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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舞动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7945
  沐沐

  1

  那个夏天,我常背着硕大的工具箱,穿越大半个城区去给老人们理发。每一次,社区发出义剪的通知,那些头发稀疏的老人,拄拐,或互相搀扶,或坐着轮椅,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喻,像一支撤退下来的残兵,沿着公园小路稀稀拉拉又目标明确地向社区汇聚。通知下午两点集合,他们可能一点半就齐刷刷坐于门口,乌泱泱一片,和赶集没什么两样——我说的是小时候,现在乡村赶集也不会有此盛况了,倒是村口来了辆车身贴满美女的车子,在不绝于耳的高声喇叭的召唤下,留守的老人妇女倾巢而出,站成歪歪斜斜的队伍,领回个脸盆、水舀等。

  十年前,我厌倦透了琐碎又一眼看到底的日子,任性地割断了盘节了三十年的根系,像植物一样,移植在这座海边城市。只是,现实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如鱼得水,反而障碍重重,难以获得新生的绿意。我想,如果我不极力伸出触须,拥抱现实的土壤,那么,移栽的树将永远无法扎根于眼前这块土地。所以,看到那则招募义剪人员的公告,我思考了一秒,便决意报名了。

  我们领队老师姓杨,多数人熟稔地直呼其名“施生”。我是新学员,无论如何喊不出“施生”,我规规矩矩地叫他杨老师,亦步亦趋地站在他左侧或右侧,一眼不眨观摩他手上的动作,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的手像翻飞的燕尾,一个优美的弧度,碎发纷纷滑落。每一个理发师都应该是春天划开天空的燕子……我们几只学飞的笨燕,剪刀拿在手上,像抡着柄沉重的大斧,紧张,笨拙,不得要领。不过,她们好歹开始摸剪子,在春根的头上操练了。我内心空落、着急,但始终不敢去工具盒拾起一把剪刀。

  和我爹一样,我天生肢体震颤,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书,书页像风中烛火一样颤个不停。和女友偎依在一起合照,她大概会惊诧于自己的魅力,让贴近她的我紧张至抖。尤令我难堪的是一双抖手,舀个汤,汤水泼泼洒洒一路逶迤;给女儿修剪出的刘海,和狗啃了似的参差不齐。手抖,是我身上的一道隐疾,一直与我如影随形,多年来我深受困扰,又极力掩饰——因为手抖,特别怕拿话筒,越怕手就越抖个不止,因此我拒绝任何上台机会;因为手抖,不想当众端杯,我躲避任何觥筹交错的应酬饭局。这样的我,总归像角落里瑟缩的小雀,无缘于长袖善舞、平步青云这类的字眼。但眼下的我,迫切想做点什么,或者说想打破些什么。在这块完全陌生的海边大陆上,如果还不能卸下那个背负多年的沉重的壳重新开始,那么一切与过去又有什么不同?

  杨老师走了过来,没说话,递给我一把剪刀,也许他早已注意了人后躲闪的我。我讪讪地接过来:“我不敢啊,手抖。”杨老师笑了,说,一开始我也抖!杨老师很年轻,瘦削挺拔,轮廓分明。初次接触,已强烈感觉到了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温和与沉静。他的话无疑给了我很大安慰。面前注定是一个无法绕行、不得不面对的坎。我对自己说,抖就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在刀尖上跳舞吧。我操起剪刀,鼓起勇气,像杨老师示范的那样,左手中指和食指在春根后移的发际线上夹起一撮头发,右手撑开剪刀,伴随着一声哑涩的、不连贯的——咔——嚓,我抖抖索索地落下了平生第一刀。

  2

  每周一下午是固定的学习时间,我提着工具箱,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黑色的工具箱,让我想及那些流浪江湖的手艺人,我幻想自己也是——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个流浪的梦。轰隆隆的列车自地壳深处呼啸而来,裹挟着混合的气流,像这个城市鼓胀不息的脉搏。我喜欢这种感觉,人潮涌动,面孔陌生,置身其中,我有不被注视的自由和并未落单的安全感。

  伙伴们比我还准时,她们来自不同的行业,是收银员、企业职工、服务员、全职妈妈……唯一相同的是,大家的脸庞素朴,衣着更算不上入时。这令人费解,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做义工的往往是这样一些身份普通的人。大部分时间,我会碰到春根,春根比我早来两个月,我该叫他师兄。中等个子的他操北方口音,脸上两坨高原红和他的名字一样,显得特别异质。除了杨老师,春根是队伍中唯一的男性。起初,我还看见个留长发的小男生,但很快他就不见踪影,听说去某大型理发机构当学徒了。作为花丛中的唯一绿叶,春根几乎是有求必应,送水,搬重物,更大的奉献或犧牲,是给我们这些新手当头模。何其幸运,相比于理发店,学徒工对着一具冰冷的模型练习,我们一上来就给真人“动刀”。但这无疑更具惊险性。不时,爆出一声尖叫“挖坑了”,果真,蹩脚的剪草工人手一抖,平整的“草坪”就被深挖了一块,露出灰白的头皮。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春根倒不痛惜,没事人般,说没关系,没关系,等会儿让杨老师修短点,大不了,就推光了呗。

  几乎每周,都有去社区义剪的任务,接龙的名单中,春根的名字总是赫然高挂。如果哪天没接名字,他就会解释,今天上白班,没有空。得知春根在某个物业做保安,我很意外,这不太符合他一点都不彪悍、甚至有些柔弱的外形。他上两班倒的班,一个班八小时,往往是上了一个夜班,睡个囫囵觉后,他才顶着两坨高原红来到机构。他时常提到他的老婆,让人误以为夫妻举案齐眉、双宿双飞,一问,才知他纯属“画饼充饥”——他的老婆孩子远在北方老家,他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城市浩瀚如海,每个人都是海里孤独的一尾鱼。不知春根是否和我一样,每次义剪都为寻找一种被群体接纳,不再形单影只的感觉。

  春根勤勉,但实话实说,他有点笨,明明是个师兄,手艺还像个师弟。有次他给一位老人捣鼓完,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眼前这个灰白脑袋出现一个明显的发坑,青白色的头皮赫然在目。我不敢声张,悄悄喊来了杨老师,幸亏这个“坑”在后脑勺,推平点能勉强掩盖过去,不然即便是杨老师也救不了场。我很不厚道地对老人说:“挺好的,精神着呢。”老人毫不知情,笑得皱纹挤成一团,连连向春根致意。上社区义剪时,在春根身后排队的人寥寥无几,几个老太太在背后窃窃私语:

  “瞧,这个男的,恐怕手艺不行。”

  “你看给人理个秃瓢。”

  ……

  飘过来的零碎话让我不禁脸红,春根大概有点耳背,他没事人一般,脸上照旧挂着招牌式的憨憨的笑。他哪里知道,他的烂手艺,给了一个手抖的人怎样的安慰——有他稳稳的垫底,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常深感庆幸,又为自己的不厚道羞愧。春根对谁都好说话,大家都喜欢他,他没来,我会感觉失落,还有点慌张。有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并非他有多优秀,恰恰是由于他的不优秀。对于我隐晦的纷乱想法,春根哪里知晓半分,他照旧殷勤地笑,不时夸我进步大,剪得好。确实,慢慢地,抖着抖着,我也能顺利理好一个头。我发现,相对于抖着手去动刀理发,我更怕的是别人看到我的手抖,就如相对于虚弱本身,我们往往更在意的是被人发现自己的虚弱。只要不被人注视,我抖索着手,也能整出一个漂亮的发型。

  年终会上,春根作为年度优秀学员,在台上受到了台湾老总的嘉奖,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如此平凡又好心的春根,谁会嫉妒半分呢。

  3

  挨了三四次剪刀后,春根的头发已经短得无法用两指掐起,我们随着杨老师进社区。这次是要动真格了,我感觉自己的腿软得像下了水的面条。一进门我就瞅准了位置,率先出击,抢占了一字排开中最末尾最不为人注意的那张桌子。将工具摆在桌上,套上宽大的黑围裙,没顾上稳定下心神,便有人拿着号来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我暗暗松了口气,男头,得益于在春根头上的多次操练,我尚能应付。理男头多用推剪,不过,伙伴们是单手拿推子,我却要双手,特别是发际线边缘,如果不双手紧抱,抖着的推子怕是要在发根上咬出无数个磕巴。吱吱吱——我凝神屏息,手心汗湿得都快握不住推子。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连笑容也冻结了,口舌干涩,嘴唇更似砖头一样,无法掀开说出只言片语。理完个大概,又抖抖索索地修修补补。边上坐着一两位等候的老人,她们正拉着家常,似乎并没有怎么关注我。一位朋友曾说他极喜欢听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话,会有特别的解压效果。此刻我也一样,我希望她们就这样说下去,永远也不要停。好像已难以再作任何修补了,我用海绵替老人细细擦去脖子上的碎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些。结局尚好,至少没有挖坑,没有一眼可见的明显缺陷。老人肯定感觉到了我的紧张,镜子中他的脸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和明镜一样,了然一切,又包容一切。不管如何,我那匍匐一地的信心可算是拾起来了。如法炮制,再接再厉,一口气竟理了五六个。事情顺利得让我几乎怀疑自己天赋异禀,而忘了这是一群享受免费服务而对品质要求不高的老人。快剪到30号时,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期期艾艾,问:“能不能上门替我母亲理个发?她身子衰,出不了门。”只有我正结束了手中的活,我犹豫着。春根看着我说,没事,你先去,我随后来。如此,我便收拾了箱子,尾随她而去。

  中年妇人领着我,走进巷子。

  巷子窄,暗,深不见底。目光顺着灰色的墙向上攀升,一直攀升,才看到被两侧屋墙切割出的一线细细蓝天。步入这样的巷子,让人恍然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巷子确实像枯井,浸泡在湿漉漉的霉味里,绿绒布似的青苔涂满了两边的石墙、木板,及石板路的缝隙。

  在这片老城深处,这样的巷子比比皆是,如河道的支流,纵横交错。暗迷巷、八卦埕、大脚井巷、夹舨寮……似乎循着这些老出了厚厚的包浆的名字向前走,就来到了僻静的海边小村落。当然这只是我的幻想,海边村落早已化身为特区城市,这片老了的巷子,早晚有一天,会完全衰败、消失、被取代,就像那些老了的人。

  简短的对话,撞在墙壁,一串含混又遥远的回音。在对话与回音的虚实中,我知道了她是八市卖鱼的,租住在这个巷子里。当目光被前面一堵墙拦截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接着,她左拐,上楼,跨进一个门洞内。我紧随其后,进到一个狭小的房间。房旧,小,摆设陈旧,却井井有条,昏黄的灯发出朦胧的光,像一团暖色。她走进里间,轻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搀着(准确地说是架着)一个老人出来了。在那之前,我的人生经验里,还未见到一个人,并非出于病痛,而是因为衰老完全走不动路。她实在是太衰弱了,不及巴掌大的脸,除了蜡黄,没有别的色泽。她耷拉着眼皮,机械地向前挪动着,脚没有抬起来,眼皮似乎也抬不动了……这样的她,哪怕被女儿搀扶着,也无力跨出矮矮的门槛,穿过长而曲折的巷道,走到布满阳光的街心小公园……可以说,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精彩万分的世界已经彻底对她关闭了。

  妇女架着老人,我在旁搀扶着,另一手固定住位子,总算把老人安顿在凳上。第一次身边没有了杨老师或春根,我有点局促。她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说,天热,剪短点就好了。她说你们可真好,之前邀请理发店的人上门,多出钱他们都不肯来。我打开工具箱,拿出剪子和梳子,轻轻梳开老人的头发,思忖着该怎么下手。这时老人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低弱的声音,她的女儿忙俯下身子倾听,尔后向我翻译:我妈说不要剪太短,修一修就好了。我一愣,天热,老人们都要求剪短点,凉快方便,何况无行动能力、一天到晚卧床的她?转瞬我好像又明白了,不同我以往摸到的头发,多是稀疏枯干,软趴趴地塌至头皮之上,老人的头发皆白,但浓厚稠密,像一匹流动的瀑布,直垂肩膀。一个气息微微的老人,还有这样繁密的头发,可以想见,这一头头发曾经有多美,拥有这头秀发的她曾经有多美。

  一个美丽过的女人临老了,也不愿放弃美。即使长发热,即使终日寂寂于床,她也不能接受自己短头发的样子——灯枯油尽,女人犹善待她的一丝一发。我忽然相信,珍视自身,源自一种习惯,一种禀赋,并不因年老而丧失,就如鸟儿永远爱惜它的羽毛。

  我微微抖着手,万分轻柔地落下剪刀。雪白的头发告别她的身体,轻轻地坠落于地。一地银白。

  她微垂着头,青布衣衫干干净净,身上无一丝异味,头发的白,也是洁净的白,让我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长期卧床的人。显然,她本身爱干净,她的女儿也照顾用心。另几个坐轮椅来理发的老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脑袋耷拉着,推子一上去,堆积在头皮上的发屑被掀动了,和头发一起纷纷扬扬。有一次,有个老人,脑袋一直耷拉着,我伸手去支起她的下巴,指头触及时却黏乎乎的,那是她嘴角流出的涎水。学员阿秀是个直肠子,她粗声粗气地向杨老师抱怨:“让他们洗了头再来,不然真没法下手!”其实我也一样,每次剪完回家,打开门,便直奔卫生间,洗头洗澡,换掉全身衣物。

  杨老师笑笑,说,可以和保姆交代一声,下次让洗了头再带来,不过,这些老人情况特殊,大多半身不遂,长坐轮椅,身体并不好活动,洗头洗澡对于他们是件困难的事,我们要体谅这点。

  洗头洗澡困难?这是我之前没考虑到的。往往是这样,我们只看到发屑,看不到发屑背后的成因。我看了杨老师一眼,这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帅哥,不知为何总有大于年龄的温和,和沧桑过后的透彻。还记得第一堂课,他给我们讲的注意事项,我一直记忆深刻。他说,我们的热情不光体现在语言、神态上,还要落实在行为细节里。老人落座时,咱们要扶着,或给固定一下座位,免得老人坐空摔倒;理完头发,要让老人家在边上休息一会儿,不要让他急于离开,老人家坐久了,不适宜马上行动。听说,杨老师原是某大型机构的发型总监,收入不菲,后进入这个公益机构,拿一份微薄的薪水。他结婚多年,喜欢孩子,却还没有孩子。我无法向他多打探什么,就如我的手抖秘不示人,要允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如一棵树,有些枝叶充分曝于阳光之下,摇曳招展,有些枝叶则隐匿在丛影中,不被照拂,而那些埋在土里的根須,更是深不可测、秘不示人。每一个人,大概都是一棵半明半暗的树。哪怕是清水一样的春根,我真的就完全了解他吗?

  正胡想着,春根来了。不知他如何寻到的。他站在门边,摆摆手说,你们继续,我就来看看。春根的到来,让我感觉安心。

  老人坐在我的面前,微垂着头,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我触摸到她的头皮,微微的温度,第一次知道人的体温可以这么稀薄,薄得像一张纸。我不敢用力,眼前的老人像瓷一样,经不起一点点的外力作用。眼前这位如瓷一样的老人有着怎样的过往呢?刚进屋时,我就注意到了墙上的一幅小楷手抄体《心经》,笔体秀雅,如一个个暗色的小蝇子,落在古旧的宣纸上。眼前的老人幻化为一个黛色秀发垂腰的女子,一个在轩窗前抄《心经》的女子,一个……谜一样的女子。

  手下的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窗外遥遥传来叫卖声、公交车的喇叭声,近处是我们四个人微微的呼吸声。在声音的水流中,我如池蚌般不知不觉张开了紧闭的壳,拥抱住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不完美的自己。

  老人动了下身子,低低地嘟哝了声。老人的女儿翻译说,我妈说累了,她吃不消长时间坐着。我将老人耳后最后一丝头发剪齐。是的,哪怕我手艺如此不济,哪怕她无缘于外人的瞩目,我也要竭尽全力,把她最美的一面呈现出来,或者说把本属于她的美还给她。

  4

  厮混了一些时日,春根的技艺未有大的进展,但他的笑容足以融化坚冰。我有时不禁想,就如我的手抖,春根肯定在理发上也不具有天分,大概每个人都有无法克服的局限和短板吧,但有多少人能和春根一样,做到了不与自己较劲呢?

  渐渐地,我们都有了“回头客”,春根也是。有个瘦老头每次都指定我,几次不见我,他还向人打听,咦,那个江西的义工咋没来?对,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当得知回老家了,他又讪讪地拿了号,在一边等春根去了。除此,还有一对夫妇,也固定候着我。这天,那对夫妇又早早来了。妇人并不老,大概六十岁,皮肤白皙,花白的头发蓬松干爽,让她看起来有别于其他老人。第一次来时,我并没有多注意她,直到她坐下来,仰头和我说话,我才心一沉,她的眼睛空洞洞的,一片混沌。没错,她是个盲人。几次照面之后,我才得知她原本在一个好单位上着班,突然视网膜脱落,又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以致完全失明,自此坠入黑暗的深渊。工作自然不成了,提前办了退休。一天到晚困在屋里无法动弹,无边的黑暗,让人窒息。一行动就磕碰,还从楼梯摔下来过,摔得鼻青脸肿……现在好多了,家里的活动范围都摸熟了,再说,习惯了安静,就不走动了。反正,一个盲人,也没地可去。她说得风轻云淡,我听得惊心动魄,简单的几句话包含了太多我可以猜测又无从体察的情景。她又说,头发还不长,本不准备修剪的,只是亲侄子要结婚,所以还得烦劳您打理下。

  她这么一说,我立马感到肩上担子沉甸甸的。我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双魔手,将她的头发打理得时尚、端庄,让她能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接受所有目光的礼赞。

  这时社区的姑娘走过来,说,阿姨,社区12月有一个讲座活动,是针对失明人群的,你要来参加哦。她凝神听着,那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期待,但又沉吟着,不置可否。看得出来她有些作难,半晌,她低下声调说,麻烦您问问我老公,看他有没有时间带我去。小姑娘面露惊讶,又若有所悟,她依言转身向她老公走去。远远地,我听到她老公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去!”干脆,不容商量。小姑娘很耐心,又轻声细语地解释,老人还是坚持,“不去,不去。”这时,我听到身边的她叹息了一声,很轻,近似于无。

  她不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苍白的。我只能让自己动作轻柔些,再轻柔些。

  四周寂静下来,只有咔嚓、咔嚓的剪刀有节律地舞动。燕子正摆动尾巴剪裁一寸寸春光,凌乱的头发如枝叶一样纷扬而下……

  如果一个人的忧伤也能如此轻易剪掉,该有多好。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街头等红绿灯,忽然看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他们正迎面向我走来,女的眼神空洞,稍仰着头,显现出孩子般的天真神色,她机械地向前抬步,旁边白发男人,小心地搀扶,替她挡开过往的人流。我注视着他们,没有出声招呼,便擦肩而过。和这些年擦肩而过的很多人一样,各自汇入了人流。与春根、杨老师,也久未逢面,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还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苦乐交织。

  移栽的植物幸运地存活下来了。不得不说,这是一座温和的城市,四季的植物爬满墙头,花枝缀着花枝。闲适的工夫茶一杯续一杯,茶盏中热气氤氲,笑语盈盈。连那拂面而来的海风,也像指尖的抚触,一点不凛冽。

  不知不觉,我也成了大海里的一尾鱼,还是作为孤独的存在,但我已经习惯了充满盐粒的自由。

  当然,我的手抖到现在也没被治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能够确定,即使抖著手,也毫不影响我剪出一个漂亮或不漂亮的发型。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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