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言情小说 玄幻推理 武侠小说 恐怖小说 成人文学 侦查小说 其他连载 小小说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打替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8274
  金成海

  1

  “剃头佬拍肩膀——滚蛋”,这是旮旯村的一条歇后语,说的是剃头匠剃完最后一刀放下剃刀,在顾客的肩膀上拍打几下,原本是按摩解乏的意思,由于这个动作一做完,顾客就起身走人,所以人们就将“滚蛋”安在了这个动作后面。

  歇后语取的是形象幽默,原本是调侃之意,但此时,真正的剃头佬木生,巴不得顾客像不断线的流水一样涌来,就是累成狗也愿意,哪里还能让顾客“滚蛋”呢?眼下,他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正闭着眼睛,等待着他的最后一道工序。他解开围在客人脖子上的布单,用手轻轻掸了两下,安放在墙壁上的挂钩上,用猪鬃刷子将客人脖颈里的碎头发清理干净,朝顾客的肩膀上“嘭嘭”地拍打几下,客人发出“嗯嗯”的声音。他陡然收手,躬了躬身子,说“好了”。从进店到离开,用时38分钟。客人竖直身子,站起来,付钱出门。剃头佬拍肩膀事实上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大花刚好进门,与出门的客人打了个照面,她冲客人夸张地一笑,说:“您慢走。”

  木生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爸,25日了呢,不要忘记了。”“晓得晓得……”没有等他答应,那边就挂断了。

  每月28日银行扣房贷,木生做梦都不敢忘记的日子。他总是早早将款子转到儿子的银行卡上,这个月之所以迟迟没有打款,是因为款子还没有凑够,款子没有凑够是因为生意不好,生意不好是因为剃头的人锐减,剃头的人锐减的原因是……

  大花等木生接完电话,懒懒地说:“刚看见老倔驴从南头那里出来。”

  剃头的人锐减的原因,似乎与老驴头刚从南头那里出来有关?木生没去想。此时,他的脸像一块木头一样,没有表情。要是往常,前客一下来,后客就急不可耐地坐上了眼前这把转椅,可今天,落日的余晖像大红的染料,把木生的剃头铺子染成了新房的颜色,木生才送走第五位客人,后面就没人了,一天下来才收入35块钱。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转椅顶上的一绺头发让大花带进屋的风一吹,立不住了,翻着个儿往下掉,落在地上,木生心里头便空得慌,慌得升腾起一股疼痛来。

  “南头”,指的是旮旯村街南头的水生家的剃头铺子。

  旮旯村街南北走向,中间各有一个错开的分支街口,街道虽小,总共只有200多户人家对门而立,但辐射周边五六个村,一万多人口的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都仰仗这个村街上的各色店铺。旮旯村街上的人家,靠做买卖为生,而且每一行当差不多都有两家以上经营,这是长期以来自然形成的竞争市场,货比三家不上当,周边村民便被紧紧吸引在这条街上。

  剃头铺子也是两家,木生、水生两兄弟,一北一南,“瓜分”了这里的剃头市场。

  几个月前,水生的胳膊摔成骨折,上了夹板。木生爸踱过来跟他商量,说:“木生呀,你看,我帮他打几天替,怎么样?”

  木生跟水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不像别人家兄弟,是一根藤上下来的,他们中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就连做父亲的说话做事也有所顾忌。背地里木生两口子都以“南头”称呼水生两口子,估计水生两口子也以“北头”称呼木生两口子。当年水生立了门面,做父亲的就要放手了。父子三人当六面,说得清清楚楚:兄弟俩各做各的生意,当爸的不掺和;既不能给木生店里打替,也不能给水生店里打替。木生爸就放下了一辈子的手艺,始终没有逾越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想,一碗水不端平,碗里就可能翻一条大船。

  此时,木生爸突然来说这样话,相当于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让木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爸是老剃头佬,也是他们兄弟俩的师傅。爸在他心中,多的不是师徒间的威严,而是父子间的亲情。如果作为师傅,违背当初的承诺,做徒弟的唯有遵从;如果作为父亲,违背当初的承诺,做儿子的则可以计较。

  木生剃头走的是父亲传统的低端路子:用时长,一个头剃下来38分钟;收费低,剃一個头收7块钱,这个价格也是从3块、4块、5块、6块慢慢涨起来的,庄稼人出得起。一天下来,差不多有百把块钱的收入。可是水生一上来就是新搞法,装修店面,红底黄字的招牌醒目地写着“水生美发”的字样,店里装了许多彩灯,一不小心就有一束光线“唰”地打在身上;人一走进去就感到耀眼,顿时感觉矮了三分。美发一次收费15元。他屁股上挂的是崭新牛皮盒子装的组合工具,很少用剃刀,使着五花八门的剪刀,“咔嚓咔嚓”几剪刀就可以走人,做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的生意。这几年,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原本还算勉强的生意,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样,几乎就没有人光顾。

  几个老人还记得木生爸,上门要求老师傅给剃一次头,木生爸说:“退休了,不剃咯!”

  水生被迫改走传统低端的路子,但店子的名声在外了,加之水生剃头习惯了快刀斩头发,20分钟剃一个人,南北一比较,尤其把剃头的价格折合成稻谷或者菜籽的时候,那是最立竿见影的,大伙自然选择在北头剃头,这样水生的生意一直不如木生。如今又摊上水生摔断胳膊这样的事,让依靠着水生过活的木生爸实在看不下去了。

  见木生不吱声,木生爸絮絮叨叨地说:“你看你弟媳没个正经事,一天到晚在晃晃馆里打晃晃,回来跟我说些精灵话,嫌我吃了闲饭,心里可不是滋味啊!你侄儿说是在读书,却隔天朝他要钱,不知道在做什么。眼下没了进项,坐吃山空啊!再说了,生意好做,码头难熬;铺面老关着,码头就丢了,这家人以后靠什么养活?”

  水生的事,木生也知道一些,心大,开个剃头铺子巴不得一夜暴富,结果也只是勉强糊口。木生想,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爸今天出这个面多半也是万不得已,决定同意爸给水生打替。但嘴上还是不吃亏的,他凝望着爸脸上的沟沟壑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爸,反正当初说都不管的是您,现在说要打替的也是您。我横直就是个吃亏的命。”

  大儿子的话是拿准了他的脉说的,木生不到5岁就死了妈,又不受后妈待见,不到20岁小两口就分出来单过,连孩子也没人带,从小到大吃的亏都可以卖一箩筐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直对大儿子心怀愧疚。

  木生爸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暮色中,一个被时光磨成了黑色的牛皮夹子,在干瘦的屁股后边像钟摆一样左右晃荡,那里边装的是剃头刀,也装着木生爸的岁月。

  2

  这一打替可不是三两天,都过去4个月了,木生爸手里那把剃头刀就像一根吸管,把木生店里的客人慢慢都吸到南头去了。这不,连平常信誓旦旦只到一家剃头的老倔驴都憋不住了。说起来,他还是大花的远房表叔呢!一夜之间,人的誓言咋就成了易碎品呢?说也奇怪,水生的膀子一直用带子吊着,隔三岔五还到村卫生室换次药,每次换药前后都疼得“哎哟哎哟”。前些日子听说还出门去了,去干啥?都不知道。

  收入一少,房贷还款出现危机,上个月还让大花问娘家借了1500元才凑够数,这个月怎么办?旧账没还再借新账?两口子就像剁了尾巴的狗一样不自在,木生后悔没有跟爸说好打替的期限。

  大花见木生不吱声,就嘟哝道:“看人家多潇洒呀,屋里有人打替,生意又好,嫌旮旯村不好玩,还跑到外面潇洒去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大花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木生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才站住,嘱咐大花说:“明天你到南头把爸喊过来吃中午饭。”

  大儿子请吃饭不多见,木生爸一路小跑过来。木生的铺面是在他爸手里盖的平房,像个拖拉机的形状。原先就是剃头铺子,一家人经营。分家时,他爸不顾水生妈反对,坚持“长子不下堂”,水生妈说:你们家的堂在老屋哩!水生妈说的“老屋”指的是他们家祖宅,在村里边,但木生爸坚持把这门面屋分给了木生。不知道兄弟之间是不是因此多了些生分?

  前头是剃头铺子,后头是厨房,两旁是寝室。厨房还兼着饭店的功能,午饭在厨房吃。他们爷俩都喝不了几口酒,木生还是准备了酒,给爸倒上一杯。喝了一会儿,木生就问:“爸,您这替也打了4个多月了吧。”

  木生爸筷子伸在半空僵了一下,缓缓搛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伤筋动骨100天,这100天也过了。”木生又说。

  木生爸说:“反正4个月都替了,也不在乎这几天;等他好利索了,能动了就算了!”

  木生睃了一眼爸爸,接着说:“您今天来了就住几天,我跟大花商量过了,把她哥接到屋里来,跟您检查一下。”

  木生爸知道,大花确实有个叔伯哥哥在镇卫生院当医生,手一挥,说:“我没病,也不要检查。”

  木生说:“爸,您不要不信,检查一下,没有病最好。”

  木生爸料想木生也就这样了,便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完拍了拍胸前的饭粒儿,就要往外走。

  木生“嚯”地站起,双手拦住爸爸的去路,“爸爸,不许走!老人病了,儿子不给治,那就是不孝顺。”

  木生爸一愣,他知道儿子从来都是不犯浑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心里“咚咚咚”地直打鼓,但还是推开木生的胳膊往外走。

  木生張开双臂一把将老人抱起来,对大花说:“去,把栅子门打开……快呀!”

  木生爸双脚悬着,大声嚷嚷起来,“木生你个畜生,想绑架呀……”

  不管他怎么喊,满嘴酒气的木生仍然硬生生将自己的父亲送进了栅子门里。

  木生依然和平常一样,在等待顾客,唯一不同的是脸上像抺了胭脂似的。过了一会儿,木生吩咐大花:“给你哥打个电话,就说爸爸身体不舒服,让他带上医用箱子来,给爸爸看看病。”

  大花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连一丝波浪都没有。

  下午,剃头的比昨天多了几个,看得出来,来客都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木生知道为什么,他们是找不到父亲才过来的。老倔驴说过,不仔细体会,木生的手艺跟他爸没有什么两样。木生不可能体验自己的手艺,但他体验过父亲的手艺。那年,他19岁,马上要结婚了,父亲决定亲自为他剃头。父亲的手轻轻地按在儿子脑壳上,用五根手指调整儿子脑壳,一根手指微微动一下,脑壳就随了那点力的指引,到该停的地方停下。开始描线的时候,推子“咔吱咔吱”一波一波有节奏的叫声,叫得欢快,直入大脑,催人入睡。使剪刀的时候,“咔嚓咔嚓”,干脆利落,像动听的音乐。父亲手里的那把剃头刀,从艺开始便随了身,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平常吊在他屁股后面,当一道风景,使用时,如春天的燕子在客人的头上轻盈地掠过,发出“吱吱”的响声。头发剃断的声音是脆生生的,茸毛剃断的声音是软沙沙的。剃刀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上山入海”不留痕迹,“啪”,鼻孔里的鼻毛、耳朵里的耳毛应声而断。最后往肩膀上拍四下,力道均匀,错落有致,拍得人骨头酥软,欲仙欲死,不愿离开座椅。

  多年后,木生才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儿子一旦结婚,就得自己挣饭吃了,并且还要与父亲争饭吃。那一刻,父亲放下作为父亲的尊严,以师傅的身份,为他传道授业,推、剪、刀、梳十八般兵器轮流用上,描、剃、捡、刮、拍五道工序一丝不苟,让他体会到了修发的精髓,也为他树立了行业的样板。他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努力修为,已经达到了父亲的境界。俗话说:三天不摸手艺生,父亲不仅歇手多年,而且年纪过了70岁,手艺未必还有当年的精细。这也是他放心让父亲为南头打替的原因。事实证明,他错了,父亲从肩挑剃头挑子开始,剃头的艺就进入骨子里去了,刮都刮不出来,怎么会生疏呢?

  现在,父亲已经被他关进了栅子门里。木生可以从容地对照父亲,仔细地梳理自己在剃头过程中的不足,就如高明的棋手复盘一样,一幕幕,一盘盘,就知道哪里失误了。复了又复,始终看不出破绽。

  3

  南头的来了。小个子,机灵,干练,整个人随了他妈的样子。膀子已经没有绷带。眼睛不停地往四周睃了七八遍,似乎希望里边蹦出个活人来。

  “哥,爸上你这儿了?”

  “中午来过。”

  “咋没有回去?”

  “吃完饭就回了,说是铺子里忙。”

  “还出了鬼了,到现在连个人毛都不见。”

  “我哪知道。看是不是在菜园里,或者在老屋里。”

  南头的走了,急匆匆的样子,像是丢失了一笔巨款那样慌张。木生心里一阵冷笑,去急吧,急死你。

  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木生来不及洗手就来到后院。

  木生掀开被子做成的“门帘”,父亲的手握住栅栏门上的链子锁,不停地摇晃着,几乎是哀求他:“木生,你放我出去。”

  木生握住父亲的手,低声说:“爸,不用急,等会大花再拿床被子给您,您就在这里歇一晚上。明天他舅舅就来给您检查,检查完了,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木生爸看着木生的眼睛,木生把眼光朝地窖里看,发现那碗饭还放在一个小凳子上,父亲根本就没有吃。

  父亲很少有不吃饭的历史,木生的记忆中父亲有两次吃不下饭。

  第一次是自己的母亲去世那年,木生不满5岁,他记得埋葬了母亲以后,父亲一个人在厨房偷偷落泪。姑妈给父亲盛饭,盛的时候,用饭铲压了又压,让木生端到父亲面前。父亲哽咽着说:“娃呀,我苦命的娃呀,放那,爸不饿。”那碗饭在厨房里放了一整天,第二天变馊了。

  第二次吃不下饭则是为了自己。那一年,木生已经7岁了,父亲挑着剃头挑子出门,被木生抱住了大腿,缠着要跟着出去。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带了他。那天,阳光温暖,大地一片绿色,空气里都是一股清香味儿,父亲挑着挑子,木生小跑着,时而落在后面折路边的花草,时而蹦蹦跳跳地跑到父亲的前面。父亲一路笑声不断,后来索性放开喉咙唱开了,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听到父亲的歌声:

  桑木扁担轻又轻啰嘿,

  我挑担茶叶出了那个门。

  船家他问我是哪来的客哟,

  我湘江边上哟,种茶人啰哟。

  ……

  父亲的歌声轻快又悠扬,一直唱到了岔口村,有人招呼剃头,父亲就歇下挑子,拿了脸盆到路边的堰塘里打水。那时乡间沟渠堰塘的水一律都是清冽的,口干了,就用手捧起一把喝进去,有一股甜甜的味。木生则跑到不远处捡树枝,帮父亲生火烧水。有木生帮忙,效率高多了,那个叫倔驴的小伙子说:“嘿,可以啊,长大了接你爸爸的班当个剃头师傅,赚活钱用哩!”

  那天的人特别多,一个接着一个地来,父亲让他们不急,自己也不赶忙,一刀一剪,每个步骤都要做到位。午饭是倔驴从家里送来的,抵了剃头钱。跟他一起来的小丫头,比木生小3岁,白白净净,双眼皮儿特别让人怜爱。两个小孩子陪着剃头大人们,像过年那般欢喜。这天,一直剃到了太阳偏西,才剃完最后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木生说:“爸爸,明天我还跟您出来。”父亲说:“明天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就不要跟了。”木生说:“我要去,我跟得上。”父亲说:“听话,在家里带弟弟玩。”木生一听,急了,带着哭腔嚷道:“我不要我不要。”父亲奇怪地问:“为啥?”木生说:“我怕娘娘(注:木生后妈)揪我耳朵。”父亲立即停下挑子,掰着儿子的头一看,两边的耳朵根子都裂開了口子,一边结了血痂,另一边则已经化脓了。这要有多大仇恨才下得了手,要使多大劲才能揪成这样呀,父亲的脸就阴了下来,一路无语,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照水生妈的脸扇去。那天父亲没有吃饭,在堂屋里坐了一夜。

  “木生,你就不怕犯法吗?”木生爸一脸的绝望,“你就不怕雷劈吗?”

  木生知道自己伤了父亲的心。但他不能妥协:“爸爸,您想多了。儿子只是想给您治病,没有别的意思。”

  “哼,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吗?就是看老子给你弟弟打替了,你的生意不好了,想把你老子关起来。你急得钻钱窟窿里去了!为了钱六亲不认,我怎么生了这么些儿子!”

  木生听出弦外之音:原来南头的也不省心。

  被父亲说破了,他一屁股坐地上,说:“爸,既然您老把话说这里了,我把我目前的困难也给您摆一摆。您孙子文凭不高,只能打临时工,工资低,还不起房贷,我每个月都帮他还2000多元。我全靠着这个剃头铺子支撑。您知道的,自从您打替以来,我这边人就少多了,上个月勉强还上了,这个月马上就要到期了,手头才刚刚一半,您说我不急吗?”

  “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听了儿子的解释,父亲越发来气,对他咆哮起来。

  栅子门里的父亲成了木生的一块心病。把父亲拘禁起来,这可是遭雷打的事儿,传出去,他在这方圆几十里算是臭出名了,再也抬不起头了。现在乡村治理中,“守法”是头等重要的。但如果就这样把父亲放出来,让南头的晓得了,他肯定跟自己没完,那样生意也做不安生,等于是白忙活一场。

  木生喊来大花问:“哥的电话打了没有?”

  大花说:“打了,他在出差,最早后天回来。他说如果急的话他就安排别的医生来。”

  “不行不行。”木生双手不停地摆着,“那就等他来。自己人,我们才信得过。”

  第二天一早,木生正窸窸窣窣穿衣服,大花进来告诉木生,她在厨房做饭,听到栅子门里有鼾声。木生听了心里五味杂陈,父亲不是贪睡的人,毕竟70多岁的人了,想必一夜闹腾辛苦了,早上还睡得这么香。不过能睡出鼾声,终归是件好事。等父亲睡醒了再跟他说话,兴许没有昨天那么大火气了。

  中午,铺子里没客了。大花从后面进来,说:“快点,爸让你去。”

  木生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地来到栅子门前,父亲的声音柔和多了:“木生来了?”

  木生“哎”地应了。

  父亲说:“木生呀,我也想通了。说了不管你们兄弟剃头方面的事的,是我心太软,跟他打什么替,耽误了你的生意。你关我,我不怪你。”

  咦,这个弯也转得太急、太大了吧?木生突然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了,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服软吧。他想起父亲昨天说的那句话“我怎么生了这么些儿子”,怪我就怪我,怎么扯到“这些”上面去了呢?说明父亲好多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从来没有向他透露。

  木生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告诉父亲,舅倌子哥后天来给您老看病。

  木生爸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轻轻松松地说:“木生呀,我想吃粉蒸牛肉,你让大花买两斤回来,白天你们要忙生意,到晚上蒸。不要你们出钱,我出去后把钱还她。”

  父亲突然有了胃口,加深了木生的疑问:想吃牛肉,为什么早上不说?那时正是买菜的时候,这时候不好买,只能到餐馆去回购别人的牛肉。父亲是在用计呢!

  木生答应马上去买。父亲又让他倒杯开水喝,木生就喊大花倒水。大花把开水放进栅栏门里边,对木生说:“前面有客呢!有话晚上说。”

  4

  晚饭,木生爸也不说到外面吃,木生只当忘记了似的,把饭端到了栅子门口,木生爸自己接过去。他当真是想吃牛肉,一海碗粉蒸牛肉,加一碗米饭,吧唧吧唧地吃下去了。

  夜幕降临,今天没有月亮,星星朝他们眨着眼睛。院子里的蛐蛐儿高一声低一声在鸣叫。爷俩隔着栅栏门,木生爸打了个饱嗝。

  有些话,木生还是想趁着人静时说清楚,不然,医生真来了,父亲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的毛病,那样,他岂不是白折腾一场吗?他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打替上引,“爸,您说您打替就打替,所谓替,也就是一小会儿的意思,临时的意思,你一打就是100多天,把我们的生意挤得没法做了。您知道,您孙子快30岁的人了,去年才谈了女朋友,女方父母提了条件,要结婚得在县城买房子。我们拿出全部积攒,只付了首付。女方还说:她不还房贷,意思是该我们还。这我也认了,为了儿子儿媳能够花果团圆,吃苦受累不算什么,就像您当年对待我们一样,自己乐意的。再说我们有生意在,不怕。这不,自您跟南头打替以来,我们是一个月赶不上一个月,这个月眼看还款期限就到了,您孙子打电话提醒几次了,我们的钱还只有一半呀。老二太过分了,明明已经好了,看您比他做得好,就把胳膊老是吊着。您老病了,他也不管,您说,这是人做的事吗?我这样做,一来是给您好好检查一下身体,二来也就是要逼老二出来做事。”

  木生感觉自己的话是掏心掏肺了,父亲应该理解自己了。可是木生爸喝着开水,沉默了半晌,说:“我年纪大了,外面的事我不知道。”

  木生有些失望,说:“爸,本来我是不想说的。我也是快50岁的人了,也知道一个理儿,人要靠自己。可是,和别人一比,我觉得不公平。”说到这里,木生有些激动了,想把这些年的苦水倒个干净,“这些年,您以抚小为主,没错。我没有意见。可是,您帮他们成家,办彩礼钱就花了3万多。我呢?我和大花结婚的时候,您花了多少钱?就是一张床。后来,他们生了儿子,您和娘从月子里带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带到小学。可是我呢?19岁,您把我分出来,您的俩孙子相隔不到两岁,有谁来问了一句?我们自己都恨不得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却要做生意糊口活命,还照顾两个小的,哪里像父子母子,简直是三个鼻涕糊啊!有一回,儿子没有人看管,跌跌撞撞往路上跑,要不是司机刹车踩得快,早就做了轮下鬼了。我都惊讶自己这一家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说完,肩膀一耸一耸的,竟抽泣开了。

  父亲瞪着他,说:“你别埋天怨地,凡事都是别人的错,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有错没有?”

  木生不容置疑地说:“我没有错。”

  木生爸严厉地说:“我打替打了100多天,是的。你呢?这100多天在干啥?是不是天天在埋怨我给你弟弟打替?”

  木生没有吱声。

  “我再问你,为什么别人都去了南头?”

  木生说:“爸,我知道,您是宝刀不老。但我也是尽力了。”

  父亲说:“你尽了力不假,但你没有尽心。”

  好久没有跟父亲谈剃头的事了,此刻木生突然想听父亲怎么说。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我说你没有尽心是有根据的,你处处都学我,确实学得像,学得好,可是你有一样没有学到,这就是静心屏气。你剃头从来不静心屏气,心总是浮着,想着时间,38分钟,你掐得准。”

  木生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心里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职业精神。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时间是40分钟。”

  木生一惊,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呢?不禁辩解说:“这个,这个,这个您没有教我呀。”

  父亲“切”的一声,说:“自己一看就记下了,这还用教吗?你别小看我比你仅多了两分钟,这两分钟可以做很多事,这些做下来,顾客就服你了。今天,我就再教教你,以感谢你把我关在防空洞享了福。这两分钟,我多在哪里?多在头发之外。我们不是剃头的嘛,怎么功夫还用在剃头之外呢?巧就巧在这里。剜鼻毛,你可以多剜一会儿的,手在客人的鼻子上不经意地按摩几下,用热毛巾揩一下。刮耳朵,你可以将耳朵捏在手里搓几下,那里对温度最敏感,搓搓,活血,耳朵热了,心里就敞亮了。剃胡子,你可以让剃刀在人中和下巴多刮几个来回,那是在按摩穴位,通心络,醒精神。刮完了用手再抚摩几下,要摸出哗哗的流水声来。”

  “爸……”木生心头陡然一热,抬头凝视着父亲,满脸的羞愧,眼泪漫了出来。

  多日来,木生没有像今天这么好入睡,一沾上枕头就发出粗重的鼾声。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一輪硕大的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窗外的湿润的空气弥漫进来,进入他的肺里,像是一块糖在融化一样。

  大花跑进来,说:“木生啊,快去看看,爸爸不见了。”

  木生一惊,只穿了条裤头就往外跑,掀开栅栏门上的被子,链子锁好好的,栅子门里边的两床棉被整整齐齐地叠了放在那里,上面横放着枕头。木生开门进去,朝里走,才发现最里边朝上位置,有一缕微弱的晨光从一个圆溜溜的洞口穿出来,走近一看,预制板被移动了,原本很小的洞口,被刀削得齐刷刷的,刚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应该是父亲随身携带的剃头刀所为,这个防空洞原本就是父亲挖的呀。昨天木生离开时,执意要打开门,让父亲到房间里去睡,父亲高低不同意,说:“今天睡这儿蛮好的,等到明天你把我放出去吧。”

  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在向自己示威,表达愤怒呢?木生不敢往下想。

  木生断定父亲回到了南头家里,他让大花去打探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大花回来了,面有喜色,“爸回去了。”

  木生松了一口气。

  “还有,昨天南头的把店里招牌拆了。”

  “拆了?”木生狐疑地问。

  大花点点头,“真拆了。”

  南头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父亲会怎么发落自己?忙了一上午,木生心里都在“咚咚”地打着鼓,他决定上南头去看看。

  过了几天,父亲突然来到木生铺子里,见人多,就往里屋去了。木生忙完,连忙来招呼父亲,父亲说:“木生,跟你打个商量,我想来住你的杂物间。”

  木生诧异,摇摇头说:“爸,您要来住就住北屋吧,哪能住杂物间呢?”

  父亲摇摇头,走开了。木生思索了一会儿,觉得父亲不像有病的样子,一定是给自己把脑子关坏了,心中一阵懊恼。

  南边的铺子的确是拆了,水生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忙个啥。北边的生意陡然好起來,剃头的客人排着队等着,木生常常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大花也学会了打晃晃,妯娌俩还经常坐在一桌打。

  突然有一天,南头的又跑到木生这里,大声嚷道:“老爸又不见了,老爸又不见了……”

  木生说:“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水生说:“前两天老是在我跟前叨咕,说是要到别处打替去,那里工钱高,我没有同意。”

  木生想了想,来到后院的栅子门前,栅子门被那把链子锁锁着,栅子门里边,木生爸已经把自己带来的铺盖放在他睡过的那个地方,“床”前摆放着存放了多年的剃头挑子,看来是准备充当茶几用的。

  “爸,您老这是……”木生和水生同时发声。

  木生爸不急不慢地坐下,看着两个儿子说,“我就想老地方、老物件,从后面爬进来,住这里了。”

  “大花,大花,”木生扯起喉咙喊老婆,“快点拿钥匙来开门。”

  大花急匆匆跑来,把栅子门打开。木生、水生一起去搀扶父亲。木生爸说:“我不出去了,就住这里了。木生,以后就麻烦你天天给我送饭来吃。”

  水生跺着脚问:“爸,您这是怎么了?”

  木生爸的眼光盯着前方某处,说:“没有别的,我就是喜欢剃头的声音,‘咔嚓咔嚓,听着心里舒坦。你突然不剃头了,我就到这边来听‘咔嚓咔嚓。”

  木生扭头看着水生,水生迟疑了一下,说:“爸,对不起,我真没有想到您会这样。这些年,我们兄弟俩为了剃头的生意,争来争去,我始终争不过哥。这次我受伤,爸帮我打替时,我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剃头呢?这些天我到外面去转了一下,算是开眼界了,我们蹲在家里为了小生意争,原来挣钱的方式多得很。我看了好几个地方,还花钱学了别人的养殖技术,决定不再剃头了,想把流转的地收回来,自己搞养殖。”

  听水生这么一说,木生身子里仿佛有了一股暖流,说不出的舒坦,兄弟间的那块冰渐渐在融化,“你有把握吗?”

  水生说:“现在搞养殖的人多,但都是大路货,利润不高。我搞的是人工养蝉,就是我们这里的‘叫油子,这东西是高蛋白,高级药膳,买家都先打订金,再上门收货,抢手得很哩。”

  水生见大家都在认真听,就继续说:“原本打算把老屋整修一下,让爸去住,帮我看着点的。既然爸爸这么喜欢老本行,我想,今后爸就住哥这里,以后,你一家剃头,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到时,爸愿意的话也可以帮你打打替,这样我就放心了。”

  水生这么一计划,让木生的心像针刺了一下,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以什么之心,度什么之腹”这句话。脸色也由白变红,眼光从水生的脸上迅速移开,慢慢地把头低下。

  水生见他这样,仿佛看见了他内心的波澜,就碰了碰他的手,说:“哥,你同意不同意?”

  木生头一抬,连忙说:“好好好……”

  木生爸对水生责怪道:“你小子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在赌气哩!”

  水生“嘿嘿”笑道:“一家人赌哪门子气呀,我只是想先做起来再说,免得猴子没捉到,锣就敲破了。”

  木生爸“嚯”地站起来,朝木生说:“那我就搬你家北头屋里住。”

  没等爸话音落下,木生立马说:“好嘞,大花,赶紧去收拾一下。把他婶也喊过来,晚上我们一家人好好合计合计。”

  木生爸突然收住脚步,说:“木生、大花,话可要说到头里,我只是临时替一下的,一小会儿,你们可别把我当硬劳力使唤呀!”

  木生不好意思地说:“爸,看您说的……”

  木生爸又对水生说:“水生,老屋那边我也要去哩,”他右手指着胸口,“我这儿舍不得那里呀!”

  水生会心一笑:“爸,随您。”

  此时,初夏的太阳挂在西天,变成了一个大红灯笼,阳光照在旮旯村村街上,也照在这一家人的身上,一片明黄。

  责任编辑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