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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互为映照的镜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8001
  

  

  一、镜子会反光

  生活中有很多事物,十天半个月的就会风干。苹果会变成皱巴巴的苹果脯,鲜美的牛肉会变成硬邦邦的牛肉干,花会凋谢,水会干涸,唯有友谊如美酒醇香,其中的酒曲则是文学的滋养。我跟Y、H的友谊,从青春一直延续到中年,已经二十几年了。Y和H共同见证了我的体重变迁史,现在的一个叶子等于以前的两个叶子。现在每天不在小群里说上几句,就好像欠缺点什么。Y、H皆有慧心、慧眼,我们的文学生活彼此交叉,我们彼此参与彼此的生活。我们三个人都不会开车,与其说我们是环保主义者,不如说,我们显示出了共同的落后于时代的惊人的愚笨。我们缺乏雄心壮志挣钱买一辆豪车风驰电掣于四季的原野,我们对速度并不感到惊奇,也许这是一种自我的放逐。很多朋友劝我去考驾照,我因近视散光放弃了。我们三个物欲都不太强的人共同沉迷于文学这弱者的事业,如果说这弱者的事业有什么迷人之处,那就在于文学可以在纸上实现对日常生活图景的超越,从庸常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去寻觅一道精神的光影。

  漳州这个南方滨海小城,商铺懒洋洋地开着,每一户门前都支起桌椅,上面一定有茶壶茶杯,从店铺前走过,你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茶香,有时是醇厚的肉桂,有时是清香的铁观音,看店主人召集三五人摇着蒲扇逍遥地喝茶,你以为他们就这样喝茶喝了一生。路边美人树艳丽的花朵飘到地上,熨平了我们皱巴巴的内心。这样的氛围注定了我们三个总体来说都是温和的人,如果以花喻人的话,H是一朵康乃馨,Y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有一次Y的新书分享会上,有个读者说Y是个内心高傲的女人,从此,内心高傲的女人便成了Y的代名词。Y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看到不平之事会拍案而起,她绝不是一个犬儒主义者。我们生逢太平盛世,但人性的褶皱处却暗流涌动。俄乌战争的硝烟经久不息,新冠疫情三年,谎言与真相混杂,理智与癫狂厮杀,处处上演悲剧与闹剧。世界越来越荒诞与光怪陆离,互联网上的新闻超出想象之外令人咋舌,周边的清泉越来越少,泔水与化学气体越来越多。新冠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和命运,有人昼夜奋战,有人永离人间,有人丢官撤职,有人加官晋爵。我们都是无力者、软弱者,但也是在场者和见证者,我们都希望世界变得美好。

  如果我和Y都微有个性的话,H则是阻挡在我们俩当中的一块海绵。有一次我和Y去参加一个采风活动,回来的时候在车站不知为了什么差点吵了起来。那天太阳很毒,所有人都心烦气躁。我嘟嘟囔囔道,都是因为太阳的缘故,Y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们两人才明白的典故。我们都喜欢加缪的《局外人》,觉得男主人公杀人就是因为太阳太毒辣的缘故。假如那天是一个小雨天,也许一桩杀人案就可以避免,《局外人》便不会诞生。对于文学的观点,有时候我会像一个钟摆,在Y和H当中来回摇摆。H有一个阶段喜欢温和的作品,我则喜欢尖锐的作品,后来又有一个阶段倒过来了,我喜欢温和的作品,H喜欢尖锐的作品。

  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卧谈的方式。我这个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站着。一起采风的时候,我们三人或坐或卧,清茶一杯,窗外明月高悬,我们暂时从妻子、母亲、下属的身份逃离出来,回归我们挚爱的文学,这是最美好不过的事了。Y很喜欢聚斯金德《香水》、库切《耻》、琴凯德《我母亲的自传》,我则喜欢黑塞的《荒原狼》、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我推崇《洛丽塔》不露声色的讽刺,纳博科夫是个高智商的家伙,我喜欢高智商的人。就像多年前《非诚勿扰》节目爆火之时,我欣赏乐嘉的才华,乐嘉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准确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他的《性格色彩学》给我极大的启发。而H更喜欢孟非的善解人意。事实证明,善解人意的孟非在世俗生活中更加如鱼得水,而有才华的人往往有性格上的缺陷,上帝造人的时候似乎喜欢一凹一凸,如果某方面让你多一些,那就让你在某方面少一些。

  我和Y、H一起多次采过风,一起走过很多路。在漳州招银港刚刚开发不久的时候,我们一起吹过双鱼岛的海风,一起去采过郊野公园的野花,一起读过同一篇小说同一篇散文。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是一起吃美食,然后一起讲某篇文章的坏话。网上常说,只有一起说过坏话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我们对坏文字忍无可忍、义愤填膺,感觉就像受到了侮辱。H说看到坏文字就想吐,我说看到坏文字就生气,Y说读到坏文字她就想骂人。最快乐的时候是一起分享好文字,读到某某作家的好作品,我们三人互通有无、两眼放光。我们三个的年纪加起来已超过150岁,而150岁的女人会像15岁的少女一样一人手持一本书前去约会地点,互相分享书里的好词好句,分享书里的细节,分享书里的思想,并评头论足。Y还会激情朗诵她自己创作的诗歌。多年前的一天,我和Y、H三人在豪佳香牛排店里吃完午餐,开始漫长的闲聊。冰红茶添了一杯又一杯,小妹的脸色越来越暗,我们假装没有看见,继续热火朝天地话赶话。这三个饶舌的女人一定震惊了那个小妹,留给了那个小妹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们一起骑着电动车冲上南江滨的堤岸,内心的喜悦开满鲜花。拿出吃食,鸭架、奶茶、曲奇饼干、南瓜子、波罗蜜、甜死人不偿命的释迦、樱桃摆了满满一桌。Y还带了三个大包子,H只吃了半个就撑得吃不下去,我们严正警告Y:“以后聚会严禁带大肉包!”我们笑得东倒西歪。单纯的文学太过沉重,需要浅薄的世俗的欢乐。我们还曾经一起到厦门的海边租了一天套房,我们在海边读书,看浪花,当海浪向我们涌动时,天空布满了文字的气息。我们在海风吹拂下自由地呼吸。我们有时会一起去当吃客,大款文友Q在地理标志方面是权威,赚得盆满钵满,我们快乐地吃喝,呵呵,天下真有免费的午餐。

  三面镜子互相引领,陆陆续续收获了属于自己的果实。Y、H出版了散文集,我出版了小说集。当我们写下某些篇章,很少人知道,這是多么轻盈、爽快、幸福的时刻,这是写作带给我们的奖赏。2008年至2018年,是平静丰盛的十年。2020年是一个分水岭,生活突然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孩子求学问题、就业问题、成家问题一一摆上了日程。命运公平地捶打和揉搓每一个人,太多的东西容易耗损生命值,每个人都需要与命运搏斗,多个回合之后,最终以一记勾拳,将苦难打倒在地,自己也像一个受过伤的拳击手,很难再有全线冲击的爆发力。虽然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只能自我修行,然而互相打气又尤为重要。我们趔趄前行着,Y的腿反复受伤,这是命运对她的考验,我和H目睹了她的坚强。在理想主义被人嘲笑、所有事物都可以被营销的今天,人们更需要的,恰恰是看起来癫狂可笑却勇敢无畏撕开现实丑陋一角的英雄主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作家都是堂吉诃德,他们永远在同风车作战。

  二、讲述艾丽丝·门罗的Y

  艾丽丝·门罗刚获诺贝尔奖的时候,掀起了一股读门罗作品的热潮。Y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了其中的一篇名叫《播弄》的小说,讲一个孤僻的女孩,到很远的电影院看电影丢了钱包,一个好心的男孩请她吃了晚饭,帮她买了火车票,两人约定明年同一时间再见。男孩要求女孩穿同样的衣服,穿同样的绿裙子,头发也仍然得是这个样子。约定的时间到了,女孩去找男孩,那男孩却一言不发毫不客气地将女孩赶出门去。直到多年以后,谜底才揭开,原来男孩有个又聋又哑的双胞胎兄弟。我觉得这篇小说应该翻译成《捉弄》才对。这是一个关于人生误会的悲剧,门罗写得不露声色,很冷静。我其实不大喜欢写得单薄的作家,这冷静的文字下面冷得让人绝望,骨感美人摸起来硌手,不舒服。我喜欢写得丰腴的作家,当然,这丰腴并不等于艳丽,这种丰腴是热带植物那样的丰腴,让人感觉汁液横飞、酣畅淋漓,江西的小说家阿袁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奇怪的是,Y的风格也迥异于门罗,但她对于与自己风格截然不同的作家的作品阅读得相当细致,她是一个对阅读十分认真的人。

  Y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皆擅长,尤其是散文,她的散文我一读再读,特别是《老干病房》《半截牡丹》《漳州港的几个关键词》都是神来之笔,堪称她的代表作。她写道:“去年,我是坐着轮椅去做核磁共振的,一种错位感让我很不习惯让我离地面很近,离天空很远,与一路上的垃圾桶一般高。上电梯的时候,别人都让着我,我感到了有些冷的爱。回来的路上我有些习惯了这样的高低位差,我发现我也和路边一些正在生长的小树一样高,是的,我身体的某些部位也需要重新生长,此刻我也是一株植物,像是一株硬生生地被嫁接的植物。”这段Y在人生艰难时所写的文字,字里行间表达了人生低谷時的切肤之痛。生命无常,因了无常之痛,人们就像上帝巨掌下的蝼蚁,特别需要爱与慰藉。在这些清水般的文字里,我们对她的悲欢感同身受,犹如受到一场生命的教育。

  除了写作,Y还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她喜欢绘画、手工、藏石、养花养鱼。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买张书桌都要考量老半天。她家养了好多花草,太阳花、三角梅都是她的爱物。她擅长铅笔画,我手头有一幅她的铅笔画,树木枝干嶙峋,房子是江南瓦房,我珍藏着,坐等升值。她的手工化腐朽为神奇,自己动手在衣服上缝上一朵花,把翻领改成立领,剪下来的领子还利用起来做了个帽子。她甚至将旅游鞋口剪破,让脚趾头畅快地吹风。有一段时间,她痴迷于收藏奇石,我和H到她家时,她不由分说送给我和H一人一块石头。我对石头是缺乏欣赏的,回家后就放在书柜底下。后来,Y和H到我家来,发现她的宝贝石头竟然屈居书柜底下,没有给它一个闪亮的C位,大为恼火,不由分说又把石头要回去了。她认为,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的奇石明珠暗投了,她才应该是奇石的主人。虽说我对奇石回归它的知音主人那里感到欣慰,可是这件事还是留给我深刻的印象,真是一个性情中人呀!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把一朵花赠送给朋友,看到友人没有把这朵花视若掌上明珠,他就反悔了,又要回了那朵花。这又让我想到,Y散文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人生之处犹存悔。”人生处处是遗憾,处处是悔恨,能够勇于改正,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懂得悔恨的人是有自省能力的人。

  Y说话时富有激情,肢体语言极为丰富,她的脸上写满对文学的爱,在这个羞于谈文学的年代,我喜欢敢于对文学说爱的人。Y是一个热心人,她曾经帮我和H投稿小说和散文,都发表了,我和H沾了她的大光。她身上的能量是巨大的,是放射性的,你能够感受到她的热量。比如出门采风,她会惊喜地说,哎呀呀,这朵花真美呀;逛个淘宝,她会发自内心地赞叹:这双鞋子真漂亮呀。别以为文艺青年四体不勤,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擦窗玻璃、纱窗、地板、桌子,一干就是一整天。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夜猫子,白天把琐事都搞定了,晚上就在文字中漫游。

  Y是我身边最热爱大海的人,感觉她对大海有深深的迷恋,前世她大概是海的女儿。我这人是叶公好龙,说喜欢山嘛,确实喜欢,山中草木葳蕤云雾缭绕让人飘飘欲仙,但又怕爬山,山太高了,爬一半就气喘如牛望而却步。若说爱水吧,我只爱漂流,坐竹筏随波逐流。若真正与大海亲近,我近年来好像有点痛风的征兆,总感觉海水刺骨的寒冷,不敢下水。Y激动地指责我:“大海多美呀,多震撼人心,怎么能不爱海呀,你怎么能不爱海呀!”谈到去哪里游玩时,Y说:“我这人对美的欣赏点很低,你们看好哪里我都行。”在她眼里,美景遍布天下,美景不仅仅在远方,也在当下。

  我庆幸自己身边有Y这样一个富有激情与力量的朋友,这样我就不会沉沦下去。

  三、机智幽默的H

  H就像一个幽默风趣的快乐小精灵,我经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跟她在一起,经常感觉如沐春风。她是善解人意的,有时简直善解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且,她表达善意的时候如太极运于无形。她心细如发,会记住你爱吃的食物、记住你喜欢的某个影星。她抢着付的士费,出门采风时帮忙订购车票,在细微之处给你无所不在的感动。有了这些温润的东西,生活便不感到荒凉。有一次我可怜巴巴地对H说,如果我得了老年痴呆症,路上遇到你,请你一定把我送回家。她恶狠狠地说,我一定把你打醒。瞧,老朋友就是彼此可以这么放肆的劲儿,无须拐弯抹角,无须花言巧语。跟善解人意的H在一起,你会有说不出的舒适妥帖。

  H这几年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好,她身上有烟火气,而小说最需要人间的烟火气。她的文字有时让我陌生,记得她的小说里有一个女主人公,在暴戾中把一只猫扔到楼下摔死。天哪,现实生活中H一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而H就在小说里干了这样的事,这件事有力地证明一个作家在生活中和在文字中完全可以是分裂的。

  我很喜爱H的散文《迎面走来若干年后的儿子》:“医生抬起一个小屁股对我说是个儿子。我想着肚子剖开后总得给我缝上,于是孩子抱出去让大家欢喜,我开始算医生给我缝了几针。算到第七针我开始绝望,也许没尽头了,我得让人当成个破布袋就这么永远缝下去。”这是一只多么幽默的破布袋呀,在有气无力的时候仍然不忘幽默。H的文字在萝卜白菜间穿行,充满人间烟火味,温暖你的胃,留住你的心。读她的文字,好像看到她行走在街道上,前后左右皆是芸芸众生,读之会心一笑。

  H工作认真负责,她身兼数职,漫天的表格和数据在她身边飞舞,她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简直是一架能干的发动机。在家里,H是贤妻良母。先生、儿子负责报想吃的菜名,先生要吃干贝,儿子要吃盐鸡,她像魔术师般地将喷香的饭菜端上桌,并且将碗筷摆好。这样的好人,在采风同居的时候,H就会成为众多女文友激烈争夺的对象。她睡觉不打鼾,上卫生间不拖延,理所当然地成为万人迷。

  我和Y、H有几次印象比较深刻的同框时刻。一次是2008年我们一起去参加省文学院的高研班。我们坐在通往福州的大巴上,Y和H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左边的那双腿无端地比右边的那双腿长出一截,H感到了一种压迫,她想把自己的腿藏起来。Y是高个子,看着她的长腿,H叫起来:“你的腿怎么可以这样长?”Y委屈地答:“腿太长了,有时坐在车上,座位太窄,腿都伸不直……”我们三人像三个大小不一的瓦罐,分别奏出不同的音乐。写作本文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对H知之甚少。她是内敛的,她很少表达自己爱什么食物,爱什么衣服,爱什么音乐。我只知道她的舞姿甚为优美,必定爱跳舞。她就像一湾温柔的水,不像我和Y那样张扬地表达着自己;又像一块海绵一样静静地吸收着,把尘世的一切化为文学的营养。

  我和Y、H这三面镜子里,有回忆,有感叹;有雨露的清凉,有酷暑的炎热;有欢欣,有伤痕。几十年过去了,镜面却依然光亮地挂在那里,折射着内心的光芒……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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