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鸟爱干净。对人,怀着深深的恐惧,几乎与生俱来的。
初秋清晨,当我行走在桃源梯田山径,一群山雀,像我一样在路上悠闲踱步,跳跃,穿云钻雾,每每隔人百米远,忽地起飞,越过山岭,飞上一棵古松枝头。
右侧山坡上,一棵高耸的老松树,枯枝顶,光秃秃的,三个鸟窝并排——我怀着好奇,攀上半坡,毕竟,它们选择的这棵苍劲老松,像一位年高辈长的老人,远远望去便与众不同。一脚踩空,我跌入一个圆凹形深草窝子,拨开齐人高的芭茅草,爬起身来,仔细辨认,原来是一座土坟,墓碑倾斜,半截埋进黄土中,雨水漫漶,青石碑面,阴刻的文字已模糊不清,从文字消磨的痕迹推想,不少于两三百年。山雀静立高枝,仿佛唯其如此,才配得上这山林的亘古沉默。
我拔出身子,奋力攀爬,想要站在古松根下,仰望枯枝顶上的十几只山雀,听听它们在讨论什么话题。叽——恰——,叽——啾——啾——,十几张嘴发出了不同曲调的鸣啭,似乎意见很难统一,细碎声响随山风飘散。可迈不动脚,蓝色牛仔裤被什么抓住了,用力蹬几次,却被抓得更紧。我定了定神,慢慢回转身,细瞧:几枝金樱子藤钩住了裤管,长长的蒺藜,一个个尖刺带着倒钩扎进棉布内,越用力挣脱,钩得越紧了。原来,一蓬金樱子四面散开,青绿藤蔓爬满了山坡。可以想象:春天里,一朵一朵洁白的花儿铺展,雪蓮花一样绽放,花香漫溢,蜂蝶飞舞,此地周边一时热闹起来。
我好不容易脱身,爬上半山坡,怀抱松树粗糙的根,仰头望向云空,它们,十几只山雀,扑棱棱一阵声响,张开黑白相衬的翅膀,又飞向了更高处一棵青树。
2
两年后,5月初夏,病假期间,我在乡下姐姐家歇几天,来到一大片稻田里游荡。
姐姐说,看,那就是西溪“田螺丘”。一个村庄中央五十几亩一片大田,当中一丘大圆田,小时候老人们时常说起过的,母亲家就在隔壁乡镇,步行到此一个小时许。据说,大集体时,这里的田螺特别多,又大又肥,年年夏收早稻时节,捡来一篓一篓的大青螺,破壳,螺肉连着肚肠,挑出来喂鸡、喂鸭,鸡鸭都争着抢着;井水养净,热油爆炒,搁几个蒜瓣、姜片,放一把鲜红尖椒,小火焖熟,熬得汤水都浓稠了,起锅,吸吮汤汁,挑出螺肉,入口,鲜,滑,香,韧,有嚼劲儿——招待客人,总是吃个精光,真是美味极了。
山脚下的这片大田,因此叫作“田螺丘”。
我想,那时时闯入山间小屋,化身传说中美丽的田螺姑娘,一定曾住在这水汪汪的大田里。山里老人们都讲过的,某年初春,确有一个田螺姑娘,待这山林里一个小伙子外出干活的空儿,她从田间来,进屋替他烧茶煮饭,火一样热烈的爱情,一厢情愿地在她心头开花。可一听得他远远归家的脚步声,她便逃了出来,回到她的坚硬的壳里,钻入泥田,隐身不见。
有一天,那个小伙子掮着锄头出门,转进后山便悄然返回,藏在屋后柴草垛里。近午时分,她解下裙衩,一只脚刚跨出前屋门槛,迎面撞见归来的他。躲避不及,她一缩身蹲进水缸里。清凉井水溢流,她的青螺外壳,静静躺在水缸底。
小伙子拿出两双碗筷,摆上桌,冲水缸里头喊道:姑娘,今日见过,若不嫌我家穷,两间草屋,你就住下吧。
田螺姑娘就真的住下了。小伙子留了个心眼儿,他怕田螺姑娘穿上她的青螺衣裳,变回一只田螺。他把那只青螺壳用白纻布包起,锁进一只老樟木箱子里,锁匙藏得紧紧的。
当年的小伙子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满以为田螺姑娘死心踏地跟定了他。某个傍晚,一岁多的小儿子哭喊着要玩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然找出了那个青螺壳,放在桌上用筷子敲打起来,一边唱着:“当当哆,敲你娘的脑袋壳。哆哆当,敲你娘的破衣裳。”孩子破涕为笑,伸手去抓。
这时,一道金光闪过,正在灶膛间烧火做夜饭的田螺姑娘(她已憔悴苍老,与山中贫妇毫无二致,再没当初清水般的目光、白玉般的脸庞),飞奔而出,迅疾脱下一身粗布衣裳,钻进她的壳,飞向清水泥田……
小时候听故事,每回讲到这当口,总爱打岔,心里满是惆怅和不解:怎么,田螺姑娘不爱她的小伙子了?她也不要她的两个娃娃了?瞧她那么心急的样子,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又时常疑心:我的母亲,莫不是田螺姑娘变的?她已经有了我们六个娃儿,可别丢下我们就走了呀!夜半醒转,摸摸枕边长满粗茧的脚,母亲小巧的脚还在,抱紧这双脚,听见她怀中的小弟睡梦中咂巴着吃奶,我放心地睡去。
年过四十,当我对家事、世事种种不如意感到无力、无助,生命中的黑暗时日绵延不去,似乎一下子理解了那个飞身离去的田螺姑娘。
初夏时节,接连几日,我独自行走田塅中央,早年的双季稻都已改种一季中稻,作好的田丘放满水,像一面面水汪汪的镜子。晨曦,从远隔河岸的山顶倾泻而下。远望田螺丘——大田一片天光,水中映着玫红色朝霞,还有一排古樟的剪影,光瀑下,明暗对比,呈现梦幻般的镜像。
抬眼,大田东边,一排古樟的青绿倒影映在水中,我疑心,那只传说中的美丽青螺,就躺在清凉树影里,她也看着岸上的我,笑我仍然痴恋红尘,而她,已尘缘永断,再也不肯离开紧紧包裹着她娇柔身子的,她的坚硬的壳。
前边田埂上,十几只喜鹊悠然散步,一仰一伏,啄食草叶间的虫子。我轻步缓行,调匀呼吸,生怕粗重的喘息声冲撞了它们——没有用,总在离我百步远的地方,它们便扑棱棱起飞,绕大田一圈,一只又一只,紧紧相随,越飞越远,直到靠近山口,一栋土坯泥瓦的老屋边,停在一棵高高的苦楝树上,树杈间搭起几个草蓬窝。
绕田一周,沿山脚泥路来到老屋前。乌黑鱼鳞瓦,雪白石灰墙映着淡粉色霞光,两扇老杉树大门,黑灰色的,看着有上百个年头的样子,门上一把铁锁生红锈。门前院坪青草深。野蔷薇爬满地,粉红花朵在晨风里轻摇,倾吐芬芳。一个头戴旧草帽的农人,低头匆匆走过屋前,一身淡金色阳光。鸟雀眷恋着这无人的小屋,栖身一旁苦楝树上,树身有一两臂围粗,怕是起建新屋时,老主人种下的。
很久以前,读屠格涅夫写的一个小故事:
一个小男孩暗恋同桌小女生,他写了第一封情书,悄悄从桌子底下递给她。不料,下课铃响,小女生老老实实把情书上交老师。小男孩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还好,老师只把他叫去办公室问话:“你还要上学?是真的?你不考虑结婚的事?你是那么爱她。”
“嗯……我要讀书。我不想结婚。”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抬手抹泪,不住地点头,又摇头。
他从指缝间望向窗外。高窗外,一棵山毛榉树上,一对小鸟儿在枝头歌唱,小嘴儿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分明是在谈恋爱嘛。他心里万分委屈:“哦,它们只管恋爱,不必结婚?这是为什么呀?”
也许,屠格涅夫写的正是自己的初恋。他第一次向心仪的小女生表达了爱意,结果被无情告发,棒打鸳鸯,不由得羡慕起枝头自由爱着的一对儿小鸟。
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
但是,谙熟世事的我们,不能否认:人的恋爱,确不如鸟儿自由浪漫。那出于童真的自然情感流露,纯真无瑕的爱的萌芽,幼小心灵瞬间的美好,孩子满心的愤懑、不安,引发俗世成年的我心中无限感慨。
3
4月初,我如一只放飞的小鸟,急急背上行囊,一人行走于珊田黄金茶山。一口山塘,水清如镜。一对安静的小鸟,相对无言。它们也许早已说过了许多许多话,终于再不开口。两只深沉地爱着的夜鹭,它们的爱,无声无息,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强烈。
五个忽然出现的人影,倒映水塘,衣裳,草帽,布袋,红,黄,蓝,白,黑,杂然斑驳,宛然一幅山林水彩画。每一次山行,都有不期而遇的风景,天地如此辽阔,此地,此时,竟然那么巧,撞进了我的眼眸。
水塘右侧,山谷里,一片青绿的速生白杨林。一对大鸟,高飞,嘶鸣,叫声,飞影,填满空谷。一个追逐,一个逃离,整日咆哮着,逃遁,追赶。它们是一对江鸥?咋误打误撞,闯进山林里来了?它们爱得热烈,绝望,辛苦,不放手,不分开。仔细辨认它们的身形、羽毛、飞翔的姿态。不对,它们原是两只灰头麦鸡,本属于这山林的原住民。
正午。茶林间游走,汗水涌流。林下一晌安眠。茶香熏蒸,如沐浴桑拿。从茶林枝叶间,抬头仰望晴空,吹着山风,热汗飞迸,激情汹涌,生命本能的热情被激发、点燃。
我要活着。我得好好活着。
出了茶林,午后,山雨来了。蒙蒙细雨,远山一片朦胧雨雾。燕子,禾雀,穿过雨帘,飞舞,觅食。我在山巅六角茶亭间吹风,雨点飘洒,凉意袭人。睡意又浓。雨,一直在远山游移,往西北边走了。
傍晚,五点半,下山。四围青山暮霭渐浓,天黑得很快,如巨大的铁罩子盖下来。
山上,再无一个人影。
我孤零零一个人。徘徊山林,沿山道寂寂独行,卸下心灵的重负,脚步越来越轻快。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年年春天,明净的阳光里,我总喜欢拐进一道山谷,静听鸟鸣。左边,一条柏油路,很多人走的大路。右边,一条新辟的黄泥山路,极少有人走的小径。我沿这条几乎无人同行的山径,缓缓上坡,斜插进一条深长山谷。
我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不期然,遇见了少有人见的风景。
比如,这春日,鸟鸣喧喧。
细(去)哩,就归!奀细(不去)哩,就奀妹(不)去?
奀细,俺奀细(不去,我不去)!你细,俺奀细(你去,我不去)!
杜鹃鸟,一对老夫老妻,急躁的语气。它俩商量着:该回趟老岳丈家,看一看久别的爹娘了。它们的唱和声,细腻绵长,讲的分明是当地客家话,古老的方言。
细——哩——,就——归!
奀——细——,就——奀妹——细!
也是杜鹃,很明显的,是一对儿新婚晏尔的小夫妻,一唱一和,拖长尾音,黏糯的,柔情似水的,吟唱声里,透出蜜一般的甜。
斑鸠也叫起来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气得不行,怨妇的口吻。听得人好心烦哪。
好归啰,还奀(不)归?好归啰,还奀(不)归?
一只杜鹃鸟高立枝头,在呼唤它的伴侣,大概是回娘家的那一个,走了有好些日子了,留在家里的这一位,气鼓鼓地,借春风传信,声声催归急。
小时候去田里、山上干活,看见野鸡炫彩的外衣,在刺蓬窝里、早稻田里,露出长长的尾毛。它什么时候误入了我家庭院?夜间,入睡前啼叫,咕咕,咕咕,三两声,藏身小院东头一棵金桂的浓荫里。每天早晨五点多,太阳还没出来,又叫一阵子,起身探看,总没见它的身影,桂树的枝叶太密了。它是不是童年时,我常见过的那一只?它或许来自百里外乡下老家的田垄间?它是特意赶来,隐身附近山林,或者田间禾垄,夜夜来到窗前,殷勤探望我的吧?
它的情谊,每每使疲惫的我,噩梦中哭醒的我,擦干眼泪,鼓足勇气,打开窗户,让晨光、清风,还有它的声声问候,装满空荡荡的屋子——天地自然美好的事物,将我宽解、抚慰。
一只猫头鹰,深夜不睡觉。它蹲在窗外一棵孤松顶,干瘦、高挺的松枝间,有它乱蓬蓬的小窝。在珠田乡工作时,卧房后墙就砌在一条村道边,靠水田沟渠一侧挺立一棵青松,孤零零地立在村中央,挺不合时宜。不知啥时间来了一只猫头鹰,还就在这棵电线杆似的树上住下了,屈身俯就这棵又高又瘦的小松树的不合时宜。
小松树的家族也在山里,它是否和这只听起来尚未成年的猫头鹰一样,当了逆子被逐出家门,流离失所,在这人来人往的闹市当中安了家,同病相怜,守着这一片水田,伴着一路行色匆匆的过客(开农用车的,骑三轮车、二轮摩托的,冲过一道减速带,“轰”的一声,车喇叭按得山响,无一例外,不论早晚),还有一个小窗内安眠的我?
它和它栖身的一树青松,都选择做闹市中的隐者,特立独行,彼此引为知音。
4
其时,在乡下工作的我,醒了吃,困了眠,和乡镇同事走村串户嬉笑怒骂皆快活,身体累极,心中无困扰,夜夜睡得香甜。不比进了机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久了,不知何时起,失眠、焦虑,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
多年前,那时子夜过后,至两三点许,它就冲二楼窗户内睡梦中的人喊:呼——哟嗬——嗬嗬——呜呼!梦中醒来,心惊肉跳,一身寒毛根根竖起。像是一个人在打招呼,像是有人偷窥,有人盯梢。
它说:“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得那么安生。”
“好家伙,你等着,天明我来收拾你。”我心里恶狠狠地发着誓,将狂跳的心平复下来,柔声哄着自己再入梦乡。白天,摇撼树身,拿长竹竿敲打松枝,它的窝在五六米高的树梢,安然不动;扔小石头打它,一颗颗落入泥田,水花四射,它躲小窝里酣睡,从不冒头,凭你怎么赶它,也赶不走。
它多像一个死皮赖脸、不离不弃的老朋友。它的固执与坚守,暖心暖肺,不再使我心惊。
不知它是否还高居那间卧房外一树青松枝头?
一晃,已经过去十多年。二楼小窗内,那个每每被它惊醒睡梦,极不合时宜的人已经离开。
它的叫声,时常还在梦中回响,半夜三更,凌晨两三点。
鸟儿的语言,是歌唱,是哀泣。听鸟,让人笑,让人忧。
那些时光深处的细碎声响,怎么让人感觉某种隐隐的寒意?
嗬——嗬——嗬嗬——嗬哟!
猫头鹰为什么是这般叫法?多年无解。
它是天生的失眠症患者,所以,当年听到窗内的我呼吸匀称,猜想我拥有深度的美好睡眠,它睡不着呀,它太孤独。
它的心里,怕是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回城十年,我渐渐懂了。
在珊田黄金茶林健行,大山深处,清水池塘边,我撞见了一双水鸟。它们身体修长,颈短,嘴尖,脚趾黄色,头顶至背部蓝灰色,闪着金属光泽;腹部白色,后脑勺披着两枚雪白的箭状饰羽,下垂交叉至后背,似顶戴花翎的王公,气质高贵,极为醒目。
它俩默默相对,相看无语,相伴相随。这人世间,只需有那么一个人,这般深情脉脉,凝眸看我,哪怕只看一眼,胜却万年。
水塘边,山林上空,一对灰头麦鸡相逐。它们体型较大,一身亮丽黑色、白色外羽,灰头灰脑的。翼尖及尾部硬羽排列整齐,像三把黑色羽扇,黄嘴巴,短尖钩一抹黑灰色,脚淡黄色。
倾听它们歇斯底里的鸣叫声:4月间,求偶飞行时,响而哀的尖厉叫喊。
灰头麦鸡特别怕人,十分不容易接近,只要发现有人靠近,马上快速奔跑,或起飞,并在空中发出大叫,驱赶对它有危险的人类或动物。
4月,初夏,正是它们的求偶时节,独行山野的我,驻足听取这一对儿的大叫大嚷。看,它们急飞,盘旋,发出呐喊:喈——喈——,啊——啊——,又激昂,又绝望;累了,倦了,呃呃叫几声,停于高枝上。
它们的绝望呼喊,蕴藏着对新生的渴望。
我想起在青藏高原时,徜徉冬天的拉萨河畔,结识了黑尾鸥(江鸥),黄脚,嘴短、钝,明黄色,带弯钩,腹羽白色,带点浅黄,头、双翅外羽、尾羽黑色。它们为何停留在此越冬?它们的鸣叫声,让我凭直觉以为,它们是海鸥的同宗兄弟姐妹。而之前在赣中山林里见过的,静默的那一双,是夜鹭。高飞的、嘶喊的一对儿,却是灰头麦鸡,长相酷似江鸥。
我看见、听见,并记录它们的爱的行动和语言。简单,纯粹,干净,直白。安静的,热烈的,温柔的,绝望的,无声的,尖叫的,没有掺杂其他成分,没有掺假的爱。
一只雄性的鸟儿,仅凭它一身漂亮的羽毛(当然,它会借一阵春风,一枝青绿树叶,一方如镜水面),飞翔、跳跃、起舞,假装自我欣赏,以此招引心上人的注意,令她矚目。
自然,它还会抓住一只昆虫,叼起一尾小鱼,衔来一粒山果,殷勤献给她,要她明白它的心意:它也喜欢的东西,凭着本能,它会一口吞下去,不过,它可以空咽一口唾沫,忍住腹内馋虫噬咬,只为讨得她的欢心:我不吃,你吃。
它的言语,或许含混不清,可是,它的行动,毫不含糊。它懂得:爱,不需要太多言语,最好用一点一滴的行动来表白。
它们,一个追逐,一个躲避,一个高冷,一个热烈,终将点燃彼此生命的烈焰,小小身躯,为爱燃烧着。它们相亲相伴,竟日徜徉山野,筑巢,交颈而眠,生儿育女,双宿双飞。
它们之间的爱,不做作,不世故,不算计,不染铜臭,没有利益纠葛,没有你攻我防。它们等着,征服,或者被真正的爱征服;臣服,亦出于纯粹的爱和吸引——与别个,毫不相干。
它们的爱很多,漫溢山林,不过,它们只给心仪的对象——它们,不卖。
5
多病的一年过去。
乡村早春,透明阳光里,前院一棵桂花树下,一只胡鸭嘶哑的叫声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一扇老杉木窗罩在头顶,它肥嘟嘟的脖颈从窗槅空隙伸出一半,头上鲜红的肉坨倒垂一边儿,肥硕腹部挨擦地面,半蹲,身子卡在木槅当中,既没法躺下,也挤不出身子,就那么不停地伸颈,缩脖,呷——呷——,哑巴说话似的,格外辛苦。
它侧脸看向挨近身旁的孩子。
“看,它说:我要自由。为什么要压迫我?坐也不行,站也不行。它太累,好可怜。”大伯家的孙女蹲在地上,伸手拔它的脖子,想从窗槅间把它拎出来。
大人们进进出出,面无表情,似乎都没听见孩子的质问,还有胡鸭不懈的嘶喊、抗议。
大人们已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包括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的我。我背靠竹椅,将羽绒服帽子盖住头脸,冷眼旁观,心里窃笑:傻孩子,反正不过是要杀的,放它出去,又能得几日自由?它可习惯在门前屋后、污泥水塘边待着呢!老爷似的踱来踱去,一副吃喝等死的模样儿。
可八岁的孩子心疼。她使出了浑身力气,双手攥住窗槅一角,抬起半尺高,跪着,两个膝盖顶住空档,小脸儿憋得通红,吸足一口气,猛地起身,掀起了压在它头顶的四方形枷锁。
“这么好运?我自由了?”它仿佛有点不相信,使劲儿伸了伸脖子,原地转了两圈,偏头望着伸出援手的孩子,非常卖力地冲她叫嚷几声:“谢——谢!谢——谢!”喊一声,伸屈一下脖颈,以头触地,如行大礼。
接着,它试着扑展了两下翅膀,忽地飞上桂花树外、菜园边一道竹篱笆,稳住身子,回头看看关押它好些时日的方寸之地,眼里似乎仍有恐惧和哀怨,又大声叫嚷一阵,表示决意远离。
然后,它掉转身子,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沉下身子,忽地起身张翅,再次后蹲,下沉,再一次猛地做起飞状,反复试验(最后一次,下沉,后蹲,用力过猛,它差点从篱笆上跌下),终于振翅飞起,一次漂亮的翱翔,从篱笆墙冲向晴空,徐徐越过十几丘田(清薄泥田掠过它有点儿笨拙的身影),直到溪流轻响的河岸边,缓缓落下,隐入泥田。
我从帽子底下瞥见这一幕,不由得起了震动:目测它飞过的田野,直线距离最少有两三百米。它懒洋洋的,被驯养得老老实实,走路迈着外八字脚,平日里,要它飞上一垛矮墙也十分费力,怕是早已失去了一飞冲天的渴望。是久困牢笼中的它一朝得自由,激起了内心潜藏的奔向远方的热望?它为何直朝小河边的方向一飞冲天,毅然决然?
我拉下帽子,目光转向拍手跳跃的孩子。
“欣蓉,你说,这只胡鸭为啥要飞向河边去?我可从没见过它能飞那么远。”一把搂过娇柔的孩子,我问。
“它是去找它的伙伴们了。河边,那丘田里,有它的几个小伙伴,我听见它们在喊它呢。它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为了找回它的伙伴。”孩子边说,边拍着小手,为它高兴。
凝神,聆听,果然,河边泥田里,隐隐传来它们喑哑的鸣叫声。
“我来了!”
“欢迎!欢迎!”
新加入的,一脸骄傲。老友们,热烈欢呼。
它们跃起的身影,在湛蓝天幕下画着半圆形弧线,仿佛为一只重获自由、勇敢高飞的昔日友伴庆生。
为了追赶它的友伴,强大的动力激起了它灵魂深处天然的野性——胡鸭,学名番鸭,它的拉丁文名字又叫红嘴雁,提醒我们:它和天空高飞大雁属于同一个古老的家族,它的基因里携带着高飞的热望与可能。
我像一只被圈养多年的家鹅,春日暖阳里,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此刻瞥见天空北归的一行大雁,起身,静立,抬头,仰望,它们高亢的鸣叫,在我心底激起热烈回响,犹如惊雷阵阵——我欲张开沉重的翅膀,像它们一样飞向碧空和远方。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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