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亭的巷名很好听,路况却很糟,逼仄、单行、破旧,进来的车一不留神就会堵得进退两难。小道两边,梧桐林立,风起之处,毛絮飞扬。
省肿瘤医院的大门就在百子亭巷内。
这些年,我带着老家不同的亲戚穿梭过百子亭不同的病区,像导游一样把他们领入陌生的环境,安抚他们的慌乱,鼓励他们的勇气。
从医院出来,我总会去一趟隔壁的玄武湖,坐在超级广阔的湖边,吹一吹带着湿度的风,让身心重新回归日常生活的轨道中。
亲戚们一个个在这里被治愈,带着满心的欢喜向我道别,我默默祈祷,从此再也不要来。
怎可能真的不来?该来的总归会来。这一次,我不是导游,是病患家属。
这些天,我穿梭在百子亭不同病区的角落里,用脚丈量它的每栋楼宇之间的距离,用眼观察它在不同时刻呈现的情景,用心体验它给予病中生灵的抚慰。
从湖边来来回回,我很想再进去一回,让风吹散我的慌乱,鼓足我的勇气。可慌乱的脚步,却总也跨不出百子亭。
工作日的医院门口,犹如菜市场一样繁忙,人们生怕脚步一慢,就抢不到新鲜的菜。我戴着眼镜和口罩,随人流涌进门内,眼里仍旧进了梧桐毛絮,鼻腔发痒喷嚏不断,后背一直在渗出冷冷的热汗。
1.Z 主任
Z 主任在诊室。紧闭的诊室外,求医的人聚拢在一起,或坐或站,或躁或静,盯着门口的屏幕,等待自己的号码亮起。
等不及的,悄悄推开诊室一探,主任确实在问诊,并没有偷懒喝水,只得又悄悄掩上门继续等待。
诊室内,Z 主任一张桌子一支笔,一台电脑一张嘴,对面坐着年轻的实习生姑娘,小心翼翼听从指挥。
Z 主任的眉眼总是温和的,话语总是轻柔的,温和中带着权威,轻柔中带着笃定。主任的世界,没有焦虑,只有菩提。
坐诊时间珍贵,句句直奔主题,再复杂的情感,也只能化为简单的决定。
Z 主任在病房。
主任来病区走廊一转,身边立马围上一串,从治疗到用药,从心理到病理,家属问东问西,左跟右随,仿佛Z 主任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观世音。Z 主任是男的。
Z 主任照旧温和有礼,轻言轻语应答所有的问题,他熟悉这里每一张床位病人的情况,他心中存储着密密麻麻的作战图。这里所有的人,都是Z 主任的将士。
2.S 医生
208 病区的办公室太小,医生太多,他们都穿一样的白大衣,戴一样的蓝口罩,围着一样的电脑忙得不可开交。起初,我只能把他们分成两类:男医生和女医生。即便告诉我去找S 医生,我也只能立在门口先问一声:请问谁是S 医生?
没多久,我便分辨出了S 医生。她总是在不停地说话,跟身旁立着的患者家属,跟手机里各种厘不清道理的声音,跟桌上动辄发出问题和指令的对讲机。
我在S 医生身后立了很久,S 医生发尾的皮圈上有一颗红色的草莓。她拿着手机说了很久。没办法,对方就是不挂电话,询问检查的某个指标,询问何时才能入住和治疗,她重复解释着已经登记了,一有床位肯定通知到。
接电话的时候,S 医生腾出一只手来,握住鼠标不住地点击,电脑的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界面,或表格,或影像,只有她才懂得其中的含义。
两个大男人挤到S 医生旁边,恨不得把脸贴到她的耳边:“我们的治疗方案定了没?”
S 医生匆匆拿过一张废弃的就诊单,在背面写下各种难以辨认的字体,一行行划着解释给他们听:“病理复杂,需要等所有结果出来后,团队再集体研究定方案。目前看,第一步有两种选择,选择哪一种,将影响到后续所有的方案和步骤。你们先回去商量一下,意见统一后我们再定第二步。”
男人不想分步走,只想赶快开始治疗。
S 医生扶了扶镜框:“你们还有一个检查结果,最快周一出来,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不好上任何治疗。知道你急,可也不能操之过急。放心吧,结果和治疗方案出来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男人怏怏离去。
我递上会诊单,很没有水平地搭讪:“你的桌上都没有水杯啊。”S 医生拿着会诊单摇头:“不喝水,没有时间喝水。”
桌上的小对讲机又响:“15 床的口服药是不是今天暂停?”S 医生迅速点击了几下鼠标,核对了一下回复道:“是的是的,15 床有一项指标异常,暂停观察。”
我自言自语地感叹:“可能我舍不得孩子去学医。”她拿出笔在会诊单上边画边说:“学什么都行,千万不要学医。”整个办公室的医生们都笑了。我也笑。
都不学医,以后,我又要去哪里看病?
一个小伙子闪了进来,后面跟着病恹恹的农民父亲。
小伙子拿着穿刺检测报告,请S 医生帮着解读。S 医生才看了个大概,办公室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嘀嘀嘀,嘀嘀嘀嘀。
S 医生整个人像触了高压电:“谁?你们谁刚刚做过骨扫描?”
小伙子怯怯地说:“我父亲。”
S 医生立即放下报告单:“出去,让你父亲赶紧出去,严格地说,你也不能进,你们赶紧出去。天哪,你们怎么可以到病区来?怎么可以现在接触医生?”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没有遵守骨扫描的规定,24 小时内自行隔离,不得接触医生和人群。
小伙子还赖在办公室问,我往里头挪了两步,尽量与他保持一米距离。回头一看,他的父亲正倚在走廊的墙上,和刚刚同我聊过天的大姐并肩站立。
我赶紧走到门口轻声喊:“大姐,你来。”
大姐进来走到我身边:“怎么啦?”
“你旁边的老人刚做过骨扫描,辐射报警器发现的。”
“啊!”
我的内心如蛛网般复杂,为做骨扫描的病人,为无辜的他人。
在体内注入如此强辐射的药水,本就可怜到了极点,做骨扫描不是病人的错,药水可以锁定隐藏于体内的毒瘤,与它比,药水对病人的伤害只是微乎其微。规定一昼夜内不能接触他人,可是不接触他人,病人如何能够离开医院,又如何回到远方的家或宾馆隔离?
游人如织的玄武湖,你来我往的人流中,也许有个步履缓慢的人,刚做过骨扫描;医院门口等候乘客的出租车,也许即将上车的人,刚做过骨扫描;挤挤挨挨的地铁内,也许拎着检查袋的人,刚做过骨扫描……以后人们出行,是否要携带一枚辐射监测仪?
大姐抓住时机问S 医生:“我家先生各项指标评估下来,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啊,十年可以吗?”
S 医生的眼睛瞪得很大:“十年?!我们从不向任何病人和家属承诺此类数据。我们能做的,只有选择最合适的治疗方案,和你们一起,尽力而为。”
不单S 医生,连我都佩服大姐的勇气,刚刚在CT 检查室门口等候时,大姐告诉我,她家先生的两只肺已经全部烂掉了。
大姐默默离去。S 医生无奈地摇头。
生命是充满未知数的长河,每个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没有谁更先知先觉。医生透过数据掌握的,家属们又何尝感受不到?家属们幻想从医生那里得到安慰,哪怕谎言也行。
3.护士
主任不戴帽子,医生不戴帽子,护士要戴帽子。护士的工作服是淡蓝色的,护士的脸也是淡蓝色的。
临近护士站的病房,注定无法安静休养。某某床呼叫的电子声,每时每刻,此起彼伏。
护士的腿不停地走,从走廊的这头,走到走廊的那头。护士的手不停地拔,从走廊的那头,拔到走廊的这头。
一个病人按了很久的呼叫铃,护士到来时,滴斗内的药水已经到了最底部,病人大吼:“你耳朵聋了?”
护士不回答,安静地扫码,核对姓名和药水。
病人大骂:“一个呼叫要十分钟才来,你们干什么吃的?”
护士不回答,迅速拔管插管,更换药袋。
病人还在怨愤,护士摁熄他床头的呼叫灯,轻轻说一句:“刚才太忙,不过,也没有十分钟啦。”
病人哼了一声:“起码五分钟。”
护士回头一笑:“那就五分钟吧。”
护士们都很年轻,只有个把年长的,被称为护士长。不年轻吃不消啊,白天黑夜,轮番消磨。口罩遮住了护士们的半张脸,露出的一双双眼,浮肿、疲惫、黯淡。
我在护士站前等待领药水。今天休息日,值班的小护士却更加忙累,她低着头打电话,我句句听得分明:“老爷子昨天夜里拉稀了,如果不是我们发现,他根本不说,你们好歹来看一下吧……知道你很忙,可他是你的父亲啊,为人子女,照顾父亲不是天经地义吗?老爷子已经三顿粒米未进了……那好歹请个护工啊,他不要你就不请了?刚刚他差点把输液管扯坏了……他是你的父亲啊。好吧,我这边正忙着,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先这样吧。”
我望着护士拧成疙瘩的眉尖,忍不住问了一句:“家里人不管了?”
护士把药水递给我:“不是不管,是太忙了没时间管。老爷子脾气大得厉害,刚来那阵子,经常冲我们发脾气。”
“现在呢?还发脾气吗?”
“不发了,现在睁眼都是力气活,我们说什么,他只眯一下眼。”
为人父母,为人子女,各有各的道理。伦理纲常,却不讲道理,凭的,是血脉骨肉亲情。
4.保安
医院有门禁,进出都有固定的通道,三辊闸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们来来往往,前赴后继,秩序井然。若是有推轮椅的,提大物件的,或是性急走错通道、用力推不锈钢棍的,一个声音必会响起:这边!走这边!
那是保安的声音,有力而烦躁,简单而管用。他们穿着黑色的工作服,和医生的白大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色。
保安表情很少,他们不需要对任何人笑,即便有人询问几号楼的方位,保安也只是手臂一抬:“出门左拐。”
保安工作枯燥,他们手里拿着一张磁卡,不停地将闸机指示灯解锁成绿色,行色匆匆的人们,直奔绿色而去。
一天里,我无数次地从保安面前进来出去,享受着他的放行,却来不及同他道一声谢,传递给他的,只有一丝微酸的汗气。
有一回,我在一楼的核磁检查室外等候了很久,有足够的时间望着保安发呆。
保安一直倚靠在闸机边沿,他们站累了就坐,坐一小会儿再站,在不自由的工作空间里,自由地舒展着肢体。
起码,他们是健康的。
5.病人
人的种类好多啊,男人,女人,成年人,老年人,名人,普通人……最智慧的分类,莫过于健康人和病人。说到底,人是群居动物,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社交的。健康的时候,我们在不同的社交群体中切换角色,体验各种生活。生病的时候,我们被动融入新的群体,群体之中的人,有个共同的标签叫“病友”。
6.三垛的老先生
同室病友像个文弱的老先生,安静地平躺着,面色显得苍白。听我和母亲交谈了几句后,老先生低声说:“你们是兴化的。”我问他:“你听得懂兴化方言啊?”老先生点头:“我是三垛的。”母亲像遇到了故旧:“三垛离我们很近呀,前年我手骨断了,就是去三垛看的。旁边是你家姑娘啊,多大啦?”
老先生点头:“我家女儿属猪的,正月初一的生日。”母亲指着我补充道:“这是我家姑娘。两人差不多大呢,我家是狗年尾巴上生的。我还有个儿子,在外地。”
老先生把头枕抬高了些:“你们兴化人最会超生。当年我们跟着兴化人一起去湖北生二胎,到底没成功,被找回去了。”
我和老先生的女儿相视一笑,她的面容继承了父亲的文弱,又带着一丝恬静。
我问她:“你父亲是哪里的毛病?”
“可能是尿道,具体原因还在检测。”
我继续问:“你们市里的医院去过了?”
“去过,请了一个外地的医学博士来会诊,结果也没会诊出个门道,让去大医院再进一步检查。”
“然后你们就来百子亭了?”
“没有。我们先去了另一家医院。一番检查下来,还是没有明确的说法,就让我们来这里了,现在等切片结果。”
老先生下床,倚着墙慢慢走动,嘴里嘶嘶地吸气。女儿忙上去扶:“伤口又疼了?”
老先生点头:“嗯,伤口只能平躺不能翻身,昨晚疼得一夜没睡,半夜索性起来沿着走廊来回挪动,陪护士值班。”
母亲叹了一口气:“遭罪了,这身体上的疼,旁人是没有办法分担的。”
我赞同母亲的话。可这心里的疼,不也只能自己扛?
医院的午饭来了。老先生和女儿共吃一份盒饭,不是舍不得多订一份,应该是老先生疼得吃不了太多。我也拿出单位食堂带的两份饭来吃。
母亲直夸食堂的红烧大肉圆好吃,让我给老先生的女儿尝尝,我看着被夹去一小块皮的肉圆,不好意思端过去。
母亲说:“不要紧的,我是用干净筷子夹下来的,就当自己家妹子一样,有什么呢。”
我便把肉圆端去微波炉热了一下递给她,又掏出食堂套餐里的水果和酸奶,放到老先生的床头柜上。
“自己家妹子”腼腆地笑:“谢谢啊!”
7.板寸头的女人
介入室外的等候椅上,母亲看着亮起的红灯发呆。一起发呆的,还有旁边披着红格子外套的女人,她身材丰满,气色朗润,毫无病态,可里面穿的病号服,搭配百子亭医院常见的板寸头,又分明表示她是一个病人。我不想给母亲发呆的机会,母亲太害怕安静。我开始哇啦哇啦跟母亲聊天,数落她没从小管理好我的身材,让我大半辈子饱受减肥之苦。
女人一下子笑了,扭头看我:“你这个妹妹,说话挺好玩的。”
反正也是干等,既然好玩,那就继续说呗。我问她:“你是什么部位啊?”
她毫不避讳:“卵巢。”
“什么时候发现的?有什么感觉吗?”
“三年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以为快更年期了,有点不正常也是正常的,社区医院用了点激素,又正常了。后来肚子胀得越来越大,顶到胃部了,去一照,全是水。然后就来这边治疗了。”
“我看你现在挺正常的啊,气色也好,看来治疗效果不错的。”
“当时是不错的,术后也没有化疗。可春节后复发了。只能再过来治疗。”
我看着她的脸发呆。她的脸真的很好看,水灵的大眼睛,上扬的粉红唇,饱满光洁的皮肤上,甚至看不到一点雀斑。
我有点走神。母亲问她:“有小孩了?”
“女儿14 岁了,比我还高一些。要是能看到她结婚,也就好了。”说完,她扭头看向走廊的尽头。
母亲的泪上来了。我赶紧接过话说:“肯定能啊,现在免疫疗法正在兴起,你放心好了,以后这个病都会变成慢性病。”
她笑:“好像是,我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抱有希望总是好的。”
门上的红灯熄了,护士喊她的名字。她站立起来,脱下格子外套放到休息椅上,缓缓地向介入室走去,关门的瞬间,她回过头朝我挥手:“小妹再见。”
她回眸间的美丽,让人心碎。
8.老花眼的阿姨
放疗大厅里,等候的时间分外漫长,我索性不再关注屏幕上的名字,安静地闭目养神。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个阿姨,咖啡色的波波头,一身大红运动装,超长的背带将手机斜挎在腰间,好像要去跳广场舞一般。
阿姨主动同我搭讪:“你们是本地的啊?”
我点头微笑。母亲解释说:“我女儿女婿家在这里,我们是外地的,暂时住在女儿家。”
阿姨一脸的羡慕:“多好哦!多方便哦!我们是外地的,来治疗一次好麻烦的。以前化疗都是两三天就好,对付对付也就算了,这回放疗要待上两个月,只能在附近租间便宜的小旅馆。倒不是省钱啊,我们家也是楼上楼下敞敞亮亮的,只是高级一点的酒店不允许自己烧煮。可我先生是个病人啊,你说病人天天吃快餐怎么行?小旅馆可以自己烧饭,还提供煤气灶,在外看病,讲究不起来啊。”
我看着她身旁干瘪的先生,深表理解。
阿姨拍拍先生的肚子:“我们比原来瘦了30斤哦。”
那一瞬间,我真放弃了减肥的念头。
阿姨继续说:“我们家手术后这两年控制得好好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就春节前被病毒感染了一次,指标开始出现异常,只能过来后续治疗,这个病毒害人不浅。”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了。也许吧。
阿姨很能说:“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做放疗,中午1 点40 分下的高铁,到旅馆放下大箱子就来等了,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差不多,我们比你多等了半个小时,也是今天才开始做。”
阿姨嘴巴嘟成圆形:“这么久了啊,那还要等多久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我起身走向叫号室,阿姨跟在我身后,蜷着脖子,蹑手蹑脚,紧张兮兮。
工作人员都进检查室忙了,桌上放着等待者的名单,阿姨把脸凑近了看,眼睛眯成一道缝。我问她:“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阿姨感激地报出三个字。我指着第三张单子给她看:“快了,前面还有两个人。”阿姨开心地跑去告诉先生。
然后,阿姨又过来问我:“那以后每天都要在这里等吗?”
我拿出预约卡给她看:“你们的医生没有给你这张卡吗?以后每次都在卡上写好的时间点内来就行。”
阿姨扭头去找医生。
过一会儿,阿姨把黄色的卡片给我看,再次抱歉她的老花眼。我念给她听:“凌晨一点到两点。”
阿姨的嘴巴又嘟成圆形:“哎呀,这可怎么办啊?怎么给我们安排这个点做的啊?我家先生的肝脏切掉了一部分,可不能熬夜的呀!”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建议他去找医生换时间。阿姨很纠结,问我该怎么说。
我很不解:“实话实说啊,你先生是病人,肝脏做过手术,尤其不能熬夜。或者,你再加上一条,你们住在江北亲戚家,路途遥远,半夜来去很不方便。”
阿姨拍拍我的手:“好,就这么说。”
叫号机喊到了她的先生,阿姨赶紧掏出一瓶药水,掀起先生的肚皮准备喷。我立马喊住她:“你干吗?这个药水是做完之后再喷的,做之前皮肤千万不能湿,护士没跟你交代吗?”
阿姨一脸无辜:“不是说喷了可以保护皮肤不被灼伤的吗?”
我拉住刚好经过的医生,请医生说给她听。医生说完,她小心地把药水放回口袋里,不好意思地朝我笑。她的先生笑盈盈地说:“没事没事,幸好没喷呢。”
我要走了,阿姨追上来:“姑娘,谢谢你啊。”
不谢,阿姨喊得对,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她的姑娘,就是我。
9.陌生人的安慰
医院的电梯,很大,很慢,很沉寂。人人都想节约时间,电梯总是填得满满的。每一个挤进来的人,都要伸长了胳膊,去够自己那层的数字,然后在沉寂的空间里,熬到属于他的光开启。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相类似的没有表情的表情。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我守着电梯的按键,大声问着:“还有哪一层?还有吗?还有吗?”每点亮一个数字,我都会收获一声“谢谢”。
电梯缓缓上升,慢得像垂暮的老人。一个男人摁着腹部,眉头紧蹙。
“疼啊?”我问他。
“疼。”他点头。
“有疼痛科,可以去看。”我忍不住说。
“嗯,我们就是去疼痛科。”扶着他的女人说。
“疼痛科的杨主任很不错的。”我又开始像导游。
“你也觉得杨主任好啊,是的,人家就是让我去找杨主任。”女人的表情舒展开来,泛出浅浅的笑。
“放心,杨主任肯定有本事止疼。”我目送他走出电梯门。他们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其实,我只是在某个等候的时间里,把百子亭一整面的医生墙,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念了一遍。杨主任排在疼痛科的第一个,他的简介相当厉害。
核磁共振室外,我们在等待叫号。我和身旁的女孩聊起了天,她的母亲正在接受检查,躺在轰鸣的圆筒内,戴着抗噪音耳机。我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检查单,58 岁,肺癌。
我问女孩:“你母亲治疗多久了?”
“三年多了。”
“情况怎么样?”
“前面还好,化疗控制住了,春节后查出有些骨转移。只要不转移就还好,有骨转移就相当严重了……”
母亲侧耳过来听。我赶紧制止女孩继续这个话题:“你父亲在家?”
“前几年去世了,突发心源性猝死。”女孩说得很平静。
我有些尴尬:“哦,那现在就你一个人照顾母亲了。”
“我母亲现在没怎么要我照顾,她自己有点退休金,我们也不要她带孩子,随她老家我们家两头住。你呢?你们什么情况?”女孩开始采访我。
我又赶紧转移话题:“我妈妈和你妈妈也差不多大呢。”
母亲耳朵突然灵敏起来:“丫头你糊涂啦?怎么差不多大了?我已经64 岁了,去年我63 岁生日还跨缺子的,你忘了?”
我拍拍脑袋,装出懊恼的表情:“最近记忆力严重下降,总感觉你刚过60 岁。”
女孩笑:“人到一定岁数,就不太记年龄了,自己的,父母的,都不太记得,只有孩子的年龄记得牢牢的。”
门开了,女孩进去扶母亲起身。我喊母亲看:“你看,阿姨带病生活了三四年,这精神气,多好。”
母亲啧啧地说:“看得出是个心态好的人,还涂口红呢。”
女孩笑:“心态好,一切就都好。”
母亲也笑了:“对的,过一天就开心一天。”
病痛到来的时候,一句简单的安慰也能释放出特殊的疗效,哪怕这安慰,来自陌生的你。
医院是人类情感最复杂的凝聚地,它迎接新生,它终结余生,它给人希望,它宣判无望,它波澜不惊,它充满感情。百子亭里,人来人往,惺惺相惜。百子亭外,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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