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赵明亮碰面,当然,这样的碰面充满了复杂的意味,说不出的尴尬,却又让我感受到了一点我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荣光,其实,说虚伪也不为过。因为那时候,我正陷于一场打斗,而且处于绝对劣势。而我的拯救者赵明亮刚从里面出来,春风得意,心情大好。那扇门一打开,就像猛然甩出去一条白光,很快变成流向远方的河,在赵明亮眼里不断翻涌。赵明亮踩着光,缓缓走进去,出门时,他还对着门卫笑了一下,没收到任何回应。听着身后的巨门咚的一声沉重地关闭,那一刻,许多人与许多事,终于被隔绝在里面了。当然,这些感受都是赵明亮后来跟我说的,包括他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仰望着森黑、静默、巨大的门,竟然生发出恍惚的错觉,他感觉这门能覆盖他的一生。不过,他很快打消掉这个不好的念头,毕竟出来了,总归是件好事,而且还提前了一个星期,只是,没人来接他,这自然不会影响赵明亮的心情。他吹起口哨,沿着大路朝县城走去。大路两边立着笔直的杨树,叶子早就被风吹掉了,剩下些光秃秃的树干,偶尔会看到麻雀落在上面,又很快叽叽喳喳飞走。大路尽头是桑干桥,过了桥,沿着柏油马路继续走两里地,就进县城了。在我的印象中,十年前就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十年之间,大路两旁不远处陆陆续续长出许多高楼,那里曾经是茫茫的野地,种着玉米、莜麦、野豌豆、糖菜、胡麻、山药蛋等农作物。赵明亮上了桥,桑干河结冰了,阳光猛烈,打在冰面上,反射出无数光,刺得赵明亮眼睛疼。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赵明亮或者我妈那里老能听到赵明亮小时候的事。马莲村开阔的冰面上飞驰着一辆又一辆冰车,冰车上坐着头戴棉帽满脸通红的少男少女,他们呐喊着,比赛着,冰车在凛冽的寒冬里风驰电掣,赵明亮正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当然,此时此刻,赵明亮身后空无一人。冰面和蔚蓝的天空一样,干净,又透明。
而此时此刻,我从桥底突然闪出,开始在冰面上狂奔,只是脚下打滑,跑不起来。很快,我的身后追出好几个人。我被他们围住,连踢带打拖回了桥底。这一切都被赵明亮看在眼里。赵明亮已经迈出了步子,又返回来。寒风如挥舞的刀子,在他脸上割来割去。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顺着桥边小路拐进桥底。我远远看见了他,他踩上冰面,似乎对结实的冰充满自信,大步往对面走,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大喊。
这时候,我听见二狗蛋说:“有什么好怕的。”
确实如此,他们有五六个,十三四岁,我比他们看上去还要小。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再没对我动手,眼睁睁看着赵明亮朝这边走来。赵明亮穿了件蓝色棉衣,看起来貌似也不厚,有点老旧,黑裤子,黑鞋,头发才冒出来一层。他的眼睛很大,极亮,皮肤奇黑,个子并不高,好像只比二狗蛋高那么一点点。
他们住了手,冷冷地看赵明亮。
“他们为啥打你?”赵明亮直接穿过他们,走近我,盯住我。
我不说话。
二狗蛋替我回答了,“他动我的手机。”二狗蛋伸手进裤兜,重新把手机掏出来。
赵明亮不看他,转向我,“为啥打你?”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二狗蛋用他的手机录了我、罗小军,还有别人被打的视频,我想删掉。还有一点极为重要,我跟罗小军走得太近了。
赵明亮问了好几遍,未果,看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说:“快把裤子穿上。”
我耳边还回荡着二狗蛋的声音。我听见二狗蛋喊,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吧,看看这家伙的小鸡鸡长大没?二狗蛋的手机早就举了起来,他专门给他们每个人来了一个特写。最后镜头对准我,无限接近,伴随着大笑声,又突然拉远。他们一拥而上,我的校服裤很快就被扒了下来。我浑身发抖,蜷缩起来,像一只孱弱的小羊,越来越小,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了。他们才不会让我消失。拎着我瘦弱的胳膊,他们把我架起来,我的后背还挂着书包。我的身体离地,两条胳膊张开,双腿紧紧并拢。二狗蛋一眼看手机,一眼看我,冲他们喊,掰开,掰开。他们被一种特殊的兴奋鼓动着,将无数双手伸过来。有人还特意抓挠了我的大腿根。我来不及反抗,秋裤被褪至膝盖,两条腿就那样一下一下打开。哈哈,小鸡鸡终于光荣亮相了。有人在喊。二狗蛋冲上来,跟他们一块大笑。他们肯定都听到了我的哭声,我的眼睛流下了两股泪水,顺着脸颊直抵发紫的嘴唇。我咬牙切齿,眼露凶光,死死盯着他们。二狗蛋用空出来的右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的眼镜被打歪了。你再跑?还敢瞪?再给爷爷瞪一下?我就又瞪了一眼,很快又挨了他一巴掌,眼镜掉在地上。
赵明亮问我:“疼吗?”
我摇了摇头。大概揍得集中,反而感觉不到疼痛。
赵明亮把眼镜拾起来,递给我,对着我说:“快把裤子拉上,跟我走。”
二狗蛋他们看着赵明亮,好像看着一个从外面世界走进县城的人。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到答案,未果,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赵明亮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围着我俩的圈子还是裂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有人要动手,被二狗蛋用眼神制止。据二狗蛋后来回忆,要不是看到赵明亮手腕处的文身,他们肯定就动手了。赵明亮个头不高,没有什么优势的。
我背着书包,跟在赵明亮后面。上了桥,赵明亮站在桥头,恍惚了一下,问我住哪。我说长虹东街附近。赵明亮问长虹东街在哪,我说县城东。赵明亮问,离馒头庄远不?我隐隐约约听我妈说起过这个地方。出了我家巷子口,拐上马路,一直往下走,那一片就是馒头庄了。我说不远。赵明亮说,我们先去馒头庄,然后我送你回家。我点点头。
我们这儿的冬天,冷风吹起来,能把人的耳朵冻成干硬的长条,用指头一敲,耳朵就能掉下来。这种说法当然有点夸张,但我还是一直哆嗦。可赵明亮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冷,他的嘴巴紧闭着,眼睛活泛,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南移民村之前有一大片排列整齐的杨树,风一吹动,会发出阵阵呼啸,颇为壮观。现在被砍去三分之一,空地上建了一个工厂。赵明亮问我那是啥厂,我说沙棘厂。赵明亮说,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酸溜溜?我点点头。我在我姥姥家吃过那东西,是我舅舅带给我的,黄色颗粒,半个指甲盖那般大小。我舅舅说可好吃呢。他说完,抓了一把,扔进嘴里,让我也尝尝。我犹豫了一下,捏起两颗,用舌头舔。我舅舅说要咬着吃。我咬破,一股酸味贯通整个喉咙。快赶上陈醋了,我说。我舅舅说,你们现在吃得少了,我们那时候当零食吃呢。赵明亮问,厂子啥时候建起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挺长时间了。一路上,赵明亮问这问那,像个出门远游的少年。
从县城南到县城东,也没用多久。我们县城本来就小,两条主干道十字形交叉,整个县城就在此基础上一点点铺展,逐渐变大。近些年煤矿开采,又吸引来不少外地人,小县城像个样子了。
到了馒头庄,赵明亮打听一个叫杨姗的女人。事实上,馒头庄没多少住户,许多楼房正拔地而起,原先的平房极少,看不到多少了。找了几处,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老头,他耳朵不太好,问了好几次,才说没听说过。赵明亮让我先回家,他要好好再找一找。我不想早点回去,那些疼痛开始发作,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有了明显的肿胀,我得等天彻底黑了再回去。我不是怕我妈骂我,我是怕她伤心。赵明亮顾不了我,他终于找到一个小卖部,整个玻璃窗很大,只在右下角留了一个小口。赵明亮敲了敲。窗口打开。赵明亮弯下腰,目光伸进去,一个胖女人问,你买啥?赵明亮问馒头庄有个叫杨姗的女人,你听过吗?胖女人喊道,我问你你买啥。赵明亮说我不买东西,你听说过杨姗吗?胖女人说,你买盒烟吧。赵明亮说,我不抽烟。胖女人说,哪有男人不抽烟的?你背后那个小鬼说不定还抽烟呢。赵明亮说,我真的不抽,我早就戒烟了。胖女人说,你看看你这个人,你买了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赵明亮说,那就来一盒吧。胖女人笑了笑,拿出一盒芙蓉王,说,你问的是谁?赵明亮说杨姗。胖女人说,没听说过。赵明亮有点生气。胖女人说,有小名没?大名谁知道啊。赵明亮说,我不知道小名。胖女人说,馒头庄好多人,我都不知道大名的。赵明亮想了想,补充说,她有个儿子,叫小峰,很多年没回过家。胖女人想了一下,我知道谁了,四女嘛,她有个儿子,一直在外地打工,四女经常念叨小峰小峰的。赵明亮赶快说,对对对。胖女人对着赵明亮笑了一下,我们都叫她四女的,她早就不在馒头庄了。赵明亮问去了哪里。胖女人说,这我哪能知道?不过她一直在街上捡破烂。赵明亮一脸讶异。胖女人看了一眼烟,说二十五。赵明亮说咋这么贵。胖女人没理他,说微信和支付宝都可以。赵明亮还没见过这玩意,低下头,从口袋里掏钱,掏了很久。胖女人说,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没带钱吧?我赶快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2
好久没用,都想不起来放哪了。赵明亮说着,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棉衣里,终于掏出一张二十和一张十块,要给我。我说不用了,烟给我就行,反正你也不抽。他说,你多大了,就抽烟呢?我没说话,朝他笑笑。赵明亮说,抽烟不好。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跟他争辩。我说,你不也抽烟吗?赵明亮说戒了,那时候不懂,看别人抽,也想学学。我说跟我一样。赵明亮说其实也没瘾,现在想想,也没啥意思。我没告诉他,抽烟看起来像大人,我只是不想被别人当小孩。马上要到我家巷子了。我跟赵明亮说,你去找人吧,这片我熟得很。赵明亮问,你们这儿属于长虹东街?我说是的。赵明亮笑着说,你们这以前叫油坊村,巷子里有好多榨胡麻油的油坊,总能闻到香味。我说听我妈说那些油坊早没了。赵明亮哦了一声,说这些巷子看着也眼熟,也没啥变化。突然,他问我,你们这个巷子里有个叫赵桂花的,你知道不?我说那是我妈。赵明亮盯着我,眼睛一下亮了,说,那你爸叫李德喜?我自然点了点头。赵明亮说,这也太巧了,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我三姑的儿子。他摸摸我的头,手指着说,那儿,倒数第二家,你家。我说,是我家呀。赵明亮感慨,我就说咋就这么眼熟。赵明亮的眼睛里泛起潮润的光亮,随着眼皮翻动,忽闪一下,又一下。赵明亮说,你叫李春雨,十多年前我来过你家,你刚学走路,扶着炕沿边跌跌撞撞地走,摇来摇去,我怕你跌倒,伸出胳膊抱你,你那时太小,在我怀里,一点也不沉,你也不认生,不哭也不闹。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我都没认出你。你记得我不?我摇摇头,说我妈常念叨你。正是这句话击中了他,他眼里的光变得更加潮湿,怕我看见,赶紧把头歪到另一边,很久才转过来,说,我是你二哥呀。
这么多年,我妈会偶尔念叨起二哥,他是我舅舅家的二儿子。我喊不出口,劝他,无论说什么,他都不愿意踏进我家门。太阳已完全沉入地下,天没有黑透,巷子口那盏路灯正洒下蜡黄的光。我叮嘱他今天的事儿别告诉我妈。他问我他们之前有没有打过我。突然的亲近,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恍惚感。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每年或者更久才回家一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喊他爸爸,我只是觉得每次回来的他,每一个站在我面前的他,脸上挂着笑、怀里抱满玩具汽车的他,都只是像李德喜,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李德喜,像把我架在脖子上四处炫耀的李德喜。也只是像而已。
赵明亮又说让我以后离他们远点。我知道这不可能,二狗蛋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小混混,就在我们隔壁班,和罗小军一个班,而罗小军又是我的好朋友。可我还是点点头,说要不进来吧,都到门口了。赵明亮说不进去了。我的小腿隐隐作痛。赵明亮不好意思踏进我家,也许因为强烈的屈辱感,就像我不敢告诉我妈我被他们欺负了一样。他转身要走,我喊住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从县城南的监狱里刚出来,肯定犯了什么事,不管如何,他已经出来了。我压制住好奇心,说,去买个手机吧,以后肯定用得着,不然买不到东西。他笑着说,有钱还买不到吗?我说,能啊,就是太麻烦了。他说,我不嫌麻烦。
进了门,我妈正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她应该又在祈祷李德喜能早点归来。我不知道李德喜去了哪里。亲戚们都说他出去闯荡了,隔一段时间,就会把花花绿绿的人民币给我妈汇过来,当然,还有一堆玩具,手枪啦、汽车啦、飞机啦,这些也只能让我高兴一阵子。我绕过她,进了厨房,桌子上扣了一大盘大烩菜。我很快扒拉完走出厨房,爬上炕。我偷偷挽起裤管,小腿处有些发紫。掏出手机给罗小军发消息:你下午有事吗?过一会儿,又发了同样的一条。又一条。最后发的是:明天有事吗?去桑干桥。今天才是周五。如果不是跟罗小军有约,放学后我肯定不会去桑干桥,如果不去桑干河,我就不会遇到二狗蛋他们。只是,我没等到罗小军,他下午压根就没来学校。
我妈终于站起来,过来看我时,罗小军还没给我回消息。我妈倚着炕沿,说,明天去你姥姥家。隔一段时间我妈还有我的那些姨姨们都会去马莲村看我姥姥。还有你舅舅,我妈补充道。我想起了赵明亮,欲言又止。我妈叹了口气,说你舅舅骑车摔倒了,从马莲村到县城,那么远,大冬天的,路上的雪没消完,那么滑,他也不慢点骑,我早就说让他别骑了,他就是不听。我问,严重吗?你舅妈打电话来,说摔得整张脸都肿了。我妈又叹了一口气。我说,那他不能做营生了。我妈没再说话,转身又对着墙上的佛像祈祷。我又给罗小军发消息:明天我要去我姥姥家,周一见吧。又加了一句:到时候小心点,放学再去桑干桥。
睡前,我舅舅打来了电话,准确点说,是我二哥拿着我舅舅的手机打的。我妈有些激动,哎呀,我明明记得还有一个星期呢。那边说,提前了。我妈不知道说啥,一直说好好好,边说边流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这么快就回了马莲村。我爬起来去了卫生间,回来后,我妈已经打完了电话,嘴里一直说,亮亮出来了,真好。亮亮出来了,真好。我妈是看着二哥长大的,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这里面的感情。看见我钻进被窝,我妈喊,这孩子,咋没脱秋裤就睡觉呢。还好,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二哥身上。
其实,二哥的事儿,说起来没那么复杂。在我舅舅家,他排行老二,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占去了上学的名额。我舅舅说他没本事,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二哥就在村里跟着一个老羊倌放羊。二哥记性好,从来也不会数错羊的数量,黑绵羊白山羊,漫山遍野一大群,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每个黎明,羊群出村,哪些羊属于哪家,数量多少,脾性如何,二哥心里有数得很。他很快学会了甩鞭的功夫,抡起胳膊,柔软的长鞭子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重重落地,爆炸一般,迸射出一声巨响,天地为之一颤。鞭声被晨风一点一点吹走,传向远处的群山和树林。这个时候,伴随着二哥的吆喝声,羊群的咩咩声也在天地间响起。羊群迅速贴身而立,挨挨挤挤,极有秩序。二哥的鞭子从来也不会落在羊身上,二哥只是吓唬。二哥记得老羊倌的一句话,好羊倌从不打羊。
当然,二哥不可能当一辈子羊倌。
我妈去找我舅舅。
“大哥,大哥,再不能让孩子放羊啦!”
“那还能做个啥?”
“上学哇,上学哇。”
我舅舅犹豫了。他大儿子已经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舅舅的身体早就弯下去了,脸色很不好看,像一株病恹恹的庄稼苗。
“我先给垫着,你看行不行?”
我舅舅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
“大哥,大哥,就这样哇,就这样哇。”我妈的主意很硬。
我舅舅低着脑袋,两行泪水从他干枯的眼里流了出来。
二哥就来了县城,住在我家,在希望小学上学。冬天要上早操,其实就在操场上跑两圈半,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冷风特别厉害,又硬又干,一直呜呜呜地吹着,像巴掌扇来扇去,直往人脸面上抽打。二哥来我家时太仓促,啥也没准备,就穿着放羊时那件羊皮大衣,羊毛倒是很整齐,也没掉多少,就是毛色黑了,很不好看。二哥穿着羊皮大衣到学校去,被老师堵在教室外面,因为他身上有一股羊膻味,很难闻。同学们捏着鼻子看二哥,二哥站在楼道里,却笑了一下,他试图接近他们,他们却躲得他更远。后来,我妈赶了好几天,给他缝了棉裤、脖套和棉帽子。即便如此,还是没人愿意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二哥主动说话。但是他们却给二哥起了好几个绰号,比如黑炭,比如小羊倌,比如羊粪。从来也没有同学喊过他赵明亮。老师也很少在课堂上提问他,唯一的一次提问,二哥站起来,怔在那里,哑了。那是个新老师,鼓励二哥回答,二哥还是说不出来。一个男生悄悄说,羊粪憋住了。声音很低,可全班同学还是听到了,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炸出了一大片笑声。二哥的脸色都紫了,他走过去,一拳头把那个男生打倒在地。后来,二哥换到了另一个班,同样坐在角落里,本来也没人跟他说话,知道他就是那个打人的“羊粪”后,同学们更是躲得他远远的,他成了一个危险分子。再后来,渐渐地,他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我舅舅后来说,认识两个字,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差不多了。那时候,赵光辉,也就是我大哥,刚刚考上大学,我舅舅正在四处凑学费。而赵明亮仅初中一年级就读了两年。他的成绩太差了。他之前落下的东西太多了。
赵明亮重新回去放羊,我妈也苦劝不住。风吹日晒,赵明亮变成了更黑的炭头。我妈跟我舅舅发火,这样会毁了孩子的,学一门手艺吧。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男的辍了学,一般都有这样几条出路:司机、修理工、厨师、剃头匠。如果有点小钱,就做点小买卖。女的呢,大部分学了理发这门手艺,用长辈们的话说,一辈子也有个保障啦。赵明亮学了两个月厨师,受不了厨房那味道。后来又去了修理铺,跟着老板整天捣鼓那些撞坏的车,满身都是黑油。有一次老板娘怀疑他偷了一对银手镯,赵明亮咽不下这口气,再也不想干了。总而言之,啥营生也没有做到底。从此,赵明亮开始在小县城里晃荡。如果你问他想干点啥,他不会告诉你的,他那时候连家也不回,跟我舅舅包括我妈都不怎么说话。其实,除了瞎晃荡,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做点啥。
3
第二天,我跟我妈去了马莲村姥姥家。像上次一样,我看见了大姨、四姨、小姨。我的这些姨姨们每次见了我,都要问问我的学习,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这次却没问,她们有更为要紧的事。“亮亮在里面受了苦了,好像整个人瘦下去了,那么不大点。”
“亮亮这刚出来,工作没工作,媳妇没媳妇,快三十五呀,可咋办呀?”
“关键是现在的营生也不好找,他又犯过事。”
……
正说着,我看见二哥挑着一双水桶进来,水满溢,时不时会晃出来一些,沿着水桶边沿往下滴落,很快被水泥地吸收,只留下弯弯曲曲的细道道。姨姨们顿时不说话了。二哥将左手上的水桶放低,抬高右手边的水桶,水桶腰部抵住缸口,突然,二哥一发力,水桶失去平衡,白花花的水轰隆轰隆落入水缸,就像不断往里扔巨石。然后倒左手边的水桶,这回更快,更猛,声音也更响。两桶水倒完,扁担还躺在二哥的肩膀上。他又要出去,被大姨喊住,歇歇吧,好几担了都。二哥嘿嘿笑了一下,没事的,大姑,水缸还没满呢。看着他出去,大姨对我妈说,要不问问德喜,看看他那里要不要人。
我妈说:“德喜那营生,有一阵没一阵的。”
我妈总是这样跟别人说。
“哎呀呀,好歹是个工程,那么大,还愁没有营生?”四姨说。
“亮亮不一定能干。”
“你快别这么说,三姐。还能学嘛,又不晚。”
小姨说:“就是离家太远了。”
四姨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亮亮从来也没离开过县城。”
“是啊,出去的话,常年也不回来,见也见不上。”
小姨说完,看了我妈一眼。
大姨说:“总比进去强吧。”
大家突然不说话了。人没出来,盼着出来;人出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几个妹妹都替哥哥的这个二儿子操心。我姥姥耳朵不大好,却也感觉到了异样。她坐在炕上,正把一堆旧衣服改造成门帘,被剪开的裤腿、袖子,还有不规则的红红绿绿的布片片铺了满炕。我想,这肯定是一项大工程,每次来,都能看见她在鼓捣这个。此时此刻,她眯缝着眼睛,说,水缸满了,让连生缓一缓哇。连生就是我舅舅。平时都是我舅舅担水。我姥姥的嘴唇上还沾着线头呢。
“妈这脑子也不好使了。”大姨说。
四姨把嘴凑到我姥姥耳边,喊道:“是亮亮担水哩。”见我姥姥没反应,她提高声音,“是亮亮担水哩,亮亮回来了。”
“亮亮是谁?”我姥姥一脸迷茫。
“就是您小孙子呀。”我大姨说。
“我小孙子回来了。”她干枯的眼眶再也流不出泪水,却泛起潮润的光,“他在哪呢?他在哪呢?”
“给您担水呢。”
“好啊,好啊。”我姥姥突然盯着四姨问,“那连生哪去了?”
我妈接过话,说:“连生还在县城呢。”
“在县城做啥呢?”
“给人家供暖公司烧锅炉呢。”
我大姨扑哧一下笑了,说:“刚才就问过了,说好几遍也记不住。”她又看了我妈一眼,她们都没把我舅舅摔倒的事情告诉我姥姥。其实我舅舅并没多大事,脸上就擦破点皮,抹了药,他又去烧锅炉了。我姥姥这边的事就交给我的几个姨姨,当然,还有我二哥。
我一直围炉坐着,看着炭火的红光一点一点小下去,揭开炉盖,扔了好几块黑炭进去。罗小军还是没消息。他肯定有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不联系我。我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我就玩起了“狙击者”游戏。渐渐地,炕上姨姨们说话的声音就模糊了。后来,二哥坐在我身边。他上身只穿着灰蓝色秋衣,我看着都冷,他的头上却冒着腾腾的热气。他用火箸捅了捅炉子,拿掉炉子下面的小门,将大量灰烬扒拉到铁簸箕上,倒掉。然后,拿来好几个山药蛋,置于一张报纸上,慢慢放在炉门处,往里推了推。他看着我,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吃烤山药蛋了。我正在玩游戏,来不及看他,顺嘴说了句,还能烤啥?他说,能烤的多着呢,红薯、馒头、花卷、饺子。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安静。好玩吗?我不看他,说,好玩得很。他说,怎么个玩法?我以为他来了兴趣,赶快给他介绍起来,就是个闯关游戏,先选择战士,这很关键,力量型战士,智慧型战士,战斗值都是不一样的,不过,每个战士都配备好几种枪,你需要哪种就选哪种。然后呢?他问。然后就是闯关,杀一个人过一关,越到后来越难闯,一关要杀好几个人。他突然沉默了,我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嘴巴并没停下。他好像在听,好像也没听,弯下腰,将报纸拉出来,翻了翻山药蛋。有一个山药蛋已经烤熟了,他剥开发硬的黑皮,给我递过来。我双手都被占用,腾不出来,看了一眼他,他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深邃的湖。我一分心,被人爆了头。烧山药蛋并没有多好吃,他却吞下三个,嘴上沾了一圈黑。我忍不住笑了。他笑着用黑手摸我的脸。
姨姨们拉呱了大半天,还有很多话不断地从她们嘴里冒出来,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能说,但总归还是那些话,就像听老师讲课,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嘴里含着半个山药蛋,出了屋。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院子地面黄一片白一片。猪圈里的猪睡得很安静。姥姥家的整个院子坐落于一个斜坡上,往远处看,能看到马莲村的那条大河,蓝色的冰面上零星点缀着一片又一片白的雪。如果在夏天,整条大河像一条明亮的光束盘住了整个村庄。我又想起了罗小军。
“想去吗?”二哥突然问我。
想起昨天在冰面上的屈辱经历,我实在没多少兴趣,再说了,我的小腿已经发起一大片瘀青,现在还疼着呢。可二哥的兴致似乎颇高,走吧,闲着也是闲着,带你玩玩我们小时候的玩具。他晃了晃手上的物件,那是一辆冰车。冰车底部环绕着好几圈铁丝,犹如汽车的轮胎一样掌控着大致方向,其余部位,不是木片就是木条,整个冰车方方正正,刚好盘腿而坐。他又说,这家伙滑起来可快呢,咱俩比比看谁厉害。这似乎有点游戏的意味,好像又不是,不管如何,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正是下午,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的。我们很快到了河边,冰面射出无数光,刺得我眼睛疼。二哥把冰车放下来,一大一小,大的套着小的。
二哥说,现在的小孩肯定没玩过这个,我小时候常玩。他也不看我。我说我们有一部手机,啥都有了。他笑着说那有啥好玩的。我说等你买了就知道了。我其实想告诉他,手机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很大的没有边际的世界。
我看着他跪在冰车上,两手握了两根滑冰棒,铁的,一头尖而细,直接破冰,另一头粗而涩,外面缠着一圈红布。他身体前倾,双手发力,滑冰棒刺进冰,溅起了颗颗晶莹的小冰粒。在猛烈的阳光下,我看着二哥和他的冰车在宽阔无边的冰面上飞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你来试试。”二哥滑完整整一大圈。
我坐在冰车上,接过滑冰棒,刺入冰面,摆动起两只胳膊。可我还是很慢,也掌握不了方向。
二哥的冰车跟着我。
“要跪下来,”我听见二哥说,“跪下来才能使出力气。”
他还让我看着他。他的鼻子里喷出热气,像一头棕熊。就像这样,他挥动着双臂。我的小腿有点疼,膝盖也是。可我还是朝他点点头,跪了下来,摆正身体,双手发力,冰车逐渐加快,那底部绑着的一大圈铁丝,与冰面撕扯出刺啦刺啦的巨大声响,在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二哥说,别急,慢一点,跟着冰车的节奏。我努力保持着平衡,可冰车还是歪掉了,越来越偏,最后翻了。再来,二哥说。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而且我的小腿开始发僵,木木的那种,还有点疼。我咬着牙,重新跪下,整个身体稳在冰车上,划出去,逐渐加速。二哥就在我身边,跟着我,渐渐落在我后面,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可他一会儿突然追了上来,超过了我,我的两只胳膊像两条大桨摆动起来,越来越快,我感觉自己正驾驶着宇宙飞船在银河遨游。二哥一会儿在我前面,一会儿与我并列,嘴里发出阵阵大笑声。我也忍不住笑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不仅仅是我二哥,更是我的好伙伴,比如罗小军。
累了,我俩直接坐在冰面上。二哥盘腿而坐,大概是有点热,他撸起了袖子。我看见了他胳膊上的文身,像某种兽。我没有长久看。罗小军还没回电话。我没有办法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也没有制止,只说让我少抽。我说心情不好就会抽一下。他又笑了,说我这个年纪能有啥事。他那不当回事的表情让我有一点生气。他好像很快意识到什么,说有事可以讲给他,他未必能帮上忙,就是出出主意也好。我告诉他罗小军是我最好的小伙伴,哪怕二狗蛋欺负我,他也会冲出来跟我站在一起。昨天我俩本来要在桑干桥下碰面的,可是,他没来,电话也一直没人接。我不怨他,我就是不知道他咋了。二哥说,知道他家在哪吗?我说知道。二哥说,那可以去找他。我不知道怎么去。二哥说,我跟你去。
回去的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说,你会帮着我打架吗?他说打架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只会让事情越来越麻烦。我说能解决,我同学球球,二狗蛋老欺负他,后来被球球他哥打了一顿,从此以后,二狗蛋见了球球,都嬉皮笑脸的。他笑着说,听你这意思,是让我去打二狗蛋一顿?我并没想到这一层意思。我说,我听过一句话:胆大的怕更胆大的。他说,更胆大的还怕不要命的呢。他收回笑,我肯定不会帮你打架,也不会让你打架。那你之前为啥要打架?我终于问了出来。我的事情一下说不清楚。我又有点生气。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的回答几乎都一样,总而言之,都会回避,都不会告诉小孩子。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事,不好说,有机会慢慢告诉你。其实,他不说,我也大概知道。可我俩谁也没再说。路两旁长着一排高大的杨树,有的树顶搭了一些喜鹊窝,时不时传来喳喳声。临到村口,我说,你也可以不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他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想,过去就过去吧,这样最好。他的过去如果能永远留在身后,留在了河流的另一岸,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那最好。
当天晚上,我和我妈留了下来,同住村里的大姨和四姨回了各自的家。我小姨在县城开了个杂货铺,事情多,也没留下。村里黑得早,我,我妈,还有我姥姥早早就上了炕。即便开着灯,我姥姥还能睡得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鼾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听见我妈给李德喜打电话,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声音压得很低。她一向如此,有什么事也不会跟我说。用二哥的话说,大概是为了我好。同样的理由,我也不会把我的事情告诉她。我玩了一会儿“狙击者”,感觉很无聊,悄悄给罗小军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更无聊了,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古诗词选,接着上次看的部分读下去,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看不懂,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把它丢到一旁。我妈从外屋进来,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德喜的消息,尽管我对此并无多大期待。她冲着我笑了笑,怕我冷似的,给我往紧拽了拽被角。我妈悄悄问作业写完没。我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不想回她却又不能不回。我说写完了,已经装在书包里了。她自然也不会检查。我问李德喜什么时候回来。我妈说,他是你爸。我说,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我妈说,腊月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就等明年了。每次,我妈都这样说。而这句话,几乎算是结束语了。紧接着,我妈就把灯关了。我很快被黑夜侵吞。我赶紧打开手机,亮了一下,很快又灭了。因为我听到了我妈的咳嗽声,那是赶紧睡觉的信号。可我还是睡不着,眼瞅着马上就腊月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滋生出小小的希望。后来渐渐沉入梦里,努力回想李德喜的样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4
罗小军家在县城南的阳光小区,几乎都是平房,我来过几次。进小区前,我试着给罗小军打电话,还是没通。二哥在楼下等着,我上楼,没有电梯,五层,东门。我敲了好久,对面的门却开了,露出一个脑袋,满头羊毛卷,那个,那个,你找谁?我说,这是罗小军家吧?是的,她点点头说,家里好几天没人。哪去了?她压低声音说,听说他爸出事了,在县医院呢。我啊了一声,声控灯突然亮了。头也没回,我就往楼下跑。县医院并不大,我跟二哥兵分两路,很快打听到了。罗小军爸所在的玉山煤矿坍塌后,埋了几个人,还有几个差点没出来,罗小军爸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我们县城开了不少煤矿,吸引来大量外地人,有的男人还把老婆孩子带来,男人在煤矿挖煤,女人在家里做饭。罗小军一家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城市,用罗小军的话说,我们那出门就是河,夏天冬天都能划船。罗小军没见过河水结冰什么样子,一直等着我跟他一块去看。他爸妈人都挺好。有一次去他家,他妈还留下我吃饭,碎辣椒炒青茄子、笋片鸡肉、小炒肉,满满一大桌,巨辣,我吃不惯,满头大汗。他爸笑嘻嘻的,不断用筷子给我夹大块鸡肉,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的,手上的裂纹让我想起了我舅。
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我看到了罗小军。两天没见,他的头发全部炸起,犹如经历了一场风暴。我在他旁边坐下,问他咋不接电话。他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眼睛里有了一点亮光,很快就消失了。手机没电了,他说。怎么样了?我瞧了瞧只留了一个小缝的病房门,透过玻璃往里看,好几张床上、床边都有人,不知道谁是谁。罗小军说,还好,命保住了,就是腿可能废了。我没说话。早知道是这么回事,还不如不知道的好。这个时候,我特别想抽一根烟。二哥就坐在我另一边,也不说话,一直看着我跟罗小军。关于我跟罗小军的情谊,二哥也许能理解,毕竟他也经历过。过了一会儿,罗小军说,什么时候,去看看桑干河。我点点头。那天本来要去,班主任跟我说家里出事了,我也没想到,罗小军说。罗小军像个大人那样,用手托着额头。
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
我没想到那天以后,我在学校再也没看见罗小军,他退学了,他们一家离开了县城,我失去了一个特别好的小伙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只记得那个下午极为漫长,阳光从西窗射入,一点一点铺满整条走廊,直至完全消隐。我跟二哥走出医院,他大概很理解我,隔一会儿,就用手拍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坚毅又果断,什么也没说,我跟着他跨上了摩托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丢掉骑车这技术。我坐在后座上,摩托车飞奔起来,就像在广阔的冰面上滑行。
我们没有回村,摩托车游荡于县城大街上,后来拐进一条巷子,走到头,巷口外一片野地,一个小房子,没有院墙和大门,孤独地立在那里。摩托车停下,二哥让我等着,他去敲门。小房子的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窗台下堆了很多纸箱、酒瓶、易拉罐、废塑料、烂铁等。应该是没人,我看见二哥返回来。我问谁家。二哥说小峰他妈住这。我这才反应过来,当时他去馒头庄找的正是这个女人。我又问,小峰是谁?一个朋友。我哦了一声,看着眼前孤零零的屋子,又问她怎么住这。二哥看了我一眼,说,你的话有点多了。正聊着,一个女人走来,背上挂着一个巨型蛇皮袋。她跟我大姨岁数一般,看上去比我大姨老多了。这么冷的天,她居然不戴手套,手上裹的白胶布也变黑了。二哥主动介绍自己,说他是小峰朋友,是小峰让他来的。她一听小峰的名字,拉住二哥的手,不肯撒开,一直问小峰什么时候回来,问了十来遍。走时,二哥还把身上的二百块钱给了她。她一直拒绝,只问小峰啥时候回来,眼里满是泪水。二哥也始终是那个答案:在外打工哩,厂子年底事多,再等等。她一个劲点头。二哥说过几天再来。
“小峰是不是还在里面?”坐上摩托车,我问二哥。
二哥不说话。
“嗯,在里面认识的,”过了好久二哥才说,“托付我来看看。”
“你为啥骗她?”我又问。
“人总得留个念想。”二哥说。
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行驶在县城的大街上。到了高速路口,二哥突然停下了,跳下摩托,站在路边。高速公路直通省城,再往南一点,就是桑干河。对此,我印象深刻。高速公路上,不时有红里透黑的重卡呼啸而过。一个很不好的念头突然在我心里冒出来。我喊,二哥。他不回答我,站在护栏旁,低着头。我把声音提高,我的喊声被寒风和呼啸而过的大车吞掉了。我来不及多想,跑过去,二哥背对着我,他的目光盯着脚下的草丛,十多年前,他曾骑着摩托来过这里,那是当年的犯罪现场。二哥哭了。我跟二哥站在一起,就像罗小军曾经跟我站在一起一样。二哥的手上长满裂口,似乎张开的无数张嘴巴。我伸出手,想拉住二哥的手。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我从我妈那儿听来的。泪水是极为宝贵的,虔诚和悔改的泪水可以洗净一个人的良心。我想把这句话跟二哥说一遍,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5
那个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我姥姥摔了一跤,骨头并无大碍,就是双腿无力,站不起来了,只能瘫在炕上。之前,她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虽然事情做得慢一些,总归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她自己也闲不下来。做饭,洗锅,生炉子,打扫屋子,喂猪,去院子角落里的茅坑……她都可以的。姨姨们,包括我的舅舅,都很担心我姥姥的身体。商量后,每个人照顾老人一段时间。我姥姥总共有七个孩子——五女二儿。除了我二姨远嫁东北常年回不来,还有我二舅早年死于车祸,剩下五个儿女,或在村里,或在县城,离老人都不远。
我舅舅一直在给县城的供暖公司烧锅炉,吃住也在锅炉房里,隔两个小时要往煤炉里铲大炭块进去,昼夜不断。他跟我们说,实在是走不开呀。隔好久他才能回家一次。
二哥代表我舅舅,承担起照顾我姥姥的责任。
一边是我,一边是我姥姥,我妈频繁地往返于县城与马莲村之间,直至我彻底迎来寒假。每次去姥姥家,我常常能看到二哥。事实上,二哥并没像亲戚们说的那样无事可做,他又开始了老本行。这是我大姨的主意,她伙同几个妹妹给我二哥凑了一笔钱,托人从内蒙古买回来一些小羊羔,等羊养得肥肥大大,再卖出去。姨姨们说,做点小买卖挺好的,别的营生也不好找。砖厂倒是招人呢,就是太苦了,你不像你爸,干了一辈子苦活,吃过苦就能扛得住,你没吃过,受不了的。再说,砖厂那活也挣不下几个钱的。别的营生,像玉煤电厂、沙棘汁饮料厂、水泥厂这样的,人家都要正式工呢,还要什么考试,最主要的是,要查看你的过往历史……姨姨们说得很隐晦了,面对这个问题,她们不会那么直接,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我二哥找工作,她们压根就不会提,哪怕一点也不会说。她们选择了一种集体式的逃避,或者故意遗忘。这似乎跟我舅舅有关,他从来也不提二哥过去的事,那是压在他心底的一块石头。他不提,姨姨们就更不会提。我妈有时候会提一下。剩余几个姨姨尤其是我大姨一直说,都过去了,提那干啥?
事实上,当赵明亮再一次出现在马莲村时,那些守村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亮亮吧,十年前杀过人呀。”
“对对对,是赵连生的二儿子。”
“他大哥赵光辉比他强,人家念成书了,在省城上班呢。”
“他这样的,想娶个媳妇,可难死了。”
……
人们把声音压得很低,远远看着赵明亮走过来,就闭了嘴,很快从脸上挤出一点笑。有人微笑。有人把脸撑起来,像个向日葵。还有人早早躲远了,也不敢看赵明亮,好像他那目光里有火,怕被烫伤。
“回来了,亮亮?”人们问。
赵明亮点头。
赵明亮也朝他们笑。等他离开,他们很快又交头接耳。马莲村死寂了许久,二哥就像一块石头扔在水里,将这一摊死水激起了涟漪。赵明亮给人们乏味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他不想如此,但他无力改变。他只能躲得远远的,无视人们的眼睛和嘴巴。他觉得,时间会将这一切全部冲散,就像马莲村的那条大河,泥沙俱下,无声无息。
二哥的羊群有三十五只羊,隔一天,他就会出去放羊。冬天的马莲村,山和树都是光秃秃的,在结冰的河边,或者在阳光能照得到的斜坡面上,还隐藏着一些枯草。二哥把羊群赶到那里,看着羊群找草吃,更多的羊,在悠闲地散步。看日头差不多了,二哥就把羊群赶回我姥姥家。
我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夏天还种点西红柿、茄子、豆角、圆白菜、南瓜等蔬菜,冬天就闲置了。我舅舅和二哥花了一个星期,在猪圈旁搭了一个羊棚。
进入腊月,有几天气温极低,零下二十多度。一天夜里,羊们突然躁动不安,时不时发出咩咩声,二哥并没有多想,直到听到一声巨响,他赶忙拿着手电筒出去。只见羊棚一角开了一个黑洞。二哥的第一反应就是,羊被偷了。他赶快把羊棚的大灯打开,无数光洒下来,羊们挤在远离黑洞的另一个角落,眼神里都是恐惧。二哥数了数,少了六只,都是大羊,大得差不多都能拉到市场上卖钱了。
我姥姥耳背,也不知道出了啥事,就在屋子里的炕上一直喊,亮亮,咋了?亮亮,咋了?没听见回应,她撑着拐杖颤巍巍走出来,把院灯也打开,黄灿灿的光将她瘦小的身子打在地面上。她缓缓走向羊棚。二哥和羊蹲在一起,怀里还抱着一只卷毛小羊,它妈妈被偷走了,它只能在二哥怀里瑟瑟发抖。
“亮亮,赶快把洞补住。”我姥姥一点也不糊涂,冲着二哥喊,“没啥大不了的,先把洞补住。”我姥爷在我妈刚记事时就丢下一炕娃娃撒手人寰了,我姥姥的后半生都是在拉扯这些孩子。她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她肯定没注意到二哥眼睛里的泪水。
“快点补洞。”她冲着二哥又喊,“羊羔们都冻坏了。”
二哥这才站起来,找来砖头块,堵住了洞口。
不过,仅仅过了三天,那个洞口又被撬开了,而且更大,又有七只羊被偷了。二哥盯着黑幽幽的洞口,盯了一整夜。黎明,他扛来水泥和沙子,又将洞口牢牢封死。之前摞起来的砖头太不结实了。二哥又从河湾刨来几根酸刺,这家伙除了结沙棘果,满身都是细密的刺,堵在墙脚,人不得近前。这还不算完,二哥又买来两条狗。从那以后,每次我和我妈还没踏入我姥姥家的院子,两条狗就狂吠起来。一条黑色,拴在墙脚处临时搭起的狗窝里;一条黄色,就拴在羊棚入口处。两条狗都很凶猛。而羊棚也更结实了,靠近墙的位置,还加了一道护栏,内部空间更小了,顶部盖了一层硬塑料板。
我妈好些日子没来,是大姨跟我们讲了羊被偷的事,四姨补充了一些。她们怀疑是村里的收羊人王顺顺把羊偷走的,他经常开着三轮车在各个村子里收羊,专门收大羊,活的,一收就是一整车。收好,就拉到县城卖掉。我大姨说,你们可是不知道呀,我听那个瘸腿刘元说,他上个月夜里就听见声音不对劲,出来倒是没看见羊丢了,却远远瞧见王顺顺在大门外的土路上走来走去,大半夜的,王顺顺这是想干啥?我四姨补充,刘元就住在隔壁,说完,她还用脑袋指了指。我见过这个刘元,五十来岁,儿女都不在身边,他腿不好,隔一个月就卖掉一只羊,拿钱去医院看病。夏天的时候,他经常坐在他家大门口的青石上晒太阳,旁边放着他的榆木拐棍。
“要不,让亮亮问问刘元去?”我大姨说。
“一斤羊肉现在都涨到二十九块钱了,丢一只羊就是丢了好几千呢。”我四姨跟着点头。
幸亏我小姨这次没来,她家开杂货铺,生意人精打细算,不然,她肯定要对此大发一番感慨。
我姥姥不说话,她已经补好了门帘,又开始鼓捣棉袄和棉裤。
这个时候,二哥进来,对着姑姑们笑了笑。这段时间,照顾我姥姥,加上羊被偷,他看起来很疲惫,又黑又瘦。他站在地上,打算给炉子里加点炭块。我告诉他,刚加进去。他不说话,又出去了。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回来。
只听他犹豫犹豫地说:“欠姑姑们的钱,年前能卖羊还一点,剩下的,明年开春再还,本来想年前还完的……”
他说不下去了。
“这孩子,”我大姨说,“这个时候说这些干什么。”
“亮亮,”我四姨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别说这个啦,”我妈说,“先看看咋闹呀。”
“我也没想到……”他又说不下去了,声音还有点哽咽。
“你不能这么想,谁也有不顺的时候,”我大姨又说,“都会过去的。”
“是的呢,亮亮,你还年轻,一点也不迟,争口气,别让人家看不起。”我四姨说。
二哥把头转过去,不让她们看见。
“话不能这么说。”我妈瞅了我四姨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我二哥身上,“别人看得起看不起,那是别人的事,跟咱没关系,咱主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该干啥就干啥。”
“就是哩,就是哩。”我四姨重复。
“报警吧。”过了一会儿,我大姨说。
直到第二次被偷,我的几个姨姨,包括我妈,才都来我姥姥家,出谋划策。可二哥好像并不打算如此,他啥也没说就出了屋。
“这个亮亮呀,”我四姨叹气,“还是这么倔。”
“他也有难言之隐哩,”我妈跟着也叹了一口气,“也不想说。”
“哎呀,塞不进去了,塞不进去了。”我大姨看了我姥姥一眼,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棉裤上,我姥姥一直往棉裤里塞棉花。那是给二哥缝的棉裤。冬天放羊可遭罪哩,冷风打在身上,如同刀剐。
众人齐齐看向我姥姥。
“没事,管够,管够。”我姥姥低着头,也不管我大姨劝阻,还是往棉裤里塞棉花。她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正在这个时候,我二哥抱着一只大羊进来,它的肚子滚圆滚圆的。
“生呀?”我四姨问。
“嗯,”二哥点了点头,把羊放在炉子边,“外面冷,让它暖暖。”
“下了几个羊羔了?”我妈问。
“六个,”我二哥停顿了一下,掰开指头,“要是算上被偷的,就十来个了。”
谁也没说话。
“快了,再把裤腿往厚垫一垫,就缝好了,”只听见我姥姥在自言自语,她一缝补,嘴角就沾了不少线头,“接下来就是棉袄,也得厚一些,还得缝个棉帽,天儿这么冷,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哥背对着大家,低头抹眼睛,不大会儿,就站起来出了屋。
整个下午,我一直盯着那只肚子滚圆的母羊,等它下羊羔。
临近年关,年味儿越来越重了。姨姨们这次来,给我姥姥置办了不少年货。我本来要响一串鞭炮的,又怕声音太大。
黄昏落在院墙上,那只羊突然站起来,挺着肚子,它走得极为艰难。二哥找来我姥姥缝补时的旧衣服和棉布,铺在事先准备好的胡麻柴堆上。母羊跪在上面,鼻子里喷着热气。二哥用手一直揉搓着母羊的肚子,母羊唔唔叫着。终于出来了,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压着两条细细白白的前腿,出来了,一直冒着热气。我呀了一声。二哥继续揉搓羊肚子,后半身也出来了,小羊看上去黏糊糊的,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母羊一直舔小羊的脑袋,不大一会儿,就听到了稚嫩的咩咩声。
“呀,肚子里好像还有一只。”
不知谁喊了一声。
“怪不得肚子那么大。”
母羊卧在那里,重新发力,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可是怎么也出不来。站在一旁的二哥很着急,不断用手抚摩羊肚子。
我大姨说:“亮亮,别急呀,生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呢,大羊也难受呢。”
努力了好久,第二只小羊终于出来了,可是它趴在那一动不动,好像死了。母羊腾一下站起来,围着小羊舔来舔去,第一只小羊跟在它后面,嘴里不断发出咩咩声。
我的心里有些难受,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正看着我姥姥。
我四姨家里也养了不少羊,这种事见怪不怪了。
“亮亮,抱出去哇,给大羊喂点玉茭哇。”
“小羊也得喂奶哩。”我大姨也说。
二哥没说话,抱着小羊出去了。
死去的小羊被二哥埋在了羊棚外面的土里。母羊和活着的小羊被安置回了屋里,靠近炉子的地方,又在地上铺了一层干燥的胡麻柴。小羊的眼睛又大又亮,四条腿又细又长,我生怕它支撑不住,总想用手护着,可它的胆子并不大,一直围着母羊,跑累了就趴下,吃奶。
二哥这一天都没出去放羊。
到了后半夜,我被一阵轰隆声吵醒,不光是屋子里的母羊和小羊,整个羊棚里的羊似乎都在叫,咩咩声不断。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整个屋子也跟着震了一下,所有人都被惊醒了。我大姨嘀咕了一句,啥声音了这是?我大姨的话还没说完,二哥就已经冲出去了。我也想出去看看,被我妈劝住,你一个小孩子,出去能干啥?
屋里的灯、院灯、羊棚里的灯,都亮了。我趴在窗户上,看着亮如白昼的外面。
“奇怪,也没听见狗叫。”我四姨说。
“我也没听见,”我大姨又嘀咕了一句,很快,她又说,“是不是让人下毒了?”边说着,边披着衣服也出去了。
我四姨跟在后面。
“有一伙人呢,开着车,跑了。”我大姨跑回来,又披了件棉袄。
“亮亮呢?”我妈问。
“他在后面追人家呢。”我四姨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连帽子也没戴就跑出去了。
“他一个人怎么能行?不想活了这是?”我妈说着,穿起衣服就下了地。
除了我姥姥,我们所有人都出去了。天气冷得能冻死人。院墙的另一角被炸掉了,羊棚被撕开一个巨大无比的口子,冷风吹进来,呼呼呼,呼呼呼。整个羊棚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剩下的羊挤在一起,和我们一样,瑟瑟发抖。
“看清人了没?”我妈问。
“没看见,人家开着车呢。”我四姨说。
“真是个愣货,想都没想,自个就追出去了,也不知道人家几个人。”我大姨看着院墙外黑幽幽的土路,“真是个愣货。”
“要是车,也追不上,”我妈说,“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狗呢,狗呢?”我四姨突然说。
我们这才注意到,羊棚入口处,还有院墙旁的狗窝里,只剩下了拴狗的铁链。
6
我妈说对了一半,二哥确实没追上,可是,他并没有立刻就回来。黎明时分,二哥才回来,脸发紫,两只耳朵冻得坚硬无比。我大姨开门见山,“他们是谁?”
二哥不说话,一屁股坐在炉边,伸出干枯的黑手,烤火。
“简直太欺负人了,”我大姨骂,“前两回是不是他们?”
二哥突然哭出了声。
我妈给我大姨使了一个眼色。
“哭啥?”
从县城连夜赶回来的我舅舅,看着眼前这个儿子,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伤心,一边抽烟一边数落,“要不是你之前招惹他们,人家会偷吗?”
“大哥,”我妈看着我舅舅说,“让你回来是说正事呢。”
“就是,就是,大哥,”我四姨也说,“扯那干啥?”
“这也不能怪亮亮。”我大姨说。
其实,我舅舅也没啥主意。要是他有主意,当初我二哥也就不可能辍学了;要是他有主意,辍学后的二哥就不会在大街上瞎逛了;要是他有主意,我二哥说不定现在还有个正经营生呢。
“报警吧。”我大姨说。
“听你大姑的,报警吧。”我妈和我四姨齐声说。
犹豫了一会儿,二哥看着几个姑姑,似乎很清楚这是一伙怎样的人,“没事,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可别做傻事呀。”我大姨说。
“可不能像十年前那样啦。”我四姨也说。
“也替你爹考虑考虑。”我妈看了一眼我舅舅,只见他一言不发,一直在狠狠吸烟,吸一口,吐一口。
“这事还有啥犹豫的,”我大姨有点着急,“听我的,报警。”
二哥低着头。
“问他干啥,他能知道个啥?”我舅舅突然说,“报警吧。”
其实早就应该打电话报警了。其实前两次就应该报警了。之前一直怀疑是王顺顺,也没发现人家有什么动机,也没有具体证据,这事就不了了之。
半上午,公安局的人就来了。先看了现场,确定是炸药所为。又拍了照片。问询了几个人,包括隔壁的刘元和附近的几户人家。大家都说听到了一声猛烈的爆炸,别的也没啥。几个姨姨所说,也都相差不大。问旁人时,二哥一直待在屋子里,还有剩下的羊,他坚持要让羊待在屋子里。
最后才问二哥。
“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干啥?”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二哥好像有点抗拒。
我们一直站在外屋,看得清楚,听得也很清楚。我大姨赶紧说:“他叫赵明亮。”
“你就是赵明亮?”
二哥点点头。
那个人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嚓嚓嚓写着,脸上略有所思。
“看清车牌号了没?”
二哥摇摇头。
“啥车?”
二哥说不认识。
“没看清,还是不认识?”他再一次确认。
“不认识。”
“车啥颜色总看清了吧?”
“白色。”
“什么样子的?”
“小的,长一点,高一点,后面很空,能把羊塞进去。”
“那就应该是面包车。五菱的?”
“这个不清楚。”
他不看二哥,在本子上继续写着。
“有几个人?”
“没看清,我跑出来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那个人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又问。
“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二哥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好好想想,往久远了想。”
二哥还是摇摇头。
“想起就告诉我们。暂时先这样吧,有情况我们会通知你的。”说完,他把本子拿到二哥眼前,“在这里签个字。”
二哥拿起笔,手一直在抖,感觉写了好久。
我一直不清楚二哥为何不愿意透露太多。而且,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的胆怯、小心翼翼,甚至是戒备,这跟他那天下午带我去滑冰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可是,一切似乎很快恢复了正常。二哥照旧出去放羊,在斜坡上,在大河边。大羊还有七只,小羊五只。剩下一只吃奶的小羊留在了家里。
第二天晌午,二哥放羊就回来了,情绪颓然,脸上有伤,嘴里一直念叨人是他掐死的。我们都发现了异常,一般他都是黄昏才回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把羊赶到河边,阳光出奇的好。河对岸有人,他眯缝着眼,想把来者看清楚,无奈冰面太亮,他只瞧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踏着冰正缓缓走来。他很清楚,来者绝对不是马莲村人。来者说,你认识我吗?赵明亮说,我不认识。来者笑了,你忘性真大呀。你之前还经常去我家。来者让赵明亮好好看看。阳光纷纷洒落,在宽阔的冰面上,赵明亮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久。后来,来者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他大声说,你就是那个杀人犯二黑子。赵明亮惊了一下,没几个人知道他这个绰号的。他又说,别人不知道我哥,你肯定知道我哥。赵明亮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人。他看着赵明亮说,我是他的弟弟。赵明亮说,你是吕大龙弟弟?对,也不对,我哥叫吕毒龙。他在强调。赵明亮记起了这个名字,被火烫着了似的,猛一下清醒。他的猜测没错,这几天的事情还是跟他的过去脱离不了干系。吕小龙说,我哥还在监狱里,你提前出来了,为什么?赵明亮说,他比我罪大。你胡说八道,人是你们两个人一块杀的,为啥你先出来了?吕小龙喊道。赵明亮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杀人。吕小龙说,但是她最后还是死了。赵明亮说不出话。吕小龙说,是你把她掐死了,可为什么我哥还在监狱里?你告诉我。赵明亮看到了吕小龙眼睛里的凶光,他一拳头挥过来,赵明亮躲开,往后退了一步。吕小龙又飞起一脚,踢空了,冰面太滑,他的力度有些大,差点没收住跌倒在冰面上。吕小龙喊,为什么你出来了,我哥还在里面?为什么?他强奸了她,赵明亮听到自己这样说。你胡说,我爹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赵明亮说,我当时就在跟前,只是,我什么也没做。你哥把那个女孩按在草丛里,她在尖叫,于是他捂住了她的嘴巴。我就在旁边看着,没有制止,没有半点羞愧和耻辱。我现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时刻,我不是个人。女孩的尖叫声渐渐没了,他把我喊过去,让我也趴在她身上。我不敢。其实,那天晚上看见女孩,我们只想看看她包里有什么东西,就想着吓唬吓唬她,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个样子。我和你哥把摩托车停在她面前,你哥跳下摩托车,朝她走去,抢她手里的包,她并不害怕,并扬言要报警。你哥急了,手里抓住她的包就往摩托车上跳,这个时候,她却揪住了你哥的胳膊,一直不松手,还在你哥胳膊上咬了一口。我跟你哥说,算了,把包给她吧。你哥忍不住,跳下摩托车,拉着女孩拖至路旁的草丛……
“你把自己撇得好清啊。”
吕小龙又一拳头挥过来,这回,赵明亮没躲。他倒了下去,鼻子里的血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坚硬的冰面上。
“还手呀,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还手呀!”吕小龙大喊着,把赵明亮拎起来。吕小龙比赵明亮高一头,他眼里的凶光顺流而下。
任凭吕小龙拳打脚踢,赵明亮也无动于衷。他似乎在以这种方式赎罪。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个女孩,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挣扎的两条胳膊,她的被侮辱的身体,她脸上反抗的表情。事情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不该听大龙的话,更不该走过去,当大龙拿出刀子的时候,他该制止的。她本来应该活着的,而该死的人是他赵明亮。赵明亮被某种强大的后悔击中,他一寸一寸瘫痪下去,任凭吕小龙踢打。
吕小龙终于不动手了,他大概打累了。
“我哥没出来之前,老子跟你没完。”
赵明亮的身体承受了一番拳打脚踢,心情反而好受了许多。身体的疼痛好像可以治愈心里的愧疚。他趴在冰面上,冰面那么结实、平整、光滑。它仿佛可以放得下一切。赵明亮将脸贴在冰面上,寒凉刺骨。过了好长一会儿,赵明亮用手撑着身体,颤抖着,挣扎着,站起来。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那一刻,他的内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静。可是,很快,吕小龙又给他一脚,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睛睁开,又撞上了吕小龙的目光,刀子一样刺穿他。
吕小龙蹲下来,将怒火一点一点注入赵明亮的眼睛里。
“是你报的警?”
赵明亮并不吃惊,他已经猜到了。
“我可以不追究,这事就算过去了,咱们一笔勾销。”
“你想得挺美呀。”
“其实,这是两码事。”赵明亮一字一句地说,“我坐过牢,已经受到了惩罚。”
吕小龙没说话,一拳头打在赵明亮脸上。
“我跟你说过,这事没完。”吕小龙说,“别以为你能逃得了,先放你一段时间。”
又是一拳头。
吕小龙的脚步声消失在冰面上。赵明亮突然笑出了声。他没有爬起来,一直躺在光滑坚硬的冰面上,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太阳那么猛烈,无数光纷纷而下,落在他身上,他一点也不冷。
7
公安那边还没有什么消息,这事也不好催,只能等着,最主要的是,二哥并没把嫌疑人告诉公安局。有好几天,二哥都没出去放羊,话就更少了。他一直在干活。快要过年了,喂猪,担水,压粉,炸麻花麻叶,劈柴,捣炭,整修院墙,打扫屋子……我姥姥家的这些活二哥可是出了不少力。他也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力气使出来,一点也不保留,好像这样做,他的心里就好受一些。羊呢,不能一直圈在屋子里,屋子空间太小了,而来姥姥家的亲戚们也越来越多。二哥余下的绝大多数时间,就待在羊棚里,而且在羊棚里还加了一个火炉,支起一张木床,夜里睡在那儿,枕头下还放着早些年他玩过的一把刀。我想让他打游戏放松一下,可他买的是老年人手机,很沉,声音贼亮。尽管他在家里不怎么说话,情绪也不高,可他还是没忘记隔一段时间去一趟县城,给小峰妈带点莜面和大米,或者半只羊肉。
那天二哥去县城,我也跟着去了,因为罗小军给我发信息说要离开了,想去桑干河看看。我们在桑干桥上碰面,罗小军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太悲伤的表情,仿佛家庭变故早已使他的心变得坚硬无比。事实上,在跟二狗蛋他们的多次对抗中,他也从未屈服,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当然,也常常被揍得最惨。最屈辱的一次,他跟我说,他们把他嘴巴掰开,朝里面吐口水。如果没有我,他几乎就是孤军奋战。同学们搞不清楚我都自身难保,为啥还要跟罗小军站在一起。罗小军是外地的啊,无依无靠的,李春雨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想告诉他们,罗小军从来也没说过我没有爸爸这样的混账话,仅此一条,就够了。罗小军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可最后他还是要离开。
桑干河冻了一层厚厚的冰,我跟罗小军踩在上面。罗小军好像很开心,冰面上还有零星的片状雪,他抓起揉团砸我。后来,我俩就跑起来了,冷风吹过,我的耳朵很快冻硬。我一直呼唤站在河边的二哥,可他似乎不想加入我俩,靠着摩托车,他抽了好几支烟。后来,我看见他终于向我走来,越来越快,像一颗轻盈的石头划过冰面缓缓停在我面前,我笑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手中巨大的雪团击中。罗小军率先回击,朝赵明亮扔出雪块,被他灵巧地躲开。我们三个,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三只笨重的熊,在明亮刺眼的冰面上展开一场角逐。后来终于累了,四仰八叉躺在冰面上,望着忽远忽近的蓝天,望着望着,好像我们也融化了进去。
直到回了村,我还觉得那像是一场梦,太不真实。因为同样在这一天,姥姥家来了好多亲戚。我的姨姨们、姨父们,还有很多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也有比我大的,譬如我大姨家的女儿。看见他们,下午在冰面上的奔跑就更像是一个梦了。亲戚们都说,人家已经读大学了,你要向人家学习呀。大人们老是这样。于是,我假模假样,在众人面前,点了点头。二哥一回来就跑到羊棚里了,那只小羊很活泼,母羊奶水少,二哥给它喂了一些精饲料,催奶。
吃饭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赵光辉也回来了。他头发梳得齐整,黑色休闲裤,天蓝色羽绒服,看上去很精神。还有他媳妇,长发披肩,一身火红色风衣,甚是艳丽。
“回来了?”赵明亮问。
“回来了。”赵光辉说。
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的。
倒是跟别人,赵光辉的话挺多。
“这几天回来看看,过年就不回来了,单位事情多。”
“你们都挺好哇。”
“来,吃烟,吃烟。”
他说完,忙着给几个姑父递烟。
“软中华啊。”几个姑父啧啧嘴,“光辉出息了。”
李德喜没回来,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我走出屋子,看见我舅舅正在磨刀。我问这是要干啥,舅舅说杀猪。我其实还想问他为啥不烧锅炉就回来了。没问出口。我猜大概是他大儿子回来了。我站在猪圈门口,那头白猪太肥了,估计站起来都很费劲,懒洋洋摊在地上,脖子处的猪毛上挂满了零碎的已经冻硬的猪食。大概是有某种感应,趴一会儿,它就抬一下脑袋往我舅舅这儿看一眼,嘴里哼哼一两声。
突然,咚的一声,我被吓了一跳。有人点燃了一个炮仗。空中很快啪的一声,炸出一片白烟,细碎的纸片零零星星地落下来。
二哥在羊棚,抱着那只小羊。二哥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小羊头上的卷毛,嘻嘻地笑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问二哥,小羊好乖,它不想妈妈吗?二哥说,它妈妈在那儿。墙角站了好几只大羊,嘴一直咀嚼。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跑进来,拉着小女孩就出去了。
“你没闻到羊膻味吗?你不知道新衣服怕脏吗?”
“看看你,踩了一脚羊粪,脏不脏?看看,脏不脏?”
“以后别进去,听见没?”
她一边拍小女孩的衣服,一边抓着小女孩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我这才注意到,不仅仅是风衣,她的高筒靴子也是红色的。
小女孩说:“二叔也在里面。”
“他跟别人不一样,听见没?”
小女孩不说话。
“听见没?”
小女孩就点了点头。
小女孩被她妈妈拖走。赵光辉就站在羊棚门口,什么也没说。
羊棚的灯很亮,光垂下来。可二哥的眼睛深处却有些暗淡。
我听见小羊发出咩的一声。
二哥说:“明天跟我去市场上卖羊吧。”
“都要卖吗?”
二哥嗯了一声。
“都要杀了卖?”
二哥又嗯了一声。
挤在墙角的大羊,我数了数,一共七只。
“那些小的呢?”
“继续养。”
“养大了也要杀了?”
二哥又嗯了一声。
我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羊,小羊又发出咩的一声。
二哥没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我舅舅杀的羊。杀羊前他先把那头猪宰了。那个傍晚,大白猪尖厉的叫声刺穿了马莲村的天空。我舅舅一刀下去,猪脖子喷出一股血水,冒着热气,流进了下面的盆里。它一直尖叫,不停挣扎,四个被绑着的蹄子踢来踢去。我舅舅又是一刀,它慢慢就不动了。刀子沿着脖子转了一圈,猪头就被削了下来。
杀羊轻松多了。
躺在案板上的羊虽然也被绑住了蹄子,但是它不怎么动,即便挣扎,也没有多少力气,骨子里它是温顺的动物,很听话。刀子插进它的脖子的时候,它的身体也只是抖了抖,发出几声低微的咩咩,似乎做最后的抵抗,终归只是一种无奈的叹息。它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某种亮光渐渐从瞳孔中散去。我舅舅割下羊的脑袋,从脖子处,扯起一点羊皮,用刀从羊脖子处轻轻划至羊尾。手握成拳头,伸进开了一点的裂口,一下,又一下,剥下了整张羊皮。
经过开膛破肚,很快,一只活羊瞬间就被分为羊头、羊蹄、羊皮、羊尾巴、羊下水,还有羊蛋。当然,最主要的部分,还是那悬挂在铁丝上的整只羊肉。
七只已宰的羊,挂在铁丝上,冻了一黑夜。
8
第二天去卖羊,天飘着雪花。起初,整只活羊本来是可以卖给收羊人王顺顺的,我舅舅嫌他给价太低。及至要拉到市场上去卖时,他才觉得还是直接卖给王顺顺划算。可是,羊都已经宰了。
我舅舅借了一辆三轮车,他开车,我和二哥坐在副驾驶位置。
小县城毕竟还是小,平时有些冷清,一旦到了腊月这几天,即便下大雪,也是红火一片。超市,商场,瓜果菜肉市场,最为明显。我舅舅把车开进菜市场大院,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位置,将三轮车的后斗放下来,猪肉和羊肉摆开。都不用吆喝声,很快吸引来很多人。一听说是农村现杀的猪羊肉,纯天然的,很多人都挤了进来,即便不买,也想瞧一瞧看一看。
很快,羊肉卖得只剩下三只,猪肉还有一小块,其余羊头、羊蹄、羊下水、羊蛋等若干。
临近中午时,二哥让我和我舅舅先去对面的刀削面馆吃饭。我舅舅先去了。二哥让我也去。我说我不饿,再等等。其实,我不太想吃刀削面。再说了,围观的人很多,二哥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我也得一直看着,我主要负责看护羊头、羊下水这些,如果有人打听,就把价格告诉他们,如果有人想买,就招呼二哥。
一个小伙子翻了翻硕大的羊蛋,问是不是鲜的。我点点头。旁边一个男人说,昨天还挂在羊腿处呢,买哇,好东西,大补。他刚买完。小伙子笑了,买下四颗羊蛋。
小伙子刚离开,一个女人挤了进来,我注意到她刚才一直在翻那一小块猪肉。她脖子上绕了一块围巾,挡住了半张脸。她用手捏了捏羊肉,好像很懂行似的,又把手指头放回舌头上舔了舔。能不能给我切点?我问要多少。她用手比画着,从这里到这里,包括这部分肋骨,一起切下来。
羊肉还冻着,不太好切。二哥将羊肉放平,左手按肉,右手握刀,一发力,刀刺进肉中,慢慢往下划。女人看得仔细,嘴里说,对对对。等切下来之后,她说,就要这么多。
二哥拿起肉称重。
“二十六斤。”
“好,一个人够吃了。”
这个时候,她才把目光从秤上撤下来,看了二哥一眼。
又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二哥的脸。
“你是赵明亮。”
她看得极认真,眼里的温和一点点散去,露出某种犀利的光,颤抖着,带着愤怒。
二哥嗯了一声。
“你是赵明亮。”
二哥又嗯了一声。
“我一直记得你。”
二哥不知说什么,竟然又嗯了一声
“是你,是你杀了我女儿。”
二哥的黑脸突然乱掉了,犹如惊起了一群飞奔的野马。他手中的刀子掉了下来。他的身体也一截一截往下掉。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他终于承受不住了。
他的世界塌了。
他蹲在三轮车车斗上,脸色木然。周围的一切与他有关,好像又与他无关。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可他无动于衷。
女人掀起了眼前的羊肉、猪肉、羊蹄、羊蛋……它们纷纷掉在了地上。
我赶紧跳下车拉着她。
她一把推开我,冲着人群喊:“他是个杀人犯,杀人犯卖肉,你们敢买吗?”
人们一一后退。
已经付了钱的,纷纷要求退钱,本来要买肉的果断打掉买的想法,要过来瞧一瞧的人也退后了。人们是离开了,可还站在不远处,把三轮车围成一个圈,看女人,看二哥,边看边议论。
雪纷纷往下掉。
我把地上的羊肉、猪肉、羊皮、羊下水等捡起来。女人又要掀翻在地,被我挡住。
这个时候,我舅舅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咋了?”他问。
“赵明亮杀人了。”女人回答。
“不是他,不是他,”我舅舅近乎大吼了,“是另一个人。”
“算了吧,他就是凶手。”女人喊。
我舅舅摇摇头,“不是他。”
女人冷笑了一声。
我舅舅似乎恢复了正常,声音低下来,“不管如何,他已经接受了惩罚。”
女人又冷笑了一声。
“惩罚?”女人大吼,“他应该去死的!他怎么不去死啊?”
说着,她已经冲到赵明亮跟前,用手拽他,想把他从三轮车上拽下来。
我和我舅舅一直拦着她。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你们想得美。赵明亮,我告诉你,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你一辈子不得好过,你记住我这句话。我不会让你好好活着的,有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受的。可怜我的女儿,要是活着,今年过完年,她就满三十岁了。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二哥蹲在三轮车上,低下头,一动不动。
“还有你!”
她指着我舅舅,“你儿子是杀人犯,你就是杀人犯的爹,你别以为你没事,你也一辈子不得好过。”
正是这句话击中了我舅舅。
我舅舅在马莲村一直挺着胸脯走路,二哥的事情让他的腰弯下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抬起过头。马莲村的人们,我舅舅太了解了,他们看他一眼,他就知道他们的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受不了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像蛇的舌头,看着柔软,伸过来能要了他的命。
“我儿子是个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的爹。”
“好。”
“我是杀人犯的爹。”
我舅舅一直在嘀咕。
“不。”
“我儿子不是杀人犯。”
“赵明亮不是杀人犯。”
我舅舅不再拦女人。他跳上三轮车,亮亮,我们回家。他拉着二哥,把他推进了副驾驶位置。
在我的印象中,我舅舅与二哥之间几乎不说话,沉默是他们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像我跟李德喜一样,他从来不喊他儿子,只喊亮亮。
我舅舅发动三轮车,收起车斗。三轮车缓缓驶出了菜市场。没有一个人过来,更没有一个人阻拦。女人只是站着,还在哭诉。白雪落在她的身上和头发上。
人们也只是远远看着。
回了家,谁也没提这件事。
那天回来,二哥大部分时间待在羊棚,只在吃饭的时候回屋,不和我们坐在炕上,而是独自围着地上的炉子坐下,头埋进碗里,不说话,认真地吃饭,碗里有多少,就吃多少。吃完,他就出去了,找活干,比如劈柴。窗台下堆了很高一排杨木柴,码得齐齐整整,都快挡住玻璃了,全是二哥劈的。他劈柴的时候是静默的,不像我舅舅随时喊出有节奏的“嗬儿——嗨”。只能听到柴被劈开的炸裂声,仿佛为了某种宣泄。劈完柴,他似乎好很多,整个身体松弛下来,冒着热气,头发尤甚。
他不跟我们说话,甚至还跟我们保持了一点距离。
他照旧把羊放出去,几乎每天。天寒地冻,野外根本没有几根草,他还是会把仅有的几只小羊领到河边,晒太阳。中午也不回来。他就带了一点干粮,有时候是几个馒头,有时候是几个麻花麻叶。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小时候的水壶找出来了,铁的,绿色的。
他就这样出去放羊,穿着我姥姥给缝的棉裤和棉袄,戴着我姥姥给缝的棉帽子。
我舅舅担心他,又给他披了一件很厚的羊皮大衣。
姨姨们是另外一种担心,怕他不说话,怕他抑郁了,怕他想不开。姨姨们还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人挺勤快,就是二婚,比二哥还大。二哥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之不说话。而且,他的头总是低着,他的眼睛也很快转向了别处。人们发现,他不敢跟人对视。他之前眼睛里的一种亮光,不知什么时候像兔子那样逃出去了。
那年腊月过得很快。
大年夜,似乎也和往年一样,吃年夜饭,聊天,看电视,放鞭炮。于我而言,最欢快的还是放鞭炮。
临近十二点,我舅舅才把旺火点着。胡麻柴先着的,然后是杨木柴,啪啪就着了,烧起来噼里啪啦,最后才是黑色的大炭块。为了燃得更旺一些,我舅舅在旺火上浇了一股柴油。我们围着旺火。巨大的火苗升腾起来,好像要把人间的消息送上去。
我舅舅先是放了一小串鞭炮,一千响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得很远。村里陆陆续续开始燃放烟花爆竹。马莲村似要被爆炸声吞没,大半片天空,亮如白昼。狗们不再狂吠了,躲在窝里,不敢出来。羊们也在羊棚里安安静静的。我点着一个烟花,我舅舅说叫“天女散花”,方形的,扑哧一下,红色的弹飞起来,在空中炸开一束花。一会儿又是绿色的。总共有十六响。
过了十二点,才是送祝福的最佳时间。我收到了罗小军的祝福。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们都给我姥姥拜年。这个年一过,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她老了,身上的肉彻底松懈下来,她成了一张皮,一把骨头。可她始终笑着,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拉着我的手,还摸摸我的头,不住地说,我们亮亮啥时候才能长大呢?我大姨在一旁就笑了,妈,这不是您小孙子亮亮,是您外孙春雨呀。
我没看见二哥。吃完年夜饭,他离开炉边的木凳子就出去了。我们都以为他回了羊棚,也没有留意。及至后半夜,马莲村的鞭炮声一点一点小下去,我舅舅才发现他并不在羊棚。
“没啥事吧?”我大姨问。
“没啥事。”我舅舅说。
人们重新又回到各自的情绪中。我走出屋子,看见不远处的大河升起一个又一个大麻炮,“咚——啪”一声,“咚——啪”又一声,马莲村上空,忽然红一下,又一下,像忽闪而过的火焰,瞬间寂灭。
第二天大年初一,天一亮,我就跟我妈回县城了。我妈也没告诉我,李德喜突然就回来了。他站在我面前,后来,蹲下来,伸开双臂。我没有跑过去,也没有走过去,我觉得他很陌生,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我妈催促我。李德喜冲着我笑,他的下巴上长满了黑胡子。我努力了好久,终于喊了一声。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可他还是从包里拿出了很多玩具,没有一样是我感兴趣的。
我妈说:“慢慢就好了。”
他说:“待不了几天的。”
“你那工程有这么忙?”我妈看着他。
他不说话。
“县城也不小,还怕揽不下个工程?”
“挣不多。”
“多少是个够?”
他又不说话了。
我妈说:“亮亮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能做啥。”
“给他找点事情,离开县城就好。”
他想了一下,说:“工程现在也不缺人。”
“随便找点。”
“我给问问。”他犹豫了一下,说,“有前科,不太好找。”
“李德喜,你说啥?”
“主要就我这,也管不了啥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现在这样,外面未必适合他。”
他也知道二哥现在是啥情况。
我妈没再说话。
几天后,李德喜走了,跟他刚回来时一样,他蹲下来,伸出双臂,等着我。我其实有些激动,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的,就是说不出口。
很快,学校开学了。只是,于我而言,好像也没啥变化。二狗蛋再也没有打我,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放学的路上,只要他看见我,就会变得嬉皮笑脸,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终于有一次,校园的小树林里,他拦住我,笑着说,原来那是你二哥,听说,他杀过人。他笑得有些夸张,笑完,就把手里的一块石头扔向路旁一棵树上的麻雀。麻雀腾一下飞走了,二狗蛋也跳着走了。我站在原地,很久才反应过来,二哥连同他的过去居然成了我的保护伞,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9
后来我妈说,大年夜我二哥就不知去向,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只小羊。我舅舅在整个马莲村找他,他在冰面上发现了大量细碎的炮仗屑,基本都是大麻炮碎屑。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二哥买的“惊雷”。他想起了二哥小时候直接徒手捏着大麻炮点着的样子。其实,马莲村的人们都要把大麻炮放在平整的地上,让它稳稳站立,点捻,迅速跑开。二哥可不是这样。他提前点一支烟,悠悠吞吐,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轻捏大麻炮的上部,很快,右手拿下烟,对准捻头,闪了一下光,滋滋滋,白烟飞腾。二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中的大麻炮砰的一声,像一枚导弹朝马莲村上空飞去。那个夜里,冰面上铺满了大麻炮碎屑,大河底部水流无声,马莲村陷入死寂,偶有一两声狗吠,却也很快被巨大的黑色沉默掩埋。我舅舅的耳朵里却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他干枯的眼眸里有灿烂的烟花绽开,一下一下寂灭。
我再也没见过二哥。
可我知道,其实每次出去放羊,他都会带着他那辆冰车。我宁愿相信,他是划着他的冰车驶向了大河深处。我不止一次看见,在猛烈的阳光下,我二哥和他的冰车在宽阔无边的冰面上飞了起来,如同一束耀眼的亮光,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就像水融入水,光穿透光。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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