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篅湖波光摇曳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7670
  何 也

1

原本半点不相干的三个人,只因一个叫吕平的闲极无聊,到底生出闷来,便打电话邀好友一起吃顿饭。当时王家栋正好与他的好友赶往篅湖边上的茶亭——在那里是既可喝茶也可置办饭食的,便随缘凑一起了。不想刚坐定,好友因临时急事提脚走人。刚照面的两个人只好有点尴尬地相视苦笑。就在这时邻桌一女子接完电话骂道,诳老娘出来吃喝,到头倒好,随便找了推托,连脸都不给露了!说是老娘,实则为美貌少妇,骂是骂了,却面带娇羞,让心有旁骛的两个男人直觉要去怜惜她。吕平指着王家栋接茬说,妹子别有怨气了,我与眼前这位王兄也是三分钟前才碰面的,主家也是临阵脱逃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随缘凑一桌吃喝?这少妇竟毫不迟疑就拎包移座过来,分别伸手握上说,我叫邬玲,承蒙两位大哥不弃,我这可算是得救了。三人中间,王家栋显得较为拘谨。但两个陌生人伙在一起会尴尬,三个可就活络多了。请问,邬玲妹子也是香城人吧?王家栋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的头。吕平连忙打迂回说,看邬玲妹子这种优雅大方的气质,应是苏浙一带的女性才对。邬玲笑道,两位别不信,我还偏就是个地道的香城人。

  在篅湖茶亭喝茶,摊主会供应一泡中低档茶叶,茶客们各自兜里都揣着泡包,掏出来一看,有铁观音茶、岩茶、白茶好几种。在香城,小小泡包,可是拼家底的。一小袋茶,泡一壶茶的分量,既可以是块把钱的,也可以是几十上百的。三个人泡一次下午茶,品十来个泡包也属寻常,就算中等也要大几百元,普通人家哪休闲得起!这一天看了泡包的外观就知道,品级都是不低的。邬玲主动承揽了泡茶,看样子挺懂茶艺,动作似乎比气质还要优雅。

  篅湖实际上是闹市中的一口圆形的大池塘,引来香江的活水,再由篅湖经暗渠流入壕沟。篅湖的堤岸砌了两层,低一层可临池垂钓,高一层的岸上,是绕池塘的红榕、垂柳、相思树下的一座座茶亭。身后隐匿在浓荫里的,是建于20 世纪50 年代的一幢幢别墅。浓荫似乎把闹市的喧嚣挡在外了,窃窃私语的日夜,篅湖或波光摇曳,或灯光暧昧,三两好友在此相聚,心绪就像浸染了云水一样的歌谣,也不知道要催生出多少岁月的黏稠来。这一天不相识却相逢的三个人,竟稀罕得很,从晌午一直吃喝到深夜,直到相互间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才散场离去。

  

2

散场后,三个人都觉得奇怪,怎么会跟陌生人一下子有了十个钟头的吃喝闲聊?邬玲组了三个人的微信群“篅湖午+夜”,时不时就能看到各自的信息,当然相互间的问候都是简约的,就像是熟得太快,又返青了。半个月后王家栋邀邬玲找地方玩,邬玲说,吕平在城北近郊不是有他的半岭工场吗,上他那儿去看看好不好?

  美女相邀,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吕平在香北近郊租下一座废弃的厂房,路口竖一颗橄榄形锈色大石,錾“半岭工场”四个涂了红漆的篆字,在右上角还“戳”了吕平两字的印鉴。吕平清空了一个六七百平方米的大车间,以八九米高的屋顶撑出一个巨大的空间。大车间居中置乱石假山一座,以“瀑流”为动力,让一架微型破水车嘎吱嘎吱转着,把水送回山顶。四周错落放着的,有石磨、扬谷的风车、床柜等家用旧具,又有烧窑、打锡各种陶瓷、铁件,大至水缸,小至茶承碟子。在靠近后墙边角上,还筑有烧柴的土灶厨房。四面墙挂着几十幅品相已旧的裱褙字画,大有年头的棕蓑、斗笠、犁、耙等乡间物件。水墨画勾勒的裸女,脸小如狐,其丰臀大乳却肆意飞扬,夸张到令人咋舌。

  吕平你当真是吃饱撑着的!邬玲见了心境一开,不晓得为什么,她突然涌起一股忘我并付诸实施的去拥抱吕平的冲动。见王家栋一时发窘,邬玲转身也给他一个拥抱说,都忘了王兄也在身旁了。吕平说,不承想工场里这些乌七八糟的物件,还能调动起邬玲妹子的激情来。邬玲扑闪着泪花说,吕平你一定晓得为什么。吕平说,旧物勾情呀,你日常视而不见的,一旦剥离了实用、以它的个性姿态出现时,它就具备对你的视觉、对你的内心的冲击力。邬玲听了,再次给吕平一个长达十几秒的拥抱。放开后,吕平调侃说,还好,这世间总算还有个性情中人。王家栋说邬玲一定是长于乡下,而后脱胎换骨成了城里人,否则的话,她哪来这些泛滥成灾的拥抱?吕平说,王家栋,我要替邬玲批驳你一回了——你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邬玲说,王家栋并非不解风情,而是他尖酸刻薄惯了。王家栋讪讪地说,你俩今天是存心搞情调来孤立我,我不过稍许旁敲侧击一回罢了。

  在篅湖茶亭那天,王家栋总是有意无意地对邬玲刨根问底,而吕平似乎更注重直觉。在邬玲看来,吕平对过去、当下或许是疏离的,并不刻意去在乎某种现实。到半岭工场一看,邬玲便觉得,吕平的善解人意,大概有文艺情愫在里头作祟。邬玲说,吕平,要是我想讨一把半岭工场的钥匙,你会不会给?要么碍于公平原则,要么是“见者有份”的俚俗,吕平取出两把钥匙,给王家栋和邬玲各一把说,多难得的少男少女情怀啊,我干吗不给?我不在时,两位也可以各自开车到工场来发发幽情,添点人气有什么不好!

  才见过两次面,就胆敢提如此无理要求的大概也就邬玲一个了;才见过两次面,就会如此率性给予信任的,大概也就吕平一个了。

3

没想到隔天上午,估摸着吕平不在,邬玲便驾车带上好友蔡伶莲赶往半岭工场,让好友蔡伶莲在车间里一言不发细细看了小半天,看完带她来到篅湖茶亭的茶座上,一边喝茶一边描绘了这些天来的前缘后续。蔡伶莲边喝茶边揶揄说,邬玲你是不是刚离完婚,就看什么男人都是五花肉了?邬玲说,我只想让你看看客观场景,要是看到他俩,都不知道你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蔡伶莲说,要不你把他俩叫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邬玲犹豫一下,也就答应了。

  等王家栋和吕平赶到篅湖茶亭时已近晌午,有点蛮横的蔡伶莲出别人的血不心疼,恶狠狠点了一桌好吃的。邬玲指着蔡伶莲说,上午我带她去看了一趟半岭工场,除了质疑,她竟连半点感觉都没有!王家栋说你这位朋友没有感觉就对了,都像邬玲你,这世界也太戏剧化了。吕平笑道,体验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岂能较真?

  瞧邬玲心旌摇荡的,我是故意给她一次冷眼旁观的。蔡伶莲说,不瞒二位大哥,邬玲应该是打小就想逃离的,这回离了婚就更不安分了!邬玲笑道,晓得吧?半个月前,我就是被这位蔡小姐放鸽子的!她放我一次鸽子,我就莫名其妙认识两位大哥了。

  这一次见面王家栋终于了解到,邬、蔡两个都是篅湖边上那所大学的老师。一个离婚,一个至今独身,在学校里板着脸,在小众场合却是时刻想着怎样去寻开心。王家栋与吕平相视而笑,有点共谋的意思。吕平说,今天天气真好,连篅湖也波光潋滟了,让我这个修炼了五百年的草根,幸运结识眼前这两位高知女性。王家栋说,二十年前我也是文学青年,后来做了生意,磕磕绊绊到现在,说起来可悲,眼下连曾经写在情诗里的文字都记不起来了。

  邬玲说,蔡伶莲你信吗?蔡伶莲说,乍看两位大哥挺无辜的,其实内里闷骚得要老命,就差叫春了。说罢,这两个女的,都表情调皮、眼神挑衅地盯着王家栋和吕平看。吕平使劲搓自己的脸说,可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吃了几年素的?王家栋说,我虽然荤素不忌,奈何每况愈下,就剩下酒囊饭袋了。

  午后日影渐西,被风吹皱了的篅湖在日照下闪着光。餐后歇了片刻,便又各自掏泡包,斗起茶来。在两个半老男人的注视下,邬玲明艳,蔡伶莲有着一股年少冲动的直率。在两个年轻女性的心目中,吕平是富裕之后的文艺男,王家栋更像是一个爱较真的实力派。四个男女,都给了各自言语与心气的角力场。

  这一天两对男女兴之所至,你来我往掰着劲,彼此心态时隐时现,实则为有意无意的种种试探,企图更深或更全面去了解对方,却紧绷着不太愿意表露自己过多的心迹。

4

忙是一回事,说不定也是各人内心不想招致太多的挂碍,这次会面后竟像是中断了联系,或许心中会偶尔记起,却在彼此间不知所踪。几个月后公司开了一年一度的茶话会。为了活跃气氛,通常都会邀请个别嘉宾。以前是关照得到公司的领导,眼下已有种种规定,不行了。王家栋便给邬玲打了电话,不承想到来的还有蔡伶莲。

  这个有点泛滥的茶话会开在公司的一片草坪上,现场的角落备下填肚子的自助便当,除了茶水还有红酒、啤酒、果汁几样饮品。音响摆了两套,一边跳舞一边卡拉OK。见邬玲、蔡伶莲到来,王家栋忽略了他通常充满煽动性的向广大员工喊话的环节,直接让他们和来宾想干吗就干吗。邬玲、蔡伶莲很快融入联欢的氛围中,唱歌跳舞,喝酒拉呱,找的对象全是奶油小生。她俩的到来,使草坪上的集体似乎出现了几个时聚时散的小旋涡,让王家栋突然有了失去了权势的一种孤独感。王家栋也好,邬玲、蔡伶莲也好,在闹着玩的几个钟头里,竟没有谁主动邀请对方跳舞或唱歌。握别时邬玲说,王家栋,真稀罕你的公司充满了暖色的情调。王家栋说多谢鼓励,多谢鼓励。蔡伶莲说,我倒觉得这公司挺小气的,你王家栋把它当一个大家庭来管理了。王家栋说,一针见血,一针见血。

  见车开出王家栋的汇恒公司,蔡伶莲说,今天王家栋一定很受伤。邬玲说,像他今天这样温和的受伤,受几次就见真章了。

  蔡伶莲也不晓得邬玲嘴里的真章,指的到底是什么。

5

王家栋估摸着要再见到那两个女的,至少也是几个月后。谁想隔天临入夜,蔡伶莲便把车开到他公司的办公楼下。蔡伶莲拉他去马虎吃了一顿,然后带他到香南春苑小区一栋高楼的顶层。楼下人烟密集,随着楼层的爬高,隐秘性也在逐层提升。若是白昼,露台应极为敞亮,入了夜便与幽杳的霄汉相接,直觉唯有四底下的苍茫。在居室里只要拉开窗帘,便可看见香江以及大片城区。蔡伶莲开了大灯,被遮得严实的工作室顿时恍若白昼。这是我的私密空间,这地方就连我最要好的邬玲也不让知道。蔡伶莲说,入住后我是第一次开大灯,平时我喜欢在昏黄的灯光下凌虚蹈空、心猿意马,让我的文字飞扬穿越。

  写字台居中放置,周围零乱地堆了各种各样的书,墙面、窗户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其中一幅大的写的应是一首诗,题目为《宣言》:

  离家千里一个异样女子

  用白酒浇灌的内心,让年华无序

  以一个异乡者的身份,看暮色寂寥浮沉

  在高空楼阁上:你和他,或它

  在沾着雾的天光里,在孔雀蓝的闪电中

  被西北风披阅的情节粗糙、皴裂、干冷

  或者磷火、女巫,还有骤降的雷雨

  你疯了,你摆一副山妖般暧昧的纵深

  暗淡无所陈词。然后你敲打了岁月

  怀揣诡异由任桃李招魂

  你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即便洞房花烛

  即便儿孙满堂,你也无人结伴同行

  你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告诉你

  你就是被寻回的那只迷失的羔羊

  你说爱可以天马行空,也可以在幻梦之中

  纸条上写的,意思挺凌乱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一些话:

  ——写作可以因纯粹而传奇。

  ——少许的我与少许的你。一点点的我与一点点的你。

  ——只有出门在外的人,才会把老家拿出来东想西想、日想夜想。

  ——陈格小一定是笨笨的。

  ——这姑娘一米六却横着长了一百八十斤的块头,偶尔开颜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少女般的没心没肺,让人觉得这世界总还算好,还没有坏到了头。

  ——入冬了,天气依旧懒洋洋地热,如同染上末日情绪,提不起半点劲,百无聊赖的样子。

  ——别装格调了,一进你的房间我就嗅到一股你那控制不住冲动的骚臊味。

  ——只要内心的能量得到释放,你就会拥有无尽的魔力。

  ——魔幻可以没有任何方式,也可以是一切方式。

  ……

  王家栋说,蔡伶莲你关上大灯,我也想试试在昏黄灯光里的感觉。

  随着开关的嘀嗒声响,视域心域果然进入如梦如幻的昏黄一片。王家栋说,蔡伶莲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蔡伶莲说,我白天是香城师大历史系副教授,业余时间,特别是夜晚和节假日,我是一线网络作家。王家栋说,网络作家还一线啊,难怪你把居室搞得这么邪乎。蔡伶莲说,你都看见了,墙上那首《宣言》就是我的“悲壮”;字条上那些话,于你看起来像梦呓,于我却是大脑里的一道道闪光,是引发我惊奇、引发我联想的救命稻草。

6

今天我算是开了眼,进入一个特异的世界。王家栋说,只是我不明白,你蔡伶莲今晚把我带到这样一个仅属于你自己的私密空间,到底意欲何为?蔡伶莲说,我遇到瓶颈了,我的小说需要一个与男人相关的细节,我颠来倒去都构思不出一个具有凝重质感的情景,就想让你来充当一个贸然进入的角色,把邪恶的气场填满。王家栋说,出演这个角色的,为什么不是吕平而是我?蔡伶莲说,吕平前期赚了点钱,善于玩世不恭打迂回,也就是个二油子,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丁点的矛盾冲突。王家栋说,可你提前剧透了,再往下就没办法拉动你需要的情节了。

  谁说的?我自会操控好自己感觉的。蔡伶莲说,再往下你只要无视我的存在,想干吗就干吗,但最好能不弄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我要的是心不在焉地游荡的那种幻觉,在适当的情景中触碰出一个恣意铺陈的心境。蔡伶莲说完这话,要求各自关了手机,然后她扭一下脖子,似乎在颈椎那儿装有开关,嘀嗒一下就恍惚过去了。这一恍惚不要紧,她竟游魂般去卧室换了睡衣,再次出现时,她便坐到写字台前敲起电脑的键盘来。

  蔡伶莲就像一只迷途的小羔羊,在昏黄灯光中轻易便进入一个“无人之境”。这样的场景让年已不惑的王家栋感到刺激,感到好玩,无疑是男性年少时爬窗越室那无数假设的一次重现。“你只要无视我的存在,想干吗就干吗”,王家栋蹲下来,王家栋站起来,只要不出声,他就只能是个旁观者。王家栋自始至终都没有去撩开那一角窗帘,因为整个居室的中心,就是心无旁骛地坐在写字台前敲电脑键盘的那个蔡伶莲。不管是好奇心的驱使,还是诡异的情形,王家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向蔡伶莲逼近——他越来越迫切地想知道,蔡伶莲弹动十指在键盘上敲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与男人相关的情节。

  ……其时蒙面男子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红曼的背影。在烛光下刺绣的红曼,身形孤苦伶仃的,在某一瞬间,她的脊背倏地感到一阵凉意——但她安慰自己,在深宅大院里偶尔就会穿插一次既往事件,看不见的,却可以感觉得到的。只是这时候她的手指被针刺出一颗鲜艳的血珠,在丝帕上滴出一朵血梅花。可就是这个红曼,偏觉得这朵血梅花正是她心中要描绘的样子,哪想到身后的一双黑手正在向她伸过来?在被抱住的一刹那,她几乎一下子窒息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她低头刺绣了太长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眼前昏黑一片,只觉得丰满的胸部、浑圆的粉臀被两条蛮横的手臂所钳制,然后钳入一个异性的怀抱,就像被龙卷风裹起,抛向那张古旧的大床……

7

邬玲离了婚,身心少了挂碍,可是以前在婚姻围墙内往外窥探的好奇与诱惑,反而悄然消失或变异。邬玲掌握了主动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想离婚只个把月,在学校学生处当副处长的前夫范同便提为处长,过不了半个月又宣布与刚被招进学校当辅导员的一个小菜鸟结婚。邬玲知道自己的美貌和气质岂是小菜鸟能比,可人家牵手走在林荫道上就像父女俩,偏那个小菜鸟还小鸟依人般耍着百几十种的情态。邬玲驾车不辨方向狂奔了几百公里,在一个不知名的荒山野岭上呆坐了几个钟头,入夜后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把车开回香城。一想到她要回的还是香城师大的宿舍区,她一下子就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当真是无处可去了吗?在拥挤的城区,只要你目的地不明确,轮子便会随着方向盘乱转,车就有可能永远都停不下来。失去主见的邬玲,她的车竟下意识驶向夜间人迹罕至的那座废弃厂房——香城近郊的半岭工场。邬玲打开厂门,车开进去后又反锁上,然后打开手机的照明,走百余米后再打开工场的门。因为周遭是黑黝黝的稻田、野地和山冈上的林子,这一天接连打开门的邬玲,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一道未知的纵深。邬玲把工场里能亮的灯全都打开,尽管刚刚开锁,但也希望此刻吕平能出现在工场里。这样的念头显然有点可笑,同时也吓得她一个激灵,感觉空旷的工场里或许另有他人,只是她的肉眼看不到而已。

  邬玲撑不了几个钟头,就跟吕平打电话,不晓得他是喝醉了酒,还是把手机落什么地方了,打了十多次也不肯接听。邬玲又分别给蔡伶莲、王家栋打电话,经常神经兮兮的蔡伶莲关机情有可原,生意人王家栋关机算怎么回事?在半岭工场的黑暗中形单影只的邬玲,当时的情形就像遭到全世界的抛弃。这一天的邬玲是第一次让自己的爱车那样不顾耗损亡命狂奔的,疲惫的她丢了心魂一般,进了半岭工场,又连惊带吓的,浑身上下便只有瘫软的份。邬玲失望了,觉得这个世界唯她在自作多情而已。这一夜邬玲的心掉回地面了,她开车回到住处已过子夜,香城师大的宿舍区静悄悄的,只有对面那栋楼的一面窗口还亮着玫瑰色的弱光:到底是为了方便夜生活,还是在炫耀恩爱?她似乎看得见前夫范同和那位小菜鸟在玫瑰色弱光下魅惑而放浪的情形。这一天的邬玲,她读到的全是自己的负面情绪,平时的优雅不见了,给爆粗口的自己开了闸,让平时被她鄙视的愤怒喷出来。

8

当然白天电话就全都畅通了。吕平称自己在酒吧喝醉了,邬玲信了。蔡伶莲开夜车为写网络文字而关机,邬玲也信了。王家栋凭什么也关机,他难道吃错药了?王家栋的解释是,他的手机因没电自行关机。王家栋的话鬼才信,即使不在办公室,不在家,不是有充电宝吗,不是可以在车上充电吗?你那弱智的话骗得了谁呀!

  邬玲发觉自己已是一个怨妇。现实的残酷不在于谁都可以堆砌一番理由,而在于你误以为自己是中心,到头来却发现谁都可以有意无意地无视你,只要有一道缝隙,无形的恶意就会像水一样渗透进来孤立你,甚至鄙弃你。邬玲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是冰凉的,冷冷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有了这样的愤慨,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怨妇,别人心目中的弃妇。这样的认定让邬玲想起她的一个弃妇加怨妇的相识花小蝶来。花小蝶当时心中的偏激、愤慨,也就是眼下她邬玲的样子。

  花小蝶挺另类的。她折腾了三年多,才把花丽珍的名字改为花小蝶。改名字涉及档案、身份证、银行卡、医保社保等几十种变动,直到名字改下来,才晓得太多的牵涉、办各种手续的烦琐让她不堪其苦,只是已经退不得,下不来台了。名字有那么重要吗?她要么是武侠小说要么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等花丽珍改为花小蝶,四岁的儿子都快不认识她了,丈夫选择和她离婚。鉴于她改名字的疯狂经历,法院把她儿子的抚养权判给丈夫。原本花小蝶和邬玲并不太熟悉,她是主动找上门的。她当时的心气还很高,但她下意识发泄的全是社会、家庭、丈夫对她不公的倾诉。邬玲不耐烦地听着,没几句就把她定义为弃妇加怨妇。

  电话居然打得通。在人流嘈杂的商品街,邬玲走进一家专营女人服装的“小蝶衣饰”。花小蝶的服装店挂着竹帘,有点把街面的尘嚣挡在外头的意思。遗憾的是,因为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在花小蝶略显发福的脸上,她那兴奋或者说有盼头的神色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副麻木姿态。邬玲在心里赌气地想,她的生意一定是不尽如人意的。

  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邬玲开车带花小蝶去参观王家栋的汇恒公司。王家栋显得疲惫,接待竟是敷衍的。邬玲又带她去了半岭工场,花小蝶漠不关心地跟着转了转,除了无声的叹息,没有别的,倒是吕平给的名片被她小心揣进兜里。

9

过了十天半个月吧,邬玲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妒妇了。从掌握着主动权,到她觉得成了弃妇、怨妇,如今又成了妒妇,一时竟说不清是否缘于外力之故。但在内心上,她却无法摒除这种自我认定。

  邬玲、花小蝶,还有那个大龄不嫁的蔡伶莲,这一天终于走在一起了。还是篅湖边上茶亭,任由时光流淌,吃着喝着。邬玲说,其实我已经看开了,可每天夜里当我看到对面那栋楼那面窗口亮着玫瑰色的灯光,我就想到他们在秀着那低级的恩爱,我还是接受不了。蔡伶莲说了她如何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拿王家栋当道具,她的那篇连载小说点击量已经超过两百万,王家栋挺好的,还是她的小说的金牌粉丝之一。

  花小蝶说,吕平已前后带过几个妞到我的小店买衣服了。蔡伶莲说,吕平只是个企图讨好每个女人的大刷子。我敢肯定你花小蝶那天穿的,就是你今天这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要掉不掉的,让吕平看到你几乎要脱壳而出的样子,和你的冷漠与鲜活形成格调的反差。花小蝶说,我还真不敢小看你蔡伶莲了,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邬玲说,蔡伶莲先是对王家栋单刀直入,再魅惑他一番,手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蔡伶莲说,瞧你俩不待见的,还是让我吟诗一首吧。见另两个不反对,便说题目叫《问诊——请问你能治愈爱情吗》,然后她朗诵起来:

  问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中医

  “请问你能把脉爱情吗

  请问你能治愈心伤吗”

  被泪水浸泡多次,委屈得就像得了一场感冒

  老中医说,何苦呢,剜心的苦

  多吃青菜多吃水果就好了

  老中医笑了,忘了他已经没有门牙

  “请问你笑靥如花吗

  请问你还有小蛮腰吗”

  别再踮起你的脚尖了,老中医说

  那样会伤了筋骨。老中医说

  要不我开个处方泻掉你一肚子的稀糊

  老中医咳嗽,老中医还有点耳背

  “请问你被柔情打湿过吗

  请问你孤独寂寞过吗”

  老中医说,你还很年轻

  别再折腾了

  庆幸还称得上是一个少妇

  蔡伶莲是有感慨的,她朗诵了临场发挥的诗作,引发了包括她自己的三个女的一番大笑。

10

瞧这三个女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邬玲似乎跳出自己体外说,看来还是不能将男女对立起来——我是不是有点误解范同那个坏蛋了?蔡伶莲说,不是误解,而是我发现差不多所有的男的都丧失了追求异性的能力。花小蝶搞的小情调和性感,如我蔡某搞的情景剧,不过是撩一撩他们荷尔蒙的残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花小蝶说,不就离个婚嘛,我当初以为前景看好,不料一离婚就全歇菜了,原来是着了这个道啊。

  算了,邬玲说,在篅湖的茶亭下,提男人多俗呀,喝茶!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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