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无论是先天自有还是后天遭遇,都是无法回避的灾难,终生都在残疾的泥淖里挣扎。人们看他们的眼神里尽管不乏同情,也只是善良的本意,绝无尊敬的成分,人们只尊敬给他们带来福祉的人物。
曾经驾驶军车在青藏高原奔驰了六年,复员后考入西安铁路运输学校的我,临近毕业时,耳朵突然轰鸣,像火车开进隧洞的巨响,掺杂尖锐的蝉鸣,听力下降,基本丧失了和人交谈的能力。医生说是神经性耳鸣耳聋,可能伴随终生。
我毕业分配到襄渝铁路毛坝关火车站。一列绿钢皮客车把我从它肚子里吐出来,又轰轰隆隆开走。我站在站台上,打量这个将要安顿我一生的地方。站台无处修建,当年的铁道兵把站台修在桥面上,桥头延伸进隧洞,车头连几节车厢扎进洞里。山体全是生铁般的岩石,刚硬、生冷,石缝里迸出一丛一簇的墨绿,墨绿里有鸟啼虫鸣,杂乱无章。桥高七八十米,桥下是涧溪,溪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升腾出雾状的冷气,给充当站台的桥面铺了湿漉。
车站三十几个员工,分五六个单位,车站归车务段管,养路工区归工务段管,通信工区归电务段管,供电工区归供电段管,驻站公安归公安分处管,驻站医生归铁路医院管,业务互不干涉,下班后互有来往。整个车站只有两个女站务员,都被车站领导纳为老婆,他人不得染指。工友都是当年的下乡知青,在农村干了七八年,岁数到了二十六七,有的迈进三十的门槛。这里偏僻、闭塞、苦累,但不缺衣食,唯缺异性的爱抚和生理的需求,亟待找对象结婚,过成年男子的家庭生活。举目四望,除了山还是山,头顶一溜蓝天,远处的天被阻挡到山外边,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在大脑皮层里搜索。女性的容貌、声音、窈窕、温柔,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咀嚼,越嚼越香,余味不绝,收获的是更多的焦灼,还有无望的期盼。
我是通信工,所在单位叫通信工区,具体工作是上山维修通信线路。电线杆的根基腐朽没有?腐朽了就会倒塌;电线的松弛超标没有?超标了就会混线,混线就会短路;横担固定得牢固不牢固?不牢固就会掉下;瓷瓶脏了没有?脏了就会漏电,音量就会衰减。一周工作六天,每天都要背着几十斤脚扣、安全带、横担、瓷瓶、工具,攀山,爬电杆。耳聋对这些工作的影响不大,足以胜任。
下班之后,吃过晚饭,车站人都提着塑料布,端上茶缸,坐在充当站台的桥面上,喝茶、谝闲,谝的大都是异性同胞,给嘴上过瘾。我也提一片塑料布,端一缸陕青茶,坐在他们中间,听不清谝的啥东西,但人是群居动物,和他们待在一块就有踏实感。
我尽量不和他们语言交流,我懂得掩饰自己的短处。纸包不住火,聋毕竟是聋,一天傍晚,有个养路工问我,你今天上山干的啥?
我回答,你问俺工长他爸,我咋知道他爸干啥,人家干啥又不给我汇报。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朝站台走去,刚把塑料布铺好,屁股还没蹾下去,人家就轰苍蝇似的说,一边去,耳聋呗呆的,干了一天活,累得气都喘不过来,还要吼着给你说話。
我的尊严不允许承受这样的屈辱,灰溜溜地回到宿舍,胸腔里聚满愤怒、羞耻、无奈,还有绝望。
又不愿闷在如蒸笼的屋子里,我像只被抛弃的狗,顺着山根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坐在上边。屁股感到坚硬、冰冷,还有潮湿,坐不了多大工夫,屁股硌得难受,就得换个坐姿。胡思乱想,想得更多的是女人,二十六岁了,该找对象了。在这个车站上,比我个子高,比我长得帅,比我家庭富足又没有任何残疾的人都找不到对象,傻女子都不会嫁给耳聋呗呆的人。我可能要孤寡地在这里待上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这是可以预见的人生。
山上树林里腾起一只大鸟,发出凄厉的怪叫,瘆得我打个寒战。大鸟从头顶飞过,落到涧溪那边的山林里,山地又归于死样的寂静。我攥紧拳头,想对着石头狠狠砸去,理智又告诉我,砸下去的结果可能使我的拳头皮开肉绽,甚至骨头断裂,本来就耳聋的残疾又增加一只手的残疾。要是手也残疾了,通信工这碗饭就吃不成了。
一个日出日落过去了,一个月出月落过去了,一个花开花落过去了,整整一个春夏秋冬过去了。我还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在这里挣扎,不继续挣扎的途径很多,火车进站时朝钢轨扑去,从桥面跳下去,带一条麻绳钻进树林……
一个暴风雨的下午,我们不能攀山检修通信线路,工友们都在蒙头大睡。我走到桥面上,趴在栏杆上看桥下的湍急。风很大,发出呼呼的声音;雨很大,像水库颠倒在这片山地的上空。水流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肩膀、胸脯、裤腿,流到桥面上,又坠落到桥下的涧溪里。涧溪一改往常的文雅,变得咆哮愤怒,发出震天撼地的轰响,磨盘大的圆石被洪水冲得朝下游滚去。
我又一次想到自杀,此时此刻只要朝桥下纵身一跃,只需几秒钟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毛坝关通信工区的考勤表上,会永远消去“杜光辉”这三个字。
自杀需要勇气,我距离纵身一跃还差那么一点勇气,不甘心就这么结束自己的一生。
2
我写信给西安一位叫宋登的作家,给他诉说了我的处境。他给我回信了,说你如果在西安工作,业余时间看电影,看球赛,朋友相聚,各种活动非常丰富,就没时间看书。你在深山小站,没有业余活动,却有看书的时间。或许,读书会改变你的命运。随着这封信,给我邮来一大包书籍,其中有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我离开了山根下的那块巨石,离开了桥面的那段栏杆,不再去听桥下涧溪流水的声响,不再去听山林大鸟的鸣叫。业余时间就囚在宿舍里,读宋登给我邮来的书。
我把堆放清洁工具的楼梯间整理出来,装上电灯,支张桌子,改造成书房兼宿舍。楼梯间太小,要开门必须搬开椅子,进门再把椅子放下来,狭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要上床就得从床头爬上去。但是,毕竟有了桌子,有了床,有了电灯,完全可以满足读书睡觉的条件。
桌子前边有个一尺两寸高、两尺长的窗户,夏季溽热,我都要打开窗户,清冽进来了,蚊子、小咬(一种比蚊子还小的飞虫)也进来了。我点燃蚊香,在蚊香的缭绕中沉入书海。大巴山的冬季,冰寒刺骨,我把被子披在身上,双脚却冻得疼痛。我找来大功率工作灯,把脚蹬在上边。第二天起床,两眼红肿如烂桃,我又把工作灯蒙上黑铁纱网,强光刺激眼睛的问题也解决了。
读书不需要耳朵。
读书比在站台上谝闲更有收获。
上苍让我聋了两个耳朵,却给了我一双视力为1.5的眼睛。我在台灯的晕光里,读着人类最有智慧的书。感觉这些智者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讲述人生的哲理,人类的历史和未来。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灯不是青灯是台灯,光晕照的不是黄卷是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认识了失明失聪的海伦·凯勒。书的扉页印有她的头像,面容清爽、洁净,深邃的眼神并不显得空洞,浅色的短发。她给我说:“我努力学习知识,就是希望日后学有所用,能为人类社会做点贡献。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两件适合我,并且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我能做什么事情?
台灯的光晕照的是苏格拉底头像的雕塑,宽阔的额头,短的卷发,茂密而卷曲的胡须。这个塑像印在弗雷德里克·布鲁克斯《人月神话》一书的扉页。下面写了一句话:“你自己就是座金矿,关键是如何挖掘。”
苏格拉底说的“你自己”,包括不包括我?如果包括我,我怎么挖掘?
一个秋雨淫绵的深夜,我的台灯的晕光照的是托尔斯泰的画像:宽大突出的额头,充满睿智的眼睛,长方形的脸颊,半尺多长的胡须,整个头像蕴含着严肃和思考。他给我说:“理想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生活。”
我的理想是什么,怎么才能找到奋斗的方向?
我失去了和工友交流的兴趣。
因为,我读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时,看到这么几句话,当人们问到海伦·凯勒为什么喜欢读书时,她回答说:“因为它们告诉我许多我看不到的有趣的事情,而且它们不像人那样对我感到厌倦和嫌麻烦,它们可以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想知道的。”
3
毛坝关通信工区的上级部门在万源火车站,万源曾是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根据地。很多地方还保持着当年的风貌,条石铺的街道经过千百年草鞋的践踏,锃明发亮。两边的木板房被地灶烟熏火燎成黑腻的颜色,临街都是铺面,坐着打瞌睡的老人。工友们到了星期天都要跑到这里,看县城的妹子,和人家搭讪,或者跑到烟酒门市部,买上一盒烟,和售货员没话找话地说话,企图勾搭人家。再跑到饭馆,要上几瓶高粱白酒,炒上几个小菜,喝得颠三倒四,脚步不稳地走在条石街道上,石缝里溅出滂臭的污水,不知在条石下沤了多少年代。
我厌恶这种生活,人咋能这么活下去?又想,不这么活还能怎么活?
我自身就是个矛盾体。
我不再去看女售货员,不再去饭馆喝酒,独自在红军走过的街道上彳亍。突然,看到一个门洞旁挂着一副白底黑字的招牌——万源县文化馆。读了书就觉得离文化近,看到“文化”两字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走进去,一间阅览室,极简极陋,五六张没有涂漆的桌子拼在一块,桌旁围着长凳,靠墻的地方是书架,摆放着十几份报纸、十几份杂志。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坐在办公桌前,给我点了下头,我也给她点了下头,表示了礼貌。我在摆放杂志的木架前,拿起一本《新体育》,里面有张洁写的短篇小说《含羞草》。我不知道张洁是著名作家,更不可能预测她在数年后获得茅盾文学奖。小说描写了一个乒乓球陪练员,放弃了自己冲击世界冠军的机会,为更有天赋的小运动员当陪练。小运动员的姐姐被这个陪练的精神感动,产生了爱情。故事非常美好,文字非常精致,情感非常真挚。
读完这篇小说,我还坐在那里,又想起鲁迅1934年给萧军、萧红夫妇的信:“不要问现在要什么,要问自己能做什么。”
张洁可以写出打动人心的小说,我为什么不能?
无非是我没有像张洁付出那么多的努力,我如果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也许终生达不到张洁的高度,但毕竟可以向她靠近。
真没想到,这篇不到五千字的小说改变了我的命运。当我走出文化馆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天高了,云淡了,太阳鲜艳了,街道变宽了,人变亲了,连游走的狗都向我摇起尾巴,世界竟是这么美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立下了写作的志向。
我回到毛坝关,坐在楼梯间的书桌前,突然有种感慨,读书不需要耳朵,写作不需要耳朵。读书写作需要心无旁骛,心静如水,听力正常了,耳闻的杂事就多,世上多有不平事,心理就不平衡,哪有心思看书写作?
老天爷善待我,没有让我瘫痪,没有让我失明,只让我耳聋。如果让我失明了,瘫痪了,我做不到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的业余时间全囚在楼梯间里,琢磨我的这个小站,琢磨我的青藏高原汽车兵生涯,琢磨关中农村的家乡,越琢磨越想把这些生活写出来。但是,阅读和生活与写作有关联的地方,也有不关联的地方。阅读和生活给我提供了写作的理念和素材,要把对阅读和生活的感悟表现出来,还需要技巧。
我结识了一帮文学青年,我们流行的投稿秘诀,“勇敢加不要脸”。在秘诀的召唤下,一篇一篇习作塞进牛皮纸信封,在右上角剪个口子,就能飞到杂志社的编辑部。每隔一二十天,毛坝关邮电所的邮递员就高举牛皮纸信封,距离我还有三四十米就喊,杜光辉,你的退稿!立即,工友跟着响应,杜光辉的退稿!声音洪亮,可以用黄钟大吕形容,绝对超过我耳朵接收的分贝。我灰头土脸地跑到邮递员跟前,低着头跑回楼梯间。沮丧、懊恼,但不灰心,不丧气,更没有对工友的愤懑。
我知道人们只尊敬成功者,没有人会尊敬被无数次退稿的半聋子。
我仍然源源不断地投稿,源源不断地收到退稿。每投出一篇稿子,就闪出一丝希望的曙光,尽管很快就破灭,但新的曙光又闪现出来,我就在一次次曙光里坚持下来。
好多年以后,我思考这个时期的人生和文学创作,得出这样的结论:希望是坚持的动力,没有希望就没有动力;坚持是达到希望的桨橹,没有坚持永远无法达到希望的彼岸。
我又收到一家内刊的退稿信,写着:“杜光辉同志……希望你以后写作时,每个字都查下字典。不然的话,我们要花费很多时间猜测你写的意思……”
我苦笑,思考,编辑和我无冤无仇,他们犯不着恶心我,肯定是我的错别字太多。如果不用这种强刺激的办法批评我,我不一定能吸取这个教训。
我把这封退稿信贴在书桌前,提醒自己:你的基础是多么差呀!
几年后,我发表了一些作品,提拔到分局宣传部,还把这封退稿信贴在书桌前。新婚的妻子说,来人看见了多丢人。我说这有什么丢人的,不足就是不足,总比打肿脸充胖子强吧。
一直到今天,我每写完一部小说,都要求自己修改八遍以上,半年内不能投稿,反复思考还有什么缺憾,直到自己觉得再没有不足时,才投出。我还要求投稿的作品绝对不能潦草,一笔一画誊抄干净,抄错的文字用刮胡子刀片把那个方格抠下来,补上新纸,再把正确的字填上。这不仅是对编辑的尊敬,更是对文学的尊敬。几年后,我到郑州参加一个笔会,到《奔流》杂志社看望曾经编发我稿件的编辑。他说你每次的来稿,我们都认真审读,不是责任心有多强,而是你誊抄稿件的认真态度,感动我们。
耳鸣在加剧,听力没好转,我开始相信医生的预判,耳聋可能伴随我的一生。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看书写作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囚在这个楼梯间,看了一部一部的书,写了一篇一篇的文章,接到一封一封的退稿信。接到第两百六十四封的时候,我看到《中国青年报》报道,北京有个作者叫张征,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仍然不灰心,终于发表了处女作。
这天晚上,我走出楼梯间,来到山根下的大石头跟前,抚摩着石面,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传输到手心。我心里腾出苍凉的沮丧。人家才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我都收到两百六十多封退稿信了,都没人注意我。我在无奈中思考,人家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后,终于发表了自己的作品。你收到两百六十多封退稿信,还没有发表自己的作品,证明你没有人家刻苦,没有人家的天赋,如果你接到那么多退稿信后发表了作品,媒体就会注意到你。
社會关注的都是成功人士,没有成功,身上就不会发出让人关注的光辉。
人类几千年的历史都是成功者的历史。如果把只有努力没有成功的人写进历史,历史就成了庞大的垃圾场。
4
升级考试了,还要考时事政治,这关系着每个员工的收入,考过了可以涨工资,考不过只能看别人涨工资,天大地大,哪有涨工资的事情大?
我成了毛坝关车站的香饽饽。吃过晚饭,几个工区的工长一块敲开我的楼梯间,簇拥我走到站台上。有人已经把塑料布铺好了,把陕青茶泡好了,工友们整整齐齐坐在我的对面,每个人身旁都放着电池灯,拿着钢笔、笔记本。我按照考试大纲给他们讲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讲巴黎公社的历史意义,讲辩证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区别,讲毛主席的论十大关系……
他们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尊敬,我上山维修通信线路,他们抢着替我背工具;我到水龙头打水,他们让开位置让我先打;过去我到食堂打饭,炊事员都要把勺子用力晃几下,现在一勺挖下去就扣到我碗里。
我感悟到,再富有的人如果不愿接济穷人,在穷人的心目中就是无用的人,因为你的财富与他们无关。再有本事的人,如果不愿帮助周围的人,你的本事就与他们无关,自然得不到他们的尊敬。
上级规定,五十岁以上的老工人,可以不亲自答题,由人代笔。我被上级借调,为老工人代笔。结果,我代笔的老师傅的成绩最高,好几个老师傅问我,搞上对象没有?
给别人帮忙,别人就会给你帮忙;不愿意给别人帮忙,别人就不愿意给你帮忙。
考试结束后,领导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希望我到党委办公室工作,这是提干,步入“仕途”。
“仕途”的成就体现在级别上,级别越高成就越大。要想得到提拔,除了撅着屁股死干,还要学会投领导嗜好,察言观色,阿谀奉承,这和文学的旨意格格不入,我多年来在文学上下的功夫就会半途而废。又不能直接拒绝,耳聋是最恰当的理由,我说,我在党办写一辈子材料?
领导说,怎么能让你写一辈子材料?你干上几年,最多十几年,就可能提拔成段级领导。
我说,当了领导,要不要听上级的指示,听下级的汇报?
领导说,不听上级的指示工作就没有方向,不听下级的汇报工作就不能落实。
我说,我耳聋,听不见上级的指示就偏离方向,听不见下级的汇报就放空炮,还是回到毛坝关干通信工最适合我的特长。
领导说,我们现在对话,没感觉你的耳朵有问题?
我说,你没注意我一直看你的口型,三分之一听你的发音,三分之一看你的口型,三分之一判断分析。
我还是回到毛坝关火车站。
一百个工友一百个说我不识时务,要是答应了,姑娘、级别、涨工资,不用你伸手就朝你怀里扑,读书把你读傻了,傻得气都透不出来了。
有个电报员把电话打到毛坝关,训斥,你活该找不到对象,打一辈子光棍。
我在电话里打哈哈,我耳聋,听不清你说的啥,你大声说。
对方带着哭腔说,我总不能在电话里面吼。
一年后,我写出了中篇小说《车帮》。觉得这个题材很新颖,写好后压了半年,看一遍,再看一遍,改一遍,再改一遍。半年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寄给北京一家大型文学期刊。一个月后,收到同样厚的信封,不用看就知道是退稿。我又压了半年,还是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修改,还是觉得这个小说不错,就给《鸭绿江》的刘元举编辑写了封信,讲了这个小说的内容梗概,北京这家杂志的意见。二十天后,收到刘元举给我的回信,让我把稿子寄给他。一个多月后,又收到刘元举的来信,信里说:“你给我刊写了一部近年来难得的好小说,我刊在适当的时机隆重推出……”这部小说发表后,被《新华文摘》转载,被西安电影制片厂列入拍摄计划,我被陕西作家协会推荐参加第四届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
我的文友,时任安康铁路分局宣传部副部长的李康平找到我,我还坚持在毛坝关干通信工,理由是自由、会少、人事纠葛少,写作时间多,有利于创作。
李康平说,分局所在地是地市级,接触面广,资源多。你现在毛坝关可以写出一些成绩,五年后,十年后,资源用竭后用什么补充?你调到宣传部,名正言顺地创作。
我这才感悟到,不是别人看不到你,而是你不是出类拔萃的人。一个巨人走到人群里,必然第一个被人发现。
5
人到中年,我在海南一所大学教书,并担任文学创作研究基地的主任,整天忙于事务,无法静心写作,渴望没有俗事打扰的写作,但常常事与愿违。我的耳力经过多年的调理,基本可以与人交流,听得越多,知道负面的东西越多,烦恼越多,不如不知道,又不能不知道。我就怀念当年在毛坝关的写作,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当个聋子真好。
我真的又聋了。
耳聋了,就有耳聋的体验,别人问东我答西,别人骟猫我阉鸡,我把这个体验写成小说的细节,《芳草》发表的我的中篇小说《傻存善一家》中就有这样的情节:
男聋子存善和女聋子葡萄相亲,存善声音老大地说:我耳聋。
葡萄声音更大地说:我不嫌你穷。
存善见葡萄没听清自己的话,更大声地说:我耳背。
葡萄更大声地说:谁不跟你睡,俺妈说了,结婚就是跟男人睡。咱们还没有结婚,看把你急的。
有次,领导让我替他做件事情,要做的事情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和良知,我就拖着不做。领导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做出聋子的傻相,痴痴地看着他。他愤怒地拍着桌子,我这么信任你,让你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你竟敢不替我……
我的面部没有一点变化,脸板得死平,眼珠子都没动一下。领导吼了半晌,见我没有丝毫表情,突然醒悟过来,问,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我把脑袋朝前伸着问:你说啥?
领导的脾气像盛在气球里的氦气,哧的一下跑光了,他朝门外摆了摆下手说,去,去,我怎么忘了,你是个聋子!
走出领导办公室,我突然发现,我不但有写小说的能耐,还有当演员的本事,可惜当年张艺谋没到毛坝关火车站。
一次开会,学校办公室通知,所有的中层干部都必须到会,有事向书记请假,经批准方可缺席。我正在写部长篇,不想中断。后来,听到会的同事说,办公室主任给书记汇报参会的情况,特地说通知了杜光辉,他没来。神都没有想到,书记说你通知他干吗,他耳聋,来了也听不清,以后开会就别通知他。
至今十五六年了,我都没有开过会。把十五六年开會的时间加起来,能写多少小说?
一次,我做文学讲座,有个听众递上纸条:您最尊敬的作家是谁,您最喜欢读的是哪本书,为什么?
我没有犹豫就回答,我最尊敬的作家是海伦·凯勒,最喜欢读的书是她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在1978年通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认识了1880年出生的又聋又瞎的小姑娘海伦·凯勒,她掌握了七个国家的语言,写出了震撼全世界的作品,成为当时最伟大的作家、教育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她用一生的善良、真诚、毅力、挚爱、才华,陪伴我一直走到现在。她在我人生最凄惨的时候,伏在我耳边深情地说,坚持,坚持,你拉拽的车辆就要攀爬到坡顶了,坚持下去就能听到胜利的凯歌。如果现在松懈,以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丧失殆尽。她搀扶着我的肩膀,使我度过了残疾人生,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
上帝强行关闭了我们作为正常人的那扇门,但为我们打开另一扇窗的不是上帝,而是我们自己对抗残疾的韧性和毅力。
如果我们失去了对抗残疾的意识和毅力,残疾就会变成残废。
假如我的耳朵没有聋,我的人生轨迹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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