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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株爬山虎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7533
  谢梅李

  今天是“送教上门”的日子,市特殊教育学校校长许丽好的车子已经离开市区,沿着宽阔的沥青大道行驶。

  经过大面积的白改黑工程之后,全市所有水泥混凝土的路面都铺上了沥青,深沉的黑色路面在挡风玻璃里,由宽而窄,一直延伸向远方。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在视线里变身小小的立体几何图形,与黑色的道路交汇成平面与立体几何的特殊关系,支撑与挺拔,托底的保守与向阳的奔放,一轮红日就从那特殊的角度里冉冉升起。许丽好从中感受到了踏实,又看到了盼头。

  “星霞,你的婚期快要到了吧?”车后座上坐着两位女老师,问话的是夏莱。

  相比30 多岁早已为人妻母的夏莱,20 多岁的阮星霞饱满得像一颗粉嫩的QQ 糖。她圆圆的脸蛋因为笑鼓成了两个可爱的包,属于春天的胶原蛋白,就在那两个包里抖动着爱情的热烈与甜蜜。

  听到夏莱的问话,许丽好想起阮星霞已经到了法定的晚婚婚龄,于是冲着后视镜里的阮星霞一笑,说,晚婚的话,她能给她批半个月的婚假。不料阮星霞却说婚礼延后了,放到了暑假里,这样就不用请假,耽误学校的正常教学工作了。

  许丽好吃了一惊,现在才3 月份,学期伊始,婚期改到暑假里,岂不要拖延小半年?于是问阮星霞:“你是不是担心请婚假,会让学校排不开课程?不会的,其他老师要是没空,我来给你代课。”

  许丽好刚过40 岁,长相清秀,身形也很单薄,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当了多年校长,早就练就了一身魄力,说话自带一股子豪气与担当。车子已经行驶到岔道口,她把方向盘左打,动作也是极为麻利干脆的。

  “小敏老师怀孕请假,您已经在帮她代课了,您也不是铁打的,也要休息啊!”阮星霞声音清脆。

  谢小敏是特教校的一名女教师,前年怀孕七八个月还坚持在课堂上课,不承想上课时,一名自闭症儿童突然发作,朝着谢小敏的肚子踢了一脚,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这件事是压在许丽好心头一块大砖,心里对谢小敏充满歉疚。时隔一年多,谢小敏好不容易又怀上了,必须当一级保护动物保护起来,许丽好和学校班子分摊了谢小敏的课,只让她做些后勤和行政方面的活,尽量避免她与那些儿童正面接触。这样的意外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婚期是家里人一早定好的吧?你们小两口自己决定改期,家里大人没意见吗?”夏莱扭头看阮星霞,表情严肃地问她。

  这之前,夏莱一直把视线投向车窗外。道路两旁是新开发的几个小区,她盘算着她和她老公账户上攒的那些积蓄,够不够买一个楼层比较好的套房。她理想的面积是120 平方米,但担心没法付全款。她不想动用公积金,想把公积金留到退休那一天领出来养老。80 平方米也不是不可以,一家三口住够了,只要能远离公婆,60 平方米、40 平方米也比现在居住的五层大榴房来得宽敞。这世界,自由最宽敞。

  “没意见,”阮星霞说,“我公公婆婆都是非常开明的人,之前我同我男朋友刚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都不敢去他家里见家长,就是担心他们会对我的职业不满意。没有想到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公公婆婆可好了,他们说咱们特教校的老师是在做好事。”

  车子已经驶进隧道,阮星霞的笑容让突然陷入黑暗的车厢亮了起来,却又像火焰,灼伤夏莱的内心。

  这个世界,人与人不同,人与人的境遇也不同,你会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全都像开盲盒一样,充满玄乎。对于夏莱而言,阮星霞是幸运的,她嫁给爱情,又获得爱情的馈赠品——来自公婆的理解、厚爱,而夏莱,虽然也嫁给了爱情,但爱情的果实上却增生着酸涩的畸果。她的公婆对她的职业只有冷嘲热讽,对她的女儿只有伤害,对她的小家只有破坏,如果不是丈夫在她跟前够明理够忍让,甚至已经抵达窝囊的边界,可能她的家就散了。

  三年前,夏莱的女儿还只有3 岁,刚上幼儿园小班,也是她“送教上门”的日子,她没能及时从乡下赶回市里接女儿放学,只能拜托婆婆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可是,等她天漆黑从乡下赶回家时,女儿竟然还没有到家,婆婆从幼儿园接了女儿,直接带去朋友家打麻将了。听说夏莱到家了,婆婆用一辆老式复古杆闸的二八大杠将女儿载回来,女儿哭了一路,婆婆就训了一路,说她不乖,吵她打牌,害她输钱。到了家里,女儿告诉夏莱她的脚痛,夏莱脱掉女儿的小鞋子小袜子,一下就愣住了,女儿右脚脚丫子全肿了,脚后跟已经血肉模糊。

  “我告诉奶奶,我的脚被夹住了,奶奶不信,不停车,还骂我……”3 岁的小姑娘已经学会告状,奶声奶气地,向爸爸告状,向妈妈告状,向爷爷告状。

  婆婆却还辩解,说是女儿自己走路摔了,撒谎栽赃给她。一向和婆婆沆瀣一气、针对夏莱的公公,那一次也怒了,狠狠骂了婆婆。但婆婆是永远不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她只怪夏莱多事,是个事儿精,生出来的女儿也随了夏莱的性子,就是个小事儿精。婆婆挨了公公的骂,就指着夏莱和女儿骂:“这个小东西,在娘胎里就已经折磨我了……”

  那时候夏莱怀孕,见了血,有流产的征兆,医生嘱咐要卧床休息,可是婆婆说,怀孕见血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还要求夏莱骑电动车载她去这里去那里,气得夏莱再也不想见到她。但是婆婆说,我一个正常人,你见不得,特教校那些孩子你就能天天见,你是不是把自己教傻了?

  这种成见,不止婆婆有。上学期,夏莱参加市里小学数学公开课比赛。比赛是现场抽课题、现场备课、现场上课、现场亮分的模式,通过和全市所有赛课选手的PK,夏莱拿到了一等奖。这让很多参赛老师都感到意外,没想到一个特教校的数学老师竟然得到了比他们更好的成绩。评委主任是市里小学数学学科的权威人物,他在评课时对夏莱说,你的课感很好,但是在特教校教学,可惜了。夏莱还听见观众席上有人议论说,他们是死也不要到特教校去教学的。

  “你就没想过从特教校调走吗?随便调到哪一所市区小学,都比你在特教校教书有前景啊!再有本事的老师,也不可能把那些学生教成状元啊!”比赛过后,评委主任非常热心地给夏莱建议。

  刚去特教校教书的时候,夏莱也有过这种想法,特别是看着最要好的女同事因为家里有门路,很快就从特教校调去市里其他优质小学,继而在专业上飞速成长,拿到了全国性赛课的一等奖,成为市里名师工作室领衔人,各种荣誉加身,家长给予鲜花与掌声,同行给予羡慕与追捧,夏莱也深深地失落过。但现在,夏莱早就没了这种念想。她在特教校已经工作了十余个年头,朝夕相处,与那群特殊孩子日久生情。

  车子驶出隧道,眼前又是万丈光明,雪亮的天光驱散了夏莱内心突然蜂拥而至的不美好的记忆。

  “哎呀,我把早餐落在办公室了。”阮星霞伸手去包里摸,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到她早上上班经过包子铺买的两个烧卖。

  “星霞,你没吃早餐啊?”驾驶座上,许丽好关切地问,“那怎么办?现在肚子饿不饿?要不经过镇上给你买点吃的好了,不然到了村里,可没有地方买吃的。”

  “不用不用,许校长你不用特意绕到镇上,直接抄近道去凤梧吧,我这么胖,饿一顿刚好减肥。”阮星霞忙摆手,笑眯眯地说。一张圆脸越发可爱,她是个比一般年轻人都更随和的孩子。

  “减什么肥?你这是故意提醒谁呢?”夏莱拍拍自己中年发福的肚子,一边打趣阮星霞,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她,说道,“小胖兜舔过的,你敢不敢吃?”

  “小胖兜又给你拿吃的了?”阮星霞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撕开外头的包装纸,吃了起来,“隔着包装纸呢,没把口水直接抹面包上就都能吃,咱们不浪费粮食。”

  小胖兜是一名智力障碍加肢体残疾儿童,10 岁了,还只有两三岁的智商,胖乎乎像个球一样,走路摇摇晃晃,动静大得像一只浪尖上的船。大家给他起了个“小胖兜”的绰号,他也喜欢这个名字,只要学校里老师这么喊他,他就开心得咧开嘴,一边拍手一边从嘴角流下一行口水。小胖兜很热情,自从在学校上了阮星霞的一堂“分享课”后,他每个周末回家,都要从家里带点小零嘴过来,周一到周五住校期间,他会将那些小零嘴不定时地分享给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只是他的小零嘴上总是沾满他的口水,惹得大家哭笑不得。

  “起先在学校,小胖兜也给我分饼干了,”听夏莱和阮星霞提到小胖兜,许丽好也兴致勃勃起来,“把小饼干舔得湿漉漉的,硬要塞给我吃,我只好哄着他一起把小饼干拿去喂猫了,真是太可爱了……”

  听着许丽好的话,阮星霞和夏莱都笑了,许丽好也笑了,笑声里却不尽是愉快,还带着一丝感伤与悲悯。此时此刻,她们胸中涌起一股相同的柔软的母性的情愫。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情愫,才让夏莱在这个岗位上十余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的吧。

  唉,孩子,可爱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不管外界人眼中这群孩子是什么特殊群体,对于他们的老师来说,他们就是一群可爱的天使,纯真、美好,不带任何杂质,不管肢体如何扭曲,身体如何病残,他们的思想都像婴儿一样纯洁。对于夏莱来说,与特教校孩子在一起的世界,还是她逃避现实的城堡,躲避风雨的港湾,疗愈内心创伤的良药。每当她在公婆那里受了气,总能在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容的那一刻被治愈。只是这个世界有它的单纯,也有它的沉重,常人世界里被视作禁忌的话题,在这个世界里却变成家常便饭,譬如死亡。

  车子已经抵达位于海拔380 米的小镇,停在了村口那棵树冠像巨伞一样的大榕树下。村子是革命老区基点村,曾经是个贫困村,后来镇政府挂点帮扶的负责同志分析了村情后发现,该村所有耕地均分布在海拔200 多米的小平原上,地形犹如一个小盆谷,有利于发展反季节蔬菜和花卉项目,而小盆谷四周的低山丘陵适合开发优质无公害茶园。村里不但生态环境好,还有一座小型水库、一座500 多年悠久历史的宝云寺,以及其他文化遗产,只要提升交通便利,便能开发成一个极佳的山区旅游胜地。经过数年努力,如今的凤梧村兴修了连接外界的水泥公路,成为远近闻名的富饶的村子,常有远近的游人自驾游到此,观光自然风光与乡村振兴成果。

  但是,孩子们还是不常回村的,都去城里读书了,只有假期才会随家人回村里小住。现在,村里留下来的孩子,除了还没到上幼儿园年纪的,便是那几个特殊孩子。

  “许校长,夏老师,阮老师!”许丽好三人一下车,就听见大榕树下有人喊他们,是马家豪和他的奶奶。三人快速迎向祖孙俩,马家豪也放开奶奶的手,跌跌撞撞地迎过来。他已经努力向前朝着直线走,可依然快速向45 度角的方向斜出去,他的两只手高举在空中,手里攥着几个橘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老师”两个字。奶奶在后面焦急地唤他:“家豪,别摔倒。”好在阮星霞已经上前抓住了他。家豪8 岁了,本应该去镇上的中心小学随班就读,但家豪在教室内坐不住,奶奶身体不好无法陪读,而家里已经没有别的大人了。祖孙俩只能在这大山里相依为命。虽然通往山下的道路如今修得又平又宽,可是家豪和奶奶却没有能力走出去了。而特教校老师们“送教上门”的日子,就成了祖孙俩与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之一,也是家豪最盼望的日子。

  家豪那张一看就是重度智障的脸庞,此刻因为看到阮星霞,笑得五官乱颤。阮星霞已经做了家豪两年的老师,是家豪除了奶奶以外最信赖的人,她知道家豪已经盼望她很久了。知道今天是老师“送教上门”的日子,家豪一大早就让奶奶牵着到村口来等候。他将手里的橘子分给老师们,许丽好和夏莱各分了一个,阮星霞分到两个,不过许丽好和夏莱将橘子又塞到阮星霞手上,三个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每次见面,家豪都会给她们送礼物,离开的时候,还是要把礼物一一收回去的。第一次,阮星霞没经验,将马家豪给的橘子剥了皮,和马家豪一人一瓣分着吃了,吃的时候,家豪可开心了,但转眼就要阮星霞把橘子还给他。橘子已经吃了,阮星霞拿不出来,家豪就在地上打滚,号啕大哭,吓得阮兴霞不知所措,还是奶奶安慰阮兴霞,让她别放心上,因为家豪闹一会儿,自己就会好。

  “星霞,夏莱,那咱们三个分头行动吧。”许丽好和阮星霞、夏莱打了招呼,又向奶奶和马家豪挥手说再见,准备去她负责“送教上门”的孩子郑文文家里。家豪奶奶想起了什么,告诉许丽好,郑文文奶奶最近在村里的敬老院帮工,让她转告许丽好,如果来了,就直接去敬老院找她,她把郑文文带到敬老院去了。

  市里这些年斥资数亿,建成数十个公办敬老院,凤梧村这所敬老院便是其中之一,共安置了镇里90 多位老人,有重度残疾的,有五保对象,有军烈属,还有复退军人。每位五保户每个月都享有政府补助金600 多元,敬老院收300 多元伙食费,每位老人每个月还能留下两300 元零花钱。去年,许丽好参加市卫生健康局主办、市美发美容协会承办的老年健康宣传周义诊咨询宣传活动,去过敬老院一次,和市镇村三级30 多名志愿者,包括医护人员和理发师等,一起为老人们提供义诊、健康咨询、理发、政策讲解等服务,送去温暖。

  因为识路,许丽好很快就走到了敬老院。

  一进敬老院大门,许丽好就看到了空地上放着一个轮椅,轮椅上正在晒太阳的女孩,正是郑文文。

  郑文文是个肢体和智力都重度残疾的孩子,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卧床不起,她无法说话,也很少有表情,皮肤白皙,安静得像个雕塑。哪怕她并不认识自己,许丽好还是张开双臂小跑着奔向她,热情洋溢地喊着:“文文,许老师来给你上课了!”许丽好的喊声惊动了周围的老人。老人们原本三三两两散在四周,有的坐在石桌两侧下棋,有的则像郑文文一样,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听到许丽好的声音,大家纷纷投过目光来,只见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教师欢笑着跑向轮椅上的孩子,蹲下身给了那孩子大大的拥抱。

  是城里“送教上门”的女老师,每个月都会到村里来几次,不记得已经来几年了。老人们对许丽好不陌生,郑文文奶奶到敬老院帮工这些日子,常常说起许丽好给郑文文上课的事。

  “许老师真是个好人哪!”这是文文奶奶反反复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重度残疾的孩子,旁人就算不嫌弃,也会避而远之,但许老师每次都给郑文文拥抱,还会帮郑文文洗脸洗手,她亲吻她的小手,拉着她的小手做操,在她耳边讲故事……那么有耐心,那么不厌其烦,每次都笑容灿烂。在文文奶奶心目中,许老师早就成了她和文文的亲人。

  听说许老师来了,文文奶奶扔下厨房的活计就往场院里跑,跑出100 多米,又折回厨房。她早上就用塑料瓶子装好了两瓶自家酿的米酒,准备让许老师带回去的。文文奶奶抱着两瓶米酒跑到场院里时,看到老人们正围着许丽好,而许丽好一只手拉着轮椅上的郑文文,另一手却在摸一个少年的头。

  那少年是新近刚被送到敬老院里来的,从小无父无母,一直由爷爷照顾,爷爷自己也中过风,半身不遂的,过年前去地里摘白菜,不幸从自家后门山上摔下来,去世了。少年也是智力残疾,实在可怜,所以敬老院才破例收了他。

  见到文文奶奶,许丽好告诉她,这少年原来也打算去特教校读书,但因为连大小便都没法自理,也不会自己洗澡,双手使不上力,无法在特教校寄宿。许丽好帮他注册了学籍后,也只能为他安排“送教上门”,但因为学校没有接收他住校,他爷爷心里不满,常常让“送教上门”的老师吃闭门羹。去年夏天,少年从特教校毕业,许丽好一直想了解少年的近况,和夏莱一起去过少年家里一趟,没有遇到人,打他爷爷手机,又没有人接,就这样失去了联系,没有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

  文文奶奶叹道:“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初中毕业又有什么用呢?又没有地方接收他们做工,还是只能在街上瞎晃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老人全都唏嘘起来,而残疾孩子的就业问题也一直是许丽好心头一桩心事。特教校里有不少特殊儿童,除了智商比常人低点之外,程度都还可以,一些正常人能干的工种他们也能干,甚至动手能力并不比常人差,却也没有工作机会。

  夏莱从师范大学的特教专业毕业后,最早是留在一线城市鹭岛的一所民办特教校里当老师。夏莱告诉许丽好,那里的残疾孩子中学毕业后,企业都争着到学校来预定人工,因为一线城市有着更为开放的政策,政府部门引导得当,企业的社会责任感更强,承担社会责任的自觉性也更高,而政府也能给予税收方面的优惠,一举两得,相得益彰,政商共同为残疾人打造出了一个较为广阔的就业前景。许丽好很想把这种产教融合的模式复制过来,但是四线开外的县级市有着自己地域、经济、人文等方面的局限性,想要把一线城市的成功模板照搬照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丽好打定主意,要和夏莱一起去鹭岛考察一次。

  想到夏莱,夏莱的电话就来了。

  电话里,夏莱在哭,声音发颤:“校长,你快来帮帮我,小兵好像没气了……”

  起先和许丽好、阮星霞分开后,夏莱就兀自去了自己的学生小兵家里。小兵家的门没有关,但小兵父母却都不在家,大抵是去地里干活了吧。正值春天,又到了采茶的季节。夏莱从前来小兵家时,也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小兵父母去地里干活,把门留给夏莱,于是夏莱就自己上了楼。

  不知什么时候,小兵躺在冷冰冰的楼板上,一动不动。他的身上还卷着被子,一定是从床上摔下来的。

  夏莱忙跑过去,喊着“小兵”,但是小兵没有任何声音,夏莱伸手到小兵鼻前,整个心往下一沉:小兵连呼吸也没有了。

  傍晚时分,许丽好回到了学校,她将车子开到学校的停车场,一个人在车上坐了许久,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小兵走了,就算她风也似的载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市医院,还是没能改变这个事实。特教校的孩子总是年纪轻轻,却说没就没了,这些年,她们“送教上门”,总是送着送着就再也不用去了,因为孩子走了。作为生命,这个世界对他们很不友好,不管他们多热爱这个世界,他们都比一般人脆弱,像玻璃,随时随地都可能破碎成碴。夏莱和阮星霞到底年轻,见不惯生死,因为小兵的死哭到不能自已。所以,她刚刚把她们两个人送回家去了。

  而她必须回到学校来,作为一校之长,她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许丽好下了车,被远处操场上的欢笑声吸引。操场边上站着一群孩子,他们正叽里呱啦地嘲笑着操场上正在走路的一个男人,他们说,你们看,那边有个傻子,在操场上一直走一直走。

  一群智障的孩子说一个正常人是傻子,那场面很滑稽,也很有趣。许丽好忍不住笑了。她似乎感染了孩子们看“傻子”的快乐。这个世界,谁又是真正的傻子呢?只不过视角不同而已。许丽好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操场上转圈的“傻子”看到了她,向她走了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她爱人林敬钗先生。

  这可是许丽好到特教校担任校长五年来,林敬钗第一次到学校来看望她。

  遥想当初,市教育局对全市校长岗位进行调整,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人选一直难产,原因就是没有人愿意去特教校当校长。因为丈夫林敬钗在市里纪委部门担任重要职务,许丽好在岗位晋升上一直都很低调,组织安排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尽量去边远地区任职,不给丈夫造成负面影响。当时任教育局局长亲自找到还在畲族乡当校长的许丽好,请她进城去特殊教育学校当校长时,许丽好一口就答应了,然而林敬钗却并不支持许丽好的决定,两人为此还大吵了一架。

  多年夫妻,林敬钗太了解许丽好的性格了,她是个干什么都要全身心投入,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不论是从前在一线当老师,还是后来当了校长,她都铆足了劲,像一头牛一样只顾往前冲。不论是个人专业成长,还是学校管理方面,她都取得了众多傲人成绩,却换来旁人的不理解与微词,甚至还有人忍不住跑到他这个当丈夫的跟前吐槽,何必呢?一个女人家这么辛苦,图啥?

  林敬钗知道许丽好一旦担任特殊教育学校校长这个职务,踏足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领域,按照许丽好执着、好强、不服输的个性,势必更加废寝忘食,以校为家。果不其然,许丽好原先在林敬钗跟前保证的,进城了一定会更好地照顾家庭等承诺,全都没有兑现,甚至就连前段时间林敬钗生病去外省动手术,她都未能向教育局请假去医院照顾他。

  夕阳的余晖照在特教校充满现代时尚气息的校园里,将中年夫妻的突然会面烘托得有些不真实。

  “你怎么来了?”奔波一天,许丽好难掩疲态,面对突然出现的丈夫,她又显得局促,还有一丝愧疚,为在他生病做手术的时候,她这个至亲的缺席。

  许丽好刚刚被评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林敬钗是想来和她一起庆祝的,但是嘴里却只是说:“我来接你下班。”

  “可是,可是……”许丽好突然结巴了好一会儿,方才捋直舌头,她说,“可是我还要看着孩子们吃晚饭,还要看着他们就寝……”

  “我等你啊!”林敬钗轻松地说。

  “可是大概要等到月亮爬出来,你看现在太阳都还没下山……”许丽好指了指西沉的日头。

  “你的办公室在哪里,我去你的办公室等。”林敬钗说着,拉了许丽好的手朝前走去。突然的亲密举动,让许丽好脸颊一烫,但也紧跟林敬钗的步伐。

  见林敬钗和许丽好手牵手穿过操场,正在教室外活动的孩子们纷纷涌了过来,此起彼伏地喊着:“校长好!校长好!”

  林敬钗以为孩子们是在称呼许丽好,然而并不是,孩子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许丽好忙笑着解释说:“只要是到特教校来的客人,每一个他们都叫校长,每一个,他们都要说一声‘校长好’,可爱不?”

  “可爱。”林敬钗有些哭笑不得,但由衷地夸道。

  和孩子们挥手道别,夫妻二人走进教学楼,林敬钗被楼梯一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精彩画作惊艳,许丽好介绍道:“这些都是我们特教校孩子的作品。”

  林敬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指着其中一幅画着爬山虎的画作问许丽好:“这爬山虎栩栩如生,确定不是打印出来的照片?”

  许丽好“扑哧”一笑,没有理会林敬钗,而是径直向楼上走去。他们经过一间教室外,教室内,一名女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心理健康课。女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述,孩子们鸦雀无声,突然,最里面靠墙位置的女孩子从位置上纵身跃起,在空中响亮地击掌两下后,又坐了下来。

  这样的响动,教室内的老师和孩子都视若无睹,却把林敬钗吓了一大跳。

  许丽好说道:“她是一名自闭症儿童,每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那幅《爬山虎》,就是她画的。”

  林敬钗的嘴张得更大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个做着奇怪举动的自闭症儿童,与那幅鬼斧神工的画作联系起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林敬钗已经跟着许丽好走进校长办公室,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太投入了,以至于没有看到校长室内已经坐了一个男孩子。当那个男孩子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时,他被吓得不轻。

  林敬钗拍着惊魂甫定的胸口,而那个孩子却淡定地继续看他手中的报纸,当林敬钗和许丽好是空气。

  许丽好看着狼狈的丈夫,忍不住笑起来,她一边去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热水给林敬钗压惊,一边说道:“这孩子常常一个人到我的办公室来看报纸。”

  许丽好又接了一杯水,放到那孩子面前桌上,说:“你渴不渴?这杯水给你喝,杯子是干净的,你可以喝。”

  那孩子并没有理会许丽好,放下报纸,径自走到窗前去。他双手插兜,微微仰头看着窗外,那背影像一个正在沉思的思想者。

  “他也是自闭症?”林敬钗小声问。自闭症儿童不喜欢与人交流,这孩子的表现符合自闭症的症状。

  许丽好点了点头。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林敬钗对这孩子充满了好奇,但被许丽好拉出了办公室。许丽好不想让林敬钗打扰这孩子,每次这孩子来校长室看报纸,她都给他倒茶,虽然和他说什么话,他都没有反应,但无人的时候,他自己会把茶喝掉。

  站在走廊上,面朝围墙,林敬钗一下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但见行政楼左侧沥青通行道的前方竖立着一面高大的围墙,围墙足有100 米长,两三米高,密密麻麻爬满爬山虎,红色的砖体已被覆盖,只剩一片肥绿的油彩,厚厚的,油油的,一直从围墙的边缘漫溢出去,壮观而凶猛。

  林敬钗明白了那孩子为什么能画出那么栩栩如生的爬山虎了。他们是特殊儿童,但他们也有眼睛,他们的眼睛也能看见,看见的是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本该由所有生命一起共享,不该区分强者与弱者,帮助弱者一起享有、创造这个世界,才是强者之所以为强者的真谛。或许这就是残疾人事业的意义所在吧。

  早就耳闻妻子到特教校担任校长后,种下了199 株爬山虎,已经成了特教校的一道靓丽风景线。如今亲眼看到,林敬钗内心惊叹不已。

  “你怎么想到要种爬山虎的?”他问。

  “因为好种,容易活。”许丽好说。

  那年三四月份,许丽好从园艺店的花圃基地移植了199 株爬山虎枝条到特教校围墙边扦插,省却了培种等过程,只施了几次液肥,再除除草,以免野草分走土壤里的养分,没想到199 株全部成活了。爬山虎耐旱,平常不怎么需要浇水,雨季还要防止积水,因为会导致植株根系腐烂。

  不会爬墙的爬山虎,不是好爬山虎。爬墙是爬山虎家族刻在基因里的祖传绝技,但是特教学校的这199 株爬山虎要想爬上那两三米高的围墙,却有如孙悟空翻火焰山,颇经历一番周折。扦插下去的爬山虎好不容易在土里扎了根,汲取了大地母亲的养分之后开始展示爬墙功力了,特教校的孩子们就好奇地围到围墙边来,你一下我一下,将爬山虎从墙上剥下来,等许丽好发现时,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地爬山虎,东倒西歪地躺着,像一群软骨症的病童。

  每当这时候,许丽好只好一株一株地将爬山虎重新扶到墙上去,等扶完199 株,她都汗流浃背了。

  对着爬墙的爬山虎动手动脚,是特教孩子们的乐趣,许丽好就像宠溺、纵容孩子们的母亲,孩子们在前头“搞破坏”,许丽好就跟在后头“收拾残局”,这已经成了她和孩子们之间的游戏,直到不知何时,孩子们站在围墙下发现,爬山虎已经爬到他们再也够不着的高度,踮着脚尖也够不着了。他们就站在围墙下,仰着头,为满墙的爬山虎欢呼鼓掌。

  许丽好就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仰着头,为爬山虎欢呼鼓掌。

  转眼,许丽好来特教校工作已经四年了,如今的爬山虎在这面硕大的围墙上留下了它们密密麻麻的脚印,甚至调皮一点的,已翻到围墙的另一边开疆辟土,它们不再只是植物,而是一群朝气蓬勃又风风火火的小动物了。

  许丽好向林敬钗诉说这199 株爬山虎成长历程的时候,围墙下已经站了一群孩子,他们仰着头,看着满墙的爬山虎,兴奋地拍着手,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许丽好俯瞰他们,眼里充满爱的星星。

  看着妻子这样的眼神,林敬钗动容不已,心里也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敬佩之情。他终于明白妻子为什么能被评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199 株。你为什么要种199 株爬山虎?不是198 株,也不是200株……”林敬钗问道。

  “199,‘要久久’,”许丽好注视着那生机勃勃的199 株爬山虎,露出坚毅的神色,说道,“特殊教育事业,也要‘一起向未来’,‘久久为功’!”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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