找了件破雨衣套着出去。
父子俩还有点斗气的样子,阿彬用凶巴巴的语气叫老头子别上树,那么滑!老头一开始不吭声,看阿彬三下两上爬上去使劲敲,便不再坚持,就拿了竹筐在底下捡。
婆婆看这两人,对着我无奈地笑了,似乎在说,这老头也真的是气人。
雨慢慢小了。下过雨,空气不再那么闷热,但是雨衣贴在身上,他们都很难受,老头叫阿彬回去洗个澡,换了衣服吧,阿彬只当听不见,一味地猛敲。过一会儿还是从树上跳下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依着他吧,不然又跟我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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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认识青梅,是在日本电影《海街日记》里,三姐妹坐在门口走廊过道上,用牙签在青梅的表面戳出一些小小的孔。那诸多细小的孔眼连在一起就组成字符或者图案,如同夜空中的星座。这是一年一度的酿梅子酒的季节。巨大透明的玻璃缸,清洗后略微晾晒的青梅,冰糖,白酒,一层一层码进去,放进阁楼的角落,等上半年或一年,用小竹筒舀了,尝一口,那一声赞叹里有诱人的想象和时光的秘密。
那种慢慢悠悠去酿造一罐青梅酒的过程包含着对于生活的享受与对自身的爱恋。
虽然一家人都不怎么喝酒,但是去年回来采青梅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一小罐青梅酒放在橱柜架子上。开始的一两个星期我还总是惦记着,天天在电话里问青梅果下沉了没有,变色了没有,看看瓶口是否会漏气等,时间久了,好像遗忘了一般,一转眼,竟然就一年了。
晚上拿出来喝的时候,青梅一颗一颗沉在瓶底,原本白色透明的酒精已经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摇一下,那如蜜一般的液体当中仿佛有闪耀的金沙流动。汤圆也闹着说要尝一口,喝下去,一整个脸,眼睛鼻子嘴巴全部蹙到一起,夸张地大口呼气,好苦啊,好辣啊。婆婆一边笑他一边去橱柜里翻找冰糖。那柜子里还有大大小小的罐子,泡酸笋的,腌萝卜干的,装李子干杨梅干的,还有玫瑰一般鲜艳的青红酒,几大罐。本身不是爱喝酒的人,但总喜欢看着家里放着这样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让简单的日子看起来很富足。
桌上一边吃一边聊天,听到阿彬用老家话跟他爸聊,中间夹杂着普通话,什么发货啊,物流啊,品质啊什么的,大概想学人家做电商带货。老头没吱声。这话题我们也讨论过,我不太赞同的,电商哪有那么好做的呢?要大量囤货,有的农产品一时半会儿没发出去就坏了;量小了快递费降不下来,物流成本太高,价格就没有优势;想在大的平台上被人看见,就要投资买推广,这比在线下装修店面少不了多少钱,还有农产品质量也参差不齐,一次质量不过关,就影响所有的销售……隔壁邻居之前从广东回来做微商,在朋友圈卖蜂蜜、笋干之类,结果一年不到亏了十几万,又出去打工了。
阿彬还是不死心,家里两个老人都七十几了,还能做多久呢?果园总要有人打理,不然就要荒废了,况且现在城里生意也不好做,打工又结不了钱,动不动停工停产,疫情这几年大家真的蛮辛苦的……
饭吃完也八点多了,阿彬说要不就在家里再住一晚吧。老头说,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留在家里干什么?又是那样讨人厌的语气。阿彬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东西走,照例是大包的肉、菜、各种水果,塞满车厢。车快开了,老头又想到什么,叫我们等等,去楼上拎了一袋子东西给阿彬,打开一看是一包他自己煎的绿茶,这老头!不是说不喜欢阿彬喝茶吗?每次看他在家里摆开茶盘,老头就走远远的,一边念叨,年纪轻轻只知道享受……
折腾一阵,真的要回城了,两个老人站在屋檐下,看我们的车开出小院,才熄了院子的灯,上楼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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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下山,两车道的乡村公路上不停地迎面驶来加长大卡车。这是梅子成熟季,外地来收购青梅的。狭窄的山路都被他们堵住了,时不时地要和这些巨型机械擦身而过,要非常小心地错位而过。村口人家密集些,一座一座小楼相连,每家的院坝里都堆满了刚采下来的青梅,用透明的塑料袋装了,一撂一撂地码成小山。最靠近大路的一家人院子是一个收购点,一辆卡车横在院门口,硕大的车头把路挡住一半。几个光着膀子的农民在上货,他们赤裸着上身,只在肩上搭一块破毛巾或是一个编织袋,俯身将一袋一袋上百斤的青梅甩到肩上,光着脚板,从卡车厢与地面衔接的一条斜木板踩上去,一步一颤,再重重地把青梅袋子卸在车厢里。多少年没有目睹这样原始而忙碌的劳动场面了,作为一个人的压迫和力量都展露无遗。他们默默地搬运着,灯光照在这些裸着上身的中年汉子身上,像一幕舞台剧。
前方不断还有农民骑着摩托车或者三轮车闪着车灯聚集过来,车后无一例外都驮着小山一般沉重的梅子。他们要在这里把梅子过秤,交给收购的商人,为这一天的采摘画上圆满的句号。
卡车司机装载完一车梅子后,要星夜兼程运送到收购点。青梅极娇嫩,温度高,受挤压,表皮很容易就伤了烂了。师傅们要一刻不停在路上跑十几个小时,啃面包喝矿泉水,把货送到。一趟下来如果不超载不被罚款,或许能赚上个几百上千块,有活干有钱拿他们都是开心的。
因为路实在太窄,我们的小车闪着灯,要等大卡车稍微挪动,才能侧身而过。阿彬一开始等得不耐烦,想按喇叭,被我叫住了。等等吧,心里生出敬畏,又有些着迷,感觉自己在城市中长久的虚弱和矫情被这一幕治愈了。汤圆也不再摆弄手机,看着这些人,眼神有点怔怔的,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劳动场面,那么原始,那么一种力量与痛苦兼具的美感,他被震撼到了,一路都不再讲话。
这些小小的发着光的果实还要经过漫长的旅途,有的被送到食品厂加工成梅子干、梅子饼,有的做成好吃的脆梅,放在冰块里,咬一口极甜,还有的用来酿青梅酒,加上时髦的包装出口到日本、欧洲。
由酸涩到甘美的过程,真是繁复漫长啊。一整年阳光的照射雨水的滋润,采摘时农人辛苦地流淌汗水,长途的运输、加工,在它们青涩的身体里注入糖的甜或酒的醇,最后才能呈现出丰富的令人玩味的滋味,人类为了一口吃的真是不厌其烦。这小小的果实仿佛变成了人类文明的结晶,具有了一种神圣的光泽,恨不能在心底献上无尽的赞美。
这些话没跟阿彬说,他会嘲笑我的文艺腔。在他的认知里,只是觉得城市的生活令人疲惫不堪,时不时地嚷着不如我们回去创业吧。他说站在树顶上一心一意敲梅子时一点也不感觉累,心里出奇的平静,全世界都只有梅子“噗噗噗”落地的声音。他说你们花钱去禅修,去正念,不也就是这效果吗?
他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躬身在树下捡拾梅子,心无旁骛,什么也不用想,可以一直干到天黑。但因着汤圆的学业,我们的归乡梦可能还要往后无限延期了——忍耐吧忍耐!
回到福州的家中放下东西,汤圆翻到书包里被爷爷塞进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阿彬打电话问他爸,他们用永泰话大声吵着,又有点着急上火的样子,我不缺钱,你干吗?老头说,你们在城里不容易,什么都要花钱,汤圆补课什么的,贵得很,我们在乡下随便就过了,你也四十几岁的人了,不要太拼命。我看见阿彬被他说得有点眼眶发热,说到后面他又没心没肺地调侃老头说,好吧,老板,算我这两天给你做工的工钱吧。这两天我们回去帮忙,都不晓得梅子有没有摘到两千斤,但收获却是不小的。他边把信封扔给我,边说,这老头,嘿!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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